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故乡
2023-03-21赵佳慧
赵佳慧
一滴泪从眼尾钻出,失重,嗖的一下飞到空中,静止,倏忽又直直落下,炸散到柴火垛旁早晨新发的蓝色鸢尾花上。
我哭着睡醒了。
四周黑黢黢的,想是天未亮。忽见远处闪了一道彩光,我走近细瞧,一辆爆满的垃圾车,堆满了快要溢出的宝石。宝石含五光,显十色,我伸手想摸出来一颗,指尖微凉的一触,它们齐刷刷褪成秋天的梧桐叶。车子无轮却径自向暗处潜去,敞着口吐出一滩滩闪有暗芒的叶子。我周身漆黑,如无月的暗夜,脚下踩的也不知什么物质,唯有前方撒了一路的落叶开始流动灿灿的金光,继而又溶化,溶化成一条悬浮在黑暗里的细河。我走近看,却是静止的一片沙。
每一颗亮闪闪的小沙粒组合成排,聚集成群,拿手去碰,突然沙子变硬、变硬,哗拉拉全落下,凝成一条可以踩上去的路。所有的光芒顿时消散。四周太黑了,黑刺疼了我的双眼。
眼球在眶里一滚,所有的黑消失了,变成了白昼的光。所有的空气都置身太阳底下,所有的我和我的回忆跑成了一条线,一个点。像儿时拿起差点放进嘴里,又被跑过来的奶奶啪叽打落的羊屎蛋儿,一骨碌滚落到地上。
我揉揉眼睛,眼皮和手茧彼此摩梭的声音,像被沙子吸干了水分。杨树枝在风中忘我地抽打,我忘记了之前的时间里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我好像失忆了。
到站在这条土路上为止,脑子里的记忆就被某人锁了起来。我知它们存在,可我不想打开,也懒得打开。我既疲惫又兴奋,对死的过去疲惫,对活的未来兴奋。
阳光下,白杨树在身旁被风吹着,高的我看不见树顶。这些卵圆形叶片都是一面儿白晃晃地擞着,一面儿暗影摇荡。我仰头看着,愈发斑斑驳驳。
这路有一股熟悉的感觉,某人将我身上属于这片土地的回忆从海马体里筛出来。奶奶在我脑子里收完麦子,举起簸箕,里面的麦麸颠颠抖抖,破碎的乳黄色外皮就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扑棱着飞滤出来。
脚踩在沙土路上,我猛地记起来,这是老家通向村外第一个小卖铺的路。如果不过河的话,也是通向外面世界唯一的路。那铺子孤零零地放在路沿,后墙八九米往下,就是靠河整块儿的玉米地。竟也从未听说哪家小孩儿不小心从路边掉下去,只道那河里蹿出过两条水蛇。
一张五毛被发现,装在我裤子口袋,揉得松松软软。我诧异,身上何时还装着纸钱。这时,双脚向后扭曲,身上所有的器官翻了个面儿,我听见皮肤下发出笨重的搅动声。身体朝远离老家房子的方向开始奔驰。
小时候每次从奶奶那儿得来钱,第一件事就是飞去铺子里买辣条。回来的路上,口袋鼓囊着四包跟爷爷拇指一样大的“牛肉筋”,嘴里一边嚼一边斯哈,末了食指搁嘴里一吸,手背一蹭,“哈——”。不到家就全吃光了。
双脚终于把我停下。干皱的玉米秆儿颓废地窝着,一碰即裂。几颗沙砾滚过冷硬的河床,河道在多年的秋风里持续瑟缩。风吹沙起,叶子碎屑飘向深棕色的高空,在路沿轻轻回荡。
这里斜竖着块儿蓝底标示牌,上面的漆字被土和铁锈啃食殆尽,只约莫看出来“漂流”二字。除此,什么都不剩。
地球好像停顿了一秒,空气中浮出一丝腥臭。
一只喜鹊和我对视了一眼,我看到它洁净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厌弃,地面开始下降。
脚,像踩在烂豆腐堆里。土路、河道、破玉米秆子和我一起开始下滑。那边的老杨树,树上的知了,驼背老人搭的羊圈,羊圈旁的石棚子也都该下去了吧。河床终于不再坚硬,我看到它变得那么酥软,像曾经拥有河水一样欢快地游动。世界在下降,下降到地球的最底端,天空像老屋顶上蓝色的瓦片,一块一块,脱落碎裂,都庄严地砸到我身上,跟泡沫板一般软绵绵的劣质。
我不知道下沉了多久,只觉得天离我越来越近,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敲打着稀薄的空气。
天空蓝色的表皮被撕完后,露出了它深情的黑,缀着数不清的星子,它们眨巴着眼,天真地注视着我的下降。
“消失吧!消失吧!”
像堆了多年泛着潮气的木头滚落一地的声音,像风吹过刚刚砍到的桃树墩子粗糙年轮的声音。声音击中了我的脑袋。
我发现我竟然是在梦里!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次,梦着自己梦着。我确定这件事后,身体感到惊恐,熟悉的东西令我心脏一直发抖。突然之间,我又站到河岸的路上,这次河道里有浑浊的黄水。
梦里,我无法醒来。
梦外,我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