母亲的水烟筒
2023-03-22果爱琼
◎果爱琼
“阿妈,你给是又跑去我姐家了?”
就在我出去接听电话的几分钟,母亲又悄悄溜出了病房。
“咕噜”“咕噜”,电话那头先传过来的是一阵阵水在竹筒里打滚后想要喷薄而出但又找不到出口发出的闷响。
想起不久前,为了让母亲来州医院做心脏支架复查,我和姐姐七说八说,最后姐姐使出撒手锏,在家里准备了一支水烟筒给她,她才勉强答应。
姐姐家离医院很近,溜溜达达四五分钟就到了,于是为了吸上一口水烟筒,母亲每天都要和我们上演几次躲猫猫的游戏。
吸水烟筒,是母亲执着了半辈子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在我老家土楼板上的角落里摆放着几支或长或短、形状各异的水烟筒。它们有的是用竹子做的,有的是用铁皮做的,有的是用塑料做的,有的身子是竹子烟嘴是铁皮,还有更妙的一支是用饮料瓶拼接而成的。
这些水烟筒是十几年来母亲使用后慢慢淘汰下来的,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哪怕把水装进它们的身子里,母亲用嘴对着烟筒大声呼唤,它们也不再发出“咕噜”“咕噜”的回应。
水烟筒虽然没有回应,但母亲也舍不得把它们扔了。坏了的水烟筒找块抹布把烟嘴擦拭干净,倒置几天把水沥干,然后一支挨着一支摆放到楼板上。
从此,这些水烟筒就悠闲地躺在楼板上,看着窗外白云流淌过山头,看着院子里的柿子因为没人采摘从秋天挂到了冬天,听着楼下从来没有间断过的“咕噜”“咕噜”声,然后把日子从白天走到夜晚,从春天走到冬天,从母亲的满头青丝走到了现在的白发苍苍。
在牟定蟠猫、安乐、凤屯等地的彝族村寨,20世纪70年代以前出生的彝族男女大多都会吸水烟筒。至于水烟筒起源于哪朝哪代,是谁发明了它,没有人去深究过,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安安静静待在彝家火塘边,等着火塘燃起,等着主人归来。
母亲20世纪50年代出生在安乐乡白马山怀抱里的一个传统彝族村子,母亲才2岁外公就因病去世,家里没了顶梁柱,温饱不济的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在母亲的记忆里,外婆唯一的休闲就是等月亮爬上白马山山顶,坐在火塘边慢悠悠的吸上一阵水烟筒,让一天的辛劳随着水烟筒里升腾起来的烟雾交给山风去吹散。
每年春天,外婆会在院子外的角落里撒上几颗草烟籽,也不需要费太多的心思照料,偶尔浇点水就可以,因为老古辈的说法是,如果地太肥,种出来的烟叶缺少辛辣味。等秋天烟叶从绿变黄,采下来,用麻绳编在木杆上,用火慢慢烘烤干,烤干的烟叶还要放置一天左右,让叶片回软,然后撕去叶片的经络折叠整齐,用刀子慢慢切成均匀的细丝,切好的烟丝装进干净的口袋,高高的悬挂在屋内的柱子上避免受潮。这样的工序村子里家家户户每年都要重复上一次。
母亲16岁时,外婆不再吸水烟筒而是改成了吸烟斗,母亲用一小块黑布给外婆缝了一个小小的旱烟袋,烟袋上唯一的装饰就是一朵小巧精致的马樱花,外婆把烟丝装进布袋,布袋从缝好那天起就再也没从外婆的烟斗上取下来过。外婆的水烟筒自然而然地就传到了母亲的手里。
我曾经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外婆会允许她吸水烟筒,母亲没能给我答案。因为在母亲看来,外婆的外婆会吸水烟筒,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姑娘会吸水烟筒,隔壁几个村的姑娘也都会吸烟筒,就连她要远嫁的那个村子,姑娘小伙也会吸水烟筒,这就是长久以来彝家人生活里简简单单的一个习惯或者喜好而已。
在那个年代,也许就是因为少了那一份世俗的约束,才让彝家女孩活得如此灵动。她们就像山上的马樱花一样热烈奔放,她们能在跳脚场上拉着心仪小伙的手跳落太阳,跳到小小公鸡叫三声;她们心灵手巧,能让山茶花、马樱花、石榴花、谷穗自由的绽放在衣服、裤子、围腰或是帽子、鞋子上,她们缝制的绣花鞋能让姑娘小伙跳起黄灰做得药。
白马山山风拉长了岁月,吹白了外婆的黑发。又一个马樱花盛开的季节,母亲也到了出嫁的年龄,母亲翻过一道道山岗梁子,从猫街来到了蟠猫。在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年代里,母亲算是远嫁。白马山的山风吹不到蟠猫,还好水烟筒翻山越岭陪她一路东行。不同的水土,同样的语言和习惯,让母亲在新的生活里多了一份从容。
母亲嫁过来时,父亲还在部队上,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母亲把对爱人的思念和外婆的牵挂揉吧揉吧碾碎进水烟筒的每一缕烟雾里,挑起了家里的担子。家里田地分散,山前山后都有,有些要翻过好几道山梁子,为了节省来回时间,母亲会带上一个饭团背上水烟筒,天蒙蒙亮出门,一直忙碌到晌午,于是“咕噜”“咕噜”声从这个山箐响到那个山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四季故事。
后来,父亲从部队转业回来到地方工作,我和姐姐相继在火塘边出生。我们听着母亲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声音长大,看着母亲从最开始的自己种草烟切烟丝,到后来换成吸“春城”“红梅”“红塔山”……一直到现在的“红河”。
母亲对水烟筒的执念,看她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就能知道,以前吸烟丝的时候,烟丝燃烧很快,吸两口要给烟丝翻个面,再吸两口就要换掉烟丝,母亲总喜欢直接用手去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即使后来换成吸纸烟,她也习惯用手去掐烟蒂,不管是烟丝还是烟蒂温度都很高,长年累月下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被炙烤得焦黄,手一伸出来就能闻到辣辣的、涩涩的烟草独具的味道。
小时候,春天我们会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去帮她种烤烟;夏天去烤烟地里割猪草;秋天喜欢在晚霞映红天空的时候,帮母亲提着水烟筒陪她去村头的稻场边分拣烟叶;冬天的夜晚在火塘边铺上一个羊皮褂睡在上面,母亲会吸着水烟筒慢悠悠的给我们讲关于白马山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时的村子,只要你出了门,村脚的田里有人,对面的山坡上也有人,水井边的菜园里一天到晚都有人,无论到哪,哪哪都热闹。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曾经热闹的村子慢慢寂静了下来。吸旱烟的老人一辈辈地离开,村子里再也闻不到那浓烈中带着辛辣而又昭示着岁月沉淀的旱烟的味道。
母亲这一辈没有从我爷爷奶奶那一辈接过烟斗,然后我们这一辈虽然会学着母亲的样子让马樱花、山茶花绽放在谷雨蓝的布料上,会在一个个月圆之夜约上村里的姑娘小伙唱着左脚调跺响脚下的大地,但是却没能从母亲他们的手里接过水烟筒,我们都陆陆续续离开村子去或远或近的地方打拼生活。我和姐姐是幸运的,读完书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一边上班一边陪着父母慢慢老去,一次又一次叮嘱他们每天少抽一点水烟筒,就像小时候他们嘱咐我们要好好读书一样。
一棵竹子演变而来的水烟筒,对于母亲来说是人间烟火,对于我们来说是岁月故事。将来,它可能就是一件用来欣赏的工艺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