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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现代化理论的样态审视
——兼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文明基因

2023-03-17李建肖

关键词:自然界共生科学技术

李建肖

(中共北京市委党校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44)

“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的科学论断昭示着人与自然关系的变迁史就是一部人类文明的演进史。 作为人类社会从农业文明转向工业文明的重要标志,现代化大幕的开启同时加剧了人与自然界的分化与对立。 因此,展开现代化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关联性研究既是对生态问题的即时回应,也是对人类文明通向何处的哲学拷问。生态现代化理论作为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对生态环境恶化与西方现代化进程耦合性的省察,强调通过科学技术创新、市场手段运用、政府明智决策、社会组织广泛参与以及绿色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构建等策略,将生态环境问题由末端治理转向前期预防,以实现经济现代化和生态现代化的协同发展,为现代化的生态转型提供了理论方案与实践策略。 但生态现代化理论并未弥合人与自然界之间的二元鸿沟,也未摆脱资本增殖本性的钳制,同时还具有技术工具论倾向和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色彩,这些理论掣肘决定了其无法将理论主张转化为有效实践,也无法彻底解决现代化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 与之相反,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之一,昭彰着我国现代化发展的关键转型和生态文明建设的崭新阶段,即从“生态现代化在中国”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生成”,它“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1]。 由此,澄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与生态现代化理论的异同,以及前者所厚植的文明优势,理应成为当前学术研究的重点课题。

一、主客二元:生态现代化理论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基本认识

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本质上是人如何认识、利用和改造世界的历史。 在西方文明史中,前智者学派就曾追问世界的构成与原相,提出了“水是万物的本原”“火是万物的始基”等创见。 之后,柏拉图将世界二重化为理念世界与可感世界、亚里士多德关注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相互缠绕,不仅根除了前智者学派在探索世界本原时聚焦于现象元素的狭隘性,转向探索事物的本质规定性,而且形塑了建立在主客二元分离基础上的思维方式,为人类的认识活动设置了一般框架。 当古希腊哲学发展到经院哲学,唯实论与唯名论的争鸣再次将自然与精神搁置为相互隔离的两个领域,其中基督精神与宗教神学拥有统摄万物的至高地位。 而伴随着市民社会的萌芽与科学技术的进步,上帝作为人类社会自然立法者的角色遭遇挑战,人的主体理性和自我意志开始显现。 这一时期,笛卡尔高鸣“我思故我在”,启幕了以主体性、自我意识和理性主义为原则根底的西方近代哲学,划分了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间的堑沟,使主客二元的思维方式居于认识论的统治地位。 此后,人与自然界的分立成为西方近代哲学和西方现代文明的思想前置和方法传统,似乎只有拥有主体理性与自觉意识的人才是价值评价的主体和利益活动的归宿。 西方近代哲学对人主体性的高扬虽然提升了人对自身力量的认知,实现了对自然界的祛魅,并促进了人的发展与生产力的快速进步,但也招致了人对其与自然界关系的错误认知,衍生出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两种极端化伦理观念。

作为西方现代化理论反映的最新发展及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的思想调和,生态现代化理论自诞生起就高擎着反对把人与自然界、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相互对立的鲜明旗帜,并力图从现代化本身寻找超越黑色工业文明、实现绿色发展的路径,但结果却事与愿违。 一方面,生态现代化理论只是看到了西方现代化所招致的环境污染、生态恶化等症候,并没有真正追溯西方现代化必然伴生生态危机的认识论根源,即主客二元的思维方式。 可见,生态现代化理论并非从内在共生性维度理解人与自然界的同一关系,至多是迫于生存和发展困境而将人与自然界视作外在共存的关系。 另一方面,生态现代化理论期望以科学技术、自然资源外在成本内部化的市场手段、政府有限治理和民主政策等为具体措施,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寻求实现人与自然界、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的协调统一,以塑造西方现代化道路生态形象的做法,只不过是偏重于自然界对于人类生存和社会经济发展的经济价值,而非将自然界定义为人的无机身体的有限纠偏。人与自然界在其理论体系内部仍被搁置于主客分离的二元论窠臼中,且后者服膺于前者的欲望与支配。

总之,生态现代化理论尚未突破西方哲学传统中的主客二元思维方式,也就难以实现人与自然界的和谐共生以及达成生态现代化的愿景目标,只能自我反省式而非彻底革命式地将生态目标、生态方案植入西方现代化进程之中,以减缓其堕入引爆生态危机深渊的步频。

二、资本增殖:生态现代化理论对现代化发展目标的基本设定

如果说主客二元是西方现代文明与生态现代化理论的思维方式,那么资本积累则构成西方现代文明与生态现代化理论的主导法则与发展目标。 把资本增殖作为核心律令的西方现代文明史反映在马克思的思想论域中是资本“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2],反映在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理论框架下则是资本主义“合乎理性地组织资本与劳动”[3]并完成了世界的祛魅。 但是,由资本增殖驱动的西方现代文明表现出的生产力空前发展建立在资本对雇佣劳动和自然界的双重剥削基础上。 一方面,14 世纪末社会分工、商业经济的发展与15 世纪新航路的开辟对世界市场、原料市场的扩大,都加速了封建主义的松动与资本主义的生成。 在这一过程中,大量农民从土地中游离出来,成为丧失生产资料的“自由劳动者”。 他们迫于谋生需要,把自身劳动力作为商品售卖给资产阶级并为资产阶级创造剩余价值,以换取购买生活资料的工资。 因此,资本的降世不仅是劳动者与劳动资料分离即人与自然界疏离的过程,也是劳动者与劳动产品分离的过程。 另一方面,资本具有躯体与本质双重面相:作为躯体,资本表现为生产资料和劳动产品并有多重样态,这是资本的自然方面;作为本质,资本表现为以剥削雇佣劳动保存与增殖自身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这是资本的社会方面,而后者正是通过前者发生作用。 易言之,资本增殖是通过消耗自然资源生产出使用价值并将其抽象化为交换价值来实现的。 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 自然界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而物质财富就是由使用价值构成的!) 的源泉”[4],直指资本增殖逻辑内蕴着反生态性的悖论。 而现代化作为西方现代文明最革命性的发展,虽然开启了社会经济政治结构和思想文化体系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整体转型,极大地增强了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和利用能力,但也遵从并强化了资本增殖逻辑。 特别是作为资本增殖欲望与科学技术创新共契结果的工业革命,促使资本增殖手段更加先进,增殖场域更加宽阔,生态危机也更加显化。

被誉为西方现代化与工业文明自省的生态现代化理论并没有摆脱被资本这一“普照的光”钳制,其本质是“沿着更加有利于环境的路线重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5]的理论尝试。 生态现代化理论诞生的20 世纪80 年代是资本主义现代化加速、经济滞胀危机爆发、环境运动频繁等多重矛盾叠加的风险时期,资本主义必须寻找新的增殖空间和输出路径,以纾解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迎合资本积累与扩张的迫切诉求。 而生态领域恰恰为资本增殖提供了道德依据以及崭新契机:一方面,“‘绿色’ 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一种地位确认、一种道德优越性的符号、一种得以在高度竞争性的市场上立足的无形资产”[6],主张生态现代化不仅能够率先树立先进、清洁、负责任的外在形象,抵挡环保主义者的批判以占领生态道德高地,同样能够维持资本生产的顺利进行和稳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 另一方面,对于资产阶级来说,推动生态现代化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搭建更适于人类与自然界生存的现代化场景,而是把生态产业作为新兴的资本增殖场域,就像保罗·霍肯(Paul Hawken)等人的观点——“无论你是否相信气候变化是个问题。 这些步骤必须采取,道理很简单,因为能赚钱”[7]。 当生态产业、生态商业成为新的投资风口时,资产阶级势必会携带大量资本趋之若鹜;但当生态保护与剩余价值生产相冲突时,资产阶级为了避免自我牺牲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离。

基于此,作为限定于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下,寻求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并行之路的生态现代化理论不可能摆脱资本增殖逻辑的宰治,其不过是资本将增殖触手延伸到生态领域以进行资本主义自我调适和维持自我幸存的理论反映,它无法回应资本主义制度与经济危机、生态危机之间的内在关联,而是站在实用主义立场寻求一种关注生态环境的、改良经济发展模式的折衷主义方案。 一方面,生态现代化理论无意识地混淆了资本主义现代化与一般现代化的质性区别,理所应当地认为生态环境恶化是所有现代化道路的通病。 诚如郇庆治教授的总结,“生态现代化理论认为,环境问题是一个现代工业社会的结构性设计缺陷,而不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性后果”[8]408。 这说明,生态现代化理论并不主张摒弃对资本扩张与利润积累的追求,也不试图对资本主义工业化模式进行彻底改造,而是试图在资本主义框架中建构一种超工业化或后工业化。 但是,“‘生态现代化’是基于一个错误假定的,而这个错误的假定基于这样一种观念,即一个人道的、社会公正的和有利于环境的资本主义实际上是可能的,资本主义与生态环境没有必然的冲突”[9]。另一方面,生态现代化理论迷信市场手段,既强调通过对自然资源进行货币核算与经济成本内部化,迫使生产者和消费者为自然资源耗费与环境污染治理支付预算;也倡导“对生产者、消费者、顾客、保险机构等经济主体在生态重建和改善的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予以关注”[10],以建立符合生态理性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并认为这些举措能够有效规制自然资源过度开采与废弃物排放,从而实现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的同频共振。 但在不扬弃资本及其增殖本性的前提下,对自然资源进行货币估值并将其商品化、资本化,只可能导致自然资源被抽象为纯粹的经济价值以便于脱离社会属性而被据为私人所有,并服膺于私人资本的增殖。 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就曾说,“货币估值天生就有反生态的属性”[11]。 在这些意义上,生态现代化理论表现出对资本意志的崇敬与对资本主义经济政治体系的遵从等鲜明指征。 张云飞教授尖锐地指出,“西方生态现代化坚持的是一种‘以物为本’的文化,始终考虑的是如何以生态的方式实现经济利益或以经济的方式提高生态效率”[12]。

总之,只要生态现代化理论不以破除资本统治为理论主旨,不以扭转把资本增殖视作目标的西方现代化为任务,该理论就无法阻止生态失控。

三、技术倚重:生态现代化理论关于生态治理手段的基本探索

如果说,生态现代化理论试图诊治现代化与生态危机之间的矛盾病症,那么它所开出的药引就是科学技术的绿色创新。 一方面,科学技术作为人的肢体延伸,体现着人对自然界的能动关系、人的物质生产方式及由此决定的社会生产关系,而现代化作为“16 世纪以来尤其是西方工业革命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出现的以现代工业和科学技术为动力所引起的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变,以及由此引起的社会生活全面变革的过程”[13],本身就展现为资本与技术相互交织、相互促进,共同将人的生存方式从自然状态形塑为技术状态的过程,因此探究现代化与生态问题无法使科学技术从中脱嵌。 另一方面,西方思想传统中由来已久的技术工具论潜移默化地对生态现代化理论产生了影响,即认为科学技术不仅能充当人类支配、主宰自然界的工具,同样能被视作人类保护、改善自然界的工具。 故而,生态现代化理论主张不能简单地把科学技术视作生态环境问题的祸源,而是应当关注科学技术的功能效应,并将其视作解决生态环境问题的核心要素。 以此为前提,生态现代化理论既认为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能够提高资源、能源利用率,以及研发清洁、可再生资源,从而有效突破资源、能源的限度,减缓不可再生能源、资源极限的到来;也能够推进污染防治技术和生态修复技术的创新,以便在生态环境前期预防与末端治理等环节减少甚至消除经济社会发展对生态环境的影响。 正如生态现代化理论的重要代表人物约瑟夫·胡伯(Joseph Huber)所说,“生态转型的经济主题是通过新技术和更加智慧的技术实现生产和消费周期的生态现代化”[14]。 但生态现代化理论所具有的技术工具论倾向很快受到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和生态学社会主义者的诟病,他们指责生态现代化理论不但忽略了资本对科学技术的裹挟,回避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批判,而且困臼于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对生态环境问题进行有限反思。 之后生态现代化理论虽然适度吸收了一些善意的建议,不再将科学技术视作核心,而是开始关注市场经济、政府与社会组织在解决生态环境问题中的作用,形成了广义的生态现代化理论,但科学技术的生态化革新仍然在其治理方案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李彦文副研究员就指出, 生态现代化理论依旧把“社会绿色变革的动力、支点和手段选择都寄希望于技术革新,对技术进步和革新的估计过于乐观”[15]。

拥泵科学技术绿色革新的生态现代化理论能够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备受追捧的根本原因在于,它赓续了西方思想文化传统中的技术工具论观点,这一基本态度使其以科学技术创新为说辞成功规避了资本增殖本性与生态环境危机之间的必然性关联,转移了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结构的原则性批判,以非威胁性迎合了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需求。 正因如此,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生态现代化回避了生态问题对社会民主思想所提出的某些重大挑战”[16]。 马克思早在19 世纪40 年代就指明,技术原本是人本质力量的确证,是实现人与自然界解放的条件,一旦科学技术沦为资本的附庸,就定然驱使自然力为满足资本增殖服务,迫使雇佣劳动完成对资本的实际从属。 因此,只要不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以破除资本与技术的合谋,就不可能解决人被规约和宰制的现代化生存困境与自然界受奴役和摆置的地位,也就不可能实现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真正统一。 这些观点都说明,张扬技术乐观主义旗帜的生态现代化理论,脱离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抽象地谈论科学技术绿色创新并不能消除资本的逐利性和扩张性,不能使科学技术成为人自由发展与自然界解放的物质技术基础,也无法真正克服“杰文斯悖论”,而至多成为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的粘合剂。 甚至一些学者提出,生态现代化理论力证科学技术的生态革新能够实现社会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之间互利耦合的观点,不过是“20 世纪后期资本主义适应环境挑战并强化自身的一个战略”[17],这是因为“技术问题是理解资本运动趋势的基础”[18]。

四、西方文明中心论:生态现代化理论关于全球生态合作的基本立场

生态现代化理论虽然自诩为对现代化发展的生态自省理论,但仅仅限定于探索西方现代化的生态性发展,其所设计的发展模式是以欧洲发达国家为蓝本的,本质上延循了西方文明中心论的基本立场与西方现代化道路的中心—依附原则,尚未真正顾及发展中国家生态现代化道路的抉择与实践。 20 世纪90 年代,一些学者就着手批判了生态现代化理论的西方文明中心论立场,并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生态现代化理论跳出民族国家与欧洲区域视野,关注发展中国家和全球现代化发展的生态道路。 但即便少数生态现代化的理论方案与实践规划涉及全球生态现代化的转型,也不可避免地充斥着区域性与压制性的话语色彩。

首先,一方面,生态现代化理论认为率先采取环境政策和开启生态现代化进程的国家在全球竞争中既能够通过享受清洁技术红利而寻找到经济发展的新动力,也可以在全球生态合作中居于领先者地位与掌握生态治理话语权,从而更具经济竞争力和政治影响力。 具体而言,首先生态现代化理论认为先驱国家与追随国家在环境技术和政策领域处于“领先者—学习者”的二元结构之中以及存在“扩散—学习”机制,并且这种结构和机制“使先驱国家保持其处于生产链高端地位固化的趋势,而技术的扩散更多涉及知识产权或产品专利等国际规则,而使占据这些权利的国家获得更大的经济利益”[8]426。 其次,生态现代化理论在面对西方发达国家以制定绿色技术知识产权为手段、以生态现代化为发展标准压制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目标时鞭长莫及。 以发达国家为首鼓噪的减碳技术高价转让以及碳排放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缩减了全球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但也为发达国家攫取了大量的财富以及遏制了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空间。 在这个意义上,原来力图实现现代化生态性发展的理论设想正在成为发达国家维护自身国际政治地位与攫取经济利益的战略手段。 另一方面,生态现代化理论强调要发挥领导型市场在全球生态现代化中的核心作用,以为其他遭遇现代化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协同难题的国家和地区提供经验智慧;但该理论主张领导型市场应具备“高的人均收入,要求甚高的消费者,较高的得到国际认可的质量标准以及灵活的并有利于创新的技术生产条件”[19]等特征,隐蔽地设定了只有发达国家才能担任生态现代化领导者的角色,抹杀了发展中国家在生态现代化模式探索中的积极贡献,暴露出该理论的西方文明中心论的基本立场。

这都意味着西方的生态现代化理论本质上是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先驱的区域性生态改革方案,难以提出一种符合全球生态利益的现代化发展理论,也难以建构一套真正践行多边主义的生态治理模式。 郇庆治教授也认为,生态现代化理论“难以提供一种可操作意义上的共同行动指南”[20]。

余论:厚蕴文明基因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人与自然关系的样态折射出社会制度与现代化道路的文明程度。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一方面承继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文明思想,另一方面扎根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实际土壤,形成了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价值理念,以以人民为中心为基本立场,以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和世界可持续发展为战略高度,以及以系统性思维为方法论的丰富内涵,内蕴着人与自然同一性、以人民为中心的普惠性,以及全球生态共治的多边性等文明基因,超越了框限于资本主义制度架构与沉溺于资本增殖逻辑的生态现代化理论,真正辟拓了关照物质文明与生态文明协同发展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塑造提供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一)内在共生性:“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强调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

在马克思看来,人与自然界之间不是外在统一的关系,而是具有内在共生性。 一方面,人与动物一样在类生活意义上都依赖自然界满足肉体需要。 为了满足肉体的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人“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和“精神的无机界”[21]161。 因而,自然界于人而言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外在客体,而是构成人的生命的关键因素。 亦或者说,人直接就是自然界,并在自然界中生成和发展自身。 另一方面,人又与动物不同,人能够能动地支配自身的生命活动,能够通过感性对象性活动改造对象世界,不仅使自然界表现为自己的作品和现实,也使自然界呈现出更为激烈的历史性的变化,即“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21]162。 概言之,人与自然界不是外在的“合体”关系而是内在共生的同一关系,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考察真正地弥合了生态现代化理论所内嵌的人与自然界二元分立的思维方式。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正是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中国化时代化承继。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及“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为中国走好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提供了根本的理念遵循。 一方面,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生态是统一的自然系统,是相互依存、紧密联系的有机链条”[22]363,生动形象地揭示了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有客观的发展规律。 另一方面,习近平总书记援引中国传统词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说明“大自然孕育抚养了人类,人类应该以自然为根”[23]的道理,论证了人与自然界之间是内在共生与相互依存的有机生命体关系。 这意味着,以“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为价值理念,以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愿景目标的中国式现代化承继了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精髓,同时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克服了生态现代化理论中人与自然二元论的缺陷,也弥合了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之间的认识论鸿沟,能够真正塑造一种新的文明形态——生态文明。 正如王凤才教授所说,生态文明“是‘和谐论’自然观”,是“人们以和谐共生的态度对待自然;崇尚人与自然和谐发展”[24]。

(二)以人民为中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扬弃资本逻辑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步入新时代以来,社会主要矛盾、人民群众的需要结构和需要层次发生了鲜明转变,人民群众对于优美生态环境的需要日益凸显,对良好生态发展的热情日臻高涨,对公平生态福祉的呼声日渐强烈。 中国共产党坚持“发展经济是为了民生,保护生态环境同样也是为了民生”[22]362的基本认识,在推进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的同时,重点解决影响人民群众的环境污染问题和生产更多更优质的生态产品。 因此,“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基本立场,是在以人与自然是有机生命体的理念先导下,强调人的价值相较于资本价值的优先性与重要性,并在现代化发展过程中贯彻生态惠民、生态利民、生态为民的基本原则。

首先,“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坚持把解决突出环境问题作为优先民生领域,把创造优美的生态环境作为基本公共服务。 近些年,中国陆续开展垃圾分类、污染防治、减排降碳、生态产品供给、生物多样性保护等工作,卓有成效地解决了一大批关涉人民群众日常生活质量的环境问题,有效提升了生态环境基本公共服务供给水平。 其次,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良好生态环境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重要体现,是人民群众的共有财富”[25],以此为指导,“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一方面坚持完善自然资源资产产权制度改革,扎实保障中国人民群众对自然资源资产的所有人身份和切身利益,维护生态环境服务的公共性质;另一方面则坚持完善生态补偿制度,使区域、种际、群体与代际之间的生态公平正义得以真正落实,使生态环境的民生性质得以生动彰显。 在这些意义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满足民生生态福祉的现代化,是人的价值与生态价值协同并进的整体现代化。 再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克服了生态环境保护与社会经济发展之间的二元论,实现了生态环境保护、社会经济发展与人民富裕三重愿景的统一。 与注重资本增殖逻辑、利用市场经济手段以及创新科学技术再造绿色工业的外部扭转型生态现代化不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要求现代化实现内生性、持续性的绿色转型,即坚持以“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为行进指向,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为真理遵循,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来谋划经济社会发展,在充分发挥生态资源内在的经济价值的同时落实经济发展内在的生态要求,实现生态经济化与经济生态化的统一,从而划清了与生态现代化理论的质性区别。

(三)系统性的思维方法:“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统筹科学技术在内的诸多合力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征程要坚持系统观念。 迥异于昭示着技术工具论和技术乐观主义倾向的生态现代化理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虽然也注重发挥科学技术的作用,但只是以绿色科技创新为驱动,推动生态伦理观念、经济发展方式、政治治理体制、法制行为规范等全方位的生态化变革。

一方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坚持系统思维,认为科学技术的绿色创新是重要抓手,鼓励“以创新为驱动,大力推进经济、能源、产业结构转型升级”[23],着重发挥科学技术在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协同推进中的作用。 这就决定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与生态现代化理论对科学技术在解决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两难问题方面的差异——前者将生态优先作为理念先导,把科学技术视作内部动力以实现社会经济发展的整体转型,最终发挥自然资源的经济效益与经济发展的生态效应;后者将科学技术创新作为外部干预手段,在不触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与资本增殖逻辑的前提下,预防或减少生态环境破坏。 另一方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坚持系统思维,强调完善科学技术创新体系。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建立健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科学技术创新的新型举国体制,坚持党委在科技创新工作中的根本领导,“把政府、市场、社会等各方面力量拧成一股绳”[26],形成推动科学技术创新的强大合力。 这是因为科技既是发展的利器,也可能成为风险的源头,只有将科学技术创新置于党的科学领导、政府的有为治理、市场的规范运作和法制的有效监管之下,才能以向善向好的科学技术创新助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建设。

(四)全球共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积极践行多边主义

从雾霾笼罩、冰川融化到气候极端变化,再到海洋生物多样性锐减,都说明生态危机不再表现为民族国家的内部问题,而是愈加成为世界共同面对的生存性与发展性挑战。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指出,实现人与自然界的和谐共生、现代化发展与生态保护的协同推进是全部人类文明演进的共同主题,需要世界各国勠力同心。

一方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内在要求。 回顾人类文明发展史,人与自然关系的对立、全球生态环境的恶化与资本全球扩张、帝国殖民主义有极大相关性,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必须摒弃资本逻辑、霸权政治及单边思维,建立全球生态共治、平等互惠多边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另一方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倡导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全球生态治理中承担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 唯物史观反对抽象地、超历史地谈论公平、正义,认为公平、正义作为人类实践的产物有其历史性。 但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却抛却历史条件,闭口不谈其在率先开展的工业化过程中所造成的生态恶果,而妄图与发展中国家承担平等的生态责任。习近平总书记忠于历史又立足实际强调,世界各国在积极参与全球生态治理的同时,也应根据不同国情、发展阶段和治理能力承担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倡导“发达国家应该展现更大雄心和行动,同时切实帮助发展中国家提高应对气候变化的能力和韧性”[23],而发展中国家也应该积极作为,主动履行生态治理义务。 总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不同于偏拘于西方立场的生态现代化理论,而是秉持共谋、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凝聚绿色共识,倡导国际合作,践行多边主义,推进全球生态现代化进程与可持续发展议题。 而中国作为负责任大国,通过有为推动《昆明宣言》落地、切实贯彻“双碳目标”、在“南南合作”框架下和“一带一路”进程中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提供生态支持等实际行动成为全球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参与者、贡献者、引领者。

当前的现代化作为人类文明的阶段性反映,并非理想的、生态的文明形态。 生态现代化理论对现代化所渗透的非生态性的理论自省,以及诉诸于科学技术绿色创新、市场经济手段运用、社会组织与民众广泛参与的实践策略,虽然具有一定的理论锐度与实践意义,但本质上是资本主义以生态化转向为噱头对维持自我幸存的意识形态话语的建构和实践方案的探索,最多只能导向建基于现代工业文明绿色化的市民社会文明。 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内蕴着人与自然同一性、以人民为中心的普惠性,包容绿色技术在内的治理手段的系统性,以及全球生态共治的多边性等文明基因,不仅是对生态现代化理论的反拨和超越,开辟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现代化生态性探索的、根植于中国时空的新型生态现代化道路,而且创造了启幕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生动实践,并最终指向超越工业文明的生态文明和超越市民社会的人类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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