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语境下翻拍电影的解构与突围
——以电影《健听女孩》为例
2023-03-22刘畅
刘 畅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翻拍是影视创作中屡见不鲜的现象,比如马丁·斯科塞斯跨国翻拍的《无间道风云》在保留原作风味的同时以跨文化解读视角斩获奥斯卡大奖。借助原作的好故事、数目庞大的粉丝群体,翻拍电影看似获得了高票房低风险的观影保障。诚然,优秀的翻拍作品不可计数,但翻拍电影“翻车”的现象也屡见不鲜。比如,国产影片《解忧杂货店》并未恰当地把握原作内核,反被扣上“矫揉造作”“鸡汤电影”的帽子。
因此,翻拍并不意味着为电影口碑上了保险,成功的翻拍作品一定有其成功的内在规律。
在第94 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翻拍自法国影片《贝利叶一家》的美国电影《健听女孩》,荣获最佳影片奖,成为本届奥斯卡最大的黑马。《贝利叶一家》讲述了出生于残障家庭的女孩,一边支撑家庭,一边追寻梦想的故事,荣获法国电影凯撒奖的多项提名。珠玉在前,《健听女孩》对原片的超越,值得探讨。
一、主题聚焦:个人意志与家庭利益
影视作品翻拍的过程往往是异域经典进行本土化重构的过程。《贝利叶一家》将叙事的中心放在有着听说障碍的家庭成员上,并突出了聋哑家庭与外部正常世界间的疏离与隔阂。他们所处的聋哑世界与外部世界通过家族中唯一一个听说健全的女儿得以连接,但他们并不以“残疾”自居,而是努力证明自己与正常人不差毫分。电影正是通过一个家庭的辛酸苦楚来揭示残疾身份所带给他们的艰难生活与身份焦虑。
贝利叶一家人以养牛维持生计,建立起牛奶制品生产、制作及销售的完整产业链。他们因自身的残疾与声音世界保有一种疏离性,二者互为因果。父亲参加竞选的过程中已经找到“翻译官”,家庭与外界的利益冲突实际上已经得到解决,宝拉努力追梦看似没有任何阻碍,但在母亲看来,听力正常本身就是“原罪”。因为声音的存在让自己的失聪与外界人们的健听建立起无法消弭的阻碍并使自己由此处于被凝视地位,成为“他者”,说服宝拉放弃音乐是一位聋哑母亲否定声音世界所做的最后一番困兽之斗。影片以父亲想通并连夜送宝拉去巴黎参赛为结尾,以宝拉为支点,“撬开”了自己与正常人之间,原本充满敌意、顽固不化的“藩篱”,听障人士与健听世界的矛盾得以化解。整部电影以一种充满人道主义关怀的方式实现了主题聚焦。
而《健听女孩》在保留原作对残障人士的关怀之时,聚焦于个人意志与家庭利益间的冲突,使主题更加深刻,这是一种家庭责任与自由意志的对抗,是一种典型的美国式家庭矛盾。
《健听女孩》的叙事集中于露比与其他三位家庭成员关系的建立与摩擦,露比在吃饭时听音乐与家庭其他成员显得格格不入,哥哥在吃饭时看社交软件得到准许,因为“看社交软件是全家能够一起做的事”“你们两个要吵架就去找那些混蛋去吵,我们一家人要团结一致”“你父母深深相爱,离不开对方”,包括原作中“因为对听力正常人抱有敌意而希望女儿是聋哑人”被改编为“希望女儿为聋哑人只因害怕日后关系不亲密”的家庭本体论,以及原版“由于对被贴上残疾人标签不满而参加镇长竞选”这一荒诞不经的戏剧冲突被改编为“家庭事业遭遇前所未有的经济困难,并且需要露比的辅助方能度过”……露比一家时刻强调的家庭团结的观念,不仅极大地增强了生活的质感,也为露比目睹家庭困境之后放弃自己事业的选择增添了必然性。
因此,电影《健听女孩》侧重于表现个人意志与家庭利益间的抗衡与化解。影片首先将主人公露比设定在一种追求个人梦想与处理家庭问题间的两难境遇:家庭面临严重经济危机,伯克利音乐学院考试近在咫尺。这种困境的设定与其他奥斯卡影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电影《克莱默夫妇》同样聚焦于男主人公处理家庭关系与个人事业间的冲突;《美丽心灵》凸显了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数学家纳什在自己的精神时空与现实生活中找到平衡。
由于主题侧重点不同,翻拍之作《健听女孩》将原作的故事“拿来”,在对作品赋予人道主义关怀的同时,将美式伦理进行“植入”,使其成了一个处处彰显着美式风情、一个根植于美国社会现实的故事。
二、人物重塑:“健听女孩”与“听障家庭”
在谈到《健听女孩》电影的制作时,导演夏安·海德曾表示希望拍摄的影片有特别美国化的东西。这种“美国化”也投射于包括女孩及其家人在内的影片人物设定之中。
露安妮·埃梅拉在《贝利叶一家》中饰演了一位有着些许迷茫、自卑的听障家庭中的健听女孩。影片中宝拉的两次精致妆容出现在对唱男生以练习的理由来家里做客和结尾处宝拉与男生同台演出。如果说后者迫于演出需要,化妆无可非议,那么第一次的妆容便足以说明宝拉对男生的微妙感情。除此之外,宝拉由于在选报社团之时因为男孩而误打误撞地来到合唱团,这种感情是深埋在宝拉心底的,显得敏感、委婉与羞涩。相较于《贝利叶一家》中宝拉的含蓄与内敛,《健听女孩》中的露比便显得外放与张扬。影片在处理露比与迈尔斯的男女情谊时,保留了选社团这一关键环节,并增加了露比在音乐老师提问时主动回答自己与男生相识这一极富戏剧性的细节,露比对待爱情的主动,可见一斑。
在追求自我价值实现方面,宝拉始终处于一种被动状态,“音乐老师提出去巴黎考试时首先拒绝”“音乐老师提出二重唱时的犹豫”“答应男生来家中练习后的后悔”等细节表明宝拉这一角色无论是对爱情还是对梦想的追求都是极度自卑与被动的。相反,露比则以主动争取的面貌示人。她向老师坦诚自己的听障家庭,主动告知父母自己参加合唱团、喜欢唱歌,在目睹家庭危机之后,露比实际上已经做出了忠于自己的选择——放弃梦想,回归家庭。虽然在家庭利益与露比的个人意志发生冲突之时,以父亲为代表的家庭并非“道德绑架”式地要求露比回归家庭,而是选择卖掉渔船找寻其他解决途径,但露比的放弃也同样建立在家庭责任的基础之上。因此,无论是对梦想的执着或放弃,露比的选择始终是主动的,忠于自己的。《健听女孩》刻画的有着明确方向并且主动追求的女性露比,对原作宝拉这一人物形象的解构超越,不仅体现在人物性格的重塑,还体现在其自我价值的实现过程。
在对原作宝拉形象重构之余,翻拍电影中哥哥这一角色代替了原作的弟弟形象,可以说是点睛之笔。哥哥作为家庭中的长子,为了证明自己能与其他人无障碍交流,主动去酒吧,在露比拉高鱼价保障家庭收益时因显得自己无能而愤怒,他不希望始终被妹妹保护这一心理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仅如此,哥哥映射了整个家庭对女孩的期望、需要与隔阂,“在生你之前,我们一直都三位一体”,影片借哥哥之“口”,一语道破露比听力正常人的身份带给整个家庭正反两个方面的影响——在促进家庭连接外部世界的同时,也隔绝了其他家庭成员与世界交流的机会,露比的存在,既是帮助,亦是阻碍。不仅如此,哥哥的人物设定,为影片埋下了一条解决个人意志与家庭冲突的关键线索,即哥哥遇到可以代替露比“传译员”工作的女友,因此家庭经济的困境也得到了解决,为露比努力追求梦想增添了合理性。这一大胆的改编,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极大地丰富了影片的内涵。
从某种意义上说,《健听女孩》对细节的精湛处理,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把控、对人物个性的取舍,完成了对原作人物的重塑,让整个故事根植于美国社会家庭生活的实际,因此也是另一番风情的美学呈现。
三、符码重译:影像映射与视听取舍
罗伯特·布烈松曾说,电影书写的影片,借影像与声音的关系来表达,它不分析,也不解释。它重组。因此,电影创作者需要运用区别于其他艺术的独特手法来创造电影世界,《健听女孩》对原作的改编,正是基于影像与视听的交互与洽合。
《贝利叶一家》的开篇便是宝拉接生小牛,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暗示着宝拉崭新生命的开始。宝拉以“公牛Bélier 的贝利叶”来介绍自己,仿佛点明了家庭与公牛的命运相连。小牛因降生不久被圈养在牛棚,暗示宝拉处于家庭紧密保护中;随着逐渐成长,小牛离开牛棚,被宝拉带到草场,预示宝拉也同样会去更大的世界。小牛的降生、成长与“公牛”贝利叶在不同维度中实现了一种命运使然的“耦合”。
《健听女孩》同样运用了大量的隐喻,一家人从事渔业,那么草场、牛棚便自然而然地转变为大海与湖泊。露比与家人合作的地方在大海,调整自己的地方则在湖泊。海与湖处于两种不同空间,而湖要注入海,这种空间意象的转换,映射了个人与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湖面等于“镜面”,是万物的投影与反射。露比找寻与实现梦想的过程共出现了三次转折,每次转折皆对应湖泊场景。第一次,露比独自在湖面唱歌,找到真实自我,并了解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第二次,露比化茫然为坚定,向家人袒露梦想,在自由意志与家庭责任间选择前者,湖面再次成了露比真实心声的折射,解释了其后露比出于拯救家庭危机所做选择的失落与违心。迈尔斯的加入延续了露比近乎断裂的爱情线,两人有着迥异但彼此羡慕的家庭,湖泊场景的“高台跳水”,亦是一种对家庭束缚的挣脱与超越。第三次发生在成功录取后,露比的命运由此被改写,实现人生的转折。梦想与爱情双丰收,既完成了对努力拼搏的“承接”,也实现了对自己种种经历的释然与超脱。
作为音乐剧情片,《贝利叶一家》与《健听女孩》中的音乐部分是整部电影起承转合的关键。原作中宝拉与男孩二重唱时,音乐戛然而止,成为整部作品最为震撼人心的段落。《健听女孩》在保留这一情节时,运用了景深的明显变化,使得这一段落的视点有着明确的指向,即父亲的主观视角。在周围的人们为音乐陶醉之时,听障父亲却成为一种另类与无助的存在。父亲通过周围观众的反应来判断女儿歌唱好坏,因此,音乐会结束后选择留在院里散心的是父亲,突然决定送女儿参赛的也是父亲,与原作相比,《健听女孩》中导演对这一细节进行缜密构思,极大地丰富了父亲的心理变化,这是促成父亲态度与行为转变的关键。
电影中的两首音乐,《贝利叶一家》的二重唱《我会爱你》,参加考试的《远走高飞》,前者隐晦表达了宝拉的含蓄爱情,后者预示了宝拉将要实现梦想,离开家庭。导演夏安·海德对电影《健听女孩》中两首关键音乐的选择是建立在原作音乐隐喻基础上的大胆取舍,音乐《你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共出现三次,最后一次是父亲抚摸女儿声带时的演绎,“关于需要另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只要有你,就能过日子”……父亲在声带的持续震颤中领悟了坚持梦想的真谛,即便露比外出求学也仍然是家里的一分子,家庭对露比的需要不能变成对她的阻碍。露比在伯克利考试时演唱的《两个角度》侧面回顾了露比一路追梦的艰辛以及家人与健听人们的和解。影片音乐的每一句歌词紧扣一家人的生命脉搏,辛酸苦辣彰显其中,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实现了对原作的超越,因而真正成为一首“音乐抒情诗”。
四、结语
作为一部有着浓郁美式风情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健听女孩》实现了对原作《贝利叶一家》文本的解构与突围,这体现在既赋予了影片强烈的人文关怀,也加深了个人与家庭这一永恒情感的厚重性。《健听女孩》对《贝利叶一家》的改编,虽具有类型化的风格痕迹,但前者对后者在改编中的解构与突破,仍不失其艺术“灵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