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心中桃源,过自在人生
2023-03-21刘欢欢
刘欢欢
我对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比较深入的理解,是在高二的语文课堂,现在依然对老师课堂最后说的一句话记忆深刻:“陶渊明寻找的是心中的桃花源。”当时对这句话的理解并不太深刻,但在我阅读了更多文学材料之后,我忽而发现原来中国古代有如此多的诗人将文学或者说诗歌作为自己精神的桃花源。
生活于魏晋乱世的陶渊明,并不是一开始就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悠然的,他的人生早期一直都在官僚与隐士两种社会角色中做选择,这个过程不可谓不艰难。在他的诗歌中也有过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如《〈饮酒〉之十六》的“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又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的“投策命晨装”。他也写过自己在官场生活中的煎熬难过,“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
《桃花源记》大约写于公元421 年,当时社会黑暗,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已经五十多岁的陶渊明已然无力改变社会苦难,因此他走进了文学,走进了诗歌,写下了《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与其他仙境故事相同,都描写了一个与残酷现实相对立的美好的世外仙境。但需要注意的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与其他的仙境故事有所不同:在桃源中生活的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而非神仙。这群平民百姓世世代代在桃花源中生活以避开尘世中的朝代更迭、战乱纷纷,比世人多了一份可贵的天性的真诚淳朴。他们的和平、宁静与幸福都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的。
陶渊明归隐初期所能想到的还只是个人的进退清浊,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也有体现,但在他写的《桃花源记》中我们看到了陶渊明对于社会出路的探寻和对于百姓幸福的呼唤。但无奈的是,桃花源永远只能存在于陶渊明的笔下,在动荡混乱的魏晋时期是不可能实现的。对现实深感无奈的陶渊明也只能通过文学来创作出这样一个桃花源以寄托自己对和平生活和百姓安居乐业的期望。桃花源,是陶渊明心中的桃花源。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圆满了一个未能实现的梦,同样生活于魏晋时期的阮籍也在诗歌中找到了属于他的桃花源。说起阮籍,最鲜明的特征应该是“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了吧,又或是觉得他是不折不扣的“异教徒”,整日耽于饮酒。但和陶渊明一样,阮籍也并非一开始就放浪不羁。
出生于书香世家的阮籍,从小沉浸在儒家思想中,渴望着一个“尊卑有分,长幼有序”“在上而不凌乎下,处卑而不犯乎贵”的安定社会。阮籍在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有着济世之志: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咏怀诗》其三十九
这一时期的阮籍好似那初生牛犊,对未来有着满溢的向往与期待,他又何尝不想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呢?在《咏怀诗》中阮籍写道:“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其中“被褐怀珠玉”一句可见于《孔子家语》:
子路问孔子曰:“有人于此,被褐而怀玉,何如?”子曰:“国无道,可也;国有道,则衮冕而执玉也。”
阮籍殷切希望自己能够“衮冕而执玉”,他以颜回和闵损为自己所期许的人物,希望将才能献给国家,实现政治理想。但是阮籍所处的时代已经是“寒风振山岗,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的“八表同昏”的时代,要想在这样的时代实现自己的理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正是无法完全舍弃的理想和无法战胜的现实让阮籍这个不畏艰险的少年开始认识到现实的重量,开始陷入时代的洪流被裹挟前行。
但前路漫漫,荆棘遍布,他从不畏艰险的初生牛犊变成了在十字路口迷茫的骏马。纵有千里马之才能,却遇上了一个没有希望年代!在乱世之中,阮籍连自身都难以保全,更遑论大展宏图、施展抱负。饮酒似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但酒却不过是他麻痹自我,在乱世中独善其身的工具罢了。
现实对这样一个渴求实现理想的年轻人多么残忍?从少年时代美好的想象中突然掉入残酷黑暗的现实,这对阮籍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在失望中也没有放弃,而是坚持求索,企图找到破局之道,但最终还是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之中。在困境中上下求索的阮籍于是陷入了一种对世间万物都感到悲观的境地,认为无论是宏大的时代还是个体的人生都是虚妄无常的。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带来的极度矛盾让阮籍苦苦求索却陷入更深的痛苦,时代人生的虚妄无常让处于迷雾中的他找不到出口破局,两重叠加下,可知阮籍的内心究竟有着怎样的痛苦。而在魏晋之交的黑暗政治环境下,唯一能够保全自身的方法也许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饶是如此,依然有居心叵测如钟会者搜肠刮肚地想要让阮籍祸从口出,如此严酷的政治环境下阮籍又怎么可能与人交心呢?于是他在《咏怀诗》之“夜中不能寐”中写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身处乱朝,常恐遭祸”,阮籍也只能以“孤鸿”“翔鸟”等意象表达自己孤身一人,独自伤心,将对时代的那一种黑暗的、危亡的“愤怀禅代”的感觉自己咀嚼消化。
但值得庆幸的是阮籍最后在乱世中寻得了一丝慰藉,便是他心中的桃花源。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轻薄闲游子,俯仰乍浮沉。方式从狭路,僶俛趋荒淫。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
阮籍何尝不知道神仙道法之说的虚无缥缈,他又何尝不懂得世上并无神仙呢?但他不在乎,因为神仙可以慰藉他,能让他在心中保有一份念想以缓解对现实生活的那种绝望与悲哀,而这就够了。
人们常常将阮籍与嵇康放在一起讨论、对比,我心中却更喜爱阮籍。在阮籍身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才华,还有他面对现实与理想强烈冲突之后历经艰难但最后自洽的高超境界。我想尽管他依然是痛苦的、挣扎的,但每当他回到诗歌这个桃花源,他便能在黑夜中短暂地享受熠熠星光。
还有一位诗人,是我极喜爱的——王维。在王维的诗歌中,我不仅能看到他在文学这一桃源中的自在悠闲,还能够被他所感染,我也能进入他的桃源,暂时逃离现实,沉浸在王维营造的诗意宇宙。
在我看来,王维的诗就像是一杯雪天的清茶,虽没有热烈浓厚的口味,却有绵长清香的回甘。贺贻孙在《诗笺》中评道:“诗中之洁,独推摩诘……摩诘如仙姬天女,冰雪为魂,纵复璎珞华,都非人间。”到底是什么造就了王维独特的诗风?这与他“诗佛”的称号有密切关系。
作为佛教徒的王维,能够达到“法眼看世界”的境界,也许生来就比别人多一个看世界的角度,多一份超脱俗世的清醒。这份清醒,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以静求悟;这份清醒,是“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的禅意夏日;这份清醒,更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自然之道。
这份清醒,帮助王维走出了痛苦,获得了宁静。王维仕途受阻,政治黑暗让他痛苦不堪,但是出于种种原因又无法舍弃,进退维谷的状态让他饱受折磨,于是王维转而在宗教中寻求解脱自我的方式。他在《叹白发》中写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在摩诘无奈的感慨中我们也不难发现他以佛学为精神寄托,企图逃离压抑的现实,在禅宗的宇宙中求得解脱的强烈愿望。
王维的诗歌是他的桃源,也是我的桃源。在高三紧张备考的压力中,读王维的诗常常能让我平静下来。
当时的教室在走廊的尽头,一开后门便能看到绿意盎然的后山,我常常在午休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在那里读诗。夏日的微风轻轻吹动了绿叶,光影婆娑,调皮地在我的书页上跳动着,我就这样读过了王维的《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也曾读过《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当然,我最爱的还是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时的我常常不开心,因为感觉总被禁锢在学校这一小小天地中,每天的生活都紧张而又单调地重复。可是有了王维的诗,我走出了这狭小的空间,我走到了他的桃花源中,看到了山,看到了水,看到了云卷云舒,也看到了属于我的桃花源。虽然文笔并不好,但我在学习之余学着写一些文章,难过时写,开心时也写,食堂大叔送了我一个菜我也会写。记录着这些文章的小本子我珍藏至今,也会时不时翻开看看,看的时候总是感谢当时的自己找到了写作这个情绪出口。
我想文学能带给人很多,启发人很多,从文人的作品中我能看到他们的人生起伏与喜怒哀乐,还有他们的挣扎求索与破局之道。最重要的是我看到文学创作是文人的避难所,纵使现实多么不如意,理想有多么难以实现,文学总是在那里。这与现在的“摆烂”“躺平”不同,这不是麻木之后的放弃与消极,这更像是一次中场休息或是充电,是为了下一次更好地开始、更有力量地出发。
陶渊明、阮籍和王维都用文学创作作为自己的避难所,消解了一部分现实带来的苦痛,我想这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何其有幸我也能够受到前人的启发,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能够通过文学来开解自己、缓解压力,在自己的桃源中获得再次出发和不断前进的勇气与力量。
希望我们都能找到心中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