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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入社与农业合作社的运行
——论《三里湾》《创业史》的叙事策略

2023-03-21蒋贺丽

大众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创业史合作化入社

蒋贺丽

(长春理工大学,吉林长春 130022)

1951年,《中共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制定,明确提出了发展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基本方针、政策和指导原则。[1]1952年,赵树理再赴山西平顺县川底村,参加农业社的生产、分配工作,1955年,发表作品《三里湾》。赵树理在《回忆历史 认识自己》(1966年)这篇文章中表示,他的很多小说是配合着方针政策宣传写作的。《三里湾》包含宣传入社、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社会主义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争取婚姻自由等内容,“是第一部参与了农业合作化权力资源运作的长篇小说”[2]。1952年,柳青返回陕西,并在皇甫村扎根14年。1959年,《创业史》(第一部)发表。小说讲述老一代农民创业的劳苦史、饥饿史、耻辱史,与新中国成立后农民进行对比,展现了党的带领下走向集体劳动共同富裕的正确道路。《创业史》回答的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3]赵树理和柳青作为现实主义作家,观察并记录了这场变革在农民中引起的巨大反响。论文以《三里湾》和《创业史》为主要分析文本,结合《山乡巨变》(周立波,1958年发表),《艳阳天》(浩然,1964年第一卷出版)举例类比,论述作者进行农业合作化的宏大叙事时,采用的叙事策略,以及采取这种策略的原因。

一、集体劳动形象的塑造与被规训的个体劳动

新中国成立以前,农民作为封建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碍于生产资料的制度性隔绝,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土改的创举,改变了农村的生产结构关系,解放了生产力,同时改变了乡村的权力格局,使得新政权能够在乡土中扎根。

十七年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带有政治宣传性,并形成了一定的叙事模式。随着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发展,叙事模式更加固化。农业合作化运动的特点是统一经营,并实行集体劳动。大量合作化题材小说通过铺叙集体劳动的热情,确指国家选择合作化道路的正确性。《创业史》中高增福想起“施追肥、修建饲养室和平整土地的集体劳动中,这些男女老少劳动热情高涨的情景……”[4]集体劳动的热情,代表着人们对农业实行合作化的积极心态。《艳阳天》中“刨土的,开石的,推车的,挑筐的,还有背石头的;你来我往,你呼我叫……”[5]集体劳动劈山引水的热烈场面,带着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强大意志,树立积极建设新中国的正面形象。正是在这样的书写中,作者完成了集体劳动形象的塑造。集体劳动与农业合作化紧密连接,是新中国建立初期,党和领导人筚路蓝缕带领人民走向新生活的合法性叙事。

当集体劳动成为主流趋势,个体生产热情也就必须融入集体劳动热情中;那些仍然具有个体生产热情的劳动者,成了落后、需要被改造的对象。在作品中,通过展现集体劳动的欢快场面,直接或间接地对个体劳动达到规训效果。《三里湾》中合作社派头比互助组强,互助组派头比单干户强。社里干活,老人、妇女、小孩热闹非常;单干户干活,气氛冷清。一褒一贬,作者的叙事态度蕴含其间。叙事态度体现了作者的立场和姿态选择。赵树理选择这种态度,显然是有意为之。早在1951年9月,赵树理提出“现在的农民没有互助合作的积极性,只有个体生产的积极性。”[6]1955年《三里湾》发表,赵树理对个体生产的态度发生转变,这种转变与合作化的进程相关,此时农业合作化程度已经很高,再提出个体生产的积极性,显然不合时宜。《创业史》中郭世富购买“百日黄”稻种,与互助组进行生产比赛,梁生宝根本没放在眼里。梁生宝看到的是大家在集体劳动中表现的美德,并认为“私”是农民吃亏结仇的根源。梁生宝对个体生产的态度以及总结,形成了对个体生产的规劝,确指个体劳动必须加入集体劳动中才有意义。梁生宝的所思所想,显现了作者对个体生产的规劝立场。

当时,个体生产的积极性,往往与“资本主义”标签黏合在一起。集体劳动共同富裕,作为共同的奋斗目标,个体劳动、个人发家致富便不合时宜。在个人层面,农民想通过农业劳动,实现发家致富。在国家层面,对农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实行互助合作、自愿互利的农业合作化,以粮食的大量产出,支援国家的工业化建设,这是迈向社会主义的重要一步,目标是共同富裕。这种只顾自己发家的思想,是集体共同富裕目标的对立面。因而在小说中,个人发家思想不断被规训、劝导。《三里湾》中范登高因为买骡子和雇佣王小聚,产生了走资还是走社两条道路的争论,要不断检讨思想。《创业史》中郭振山因为买了地,在整党会上检讨自发思想。个体单干者不仅与资本主义、个人发家思想黏合,而且与思想落后、道德问题挂钩,“这就是将个体生产者推到合法但不合理,法容理不容的位置,让其接受公理、情义的道德训诫。”[7]《三里湾》中“常有理”尖滑小气,对媳妇陈菊英留饭和互助组管饭问题上,失了仁义;为阻拦开渠去告状,只顾个人利益,漠视集体利益,失了人心。《创业史》中王二直杠(退互助组)指导儿子打儿媳,性格古怪执拗,可怜但不受欢迎。参加集体劳动的人有昂扬积极的形象,坚持单干者带有缺陷的标签,这也成为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塑造人物形象的固定策略。

对个体生产积极性的否认、个人发家思想的规训、单干者落后形象的塑造,对比确认了集体劳动的必要性。柳青说:“在这个斗争中,应该强调坚持社会主义思想在农村的阵地、千方百计显示集体劳动生产的优越性……”[8]随着集体劳动形象的光辉塑造,个体劳动矮化,集体意志凸显,个体意志逐渐被淹没。

二、皆大欢喜:矛盾冲突的遮蔽

1955年,毛泽东同志《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讲话》中提出:“发展合作社的原则是自愿互利。牲口(连地主富农的在内)入社,都要合理作价,贫农不要在这方面占便宜。”[9]自愿是入社的前提,互利是农民持续在社的保障,强调了发展合作社的方向。对于牲口入社相关的问题,明确“合理作价”的处置办法。

十七年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关于争取入社的情节,形成了固定的冲突模式。冲突的结果,总是问题得以“解决”,落后分子思想扭转,加入合作社,结局皆大欢喜。以“自愿”为前提的入社,在冲突的解决过程中,隐藏着个人的非“自愿”。在政权意志与个人意志冲突时,作者选择遵从政权意志,进而对个人意志进行遮蔽。这代表了作者的叙事立场,也显露出作者在无法调和两者矛盾时,采取的缝合策略。《三里湾》中刀把的问题的解决,是马多寿的儿子(革命干部),主动献地的结果;马多寿入社,是因为再没了办法;范登高在党员招牌即将不保的情况下,表示愿意入社。《创业史》中梁大老汉退组后又入社,是因为收到了在部队的儿子让入社的信件,但是梁大老汉入社后,仍然不爱听农业社的事情。从这几个人物的表现中,可以发现,人物从不入社到入社的转变,不是因为个人思想的觉悟,或者发现了农业社的优越性,然后自主自愿入社,而是小说人物对政治话语屈从的结果。

入社还是不入社,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矛盾。马克思在谈道农村公社时,论述了农业公社公有制和私有制因素的二重性,“‘农业公社’的构成形式只可以有两种选择:或者它所包含的私有制因素战胜集体因素,或者是后者战胜前者。”[10]阐述了这可能逐渐成为公社解体的根源。中国的农业合作化是学习苏联经验而来,带有集体所有制和个体所有制的二重性,而个人所有的生产资料在转化为公共集体所有的过程中,个体和集体的诉求冲撞,一直是合作社中矛盾的冲突点。通过政府引导,矛盾解决,使个体融入积极入社的潮流中,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流叙事。换句话说:土地和牲畜等生产资料公有化程度越高,矛盾冲突的表现力度就越小。然而这个矛盾并未解决,只是代表政权意志的话语在文本中的凸显,使得个人的真实意愿被遮蔽了。

还有牲畜入社问题,“最近许多地方发生大批出卖耕畜、杀羊、砍树等现象……”“有的省估计至少杀了三十万头……”[11]对于现实中大规模杀害、买卖牲畜的事件,在小说中,表现为杀害、买卖牲畜的事件被成功阻止,并达到“皆大欢喜”。赵树理《三里湾》特意写了“回驴”一节。袁丁未在入社前一天把驴卖掉,在买卖已成定局的情况下,由副区长主持要回了驴;范登高因感觉自己两头骡子入社吃亏,想把骡子卖掉,后来没有卖成。柳青的《创业史》中梁大老汉把入了社的黑马牵走,准备卖掉,被社员夺回。《山乡巨变》中张桂秋担心牛入社折价低,想偷偷杀牛,被村里的干部和民兵手执刀枪棍棒阻止了。《三里湾》中“回驴”尚有轻松诙谐的氛围,《创业史》中夺回黑马成为小规模争执,《山乡巨变》中逐渐发展为剑拔弩张的局势。无论是个人入社、土地入社,还是牲畜的处置,个人都逐渐丧失了变革之初那个“自愿”的前提,而演化成为一种政策推行下的被动接受。作者并没有无视这个问题,而是在处理相关情节时,有意减弱了政策推行与个人意愿之间的冲突,展现为小说中皆大欢喜的结局。

三、矛盾转化:合作社的资金难题

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推进,合作社的数量迅速增多,加入合作社的户数成倍增长。1955年年底,“全国农业生产合作社已发展到190万多个,参加社的户数达7,500余万,占全国总户数的63.3%,每个农业生产社的参加户数平均为39.6户。”[12]在国家层面,人们积极入社,红红火火办社,农业合作化形势一片大好。在合作社层面,管理分配涉及方方面面。其中合作社的公共资金,是影响社里投入产出的重要因素。合作社运营的资金难题,从互助组、初级社到高级社一直存在。通过国家帮扶、集体克服,本应是集体共同承担的资金问题,在作者的叙事策略下,转化为主人公“克服困难”的一部分,通过解决这个“困难”,凸显英雄人物解决“困难”的能力,塑造出尽心尽力为社服务的形象。

农业合作化运动,把农村中的个体经济转变成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有组织地进行生产、分配工作。1955年,《农业生产合作社示范章程草案》颁布,这是有关合作社生产、管理、分配的系统性章程。其中明确了合作社的资金来源包括:社员交纳的股份基金;生产的收入;社员的投资。社员的股份基金,分为购买种子、肥料的生产费股份基金和购买牲畜、农具的公有化股份基金。[13]这笔资金也成为贫下中农的负担,难以缴纳。国家通过发放借款,“从1955年下半年起,到1956年底止,共发放了7.5亿元,帮助4,000万户贫农和下中农(包括贫苦渔民和牧民),解决了缴纳入社基金的困难。”[14]还有社里开支大、负债多是普遍情况。[15]这就在合作化运动红红火火发展的叙事下,显现出不和谐的声音。

合作社成立以后,推广种植新技术、大量开辟荒地、大规模修建农田水利设施,包括社内生产管理,所需资金不少。《三里湾》中王金生的笔记本上记着“公、畜、欠、配、合”,其中“欠”是指社里欠外债的问题。《三里湾》中外债问题成为初期合作社众多问题中的一个。《创业史》中梁生宝拿自己卖荸荠的钱做垫底资金,为互助组进终南山砍竹子做准备。进山之前,梁生宝订立供销社扫帚合同,取得预付金,解决人们的生活难题。《艳阳天》中东山坞高级农业社,萧长春仍然把钱借给社里,为两个队添买席子、家什。合作社资金问题解决,社里危机解除,凸显了带头人解决问题的能力。通过英雄形象的塑造,削弱了合作社运营问题的表现力度,把经济上东拼西凑、寅吃卯粮的现象,巧妙转变为克服困难的积极书写。英雄人物舍己为社的叙事,缓解了众人经济上的压力,也增强了人们对合作社的信心。

通过出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叙事情节,作者成功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全心全意为社着想,成为合作社领头人的主要特征。这种英雄化的叙事,强化了英雄的个人魅力,也达到了对合作化运动负面影响的有效遮蔽。对社内带头人形象的塑造,正体现了柳青所说“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任务是创造正面人物的典型形象”[16],这也是“文学的党性要求”。作者有意识地塑造典型的过程,也完成了对合作化运动发展历程的书写。

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农业合作化运动,是一场重大的社会变革。《三里湾》和《创业史》的书写,采取了行为规训、冲突遮蔽、矛盾转化的叙事策略。作品对现实问题的艺术性处理,灌注着作者的认识和倾向性。叙事立场的选择,一方面是作者基于对合作化运动的认识,赞同互助合作是正确的道路;另一方面是作者对政策推行与民众思想意识的矛盾冲突,进行的温和化处理。赵树理和柳青身处变革运动的中心,深切感知农民内心的情感和精神的变化,对这场运动做出了深负社会责任感的回答,最终呈现出这类颇具特色的时代性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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