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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袭与重塑:仁学结构与当下中国电影的人格塑造

2023-03-18王海洲段晓晗

电影新作 2023年6期
关键词:仁学人格理想

王海洲 段晓晗

2018年,由徐峥监制、文牧野导演的电影《我不是药神》以31亿元票房点燃暑期档,彰显出现实题材电影的商业价值。此后以《中国医生》《人生大事》《万里归途》《涉过愤怒的海》为代表的现实题材电影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观影热潮,甚至一度形成集体性的话题讨论。现实题材电影之所以能持续受到观众喜爱,一方面是因为现实题材电影表现了日常生活情态让观众有了亲近之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契合了社会集体心理状态与文化价值观念,形成了具有社会意义的文化表征。然而,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思考:当下中国电影所契合的社会集体心理与文化观念为何?现实题材电影又是以何种方式来进行贴合?

这两个问题或许要从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的创作中寻找出答案。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不仅仅以现实主义为方法,还糅合了商业电影的类型经验与影像风格,形成了异彩纷呈的多元化景象。若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这些现实题材电影在丰富的创作面貌之外,其在人物塑造、故事情节以及随之构筑的价值诉求中显现出了共有的文化观念,即“仁”学思想。

关于“仁”,李泽厚曾指出,相比于“礼”,“仁”学思想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这个核心“长期自我保持、延续下来”,“在塑造民族性格上留下了重要痕迹”。1“仁”在民族性格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构成了一个颇具特色的思想模式和文化心理结构”,进而对艺术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仁”在中国电影中表现为特定的叙事方法与价值理念,集中显现为人物形象的构建方法及道德人格的塑造。此外,现实题材电影又通过重构英雄叙事、女性叙事的策略表现出对“仁”的反叛,以此来对“仁”进行反思、补充以超越其历史局限性,激发仁学思想的当下活力。

一、传统的沿袭:“仁”的影像体验与理想人格的建构

大多数孔子研究者都认为,孔子思想中最重要的部分便是“仁”。李幼蒸甚至主张将“仁学与儒学分开”,“只有仁学才能有进一步参与到中国现代化和全球伦理学对话的可能性”2,从中便能窥见“仁”的重要地位。基于孔子对“仁”的相关阐述,李泽厚以可分性与统一性的诠释方法将“仁”的思想进一步理论化、系统化,创造性地提出了仁学结构,厘清了“仁”内在的繁杂面貌。仁学结构指出,“仁”由血缘关系、心理原则、人道主义与个体人格四部分组成,它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以人格的内在修养为驱动,通过在家庭、社会等群体交往中履行自身责任,进而获得实现人生意义。从中可看出,“仁”的伦理本质是“‘爱人’和‘相互性’”3,它聚焦于个体价值的实现路径,将追求道德价值圆满的理想人格作为人生旨归。牟宗三先生曾说,“‘仁’是可以在我们眼前真实的生命里头具体呈现的。”4在日常生活中,“仁”正是作为个体不断企及的理想和目标而出现,它指引着人对于良好品质与德性的追求,“践仁、履仁便是一种人格情操和精神品质的培养过程”。5

仁学结构对于分析“仁”在电影中的表现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指引。从这一结构出发,能够看出中国电影的叙事方法与价值理念显现出了与“仁”同步的文化结构。当“仁”作为道德观念存在于电影中时,“仁”也影响并规定着文本的叙事方式。如前所述,仁学血缘关系、心理原则、人道主义与个体人格四方面架构起理想道德人格模型,而现实题材电影大都从血缘/家庭关系、社会责任、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人物成长四个方面来作为人物的伦理叙事方式,这恰好与仁学结构四因素形成了同构关系。

仁学结构的第一因素指向血缘关系,孔子围绕着生物性的血缘构筑起有着等级次序、人伦规范的家庭关系,血缘“具有了普遍和长久的社会性的含义和作用”。6传统家庭伦理以“三纲五常”为核心,强调父慈子孝、夫义妇顺、兄友弟悌,树立起了家庭本位的观念、等次差序的人伦格局。尽管当下的家庭关系走向自由与平等,个体与个体不再是尊卑、从属的关系,但“家庭本位”的价值观念仍然占据着重要位置。就其影像化表达而言,血缘关系成为塑造人物形象时不可或缺的因素。血缘关系或作为表现人物立体形象的镌刻手法,或作为推动人物行动的重要动力,又或作为人生的价值理想、精神归宿而出现。以《中国机长》《烈火英雄》《夺冠》等为代表的一系列电影尽管将职业形象与职业精神作为主要内容,但创作者也会增加亲情线来刻画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同时,血缘关系带有的家庭责任成为人物行动的重要推力,而人物往往出于与家庭成员的情感关系或伦理责任而做出选择,助推着叙事的展开。在《我不是药神》《奇迹·笨小孩》等电影中,守护家庭的责任成为人物行动的原始动机。此外,血缘所构建的亲情关系作为个体的精神归宿存在,电影《误杀》《地久天长》《再见,李可乐》中家庭成员对彼此的爱与责任成为人生价值的指归。

仁学结构的第二因素指向“心理原则”这一维度。孔子通过“仁”将外在的“礼仪”内化为人性的需求、情感的欲求,并通过人性内在的情感欲求反向强化了“仁”的人道主义精神,实现了“仁”由内而外的转化。梁漱溟关于“仁”是“本能、情感、直觉”7的论断便突出了“仁”内在的人性欲求。钱穆也曾提出“在中国儒家思想则更看重此心之情感部分”。8李泽厚也在前人的基础上将“情”推至本体论的位置,肯定了孔子对于人性、情感的重视。同样的,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也多从人性觉醒与情感转变的角度刻画人物形象,如影片《我不是药神》便显现了情感的力量。程勇最初是为了赡养家庭成员而进行代购活动,这代表了来自家庭伦理的力量。在影片后续的情节中,家庭因素逐渐隐去,吕受益之死给程勇带来了巨大的情感冲击,使他从最初的商人转变为“药神”的形象。其人格的转变正是受到内心情感的驱动。

仁学结构的第三因素指向人的社会属性,表现为向外的人道主义与集体责任,即作为群体中的一员,每个成员需要遵守秩序的规范,承担起群体赋予自身的责任。这是“仁”的主体性内容,把“人和人的社会关系与交往作为人性的本质与‘仁’的重要标准”9,将个体价值的实现落脚于社会性的交往需求与相互责任,具有极强的实用理性特点和现实功利性质。这一因素与主流话语相融合,并在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中得到了充分显现,如《中国医生》《长空之王》《我本是高山》等电影正是典例。为了突出社会责任对于人的重要性,创作者或去表现个体在社会、历史使命前的无助与渺小,或去创造灾难、战争等极端化的情境,以此去表现人物履行责任时的艰辛。完成使命的过程愈是艰难,其崇高感就愈强,道德伦理对于人的重要性也更被强调出来。

仁学结构的第四因素为个体人格,强调个体生命的主动性与独立性。在礼崩乐坏的时代下,孔子认为每个氏族成员都应在乱世中发挥主观能动性自觉承担起历史所赋予的重任,历史责任感由此构成了个体人格的第一重属性。为了更好承担历史所赋予的重任,个体需要“追求知识、勤奋学习和讲求控制、锻炼意志”。10在此,刻苦实践与坚毅意志形成了个体人格的第二重属性。在电影中,“仁”学话语下的个体人格表现为处于成长中的不完美主角形象,如《万里归途》中一心回家的外交官宗大伟、《人生大事》中对殡葬事务没有敬畏之心的莫三妹、《八角笼中》中操纵拳赛的向腾辉等。他们均以不完美人人格形象入场,伴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以及在心理原则的驱动下,逐步发现了自身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及其意义,并拥有了坚毅决心。不完美的人物形象从人物弧光中完成了人格的转变。

在仁学思想的浸润下,中国电影从血缘/家庭关系、社会责任、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人物成长建构起了一个又一个承载着理想人格的人物形象,诸如《中国机长》中的刘长健、《烈火英雄》中的马卫国、《万里归途》中的宗大伟、《长空之王》中的张挺与雷宇、《夺冠》中的郎平与陈忠和。他们以自身人格修养为基点,在情感原则的驱动下自觉承担起家庭、社会的责任,以达到道德的圆满。需要注意的是,仁学结构四要素作为四个独立部分,在电影中并非呈现出绝对的平衡性,创作者会基于不同的题材来分布四因素在电影中的比例。《紧急救援》《万里归途》《长空之王》等电影聚焦于他们在危急关头表现出坚定的意志力、专业的职业素养,社会属性是影片的侧重点。《误杀》《妈妈!》《再见,李可乐》中血缘关系变为前置要素,深入表现了家庭成员间的感人亲情。而在《中国机长》《夺冠》《万里归途》等电影中血缘关系成为后景,个体的情感变化与成长又成为叙事重点。中国电影从多元的题材、视角中挖掘并深化了理想人格的不同侧面,从而完成了对理想人格的延续。

李泽厚认为仁学思想有着强烈的“实用理性”特征,即孔子对于“仁”的诠释有着强烈的理性精神,其目的在于对日常生活实践的引导作用。相比于西方哲学传统中运用概念把握实在的知识论态度,仁学思想本质特征是生命之思,表现“以‘生命’为中心的形而上的反思”11,而理想人格模式正解答了人应如何存在的疑问。然而,个体的生存目标与群体对其的理性要求往往会产生错位。当个体为谋求群体利益而放弃自身利益时,其人格因自觉的理性意志以及不屈服于利害因果而有了至高无上的崇高感,这正是理想人格的伟大之处。在“仁”的浸润下,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都将人生价值的归处落于道德人格的圆满,以人格的力量赋予了短暂人生以亮光之处。

二、温柔的反叛:“仁”的扩充与理想人格的调适

在“仁”的体系中,理想人格的形成源于个体的修养,并通过完成社会群体所赋予的义务与责任来达到道德的圆满。这种个人行为模式在传统话语的不断累进褒奖中被作为至高的价值追求与人生境界,并成为某种潜在的价值标准影响着国人的思维模式与价值追求。由此,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不仅显现为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还充分展现出了其强劲的社会效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仁学思想话语中的个体被建构在家、国、天下为代表的群体网络中,道德成为衡量个体价值的唯一标准,这也使得个体的人性、情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因此,现实题材电影在沿袭理想人格时,也通过关注、尊重个体生命的方式呈现出了反叛姿态,表现出对理想人格的反思与调适。

仁学思想有着强烈人道主义特性,强调个体对于群体的责任与贡献,因而英雄叙事成为表现理想人格的主要叙事载体。新中国电影中的英雄形象便往往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为国牺牲的瞬间是他们生命得以圆满、价值达到最高点的时刻,因而英雄人物往往会以慷慨赴义的气概去直面死亡。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不再选择大众所熟知的历史英雄,而是将目光投注于小人物的英雄行为。《烈火英雄》《中国机长》《中国医生》《万里归途》《长空之王》《我本是高山》等电影多选择小人物来描摹其英雄行为,人物呈现出英雄、普通人的双重身份。尽管其英雄行为的最终指归依旧落脚于具有国族精神的象征性事件,但普通人的情感倾向、人性弧度成了着力表现的重点。电影通过对个体的亲情、爱情、战友情以及刻画人物在危急时刻的复杂心态来强化其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从而表现对于个体的关注,体现出浓厚的人本主义特性。诸如《烈火英雄》中欧豪扮演的徐小斌与杨紫扮演的王璐是一对刚完婚便奔赴火场执行任务的伴侣,当徐小斌因执行任务而死亡时便出现了王璐伤心欲绝的镜头,镜头间的链接使得观众感受到的并不仅是为人民牺牲而产生的光辉,还包含着对生命逝去的遗憾。

现实题材电影对“仁”扩充的另一方面,则是跃现了以《送我上青云》《狗十三》《春潮》《妈妈!》《我的姐姐》为代表的一批描摹女性视角与经验的电影。这些影像表达之所以被看作是一种反叛,不仅仅是因为电影显现出的个体关怀,更在于它调和了仁学思想本身具有的强烈的男性化特质。依照钱穆、余英时、牟宗三的观点,从传统的仁学思想中的确能够觉察出对于个体的关注——仁学的“修身”12便是个体意识的显现尽管这种“修身”的说法与“作为现代文明核心观念的‘个体’仍有着很大的差距”13,但囿于历史与社会局限,所谓的“修身”仅仅是对于“君子”“士人”为代表的男性所提出的要求,并未扩展至女性群体,所强调的理想人格也不关涉女性的个体价值。同时,仁学思想以血缘关系构建起的等级差序的人伦格局,“并不认为平等是处理人伦关系的基本原则”。14因此,在封建家庭的权力话语体系与运转逻辑中,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成为理性女性形象,其人生价值在于对男性的辅助、维持家庭的运转或圆满,而女性作为个体的独立与自由却被忽视了,这便造成了对女性的压抑。这种压抑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革命话语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的妇女解放运动开始减缓,女性由“不可见”逐步走向“可见”,并寻回了自身的主体性。

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聚焦于不同年龄、身份、时代的女性命运,以揭示了家庭关系中女性面临的伦理道德困境、父权制度的压迫,推动女性的自由发展。一方面,女性的伦理道德困境在于权力与责任的不平衡性。正如前文所述,儒家思想注重亲缘关系所携带的义务与责任,而中国血缘文化呈现出父系的单系倾向15又大大降低了女性的家庭地位,这使得女性既要承担起基于血缘关系的义务又不被家庭认同的双向困境。电影《我的姐姐》中的安然看似是要在个人前途、抚养弟弟间做出抉择,但实际上她痛苦的真正缘由是家庭内部对她的忽视。另一方面,女性角色在家庭关系中的遭遇揭露了父权制度中男性对于女性、长辈对于晚辈的压制。在家庭场域中,“血缘在中国社会扮演着潜在权力的角色”16,通常年长者对年幼者有着强制化的、被合法化的权力,而这种权力机制的男性化又使得女性处于被压制的状态。《狗十三》中的李玩无法根据意愿为自己的生活中做选择,只能一味接受父亲的安排,而两者最集中的矛盾冲突被具象为来自父亲的暴力行为。《涉过愤怒的海》中金丽娜的悲剧源自于原生家庭的氛围,父权在其中被具体化为忽视子女感受的粗暴教育。近年来中国电影中的女性视角细致描摹了女性被压抑的现实,从性别角度唤起了对于个体生命的关注。

英雄叙事的人本性特征与女性叙事呈现出了对理想人格的反叛。当然,这种反叛姿态是温柔的,并非是对理想人格弃之不用,而是在原有模式的基础上强化了对个体的关注与尊重。至此,仁学思想下的理想人格依靠电影的延续与反叛完成了自身的更新,而电影又凭借大众媒介的特性,重新向观众传递了被注入新血液的理想人格范式,重建着个人与集体的关系。

三、基于文化亲密性:被置换的集体与重建中的个人

图2.电影《狗十三》剧照

应当讲,中国现实题材电影对“仁”的沿袭与反叛本质上在于重建一种个体与集体的关系,其动力正来源于“文化亲密性”。“文化亲密性”(Cultural intimacy)的概念源于迈克尔·赫茨菲尔德(Michael Herzfeld)对于希腊村庄的调查。他从村民内属意识的私密性出发,指出个体、家庭、社区直到民族国家都有自身的文化私密性,但各个层面的私密性并非处于隔绝独立的状态,而是有着“共通之处”。这种“共通之处”便是文化亲密性。迈克尔·赫茨菲尔德进一步指出,文化亲密性弥漫于任何形式和层面的社会组织方式,功能在于“作为彼此互相介入、消弭差异的重要媒介,并最终形成的认同意识”。17文化亲密性往往作为公共文化产品出现,因而与公众的日常生活实践紧密相连。当个体参与公众生活时,公共文化转化为个体的私密情感体验,个体、家庭与国家次第联系了起来,“自身嵌入国家的历史叙事之中,形成了一种平等的共同体的想象和认同意识”。18换言之,文化亲密性正是在不同特质的文化中寻求共同之处,以缝合裂隙,从而形成双方对于共同体的认同意识。

电影作为大众媒介,本身便存在于公共空间与私密领域的中间地带,既承载着言说主流价值观的功用,又有赖于观众的情感认同实现商业价值、文化价值。因此,电影作为当下最能体现文化亲密性的公共产品,它需要寻找出国家话语与大众私密情感中的“共通之处”,才能进入观众的日常生活实践,发挥粘合、维持价值准则的社会功能。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对“仁”话语下的理想人格表现出既沿袭又调适的双重姿态,完成了主流意识形态与个体意识/价值的有效对接。中国电影之所以呈现出此般面貌,正源于国家话语、个体心态间的裂隙。

一方面,从国家话语来看,仁学思想下的理想人格模型作为千年来儒家优秀文化的积淀,展现了具有中国特色、中国精神的价值追求。现实题材电影对于理想人格的表述既是继承左翼电影、“十七年”电影以及主旋律电影创作传统的必然要求,也是建设电影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的文化工具,尤其在面对全球化、市场化的当下,弘扬理想人格更成了一种时代要求。

另一方面,就公众私密情感体验而言,理想人格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儒家价值观念固然表现为民族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但近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经济基础的变动已使人格独立与意志自由也逐步得到重视,原先的理想人格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儒家价值观念开始松动。就思想领域而言,个体意识的增强伴随着儒家文化的衰落。在新文化运动中,梁启超、陈独秀、胡适都关注到个人问题,强调“人的解放”。陈独秀提出“尊重个体独立自主之人格,勿为他人之附属品。”19胡适也曾提出“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20而在这种影响下,家庭被看作是传统思想的聚集地与个体自由的束缚带,“家庭革命”的说法甚嚣尘上。除此之外,妇女解放也因“人的解放”得到空前的推进。1918年,《新青年》杂志创立了“易卜生专号”刊载了胡适、罗家伦合译的《玩偶之家》,引起了剧烈的社会反响。胡适还从大学男女同校、恋爱自由、离婚自由、批判传统贞操观念等方面试图破除对女性的思想枷锁。及至20世纪80年代,中国思想界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新启蒙运动,在反思与批判中建构了“以人道主义、主体性思想为基础的思想理论框架”21,助推了现代价值观念的转型。此外,“资本主义运行机制在中国的引入和发展,以及工商化程度的提高,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开始土崩瓦解”22,根植于小农经济的仁学思想失去了经济结构支撑。经济体制的改革与生产能力的提升为个体的生存提供了充足的物质环境,家庭经济模式飞速瓦解,个体开始脱离家庭框架与话语掌控,促成了现代人的零散化、原子化与流动性,催生了个体主义、自由主义的发展,也使以群落、集体为基础的仁学思想及其所倡导的理想人格面临着某种程度的生存危机与意义消解。

当理想人格的传承变成一种历史责任与国家建设的现实需要时,个体主义却随着现代性的进程急速发散成为大众普遍心理,而电影作为国家话语与私密情感的中间地带需要寻找文化亲密性来弥合两者的缝隙。在此,近年来中国现实题材电影通过将以理想人格为代表的传统价值观念与应运而生的个体主义现代价值观念相融合,将两种看似相悖的价值追求建构成为双方共享的文化观念。那么在此需要探析的是,文化亲密性强调的既然是不同领域所共享的文化特质,那么理想人格中蕴含的集体主义与个体主义作为两种看似相悖的价值追求,如何分别成为双方共享的文化观念?

理想人格之所以能成为大众接受并需要的文化观念,在于理想人格带有的情感体验。实际上,理想人格作为现实题材电影内生性的文化观念,外化为观众在各种叙事框架下获得的替代性满足,并由此发展为某种崇高感的蔓延与欣赏。在上文提及的以《中国机长》《中国医生》《烈火英雄》《万里归途》为代表的现实题材电影中,理想人格被具象化为英雄人物,他们的行为则被“看作人类在具体历史文化语境中解决某种普遍性的人生难题和困境的真诚努力”。23这种英雄克服困境的努力无疑会反向对观众形成行为指导与认同效应,进而促使后者在生活中进行有效的实践,尤其当英雄人物被置换为普通人的面孔出现时,这种镜像化的共情便更为强烈。此外从人性维度来说,崇高行为并非是每个个体的必然选择,但人的心灵却都渴望着崇高,因为在其中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与勇气。罗马时代的作家朗吉努斯认为,具有崇高风格的文艺能让观众提高灵魂、获得精神的自由。以宗大伟、文婷、江立伟、马卫国为代表的人物形象在危急时刻不顾自身安危以保障他人安全、以坚定的意志与外界做抗争,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崇高精神使得观众超越个人的利益得失,从而让观众获得精神的洗礼。

从国家发展维度来看,个体主义的萌发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集体性心理特征。“个体之于现代社会有着根基性意义。”24国家的现代化发展必然需要关注个体的发展,观照个体的生存与情感。近年来以《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父辈》《攀登者》《中国机长》《中国医生》《狙击手》《长津湖之水门桥》等影片“将视点进一步转入对普通人物的关注,使得主流价值观和国家情怀寄于普通个体表达出来”25,为作品赋予了更强的人本性主题,这正是在现代化进程中重构个体与集体关系的尝试。实际上,若现实题材电影只是单一强调个体为集体主义的牺牲反而会使得观众将其理解为对个体幸福感、生命的忽视,而现实题材电影注重个体,突出个体生命的价值及生命的尊重,则为个人在集体主义与家国话语中寻得一丝间隙,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柔化、扩展、兼容主流话语功能的重要凭借。

迈克尔·赫茨菲尔德(Michael Herzfeld)将文化亲密性视作是不同层级文化间所形成的“尴尬的认同意识”26,是一种无可奈何而又十分必要的妥协。而本文却认为,正是由于不同群体的言说才使得文化有着自我更新的生命力,从而避免了文化被单一层级言说所形成的局限性。电影作为文化亲密地带,在承袭理想人格模范时又基于当下社会心态来对其历史局限进行调整与超越,从而使得仁学思想得以扩充。不同于理性伦理学27,现实题材电影通过表述不同个体的生命经验来表现理想人格,营造具体的道德意识,并向传统仁学思想未曾观照到的领域进行延伸,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观众对于人格品质的信念,从而完成了道德观念的重塑,也实现叙事伦理学意义上重拾生命感觉、重返生活空间的伦理诉求。

结语

现实题材电影对于理想人格的沿袭与调适可以视作在现代化语境中对个体、集体关系的重构。关于群己关系的再表述使得理想人格模型超越了历史局限性,获得了新的活力与生机。而从文本内部对群己关系的建构来看,近年来现实题材电影对其表述呈现出了一种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一方面体现在现实题材电影对于人本性的表达方式较为趋同,停留于浅层化水平。另一方面文本所显现的伦理道德传统与个体意识仍处于暧昧或矛盾的状态。实际上,现实题材电影所呈现暧昧或局限来自于个体意识艰难发展。个体主义在近现代中国经历着一个艰难的过程,迄今为止仍是一个议题,许多相关概念依然沉寂于灰暗之中,“既没有在中国语境中得到理论梳理,也没有在社会生活中通过机制化形态深入生活的血管”。28在此文化背景下,现实题材电影自然也就呈现出或朦胧或暧昧的特性。

【注释】

1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11.

2 李幼蒸.仁学解释学——孔孟伦理学结构分析[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

3 杜崙.“仁学”体系概述[J].中国哲学史,2011(2):29.

4 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0:31.

5 陈开先.孔子仁学思想及其现代意义[J].孔子研究,2001(2):49.

6 同1,13.

7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99:133.

8 钱穆.孔子与论语[M].台北:台北联经出版社,2000:198.

9 同1,20.

10同1,23.

11王德峰.哲学导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43.

12即仁学结构中的人格追求。

13孙向晨.现代个体权利与儒家传统中的“个体”[J].文史哲,2017(3):99.

14王苏.试析传统家庭伦理的内容及其特征[J].前沿,2008(5):168.

15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中国家庭的扩大路线是单系的,只包括父系这一方面,在父系原则下女婿和结了婚的女儿都是外家人。

16颜琳,刘宝杰.论血缘文化的锁定及其突破——中国传统伦理的近现代转换[J].齐鲁学刊,2012(4):32.

17刘珩.文化亲密性与中国社会公共生活的组织方式[J].思想战线,2017(7):25.

18同17,27.

19张忠栋,李永炽,林正弘编.社会改革的思潮[M].唐山:唐山出版社,2001:6.

20同19,28.

21张海涛.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新启蒙运动及其中断的文学后果[J].社会科学家,2009(5):30.

22 杨威.传统家庭伦理的近代转型及其动因[J].理论探讨,2005(6):56.

23李启军.英雄崇拜与电影叙事中的“英雄情节”[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4(3):2.

24同13,90.

25赵卫防.人本性·中国性·叙事性——论《万里归途》对“新主流大片”的美学提升[J].当代电影,2022(11):10.

26同17.

27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将理性伦理学探究人的生活应遵循的一般法则,在通过教育培训等方式让人依照伦理法则来处事。

28同1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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