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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形象

2023-03-21吴心怡

名家名作 2023年31期
关键词:美狄亚古希腊

吴心怡

欧里庇得斯是雅典奴隶主民主制衰落时期的悲剧诗人,他是欧洲文学史上“问题剧”的最早创始者,也是第一个关怀妇女并大量描写妇女的作家。《美狄亚》作为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塑造了典型的“弑子复仇”的悲剧女性形象,被郑克鲁评价为“表现了剧作者对妇女命运的关切和同情,歌颂了主人公为夺取平等权利的反抗斗争精神”。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是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独立女性,她自主意识强,勇敢追求爱情,面对背叛也不惜牺牲亲情完成复仇。处于善恶两个矛盾极端的美狄亚,褪去了神的光环,更加符合受众的精神世界[1]。

一、复杂多面形象:情感驱使和复仇欲望的纠缠

《美狄亚》以希腊远古英雄时代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女性复仇的爱情悲剧: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爱上了异域王子伊阿宋并帮助他盗取金羊毛,杀死亲兄弟,为爱情背叛亲情。但为了荣华富贵,伊阿宋却要抛妻弃子另娶科任托斯公主,并将美狄亚和孩子逐出城邦。被背叛的美狄亚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她设计毒杀公主和国王,无情打破伊阿宋的幻梦,又忍痛杀死两个儿子,最后驾着龙车逃往雅典避难,让负心的丈夫最终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结局。

全剧紧密相连、环环相扣,符合亚里士多德对于悲剧完整性的要求,情节合理、结构严谨,语言自然流畅,富有感情,对后世欧洲文学有很大的影响。对于美狄亚形象的解读,由于其形象的复杂性以及受到接受语境、接受视野的影响不断转变,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导致美狄亚被塑造成因情欲而产生仇恨、嫉妒的女人;宣扬“圣爱”的时期,美狄亚则被美化为圣母的形象;到了理性高于一切的古典主义时期,美狄亚又一次遭到了大规模的批判;现代社会对美狄亚形象的分析日益多样化,受到种族、宗教、性别等的影响,对她的同情与赞扬多于贬责。纵观这些评价,判断千差万别,这与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可供阐释的巨大空间有关联。

戏剧伊始以保姆和保傅的对话呈现了美狄亚遭受婚姻打击的悲痛、委屈,甚至生出无端的可能殃及无辜的憎恨,然而这种憎恨在克瑞翁的驱逐令下达后很快转化为了一种巨大的恨意和复仇的决心。被痛苦和绝望笼罩之下的美狄亚显示出异常的冷静,生来智慧、勇敢、果决、善谋略规划的性格赋予了她实行复仇计划绝佳的条件。戏剧第二场美狄亚在与伊阿宋的对话中痛斥了伊阿宋抛妻弃子的恶劣行为,用直白尖锐的言语一针见血地戳穿伊阿宋粉饰自己利己行为的诈伪之词。“我做过什么事?我也曾娶了你,然后又欺骗你吗?”一句反问,美狄亚实则将自己置于男人的位置,在这样的情景设置之下,他们是平等的,拥有同等话语权。即使是假设性的平等,这样一句有力的反击之语即使是假设性的平等,在古希腊男女地位悬殊的背景之下也反映了美狄亚的觉醒意识。同时美狄亚对神发出了这样的呐喊:“啊,宙斯,为什么只给一种可靠的标记,让凡人来识别金子的真伪,却不在那肉体上打上烙印,来辨别人类的善恶?”[2]复仇是古希腊重要的母题之一,而有关人性善恶的论争则是千百年来永恒的话题。在得到埃勾斯的保证后美狄亚开始了复仇计划,她具有强烈的主体性光辉[3],以柔克刚,完美利用自身优势,以退为进,完成了对仇人的报复。

二、杀子行为:反抗家庭实体,非常规毁灭对象

从整体来看,美狄亚的复仇计划体现了她超前的彻底反抗家庭实体的意识,在受到丈夫背叛后毅然选择反击,凭借清醒的意识、明确的目的和狠辣的手段进行报复,破坏家庭这个伦理实体也是社会文明实体。

杀子是美狄亚复仇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这一行为让她成为文学史上备受争议的母亲形象。有人认为美狄亚的复仇是无节制地伤害他人,包括无辜的人以追求自利的行为,杀子也是在无法合理合法地惩罚丈夫的情况下采取的极端手段,反映出家庭伦理与性别伦理的悲剧。爱本身就是一把锋利的剑,首先毁灭自己,然后毁灭别人,未曾节制的爱欲,具有毁灭性。[4]

杀子的背后是美狄亚对恪守传统意义上的母亲身份的抗击,也是对固守母爱无私的铁律的反叛。母亲的身份赋予了美狄亚天生的母性,孩子是父母爱情与生命的延续,曾同属一个整体,是难以割舍的两部分。剧中美狄亚将孩子作为毁灭对象是一种非常规的情节,处于对孩子的爱和被抛弃的仇恨的两难境地之中,美狄亚陷入深深的苦痛与纠结、无数的内心挣扎之后,仍是选择站在亲缘关系的对立面,以毁灭生命的形式实现对伊阿宋的又一次重击。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古希腊法理中,儿子是父亲的财产,并不属于母亲,毁灭双方结盟的象征也暗含对于背叛盟约者的一种警示与惩罚;美狄亚选择用剑来结束孩子的生命而非法术,她是以男性的方式做了男性有权完成的事,带有一种古希腊典型英雄式的复仇。无论放之于古希腊社会抑或是现代社会,这都是令人大为震惊和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由母亲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切断共同体之间的情感联系,让自己彻底冰冷,这是美狄亚在经历了抛弃故乡、远离亲情之后最为艰难的选择与打击。在美狄亚看到她的孩子们明亮可爱的眼睛时,也不忍流露忧愁感慨道,“我如今看到他们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软了!我绝不能够!我得打消我的计划,把我的孩儿带出去”,但转念大脑又被复仇的坚毅给占领了,“难道我想饶了我的仇人,反遭受他们的嘲笑吗?我得勇敢一些!我竟自这样脆弱,使我心里发生了这样软弱的思想”。

古希腊法律规定一夫一妻制实则是以保护丈夫的利益为目的来对妻子的德行进行约束,本身就将二者置于不平等的高度,美狄亚维护自己尊严与地位的举动也“打破了以妻子自我牺牲为代价的夫妻关系的平衡”。

由自身情感的毁灭向存在的本质靠近,那照亮生命瞬间色彩的是她的自由意志,在历经爱与恨的极致的轇轕后,美狄亚踏入了女性自我超越的新世界。

三、复仇行为:自主意识觉醒,传统性别期望反叛

在古希腊社会由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过程中,伴随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奴隶制度的建立,古希腊妇女观也在不断转变,女性地位呈滑坡式的下降。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形态使得妇女丧失经济自主权与政治参与权,成为男性的附庸品。

与传统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有所不同,欧里庇得斯所创作出的美狄亚带有一种原欲色彩,她并不对人身体里所具有的原始意义的欲念冲动加以节制,而是顺从原始生命本能的冲动,她的举动同时展现动物与生命的属性,连对外表的刻画也带有凶猛与兽性的特征,如“瞪起公牛般的眼睛”“像产儿的狮子”。

美狄亚具有复杂多面性,这使得她的形象独特而又丰满。她强烈的复仇欲望是剧情推进的主要驱动因素,但美狄亚并非是只剩愤怒和仇恨的女人,在做出以杀死两个儿子来使伊阿宋心如刀割的决定时,她也在被她对孩子的爱和保护他们的愿望深深撕裂,母性情感会让美狄亚变得柔软、软弱、犹豫,让她无法坚定自己的选择实施残酷的计划,但是复仇的欲望却像一把尖刀抵着她、逼着她变得坚硬,变得可以独当一面,而美狄亚最终选择后者,表明了她主体意识的觉醒[5],计划实行过程中内心的撕扯与折磨越是痛苦,越能看清她的内心最在乎的是什么,更多是关注个体的得失。欧里庇得斯对美狄亚的行为和她与剧中男性角色关系的刻画提供了对古希腊悲剧中女性能动性和权利的刻画的洞察。面对背叛,美狄亚并非被动地承受、软弱地吞食苦果,相反,她在整个复仇过程中表现出的强烈的主动性和掌控力,对于反映古希腊的历史、文化脉络和社会女性固有的矛盾有深刻的启示意义。欧里庇得斯的书写打破了命运支配论的古希腊悲剧命运观,展现了个体的能动性,正如美狄亚遵循内心意愿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清醒地迎接毁灭的到来,她握住了迎面而来的尖刀,并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刺向伤害她的人,主动缔造了未来。

从文化差异的角度来看,美狄亚的复仇行为也体现了中西方的价值取向与思维方式的不同。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与自救是中西方社会共同关注的主题,中国古代女性长期受到封建礼教、封建思想的束缚,导致了自我意识的缺失;西方社会有关女性的产生来自《圣经》中,即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可以看出中西方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而文化环境的差异也使得中国古代女性对于悲剧命运的表达方式与西方女性有所不同。浸染在儒家仁礼文化之中,女性偏向于化激烈的矛盾为和解,体现了中国的社会本位文化;而西方女性在反抗精神的主导之下会让矛盾更加激化,美狄亚爱憎分明的极端方式也展现了西方文化中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精神以及个体本位文化。这种东西方文化视野的差异带来了艺术创作上的独特性以及个性,塑造出了众多独具特色的女性形象,也为不同时期的女性题材的戏剧创作提供思路[6]。

四、结束语

剧中在得知美狄亚的悲惨遭遇后,歌队曾发表这样的看法,“即使你的丈夫爱上了一个新人,这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歌队由城邦妇女组成,这句话表明当时的古希腊社会男性占主导地位,社会对男性婚内出轨行为的包容度极大,这种意识深刻地渗入了人们的思想体系中,甚至影响了法律的制定,古希腊社会妻子处于边缘地位,法律只保护男性的权利,连剧作者欧里庇得斯在创作时也有意把女性置于低的姿态,反向彰显了男性高位的特征,恰恰印证了美狄亚的那句愤慨:“在一切有思想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是最不幸的。”

而在一切爱情中,选择放弃自己的一切成为另一方的附属品,在享受甜蜜的同时又伴随巨大的危险,幸福能否长久或许取决于命运的安排。正如拜伦所说,爱情在男人的世界里只是一种消遣,而对女人来说却是生活的本身。美狄亚选择复仇的举动,也是对古希腊这种金科玉律的反抗。

但实际上,美狄亚的复仇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从个体局限性来看,尽管美狄亚的复仇行为对社会与时代有着深刻的冲击与影响,但她复仇的本意与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出于生活的窘迫以及内心的绝望与悲愤,为了宣泄内心不平的情绪,而非生发于对社会现象进行自觉的理性思考。她不听劝诫盲目地跟随伊阿宋来到别的国家,对未来的可能没有任何预设和思考,她复仇行为的发出只是因为伊阿宋的背叛引发的,而选择的种种手段也恰好涉及父权社会的运行机制,如果伊阿宋本身并没有背叛的行为,美狄亚也不会对生活隐秘的苦痛有这么多的认识,也不会有反抗行为的产生。从时代局限性来看,美狄亚的杀子行为背后的深层逻辑还是默认了父权制社会的观念,即子女是作为父亲的生命、权力、荣耀、地位和财产的体现而存在。可以说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面对现实社会的价值标准,想要达到自己的复仇目的,美狄亚只能选择毁灭自己的孩子[7]。然而,我们不能以现代进步的架构去审判美狄亚的行为,这是不公平且不明智的,时代的局限性是永恒存在的。

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并非单薄的一个遭受背叛、为情所困的弃妇形象,也非被逼无奈奋起抗争才杀子复仇,而是一个自主意识觉醒、敢于挑战社会规范的女性角色。她的怒火不仅来自爱人的背叛,更多的是尊严的受损、内心的屈辱。从剧中的许多对话中都能感受到美狄亚在潜意识中将自己视为与男子等同的地位,对伊阿宋的狡辩也是站在男性的立场进行驳斥,以男性的方式完成复仇计划,在当时的父系社会中引入男性与女性等同的理念,体现了她思维的升华与前瞻性。同时,美狄亚这一形象的出现也打破了西方社会对母亲形象圣母化的惯有概念,挖掘了母亲角色的内核。

在争取空间相当有限的情况下,美狄亚面对失去亲情、践踏伦理的沉重后果,“以强烈的反抗精神和存在主义的表现方式处理两性之间的悲剧性冲突,显现出女性群体生存困境和主体意识的觉醒”[8]。身为父权制下的弱势群体,能始终秉持反权威和男女平等的观念对男性垄断话语权现象进行抗争,美狄亚这个角色的成功塑造反映了欧里庇得斯超越时代的女性观,也凸显了古希腊社会风气的自由与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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