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救时的理念阐释
——以《读杜小笺》《读杜二笺》考察钱谦益治学与治世方略
2023-03-21侯宇豪
侯宇豪
钱谦益于崇祯初年(1628 年)因入阁之争讼而罢归,得程嘉燧伴读杜诗,而着意于注解此大家之集本。又得卢德水刻杜诗胥钞而动为杜诗整体作注之念,其自序可见《读杜小笺》序跋,后钱注多被清代仇兆鳌收入《杜诗详注》中。钱谦益于“注杜小笺”序引、“注杜诗略例”自述笺注原则,得以一觇发覆用力之处、用意所在。其“小笺”“二笺”中择取的杜诗皆是有历史依寓,无论诗作本身写作的因由,钱氏勾连,甚至还原出宏大的历史,不止细究唐代一朝,还向前追溯汉代,将诗作视作与多重历史叙说的性质。
一、穷经学古的态度与经学本位意识
钱氏于杜诗笺注中屡见当时传抄本之失实,这是杜甫诗本身在书籍传抄过程中产生的异变,应属于注家错缪之改窜古书(见《注杜诗略例》一章,此《略例》为后注,撮要注旨)。此一问题先行于注释之失误而须纠正,即因注释据以文本而发,究辨为注疏之基。杜诗于明代呈纷杂之貌,而钱谦益先有善本为标准,其在诸公本之中择吴若本为底本,其《钱注杜诗》曾以之为底本,而原本已经佚失。据钱氏《略例》所述,“惟吴若本最为近古”[1],吴若本《杜工部集》是较早的杜集定本,且在具体操作上,“若其字句异同,则壹以吴本为主,间用它本参伍”,可见钱氏选取正统的态度贯穿注解始终,亦可知字句异同的考订,不全唯吴本为是,需兼参他本、䌷绎腹笥而敲定。
钱氏将注诗的意义纳入纠正经籍的社会化所伴生的问题,其致力于守正之要务,建立批注杜诗的规范性,其对立面是其始终批判的俗学积弊之重。俗学呈现的积弊与杜诗注本的错谬属同一轨,或可将钱氏为杜甫诗作注释视作发俗学之“坠言滞义”并补救的具体表现。对于俗学所存的问题,见《新刻十三经注疏序》《答唐训导论文书》《颐志堂记》《与卓去病论经学书》等,贯穿于钱氏论对待经典要义态度的论议文章中。
作为一部正法定规性质的注本小稿,钱氏对于之前诸本的广泛搜览,诸本之辞不合情合理之处也难以免于批评。仅观《杜读小笺》三部,钱氏几于每篇都标明或概说旧注之妄谈,其中指名道姓批评的就有刘辰翁本注、许颛《彦周诗话》、王谊伯(见《东坡外集》载论“杜鹃”诗)、苏轼语(见《有感五首》“其五”之注疏)。而钱谦益在序跋中先行发难的便是刘辰翁的评注,而在其后牧斋对会孟的注疏问题批驳得甚是直接。试举些例,《送高三十五书记》中有“崆峒小麦熟”,钱谦益引刘辰翁之批语“崆峒,犹言一大地也。”钱以真实情况考察,认为崆峒是“吐蕃每至麦未熟时,即率部众至积石军获取之,呼为吐蕃麦庄”,即为吐蕃常夺粮之地。再附一句,“纰漏至此,稍知《兔园册》者不为,而世犹宗之”[2],可见钱谦益认为这种错误说法本身反映学者学识问题,却得到其他学者的赞附,实在荒谬。再一篇《收京》二句“衣冠却扈从,克复有群公。”刘辰翁曰:“为还京之喜,与先生之不及扈从而今扈从,道旁观者之叹,班行回首之悲,尽在一‘却’字中”。钱谦益评:“辰翁评杜,多于虚字著眼,亦小小间架耳,于杜诗实无所解。姑举此以例之。”[3]可见钱谦益有意选《收京》一诗,专以曝露刘辰翁注解有细枝虚节的问题。
二、考证与发微意识
钱氏较前代论杜诗最具开拓性之处在于其用历史性语境阐明写作缘由,由此而成为体系性的研究路径;并且归纳出史学进入文学之后产生的问题,于《略例》可见,有“伪造故事”“傅会前史”“颠倒事实”“错乱地里”及“妄系谱牒”之数端,亟待解决问题之多。
经典考证之学须以时地之细节考证为要义,阐明微辞之深意为批点指向。于《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一篇诗文中,引申考两川分合始末,兼补足严武三镇蜀地具体岁月之缺。钱氏以史书中地理志为依据而详考。两川之分的时间段,《旧书地理志》与《新书方镇表》可互证,即为“至德二载十月,玄宗驾回西京,改蜀郡为都府,长史为尹,又分剑南、西川、东川各置节度”[4],《唐会要》则将三地分置定于“上元元年二月”,而牧斋再举乾元二年裴冕已兼成都尹之实际情况,已然证明早于乾元年间三地已划治,各有领官,钱氏此处参考可互证之言。而检阅旧唐书原文(见《旧唐书·地理四·剑南道》)其言:“至德二年十月,驾回西京”[5],后全与钱氏注引所同。唯见“年”与“载”之分,按玄宗于天宝三年(744年)正月朔改“年”曰“载”,肃宗沿用一时,至德年数亦称“载”,而非“年”,于此处可见钱谦益于细节处亦纠偏,力求还原史实。
两川合并的时间段,钱氏以《旧书志》《新书表》《唐会要》记为非,不当于严武三镇成都、剑南而成此事,两川之并实与严武再镇为一时。钱氏另有参本,其赞同《旧书》“严武传”所云:“上皇诰以剑两川合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则合两川在武再镇之日”[6]。此一判断与《高适传》相协,认为朝廷采高适之前策而有罢西川节度之举。又宝应元年杜甫有一诗,有“严中丞见过诗曰:‘川合东西瞻使节’。系曰:自东川除西川,敕令两川都节制。”多方例证,既确证川地分合之时,又确定严武再镇之时间,行政区划的变动与个人履历得到考辨。钱氏此处考订是否足以驳倒史书地理志的记载值得再议,异见可见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对《严中丞枉驾见过》一诗之纂注:“至德二载,分剑南为东西川,各置节度,是两川始分也。上元二年十二月,以武为东川节度,寻敕兼摄两川。公上武《说旱》云,‘请管内东西两川,各遣一使’,是合管而未合道也。”[7]此《严中丞》诗即钱氏所引宝应元年杜甫所作一诗,钱氏与浦氏对严武兼摄两川背后所反映的行政归属问题有所分歧,浦氏认为只是由严武兼管东西两川,而钱氏以他史为证,认为已有合并区划一举。对于注解杜诗来说,“三掌华阳兵”的次数本为定论,便不加赘述,而钱氏关注严武三次迁拜镇蜀的时间点,指向《唐书》《资治通鉴》本身编写的不严谨之处,并且后世之人有所不察,致使错误相沿。对于注解需要达到的发覆之目的来说不甚相关,但严武作为至交,常出现于杜甫的诗歌之中,钱谦益厘清关乎严武的行迹是为主动探求真实历史背景,在陈析文本情感效果之外,事件之来因去果亦可缕析。
其他例证可见《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钱谦益反驳鲁訔、黄鹤辈在《杜诗年谱》的时间考证,鲁、黄引《壮游》《昔游》《遣怀》三诗为证,钱氏单以《赠李十二》诗考订李杜交游具体时间。另见《曲江对酒》一篇中(此篇根据内容在《钱注杜诗》中实为《曲江对雨》,《曲江对酒》另有一篇诗录其中),对程大昌所言“(玄宗)初时拟幸芙蓉,后遂留驻龙武”之事,钱氏认为不符合实际情况,应解作不复昔日游幸龙武。探究钱氏的考证,其内容不限于厘清诗作,实际还达到廓清历史的价值。
三、诗教与政教的统合
在钱谦益诗教观念中,温柔敦厚之笔与谏言献策之旨是统合的,诗本就能行见政、讽喻之用,甚至诗人和注家也能从中反映政见。钱谦益将“温柔敦厚”及讽喻意图视作是学诗之正法(见《牧斋有学集·娄江十子诗序》《申比部诗序》)、文人救世的药方(见《施愚山诗集序》“温柔敦厚之教,诗人之针药救世”)。对于杜诗,钱谦益评价的切入点是对于谲谏的指认,视作是对于秦风写法的光大,见《王元昌北游诗序》中“秦之诗,莫先于《秦风》,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谓秦声也。”[8]此篇诗序竭力渴望为秦风、杜诗回护、平反,反对“世遂以上气力、习战斗,激昂噍杀者为秦声”的观点,提出“温柔敦厚,婉而多讽,其孰有如秦声者乎”,语虽造极,但秦声特别能表现人之情志,诗之政教,此言不差。或可言钱谦益以《诗经》“秦风”为媒介再理解杜诗,杜甫的“婉讽”接续着秦风一脉,构成其磐石般质地。
牧斋因子美诗有比兴寄托之质,因此微言大义、弦外之旨的阐发势必不可轻视。讽喻之处见《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遣兴》《折槛行》《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9],等等。其中前两首分别是以秦皇汉武以讽玄宗求仙以及汉成帝时童谣,刺萧炅、鲜于仲通昔盛今衰。《折槛行》是以“房魏”代表的贞观之盛刺代宗时难容诤直之谏。《太子张舍人》篇是规劝朋友兼上司严武。钱谦益发掘出杜甫寄寓讽喻之法形式纷繁,通过要物、传说、史事典故等廋辞隐语展现,可见钱谦益以讽喻之说建立评注杜诗的体系性,实现了在精神领域中的“再政治化”。更具突破之处在钱氏认为杜甫有“讽君”之意,钱氏认为杜甫在部分诗中讽刺君王,例如《收京》(其二)刺“肃宗未尽人子之礼”,《洗兵马》刺肃宗不能信任玄宗贤臣,《冬日雒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庙有吴道子画五圣图》讽玄宗宫殿壮丽逾制,为非礼,还擅自解经、妄尊道学[10]。在《小笺》《二笺》之中收录诗作中提及讽肃宗的次数颇多,恰是与杜甫和肃宗的人生际遇有关。一方面是杜甫命运浮沉与肃宗有莫大干系,其投奔肃宗而得官,却因为友上书得罪于王①见《新唐书·杜甫传》:“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右拾遗。与房琯为布衣交,琯时败陈涛斜,又以客董廷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亲问。……然帝自是不甚省录。”,另一方面是杜甫在肃宗揽政时期真正踏入中央政治集团,才能有政治性的视野和意见。
检视《小笺》《二笺》,其评点的诗作多涉及玄宗天宝年间至肃宗上元年间事,涉及安史作乱,借胡兵平乱,皇权转移交接等事,西京、川蜀、芦子关等地成为起兴抒怀的源头,其处是杜甫所迁涉之地,亦是动荡变革波及深刻之地。钱氏自觉选取在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背景中诞生的诗作,当杜甫以史诗笔调写安史之乱时期,勾起的情与志亦能照见。除比较直接的讽喻,钱谦益还探索出杜甫自身寄托,以《登楼》《秋兴》为例。《登楼》篇之钱氏视“日暮聊为梁甫吟”有寄托,不仅是通过孔明之状而寄托“伤时恋主”,而钱氏认为“自负亦在其中”,具体阐释见《钱注杜诗》,“梁甫以喻小人,诸葛好为梁甫吟,恐取此意”[11],可见兴亡之感是确定的,而自负是作者的推断,但是作者对此下的是强判断。《秋兴》之卒章,钱氏认为杜甫三叹“与岑参辈游长安”,如今在蜀中,唯余寂寞追思,此篇调子从浓艳到流逸,最终入沉郁,钱氏不以章法注解,而以杜甫之经历阐释。
注疏的过程其实包含着原作者与诠释者的往复对话,诗固然可以见志,而注诗又可以见注疏者的意志,特别是牧斋先生和少陵先生面对相似的时局,敌寇入侵、江河日下的危机似是重演,其于注疏中亦透出自己的胸臆。钱言“少陵当杂种作逆,藩镇不庭,疾声怒号,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词危” (《牧斋有学集》卷十五《注李义山诗集序》),应当是设身处地,附加自身义愤填膺。《哀王孙》注解有言“逆臣媚子,千载如一辙。读此诗可为流涕。”动情如此,因古今败时伤民之事不绝,确有切身之感。钱氏笺杜虽不能如政论文,直接论述和集中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治国方略,但可以依寓于杜诗,通过笺注表述自己的经济之志、忠猷嘉谋。纵观钱氏笺注杜诗的内容,其不失时机地就增强国力、改善民生、用人之法、加强战防边防等一系列国家政治问题发表见解,扩展注疏的边界。
四、余论
检编古人经典集作,提出对前人观点的异议是需要一定的魄力,钱谦益持着匡正经学的复古旗号来为自己注疏找到价值的支撑,选取具有深致顿挫、关怀现事的杜甫诗作为诗史意义、教化意义的理论代表进行注解、阐发,同时以挖掘历史真相、探索治世方略为增益价值,再深化杜诗的文史价值。钱谦益知晓世俗治学壅蔽及深重的社会制度桎梏,他讲求治学这项事业应怀有的操守是对后学的负责,也是对经籍做现下的贡献。其敢于做价值判断,也敢于将旧文学放置在当朝社会下,发挥功用。在钱笺中,历史与现实、文本与诠释者之间,回环往复,钱氏将杜氏嵌入以风诗所固有的批判意识而映射现实,也在不断增进对自身境遇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