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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蓉

2023-03-17柯尊解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2期
关键词:绿珠三爷芙蓉

柯尊解

梨园女伶,妓院头牌。胭脂点点,唱腔绵绵。欲金盆洗手,乃落籍从良。联袂春熙班,亮嗓新舞台。踩跷绝技,佳人惊艳登场;水袖神功,同门从容傍戏。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

这年中秋节下雨,没有月亮,秋风秋雨愁煞人,很有些凉意了,虽然是千里共婵娟的万家团圆之夜,绿珠楼却仍然是玉人洞箫,灯火阑珊,热闹得不得了。从戏班子转到绿珠楼,玉芙蓉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在绿珠楼卖艺不卖身,竟也轻轻松松地挂了头牌。

今天,玉芙蓉接了一位老客。这位老客刚进门点她唱昆曲的时候,倒是一副斯文模样,还能吹箫伴奏,可听罢昆曲,老客就变得粗鲁如猪狗,又掐又摸,弄得玉芙蓉满心烦躁厌倦。老客直赖到天亮才走,玉芙蓉却懒慵慵的不想挪动身子,眼睁睁听着窗外的秋风秋雨扑打着窗棂,都快要过午了,她仍然拥着香衾,怔怔地望着那爿平绒的紫色窗帘胡思乱想,不想动弹。

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枪响,玉芙蓉这才慢慢睁开眼,坐起来半倚在床头,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石榴,一边剥着石榴籽,一边细听外面的动静,却也并不十分惊慌。

近两年,新来了三股有名号的土匪,隔三岔五地抢劫街上的富商,有时候几股土匪之间也会为点什么事打起来,街市上便时常会传来几声枪响。刚开始大家难免害怕,日子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不那么心惊胆战了。更何况哪股土匪都不曾抢劫过妓院青楼,玉芙蓉更不用担惊受怕,只是她仍想看看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准备起床了。可没等她把裤子穿上,一个红脸大汉闯进了她的香闺。

“大姐,帮我一把!”那大汉用背顶着房门,满头大汗地说,“官兵在追我!”

玉芙蓉想都没想,就说:“脱衣服,上床!”

汉子却犹犹豫豫只想脱掉外面的衣服。

玉芙蓉掀开薄薄的秋被,说:“想活命,就像我这样,脱光!”

汉子脱光了,慌忙钻进香衾,官兵破门而入,看到嫖客妓女正干那点儿事,便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等到天黑了,外面也平静了,玉芙蓉说:“好啦,没事啦,你走吧。”

那汉子走到房门口,开了门却又关上门,转身朝躺在床上的玉芙蓉拱拱手,说:“大姐,我叫赵铜,赵钱孙李的赵,金银铜铁的铜!”说完便出门,一头钻进了夜雨里。

赵铜走的时候,玉芙蓉没吭声,甚至也没朝那汉子看一眼,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哪料到没过几天,街上突然又响起枪声,玉芙蓉猛吃一惊,竟然就想到了赵铜,更要命的是,此后只要街上有枪响,玉芙蓉就会无来由地想到赵铜。偏偏趙铜一去再无消息,玉芙蓉就老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个人了。她一个青楼女子,迎来送往,从来都是人走茶凉,她对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并不会特别放在心里。她从前在戏班子里也唱过《玉堂春》,甚至被苏三与王金龙的爱情感动得真地流过眼泪。可自从进了绿珠楼,她才知道那戏文里唱的,全不过是安慰众人心的,哪里真有那种事呢?可现在,她却毫无理由地牵挂起赵铜来了。

“没良心的,救了他的命哩。”玉芙蓉正这么百无聊赖地想。

一个王八在下面喊着说:“玉姑娘,有个乡下来的老女人找你。”

玉芙蓉知道是她的师姐艾云来了。玉芙蓉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弄进戏班子的,只记得很小就是师姐艾云天天带着她,跟师傅学戏。师傅一盏灯当年红遍江南,玩意儿好,更有一手踩跷的绝活,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但就是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打徒弟,手里拿着什么就是什么,下死手打。那时候玉芙蓉才六七岁,正是记吃不记打的年龄,没有一天不挨几次打的。每次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就总是师姐艾云偷偷蘸着盐水为她擦洗伤口。只可惜艾云师姐不是学戏的材料,戏班子艰难,是养不起闲人的,师傅就亲自撮合张罗,把艾云师姐嫁给了师傅的姑表侄儿。艾云师姐也真的过了几年好日子,和那男人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哪想到那男人在父母双双过世之后,竟抽上了鸦片烟,家里那三间房子连同一点点薄家产,一两年就全被他抽鸦片烟抽光了,他自己也抽死了。这时候,师傅早已去世,戏班子也散了,玉芙蓉几经辗转,也进了绿珠楼。艾云母女俩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玉芙蓉只得时时接济一些。可艾云师姐接了玉芙蓉的银钱,却更加忧郁,就让她帮忙找个事做。于是,玉芙蓉便找她的客人耿之光帮忙。耿之光在法国人的洋行里做事,与教堂的富雅神父是朋友,便为艾云师姐谋了个打扫教堂的差事。玉芙蓉约好了今天带艾云师姐去跟教堂的富雅神父见面。

玉芙蓉下楼,看见艾云师姐还牵着她的女儿文霞,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她怕带着个拖油瓶,让富雅神父见了不高兴,就说:“且把文霞放在我这里吧。”

那孩子快九岁了,竟是个娇生惯养的,抓着她妈妈的手死活不肯放开,噘着嘴说:“不,我要跟我妈妈在一起。”

艾云师姐一脸无奈,很为难地望着玉芙蓉,有些不忍心地想要掰开女儿的手,却又怕把女儿的小手弄疼了,掰了半天,连那孩子的一个手指头都没有掰开。

玉芙蓉突然对这孩子有些厌烦,却又不愿意叫师姐作难,就说:“也罢,就带着她吧,但愿上帝真的肯发慈悲。”

教堂在城西的湖心半岛上,虽说有条大路直通,可那儿离绿珠楼所在的草桥巷有二十多里地,玉芙蓉就雇了一辆马车,载着她和艾云母女,吱吱呀呀地走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才到了教堂门前。

耿之光坐船早就到了,迎到了马车,就把她们三个人直接带进了教堂。

富雅神父是个荷兰人,可他的四川话、湖北武汉话,还有湖南长沙话,说得比当地人还地道。这个四十多岁的洋神父,是个真诚善良极富同情心的人。

可小文霞却十分害怕他。这小女孩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洋人,就觉得那副面孔像个传说中的鬼怪,拼命地躲到她妈妈的身后。

富雅神父却更注意这个躲到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了,她的母亲衣衫褴褛,她却穿得还算冠冕,半新半旧的衣服上连一个小补丁都没有,只是明显营养不良,脸色黑黄。他很和蔼地问艾云:“你女儿几岁啦?上学了吗?”

那孩子拼命往她母亲身后躲,艾云也有些慌乱,一时竟不敢回答。玉芙蓉便连忙接过去,说:“谢谢神父,小孩子没见过世面,都快九岁了,还这样不懂礼貌,神父莫怪啊。”

耿之光也连忙帮腔说:“是呀是呀,小孩子不懂事,神父不会见怪吧。”

艾云这时候才小声回答:“我丈夫去世了,没钱供孩子上学。”

富雅神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仍然望着艾云说:“你把自己安顿好了,就送她去上学吧。上我们教會学校,全部免费的!”

富雅神父说话时的神态很平静,声音也不高,玉芙蓉真怕自己听错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惊讶,有些失态地盯着富雅神父问:“神父,您是说,这个孩子可以进教会学校读书吗?”

富雅神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她有受教育的权利!”

玉芙蓉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连忙一把拉过神情木然的艾云,说:“师姐,快感谢神父啊,没听见吗?”

艾云好像也突然醒过神来了,她连忙拉过女儿,跪下去就要给神父磕头。

富雅神父连忙拉住了艾云。小文霞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听懂了神父的话,心生感激,竟然趴在地上,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给富雅神父磕头,她母亲想拉都拉不住。

富雅神父在教堂里为艾云母女安排了一间住房。可是,教会学校离教堂很远,小文霞必须住校,只有礼拜天才能回到教堂与母亲团聚。她居然很乐意,不哭不闹,笑逐颜开地上学了。这倒是玉芙蓉没有想到的。因为是孤儿寡母,艾云就特别疼爱自己的女儿,自己把所有的苦都吃遍,也不肯让女儿受到半点儿委屈。这个穷人家的孤女,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洗脸洗脚都是妈妈给她洗,听说直到去年,还是妈妈给她擦屎屁股。长这么大,半步都离不开她妈妈的文霞,现在却乐意一个人去住校!玉芙蓉想,真是上帝突然间就把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唤醒了吗?她矇矇眬眬地有些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个上帝了,冥冥中她甚至对那座阴森神秘的教堂有了一种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有些迫切的向往。

在入秋后最热的那一天,有位五十岁左右的客人走进绿珠楼,就直接翻了玉芙蓉的牌子。他身后还跟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低着眉眼,走路夹着屁股,一副娇羞忸怩神态,举手投足全是女人的做派,谁都能瞧出来,那是个阴阳人。

老鸨子告诉玉芙蓉,可不敢小瞧了这两位。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叫邓锡九,他的姐夫是市参议,他本人是纺织行会的副会长,他还有个小舅子在区警察局里混着差事,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又白又胖的阴阳人,却是他的亲儿子。从来没见过父亲带着儿子一起逛妓院的,且那儿子还是个阴阳人。

“今天的事有些古怪,”老鸨子把玉芙蓉拉到拐角暗处,战战兢兢地说,“古怪必有妖,只怕是来找事的,你可千万小心伺候着这父子俩。”

玉芙蓉心里便也惶恐起来,跟老鸨子说:“妈妈,我也觉得这事太古怪了,心里好生害怕,只怕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哩,妈妈可要兜着些啊!”

老鸨子心里正打鼓,可她面子上硬撑着说:“我心中有数哩,就是找茬,我们也不怕,要是没有些背景,妈妈我这绿珠楼也开不到今天。你就只管小心些,凡事顺着他们一点儿,万一真有什么事,咱们也用不着怕他们的。”

玉芙蓉在香闺里煮了茶,小心翼翼地请二位客人落座,暗地里朝那父子俩偷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些诧异。这哪是父子俩啊?脸上身上,长相神态,哪儿也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父子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玉芙蓉提心吊胆地捧着曲笺,走到邓锡九面前,低着眉眼说:“老爷是要听昆曲呢,还是听皮黄,请您示下。”

邓锡九笑着把那本曲笺接过去,卷起来放到膝盖上,说:“姑娘,你也坐吧。”

老东西不点曲,反把曲笺卷起来,玉芙蓉的心就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又不敢抬眼去看他,但她却分明感觉到,那双猫头鹰眼的凶光,像蛇芯子一样,在她的身上舔来舔去地游动着,像是在寻找下口的地方。

玉芙蓉不敢坐,又不敢不坐。

邓锡九却起身走近来,把玉芙蓉按到了椅子上,说:“姑娘,你不用害怕,我是有件非常碍难的事情,特地来求姑娘帮忙的。”

“求我帮忙?”听了这句话,玉芙蓉更有些害怕了,惊恐地问,“老爷,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帮您什么忙啊?”

邓锡九说:“姑娘,你的芳名,三镇谁不知道呢?我可真的是慕名而来。犬子这件事,还真只有姑娘你能帮我!”

玉芙蓉的脸都吓白了,这对父子竟真的是冲着她来的,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怎么会是专门来找她的呢?父子二人嫖娼,就是找她玉芙蓉一个人吗?这也太出格了!玉芙蓉索性泼开胆子朝那老头说:“老爷,我也不是什么千金之体,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您到底要我干什么?我卖艺不卖身,是要我陪您,还是要我陪您的少爷?您这样不吞不吐的,我真的很害怕。”

邓锡九干笑了一声,说:“那好,我就直说啦。”他把曲笺放到茶几上,端起蓝瓷盖盅喝了一口茶,说,“我这个儿子,整二十岁了,不痴也不傻,可他就是完全不懂床上那个事。我今天把他带来见姑娘,就是想请姑娘你能帮我调教调教他。”

玉芙蓉一听,羞得满脸绯红。她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她听到邓锡九的话,仍然感到恶心,就像是吃饭吃出了一条蛆一样恶心。她红着脸满怀恶意地回答邓锡九说:“老爷,这种事情不是妓女教的,要教他,也该是你们做父母的!”

邓锡九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小心地说:“姑娘,你千万别多心,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就是想给孩子治病。我们老夫妻都年过半百了,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之,求求姑娘啦。”

邓锡九有七个子女,却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六个全是女儿,这个唯一的儿子自然就成了他的全部指望。儿子虽然自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养成了一些女儿态,但心智是没有问题的,平时说话行事,接人待物,都与正常人一样。儿子十八岁时,为他张罗娶了亲,女方的祖父是前清翰林,父亲也是国学名宿,真正世代书香的名门闺秀。谁知成亲两年有余,那儿媳妇竟没有一点儿动静。邓锡九夫妻急了,拜托亲家母询问,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完全不知道行那男女之事!这个儿子,谁看了都认为是个阴阳人,邓锡九却不肯承认。但他心底下也担心儿子真有毛病,就在暗地里遍访名医。后来,他访到一位祖传的男性专科老中医。老中医连脉都不切,只朝那儿子看了几眼,就说,他在一本民间刻印的异疾偏方书里看到过一种心癔症,就是这样的症状。病人生理上没有毛病,心理上却不通,就好像是哪儿被堵塞了一样。如果有个女人引诱他,让他放出了第一炮,一通百通,以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但那个出身名门的儿媳妇自小受到严厉的家庭教育,恪守妇道,于“淫荡”二字,深以为耻,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那种引诱丈夫行房的事情。

那位老中医就给邓锡九开了个特殊方子:不妨找一个青楼妓女试一试。

这话猛然就点醒了梦中人。邓家的儿子天生就是个旦,他十一二岁就开始票戏,痴迷青衣。当年玉芙蓉跟着师傅一盏灯,也是唱红过的,不幸入了青楼。邓家的儿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现在听说要带他去青楼,他竟指名道姓,一定要上绿珠楼见玉芙蓉。于是,邓锡九亲自带着儿子,上了绿珠楼,翻了玉芙蓉的牌子。

但是,玉芙蓉却不肯受这样的侮辱。是的,她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

邓锡九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碰钉子。他强装笑脸对玉芙蓉说:“实话对姑娘说吧,我们这也是一位名医指的路,只要有人能够曲意引诱他,让他放出头一炮,他的这种怪病就一通百通了。他的妻子是名门闺秀,正經人家女子,自然是做不出那种引诱男人的事情来,偏偏我儿子又点了姑娘你的大名,所以才求到了姑娘你这里。姑娘若是治好了我儿子的病,必有重金酬谢!”

玉芙蓉似乎也铁了心,冷冷地说:“我陪了嫖客,嫖客付给嫖资,这也是自古以来的正经买卖。可这教导你们少爷的事,实在是轮不到我吧。”

这番话仿佛往邓锡九脸上泼了一盆狗血,他再也挂不住了,说:“你既是做买卖,就不该挑买主,我给钱就是了!”

玉芙蓉冷笑说:“老爷,您做的不是我这行的买卖,我实在伺候不了!”

到了这时候邓锡九就无须再客气了,他把儿子扯起来,推到床上,对玉芙蓉说:“既是这么说,那好,就是少爷要嫖你,伺候吧!”

玉芙蓉也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起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老爷,您请便。”

邓锡九说:“我请什么便,我儿子不会做那种事,我要留在这里守着他!”

玉芙蓉终于忍无可忍了,一脚跨到门口,说:“邓老爷,妓女也不是可以随便侮辱的,您请自重!”玉芙蓉甩下这句话,就愤然大步跨出自己的香闺。

邓锡九叫了一声,说:“你要去哪里?不许走!”也紧跟着追出来。

玉芙蓉负气,径直走出了绿珠楼,往大街上去了。

邓锡九没有追上玉芙蓉,就折转身怒冲冲地找到老鸨子,说:“这就是你们绿珠楼的待客之道吗?今天你们不把玉芙蓉追回来,我绝不离开!”

老鸨子吓得直想跪下去磕头,连忙派出五六个人上街去找玉芙蓉。可是去的人一直寻到了晌午,都没找到她。

老鸨子朝邓锡九磕了一个响头,头也就势栽在地上不抬起来,说:“求老爷您宽宥一下,总有找到她的时候。只要找到了,我就马上把玉芙蓉送到您府上,听凭老爷处置!”

邓锡九想了想,说:“那不成,让一个妓女进我的家门,成何体统?”

老鸨子无计可施了,静等着邓锡九屠宰。

邓锡九说:“我们今天回去,你们找到了玉芙蓉,就把她看住了,派人给我送个信。你们也好好劝劝她,一个妓女嘛,不就是做这种事的吗?她若是教会了我儿子床上的那个事,我一定重金酬谢,连你们绿珠楼也会有好处的。”

老鸨子听了这几句话,如获大赦,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地爬起来,说:“邓老爷,这没问题,保证没问题!”

邓锡九这才伸了一下手,说:“行啦,把我们少爷请下来吧。”

老鸨子连忙差人上楼,可一会儿那人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一路跑一路喊着:“妈妈,玉芙蓉房间里,没有看见邓家少爷。”

邓锡九吼起来道:“快去找啊!”

老鸨子又惊慌起来了,呼叫着众人分头去找。一伙人把绿珠楼的所有角落都找遍了,却没有找到邓少爷的影子。这一下连邓锡九自己也惊慌了,他恶狠狠地指着老鸨子说:“少爷若是出了半点儿差池,我拆了你的绿珠楼,活剥了玉芙蓉,叫她垫棺材底!”

玉芙蓉从绿珠楼跑出来,就知道身后必定会有人来追她,她想,可不能让他们追回去了,躲开绿珠楼一两天,这件事也许就过去了,邓锡九可以带他的儿子去别的青楼。她想躲过这一劫,就雇了一辆黄包车在街上跑。

黄包车在小巷子里钻了两个多小时,玉芙蓉自己也有点儿晕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天气却仍然很燥热。她心想着得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于是立即直奔洋行,找到了耿之光。

耿之光也不方便把玉芙蓉带回家,洋行里自然更不方便安顿玉芙蓉,他也知道邓锡九不是一般人,邓家少爷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玉芙蓉可就真要大难临头了。

“去教堂!”耿之光认真考虑了一阵,便咬咬牙,对玉芙蓉说,“我们去找富雅神父!”

玉芙蓉担忧地说:“我跟神父又不是很熟悉,他肯冒这么大风险帮我吗?”

耿之光说:“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事情真的有些危急了,你得罪了邓锡九,除了富雅神父,我想不到更安全的地方。”

两个人匆匆跑到了教堂,耿之光把绿珠楼的事向富雅神父陈述了一遍,富雅神父便同意了。

玉芙蓉住进教堂,艾云倒是很高兴。文霞已经读到初中,长成大姑娘了,有了自己的同学朋友,礼拜天也常常跑到同学朋友家里去玩,不回教堂陪母亲,艾云就时时生出一种孤独和寂寞。现在玉芙蓉住进来了,她就变得快活起来。

玉芙蓉却愁眉不展。耿之光洋行里有事要忙,并不能常往教堂里跑,外面关于绿珠楼的消息,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玉芙蓉在教堂躲了几天,天天提心吊胆,但天天竟也平安无事地过来了,渐渐地,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慢慢往下落。

玉芙蓉开始惦记着绿珠楼的事情了。她见耿之光一直不来,心里就又烦乱起来,跟艾云说:“师姐,这都五六天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想偷偷回草桥巷去看看。”

艾云说:“师妹,别怪我说破口话,外面但凡有好消息,耿先生肯定就会第一个跑来告诉你,他不来,就可能是外面的情况不太好。”

玉芙蓉知道师姐说得有道理,可她仍然想知道外面的消息,说:“我窝在这教堂里,外面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晓得,怎么办啊?”

艾云犹豫了一阵,说:“你莫急,我往绿珠楼去看看,等我回来再说。”

绿珠楼并没有封,但每天从早上开门,就有三五成群的地痞到绿珠楼闹事,这一群走了,又来一伙。这些人也不进绿珠楼,只在大门外三五丈之内的地方,看到一个人往绿珠楼来,就一齐围上去骚扰。有时候甚至故意相互斗殴,还真打得头破血流的,路人看见,吓得转头就跑。有一次,他们甚至把下河的粪车打翻了,弄得绿珠楼门前臭气熏天,即使挑水洗了街,至今仍然绿头苍蝇满天飞。

绿珠楼实在没法做生意了,老鸨子就想关门歇业,但邓家不允许。邓家说,就是要这样开着门,一直等到玉芙蓉回绿珠楼!找不到玉芙蓉,绿珠楼的人,无论是妓女、侍女、茶倌、王八,还是老鸨子,一个也不许离开!

艾云亲自到绿珠楼门前看到了这一切,吓得两腿打战,急忙回到教堂,跟玉芙蓉说:“师妹,你这时候要回去,那就是羊投虎口!”

玉芙蓉哀叹说:“我可把绿珠楼害惨了!”

艾云也找不到话来安慰玉芙蓉,就说:“你也别把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明明就是邓锡九仗势欺人嘛。”

这天一大早,耿之光跑到教堂,满面红光,进门就报喜道:“应该没有事了,北兵败了,南兵有几万人的队伍攻进城了,听说,邓锡九他们全家都逃往信阳去了!”

玉芙蓉听了这个消息,她有些六神无主,又兴奋又害怕,拉住耿之光的手,说:“你的信息是哪里来的啊,靠得住吗?”

听玉芙蓉这么一质疑,耿之光倒有些犹豫了,他一大早就听到传言,说北兵败了,凡是与北兵相关的人物,都纷纷往信阳逃跑了。他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玉芙蓉,甚至没有去绿珠楼看看情况,就跑到教堂里来了。他愣了一会儿就说:“要不,我返回去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耿之光一刻也不耽搁,立即坐船返回,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绿珠楼,以前邓锡九雇的那伙流氓地痞的确不见了,但绿珠楼门前却站着十几个拿着枪的南兵,还有一些南兵进进出出的,好像把整座绿珠楼给占领了。

百姓不敢靠近绿珠楼,耿之光也不敢向前打听,连忙返回教堂。

玉芙蓉听说绿珠楼里住满了南兵,就更害怕了,她拉着耿之光的手,说:“南兵为啥要占绿珠楼啊,走了一只狼,又来一群虎,这可怎么办啊?”

耿之光却说:“绿珠楼的事,看看再说吧,邓锡九跑了总是好事!”

玉芙蓉悲哀地说:“没有绿珠楼,我怎么办啊?”

耿之光说:“朝好處想吧,南兵赶走了邓锡九,你就不用再躲在教堂里了。”

玉芙蓉到这时候才猛然想起自己可以不用东躲西藏了,她一把拽住耿之光,说:“是啊,我不用躲啦,要不,你陪我去绿珠楼看看吧?”

耿之光连忙雇了一条船,陪着玉芙蓉到了绿珠楼前。

玉芙蓉看到绿珠楼门前站着那么多拿枪的兵,老百姓怕兵,没特别要紧的事,都不敢近前,她也吓得只敢站在十几丈远的地方,踮起脚朝绿珠楼那边瞄。但她到底不甘心,她想知道绿珠楼里到底有多少南兵,她想知道这些南兵在绿珠楼里干什么。她就试探着,一步一步往前挪。过了一会儿,她看到绿珠楼门前有一辆马车经过,那些拿枪的南兵也没有怎么样。马车过去不久,竟又有一辆黄包车拉着两个年轻女子,也从绿珠楼门前经过,那些拿着枪的南兵还是没有上前阻拦。

玉芙蓉有了主意,叫了一辆黄包车,两人上了黄包车。玉芙蓉跟车夫说:“你能贴近绿珠楼走吗?”

车夫点点头,拉着玉芙蓉和耿之光,真的是贴着绿珠楼走过去,可玉芙蓉说车夫跑得太快了,她还没来得及朝里面看,车就跑过去了,她要车夫再折返回去。

车夫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怀疑,畏畏怯怯地问:“折回去?你们不会害我吧?”

耿之光给车夫加了一些钱,说:“你看我们像是害你的人吗?”

车夫真朝耿之光和玉芙蓉的脸上认真确认了一下,大概也觉得两人不像坏人,就照玉芙蓉说的,折转身,回头经过绿珠楼的时候,特别放慢了脚步。可是,走过去十几丈远,玉芙蓉又要他再折回去一次。

玉芙蓉说她看到绿珠楼内有个女人很像是老鸨子。

耿之光说:“我没有看到啊,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玉芙蓉坚持说:“我的确看到有个像妈妈的人,我们再回去看看!”

耿之光就又给车夫加了一些钱。车夫跑过两个来回,胆子也跑大了,这一回拉着车经过绿珠楼的时候,他就慢慢悠悠地像戏台上走台步似的,走到正门口的时候,他甚至就在两个南兵面前还故意停了一下。

那两个南兵立即赶过来,指着车夫喝问:“干什么?”

车夫吓着了,拉着车子就想跑,另一个南兵早就用枪指着他了,说:“跑!我打死你!”

车夫吓瘫了,玉芙蓉和耿之光也吓坏了。

这时候,绿珠楼里走出来个穿长衫的,看样子是个当官的,问怎么回事。

那两个南兵说:“这辆黄包车在门口转来转去,打了三个来回,总是贼头贼脑地往楼里面看,像是打探什么的。”

当官的就让那两个兵把玉芙蓉、耿之光连同车夫一起,全都带进绿珠楼。

“你们想干什么?”那个穿长衫的突然转过身,厉声问道。

玉芙蓉跟着进门的路上,觉得那当官的背影有些眼熟,等到他在大厅里转身的时候,她就朝那人认真看了一眼,心里猛然一惊,鼓了鼓勇气,仰起脸冲那个穿长衫的大声说:“长官,我就是绿珠楼的人!”

穿长衫的也睁大了眼睛,盯着玉芙蓉问:“你是绿珠楼的?”

玉芙蓉已经完全认出眼前这个人了,心一横,说:“我是绿珠楼的头牌妓女玉芙蓉!”

穿长衫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玉芙蓉看了一阵子,狠狠地眨着眼睛,说:“难道你就是救过我性命的恩人?”

玉芙蓉反而不肯说话了。

穿长衫的走近前,朝玉芙蓉再三看了看,立即兴奋起来,他把玉芙蓉和耿之光让到椅子上坐下来,朝玉芙蓉倒身便拜,说:“我是赵铜啊,大姐!”

赵铜当年逃出罗网后,又拉起了一彪人马,正碰到南军夏大帅扯旗招兵,他就领着两百多人投了夏大帅。烽火战场上他舍得拼命,屡建大功,很快就得到夏大帅的赏识,视为心腹,如今是夏大帅麾下的东城警备师长,队伍就驻扎在离草桥巷两三里远的南围场。驻扎下来,赵铜就直奔绿珠楼来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他没想到等他赶到的时候,绿珠楼成了一座空楼。南兵破城的时候,邓锡九的人都四散逃了,老鸨子一伙人不知祸福,也作鸟兽散各自躲起来了。当年玉芙蓉救他的时候,赵铜是惊弓之鸟,仓皇之间只顾逃命,他根本也无心看玉芙蓉的容颜,也没有问玉芙蓉的芳名,他既说不清楚恩人的长相,又不知道恩人叫什么,实在想不出寻找恩人的办法,就想呆在绿珠楼守个十天半个月,看能不能把他的救命恩人守出来。

找到了大恩人,赵铜万分高兴,他本想到鸿宾楼摆下几桌,弄个大场面,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他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玉芙蓉听了,连忙劝阻,说:“你那样的大排场,我可承受不起。我不过是个妓女,当年救你那是情急之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你若是大摆排场,让别人把当年床上救你的事情当作故事传说出去,倒是显得你大英雄了,可这对我有啥光彩的呢?”

赵铜想了想,那个故事要是让人添油加醋传说起来,对玉芙蓉还真是不大光彩,就说:“恩人,你总得让我为你做点儿啥呀!”

玉芙蓉说:“你就帮我们绿珠楼早日重新开业吧!”

赵铜满口答应道:“好。”

玉芙蓉说她看到绿珠楼里面有个人很像老鸨子,她仔细看了看是另外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赵铜的大老婆赵秀芳。赵秀芳的父亲是木鱼镇的一个铜匠。赵秀芳不到两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死了。有一年盂兰会唱戏,小镇上人山人海,没留神间,不知道是什么人把一只提篓丢在铜匠铺子里,提篓里面有个六七个月的小男孩。赵铜匠就把这个孩子收养了,取名赵铜。赵秀芳长到十七岁那年,她的父亲也身染沉疴,死了。赵秀芳就和赵铜搭了两张床一口灶,相依为命。这样又过了两三年,有一天半夜里,赵铜竟爬到了姐姐赵秀芳的床上。穷人过日子节衣缩食,睡觉都是赤身裸体的,赵秀芳开始也真真实实地挣扎过一阵子,可到底没有推开赵铜,到后来她也就半推半就地让赵铜得逞了。从那一夜以后,他们就成夫妻了。可在赵秀芳眼里,她不光是老婆,更是姐姐,大事小情,还得是她说了算,赵铜敢不听话,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赵铜从六七个月就是姐姐抱大的,也被姐姐打骂惯了,习以为常,打是疼,骂是爱,甚至三天不打不罵,他反而皮痒不自在。直到后来赵铜当了土匪,娶了小老婆又当了警备师长,赵秀芳人前背后提起赵铜,开口闭口还是“我们家那槽头货”!赵铜进城之后,就在草桥巷置了一套两进的房子,安顿了赵秀芳和他的小老婆江氏。

那天,赵秀芳在绿珠楼第一眼见到玉芙蓉,心里就喜欢上了。她把玉芙蓉接到家里,硬拉玉芙蓉并排坐在她的床沿上,拍着玉芙蓉的大腿,说:“我们家那槽头货,真是感念妹妹哩!他每次在我面前提到妹妹,那贼眼珠子就光闪闪的,我能看到他心里想的是啥,命都是你救下的,还有啥好说的啊!”

玉芙蓉便也笑笑,说:“大姐,那是赶巧哩。再说啦,当时那种危急情形,我也不敢说不救他啊。他突然闯进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屋里又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我还怕他宰了我哩。”

赵秀芳听了玉芙蓉的话,立即巴掌拍得啪啪响,笑得前仰后合,说:“妹妹这话我信,我信!那槽头货,他没强奸你,就算是积德了!”

玉芙蓉也笑起来,说:“那倒不至于,我叫他脱光了上床,他还不敢哩!”

赵秀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那槽头货,他也有草鸡的时候?这事他可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说笑了一阵子,赵秀芳突然很正经地扳着玉芙蓉的肩头,说:“我说妹妹,你就别再回绿珠楼啦,不如就嫁给我们家那槽头货,我们做个姊妹,好吗?”

玉芙蓉笑了笑,说:“他有姐姐你,又有一房小,还不满足啊?”

“那个槽头货,哪有个饱足?”赵秀芳哈哈笑着说,“这一房小也是我为他张罗的,是个安分过日子的。妹妹你放心,你不一样,你是他的救命大恩人,你来了,地位跟我一样,绝不会让你排到第二第三!”

玉芙蓉便赶紧握住赵秀芳的手,一脸真诚地说:“好大姐,我算是真的看出来你是个好人,赵铜有你帮衬着,是他的福气。”

赵秀芳说:“我这里在说着你哩,别扯开了!”

玉芙蓉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谢谢你的好意,大姐。我是过惯了白天黑夜颠倒的日子了,老鼠皮享不起那样的福,我怕我一时收不住自己的心性,终要惹得大家生气。不如我们,你、我、赵铜,我们就如眼下这样,做个好朋友,做个好兄弟姐妹,不好吗?”

赵秀芳听了玉芙蓉这番话,竟感动得要流泪了,却仍然笑着说:“那槽头货,还真是个有福之人,结识了你这样的知己!”

玉芙蓉又回到绿珠楼,找回老鸨子,重操旧业。

绿珠楼重新开业三个多月了,耿之光一次也没有来过。玉芙蓉记得清楚,自从那一次在绿珠楼内见到了赵铜,耿之光就再也没有来绿珠楼露过面,倒是赵铜经常往她这里跑。

赵铜却是真心想要娶玉芙蓉,见了玉芙蓉心里就像猫抓一样。赵铜睡过很多女人,那都是图一时的痛快,过去就过去了,唯有绿珠楼的那一次,让他念念不忘。这种想念,并不是对救命之恩的感激,而是一种真实的对一个女人的赤裸裸的欲望,但好像也不完全是为了那点儿肉欲,他觉得玉芙蓉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若是一个别的妓女,他可以大摇大摆地去嫖宿,甚至把她包下来,唯独遇到玉芙蓉,他不能这样,他甚至不敢走进绿珠楼,不敢向玉芙蓉提出嫖宿的要求。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欲望的煎熬,就回家纠缠赵秀芳说:“老乞婆,你就不能想个法子劝她嫁给我吗?”

赵秀芳回骂道:“你个槽头货,狗望芋头蒂,你自己的本事呢?”

赵铜说:“我看她跟你老乞婆还是蛮说得来的,你帮我劝劝她呀。你要是把她劝动了,我给你每个指头打个一两重的金箍子,脚指头也算!”

赵秀芳说:“唉,你哪里知道,玉芙蓉是个金山面前也不会眨眼睛的。我心里也是敬佩着她这点儿骨气哩。”

赵铜叹着气说:“即便她不肯嫁给我,也别窝在绿珠楼那种地方啊。”

赵秀芳却冷笑说:“说你是个槽头货,你就是个槽头货,我看玉芙蓉妹妹是宁愿身在青楼,也不愿嫁给你这样的槽头货!”

这句话刺痛了赵铜,激起了这个男人内心的血性。他勃然作色,朝赵秀芳怒吼道:“老乞婆,老子现在就去绿珠楼找她!”

赵铜带上马弁魏骡子,怒冲冲地赶到了绿珠楼门前,一步跨进去,猛抬头看到正厅里悬挂着玉芙蓉的大幅画像,仿佛大热天走进了一片树阴里,心里的怒气竟就悄悄地消下去一大半,回头吩咐马弁魏骡子回家。

赶走了马弁,赵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匆匆地上了二楼,远远就听到洞箫伴着玉芙蓉的歌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

听着玉芙蓉的歌唱声,赵铜竟自然地放轻了脚步,他生怕自己的脚步会踏碎了玉芙蓉婉转优美的歌声。他蹑手蹑脚,做贼似的接近玉芙蓉的香闺,隔帘看见里面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位是胸前飘着白胡子的老头,另外两位也该在五十开外。那白胡子老头掌着云板,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吹箫,一个吹笛子,玉芙蓉则怀抱着琵琶,轻弹浅唱。

赵铜在帘外看呆了。他其实听不懂昆曲,玉芙蓉唱些什么,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但他还是被那曲调听醉了,像喝了烈酒那样醉醺醺软绵绵的,觉得自己仿佛在云里雾里,直到一曲终了,他还痴痴地站在那里。

玉芙蓉终于看到了赵铜,那三位客人似乎也已经尽兴,起身告辞。玉芙蓉把客人送到门口,挑帘便也迎着了赵铜,柔声问:“你来了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呀?”

赵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下,说:“我来请你去看戏哩。”

玉芙蓉竟喜形于色,说:“好啊,我也是刚听那三位老客说,新舞台的欧老板,从外码头勾来了一位踩跷的好角,正想去看看哩。”

赵铜并不知道新舞台来了会踩跷的好角,他说请玉芙蓉看戏,只是临时瞎编的一句谎话,没想到歪打正着,他也立即兴高采烈起来,眉飞色舞地对玉芙蓉说:“所以我来请你呀!”

玉芙蓉笑了笑,说:“叫上大姐一起吧。”

赵铜带着玉芙蓉回到家里,他的小老婆江氏正打摆子(疟疾),盖了四床棉被还冷得浑身乱颤,他就叫魏骡子留在家里照顾江氏,自己带着赵秀芳和玉芙蓉一起去新舞台看戏。

新舞台的欧老板听说赵师长来看戏,可吓出了一身汗,连忙迎出来,却看见玉芙蓉跟赵铜在一起。他与玉芙蓉是老相识了,匆匆地朝玉芙蓉微笑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朝赵铜说:“不知道师长光临,您看是给您安排池座呢,还是包厢?”

欧老板这样问,原是知晓玉芙蓉是要选池座的,但赵师长就得安排贵宾包厢啊。他两边为难,不得不问清楚。

赵铜不常进剧场看戏,却也知道富贵人家都是坐包厢的,就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包厢,最好的包厢!”

玉芙蓉却说:“池座吧,欧老板,池座还有好位置吗?”

靠近台口的池座,甚至可以看清楚台上演员的眉毛,身段看得更真切,玉芙蓉要看角儿的表演,自然就要选择池座了。

欧老板却不敢回答,可怜巴巴地望着赵铜,赵铜却说:“望着我干嗎?问你话哩,有好池座吗?”

欧老板连忙说:“有,有!”

欧老板把三位客人安排落座,就捧着曲笺请赵铜点戏,赵铜接过曲笺正要往玉芙蓉这边推,玉芙蓉笑了笑说:“欧老板,外码头来的角儿,都是好佬,就照你们挂出来的戏码演吧。”

台上的戏果然非常好。玉芙蓉他们落座,台上正唱《三娘教子》。排在后面的是角儿贴演的《挂画》,还特别注明是踩跷的。玉芙蓉就盼着看这一出踩跷的《挂画》。

赵秀芳也喜欢看戏,《三娘教子》《挂画》这些戏,她在家乡木鱼镇是都看过的,大概意思她也知道,听不懂台上唱些什么,却很是敬佩那个王春娥织布教儿子,儿子还不是她亲生的,真贤德。

可是,《三娘教子》唱完,却没有接着演出《挂画》,台上冷了几分钟,好像出了什么乱子。过了一会儿,欧老板从后台走出来,站在台口,苦着脸朝台下深鞠一躬,向观众求告,说是角儿出了点儿什么事,《挂画》改为《二堂舍子》。

池座里的观众立即闹起来。大家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愤怒,就闹着要退票。

池座里的赵铜也被惹火了,他其实不知道踩跷是怎么一回事,就在乱纷纷的喧哗中,玉芙蓉向赵秀芳作了些解说,他就坐在旁边,自然也听到了,才懵懵懂懂知道了一星半点儿。他本来也不在乎踩不踩跷,但看到玉芙蓉和赵秀芳都是一副非常失望的神情,他就执意要欧老板演出踩跷的《挂画》了。

玉芙蓉见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就暗暗地问欧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老板正想求着玉芙蓉出个金面,帮他渡过这一关,就真诚相告。原来这一个月驻新舞台演出的,是从开封来的春熙班,唯独这个演《挂画》的角儿,因为会踩跷,是欧老板派人从常德勾来的,《三娘教子》快要演完,去催他化妆的时候,才知道他嫌欧老板开的包银少了,又被安庆一个勾角的勾跑了,只把一双跷留在后台的化妆间里迷惑大家,人却在戏开锣不久就开溜了。

赵铜冲欧老板大吼大叫道:“你干吗就不肯给他多开点儿包银啊?老子今天不退票,就要看踩跷的《挂画》!”

玉芙蓉朝欧老板看了看,就问:“春熙班应该也有会这出戏的人啊。”

欧老板苦笑说:“会《挂画》的自然有,可都不会踩跷啊!”

剧场里人们乱纷纷地嚷着:“不唱踩跷的《挂画》,就砸了新舞台。”

赵秀芳想起玉芙蓉曾经也是个唱戏的好角,就凑到玉芙蓉面前,笑着悄声说:“妹妹,你能唱踩跷的《挂画》吗?”

玉芙蓉看到剧场内有人开始扔茶盅茶壶了,回头再看看欧老板满头大汗,一脸的惶恐无助,内心突然就涌起了当年师傅常说的一句话“救场如救火”,便朝欧老板说:“我试试吧,你赶快去安排个垫场的戏,另外要选一个梅香。”

欧老板千恩万谢,来不及多说了,跑上台大声宣布:“踩跷的《挂画》照旧演出,贴演的角儿——保密!先送大家一出《拾黄金》!”

前台垫演《拾黄金》,玉芙蓉匆匆进了后台化妆间,看到那个被勾跑的角儿留下的跷,赶快带上站到椅子上试了试,心里有了数,就连忙去拜春熙班的班主彭青莲。这出戏一把椅子两个人,小姐叶含嫣,丫环梅香,她怕台上生疏,就想跟扮梅香的演员走走位置。彭青莲说:“玉老板放心,就是我伺候您,我扮梅香。”

玉芙蓉扮好戏,挑帘就是一个碰头彩!因为踩了跷,一步三摆,真是弱柳扶风,那扮相,那身段,猛一下子令观众眼前一亮,不由人不拍手叫好。待到开口唱那段四平调“自那日踏青回精神涣散,梦寐间犹自念那射雕少年”,剧场内简直就疯狂了。观众无论老少,都不知道这个角儿是哪里来的,但那天仙似的容貌,叫人心醉,更兼她美目溢彩,顾盼风流,甜蜜的歌喉,把一个思春少女那种渴望缠绵,演绎得活灵活现,激起喝彩声四起,就是一句念白,居然也有彩声。再等到站到椅子上去表演挂画,踩着跷,三寸金莲在椅子靠背上腾挪跳跃,分明是吓得要出一身冷汗的惊险动作,她做出来却又那样俏皮妩媚,令人赞叹。

人们时而尖声惊叫,时而放声大笑,彩声就真的快要把剧场的屋顶掀翻了!

《挂画》的表演把个赵秀芳看得心惊肉跳,戏一下妆,她就拉住玉芙蓉欢叫着:“我的妹妹呀,真怕你摔着了,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嗓子,又有这么好的功夫,你要是登台唱戏,还不红遍天下呀!”

玉芙蓉居然没有理睬赵秀芳。

她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赵秀芳说了些什么,她晕乎乎地被众人簇拥着,享受着众人的赞叹和夸耀,全身火烧火燎的,两边脸颊被烧得比上了妆还要红。她觉得自己是被美酒灌得酩酊大醉了,醉得黑天昏地,不省人事了。她觉得自己是在腾云驾雾,那种晕乎乎头重脚轻的缥缈感觉,让她那颗心突然像是悬在半空,无所寄托了。

一次突如其来的救场,竟又点燃了玉芙蓉对舞台的激情。玉芙蓉的跷功是童子功,七岁多不到八岁就练成了,练成之后,在戏班子里那么多年,除了睡觉,师傅就不许她松跷,就是平时吃饭走路蹲茅坑都得踩着跷,跷功是深入到了她的骨髓里,所以新舞台救场,仍然不减当年。

新舞台欧老板携同春熙班班主彭青莲登门道谢,欧老板竟然嬉笑着跟玉芙蓉说:“彭班主其实与你玉老板,还有一段奇缘哩!”

玉芙蓉有些意外,便好奇地望着彭青莲,问:“此话从何说起呀。”

彭青莲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不过,看到玉老板踩跷的《挂画》,我就猜到几分了,我的师傅生前提到过您和您的师傅一盏灯。”

玉芙蓉更吃惊了,连忙问:“彭班主,尊师是哪一位?”

彭青莲款款地说:“在下师父艺名小福子,跟玉老板您的师父一盏灯从小就同门学艺。我们那位祖师爷是个怪人,一辈子只肯教授两个徒弟。一个是您的师傅一盏灯,一个是我的师傅小福子,但他老人家两个徒弟分开教,教我的师傅是不踩跷的,教您师傅却是踩跷的。所以,后辈传承下来,您师傅那一脉的,都踩跷,我们这一脉的就都不学踩跷。要叙起来,您的师傅就是我的师叔,我们也算得是师兄妹了。”

玉芙蓉連忙起身行礼道:“冒昧了,师兄!尊师小福子的大名,当年在师傅身边,也是常常听到他老人家提起的,他说小福子的水袖是江南一绝!彭师兄一定是得到尊师的真传了,什么时候也让小妹开开眼?”

欧老板趁势上前,朝玉芙蓉拱一拱手,笑着说:“玉老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芙蓉说:“欧老板请讲。”

欧老板凑近说:“凭玉老板这样的功夫,若是加盟春熙班,你们师兄妹珠联璧合,远的不好说,何愁不红遍三江两湖?”

彭青莲便也一脸真诚,说:“师妹,您跟着您师傅,吃了多少苦才练成这一身的本事,别的且不说,单凭您的跷功,如今何人能及?这么好的玩意儿,若就此埋没在绿珠楼,岂不可惜?”

玉芙蓉真的被彭青莲说动心了。在青楼的这些年,到绿珠楼来翻她牌子的客人,几乎都是爱听她唱一出的。她在青楼为客人演唱的时刻,心里自然会时时想起当年走红舞台的情形,自然也会时时勾起对红氍毹的渴望。青楼哪里是栖身之处?三五年后颜色衰败,便成残枝败叶,随风飘零沟渠污淖,这便是为娼为妓的宿命。她也想为自己的后半生找条活路,但此前,即使有耿之光帮助她,她也没有能力赎身。原以为身陷青楼,此生就回不到舞台上了,万万没想到,眼下就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送走了欧老板和彭班主,她就立即去找赵铜。

见了面,玉芙蓉就直通通问赵铜道:“你肯为我赎身吗?”

赵铜大喜,连声说:“肯啊,当然肯啊!”

玉芙蓉又问:“我可不能嫁给你,也肯吗?”

赵铜愣了一下,仍然高声说:“当然啦,现在就去找老鸨子!”

玉芙蓉内心非常激动,却只浅笑着说:“不过,你可不能吓唬妈妈,绿珠楼待我不薄,赎身的银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文一毫也不能少给。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不够的,你替我垫着,记个数,我日后一定如数奉还!”

赵铜自然满口应承。

玉芙蓉赎身出了绿珠楼,一时无处安身,赵秀芳立即说:“住到我家里去吧,我们姊妹正好做个伴!”

赵铜便假装开玩笑,说:“不如就嫁给我哩,何必这么麻烦?”

玉芙蓉连忙申明,说:“我们可有言在先的啊。”

赵秀芳立即骂道:“怎么啦?趁火打劫啊?妹妹,别理那个槽头货!”一面骂,一面就拉着玉芙蓉进了她的卧室。

赵铜被扔在房门外,一个人嘟囔着:“不肯嫁给我,那也不许嫁给别人!”

赵铜在赵秀芳的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想进去,又不想进去,突然感到很无聊,他回头大声叫着:“魏骡子呢?死哪里去啦?”

魏骡子应声跑在赵铜背后,气喘吁吁地说:“我在这儿哩,师长。”

赵铜望着魏骡子,眨着眼睛问:“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魏骡子喘着粗气说:“我蹲在茅房里哩。”

茅房在前院与后院之间的一个拐角里,赵铜朝茅房那边看了看,小声问魏骡子:“姨奶奶的药喝了吗?”

魏骡子气喘匀了,也低声说:“喝是喝了,可又吐了。”

赵铜急了,问:“怎么吐了呢?”

魏骡子说:“我哪儿知道啊。”

赵铜就急忙拐进后院,往小老婆江氏的房间里跑。

赵铜娶了两个老婆,至今却仍然没有一男半女,这也是他着急的一件大事。大老婆赵秀芳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就怀不上,小老婆江氏倒是怀过两次,可两次都是刚刚怀上两三个月就流产了。这一次听说又怀上了,赵铜就请了个有名的郎中,三天来把一次脉,一天一帖保胎药。费了这么大劲,总算保到了四个半月。那郎中说,只要过了五个月,胎儿就可以确保无虞了。偏在这个紧要当口,江氏见药就吐,赵铜就着急了,心里说,只差半个月了,可别出什么事啊。

赵铜急匆匆到了江氏房里,卻看见她脸色红润,好好儿的并没有什么事,就放心了,他转身问那个伺候江氏的孙婆子道:“魏骡子说,姨奶奶吐药啦?”

孙婆子却朝江氏望了望,只点头,不吱声。

江氏连忙怯怯地回答说:“没有事,吃两颗青杏子就压住了。”

赵铜大喜,说:“咱后院就有两棵杏子树啊!”他回头对魏骡子说:“你守着,那两棵树上的青杏子,谁都不许动一颗。姨奶奶要吃,你马上去摘来。”

魏骡子说:“师长,我也不能时刻守在这里啊!”

赵铜说:“怎么就不能时刻守在这里啦?这半个月,不,这个月,你就守在这里,守着姨奶奶,一刻也不许离开!对啦,加一条,除了那个郎中,不许任何人到后院来打扰姨奶奶!”

魏骡子连忙把行李卷抱进了后院的一间耳房,距离江氏的卧室,只隔着一条巷道,江氏咳嗽都能听到。

赵铜觉得有魏骡子这样贴近守护着江氏,不会有事了,他就抽身去找玉芙蓉。殊不知,魏骡子和江氏早有奸情。

玉芙蓉决心要下海了,立即去新舞台跟春熙班班主彭青莲订立契约。契约是有旧制的,不费力,双方写了字,彭青莲就带玉芙蓉跟戏班里的众人见面。后台场面上,只见了打鼓佬和琴师,前台生行旦行见了十几位角儿,最后停在一位身穿长衫的男人面前,恭恭敬敬说:“师妹,这位是燕赵名丑宝珊峰宝三爷。”

宝珊峰这个名字,玉芙蓉早年在戏班子里,也是听说过的,但却没见到真人。现在见到的真人,竟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儿,有些秃顶,一领蓝衫,慈眉善目,笑脸弥勒佛似的,她便连忙双手抱到肚子角,向前施礼说:“给宝三爷请安了。”

宝三爷连忙后退半步,躬身还礼,嘴里念道:“有礼,有礼!”

这位宝三爷原是前清的一位王爷,十岁就开始票戏,酷爱文丑,对杨三(同光名丑杨鸣玉)崇拜得五体投地。只可惜他出生晚了,开始票戏的时候,杨三已年近花甲,再过两三年就不怎么登台作艺了,他还是花了大把的银子要学杨三。家里有钱的时候,视钱财如粪土,特别肯花钱捧角,当年小福子就受过他许多恩惠。后来家道中落,他干脆下海,进了小福子的春熙班。

宝三爷见了玉芙蓉,笑着说:“信不信我还真的傍过你师傅一出戏咧。”

玉芙蓉连忙也笑着回答:“您阅历丰富,晚辈信的。”

宝三爷说:“真的哩。那时候你师傅也刚刚出道,在天津段家唱堂会,你师傅的《思凡·下山》。我那时候正学了这一出,没演过,求到了你师爷爷的面前,才让我傍你师傅,扮小和尚本无,在台上见识了你师傅的跷功,那是真漂亮!不过哩,我也自夸一句吧,你师傅对我的含靴扔靴的小身段,也是很赏识的。我那个小身段学的就是杨三先生的路子。后来又在湖广会馆,还是这一出《思凡·下山》,我们正式贴演过一回,那一回可真是得了不少的彩!”

彭青莲便连忙凑上前说:“正好啊,师妹来了,二位把这出戏捡起来!”

宝三爷却极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当然乐意了,这出戏原本是要踩跷才更能出彩。不过,我是野路子,不知道玉老板可否瞧得上眼?”

玉芙蓉说:“宝三爷太客气啦,有您老前辈兜着,我跟您沾光哩。”

大家正说着话,有个人站在玉芙蓉背后,畏怯怯地柔声低叫了一句道:“玉老板,您好。”

玉芙蓉被惊了一下,循声回头,看见身后紧贴着她,站着个白白净净略微有些胖的青年男子,她大惊失色,有些慌乱地问:“你是——”

那青年红着脸,低眉说:“我叫邓含璞。”

玉芙蓉一脸的茫然,有些失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她认出来这个自称邓含璞的人,就是邓锡九的儿子,惊慌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彭青莲在一旁看出了一些端倪,待众人尽去,他便关切地问玉芙蓉:“师妹,你跟邓含璞认识?”

“岂止认识!”玉芙蓉苦笑着,说出了当年邓锡九带儿子邓含璞进绿珠楼的故事,满是感慨地说,“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又跟他见面了。”

彭青莲怎么也猜想不到这里面会有这么曲折的故事,他虽然也是感慨万千,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玉芙蓉,迟疑了一会儿,说:“师妹,这也是缘分吧。这个邓含璞也是从小就玩票,酷爱青衣花旦戏。他们家有钱,传说他父亲邓锡九还重金请余玉琴先生给他说过《醉酒》和《虹霓关》这两出戏,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他的戏路子还真有些余老板的意思,而且扮相俊美,嗓音甜润。后来全家逃难到了开封,他父亲邓锡九被人砍死,母亲投河自尽,他从小玩票玩入了魔,不扮戏的时候,他跟别人连话都懒得说。待到父母双亡,他就流落街头,却又连乞讨都不会,后来还是得亏遇到了宝三爷。宝三爷与邓家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瓜葛,知道他会不少的青衣戏花旦戏,就求到了我这里,把他弄进了班子里。你进来之前,凡是对儿戏,大多就是由宝三爷兜着他。《思凡·下山》就是他扮色空,宝三爷傍他,扮小和尚本无。”

玉芙蓉的情绪却久久沉浸在当年的故事里,突然又关切问:“他是娶了亲的呀,他妻子呢?”

彭青莲摇摇头,说:“据他自己说,那女子当年就没有跟他们家一起逃出来,有说就在附近的一座小庵里削发出家的,也有说是被南兵的一个什么长官霸占去做了小妾。倒是邓含璞自己,一点儿也不关心那女子的下落,进了戏班子,只要天天有戏扮,他就把家里的那些事,丢到了后脑勺,不但没有半点儿悲伤,反而换了个人似的,成天乐呵呵的。”

玉芙蓉沉默着,若有所思。

彭青莲朝玉芙蓉看一眼,轻声笑了笑,又低声说:“只是有一怪,这个邓含璞在班子里,见到男人总是绕开走,可见到女的,无论老少他都贴上去,跟人家亲热得让人受不了。师妹你长得太好看了,还真得避着他一点儿哩。”

玉芙蓉嘴里说:“谢谢师兄,我不会有事的。”但她心底却起了一层波浪。

因为有踩跷的玉芙蓉加盟,新舞台欧老板更加看好春熙班,一次就与春熙班班主彭青莲签下了档期一年的演出合同。

玉芙蓉进了春熙班,班主彭青莲果然就要玉芙蓉和宝三爷排练踩跷的《思凡·下山》,两个人台上刚走了一遍,大家都禁不住喜出望外,踩跷的《思凡·下山》,果然要比不踩跷的好看多了。大家见识了玉芙蓉的跷功,交口贊叹。玉芙蓉也见识了宝三爷的绝活,不由得不佩服。宝三爷的表演不仅滑稽风趣,而且一招一式都紧扣着剧情,带动剧情发展。

玉芙蓉有了空闲,就一个人在后台练戏。这天天完全黑下来了,玉芙蓉才打开化妆间的门,却看见邓含璞像个台上的丫环似的,手里端着一杯茶,侍立在门外的黑影里。

戏班子停了锣,剧场内空荡荡特别寂静,冷不丁看到门外的黑影里立着这么一个人,特别令人惊恐,玉芙蓉被吓得惊叫了一声:“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邓含璞含胸低头,向前一步递上茶盅,说:“玉老板,您漱漱口。”

玉芙蓉迟疑了一下,突然想到,这个邓含璞莫非是来偷功夫的?玉芙蓉进了春熙班,因为会踩跷,就把邓含璞的戏差不多抢光了。他心里不定怎么恨着玉芙蓉哩。或许他以为玉芙蓉是在化妆间里练习跷功,所以就想潜进来偷学?这么一想,玉芙蓉就问邓含璞:“你几时来的?”

邓含璞再次把茶盅递上来,说:“也只是来一会儿,您漱一下口吧。宝三爷想让我拜您为师,跟您学踩跷,来问问您。”

玉芙蓉接过茶盅,水有温热,心里就有些奇怪,戏班子停锣了,剧场也就不会提供茶水了,她猜不到邓含璞是从哪里弄来的热茶水,就道了一声:“谢谢。拜师这个事,可万万使不得,我自己还没出师哩,也大不了你两三岁,哪有资格收你为徒呀?何况你还拜过余玉琴先生的,辈分不知道要高多少!”

邓含璞看到玉芙蓉漱了口,连忙向前接过茶盅,笑吟吟地说:“没事,我就问问。您现在是要回家吧?您等着啊,我给您叫辆黄包车去。”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跑。

玉芙蓉连忙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车,我就住在草桥巷,一里多路,我喜欢走着回去。”

一边说着话,玉芙蓉就已经走到了街上。

邓含璞又连忙迎着玉芙蓉,说:“那好吧,我陪着您走走。”

玉芙蓉心里一直警惕着邓含璞,就站下来笑笑说:“你忙你的吧,我一个人走惯了的。”

邓含璞说:“今儿天黑了哩,怕路上不太平,我还是陪陪您吧。”

玉芙蓉心里有些烦了,可脸上还得装作和气,抬手指了指前面不远的地方说:“小邓先生,真的不用麻烦你,我住得很近的,你看,过了那家茶叶店就到了。”

邓含璞有点儿含羞的样子,说:“好吧,好吧,我就站这里看着您走。”

玉芙蓉很无奈地朝邓含璞看了看,也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丢下邓含璞,扭头往前走,可走了不到十步,她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邓含璞。

邓含璞居然还站在那里朝她招手,看到她回头看他,就连忙小跑着追了上来!

玉芙蓉哭笑不得,却只能强忍着。

邓含璞追上来,脸上满是神秘,紧贴着玉芙蓉的耳鬓极轻声地说:“玉老板您看,那边有两个人,好像是在等您的。”

玉芙蓉连忙朝他指的方向看,站在前面茶叶店屋檐下的艾云和她的女儿林文霞,已经朝她走过来了。

“师姐!”玉芙蓉赶紧迎上去,关切地问,“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在这里?”

艾云显然是有心事,可看到有个外人在场,就有些支支吾吾,说:“没什么急事,就是看看你。”

林文霞朝玉芙蓉看了看,却是突然眼睛一亮,挽着艾云走近玉芙蓉,说:“妈,玉姨又不是外人,您找她有事就说找她有事,不用这么支支吾吾的!”

玉芙蓉就追着问艾云是什么事。

原来,林文霞初中要毕业了,正不知道毕业后怎么办,听说有个官费的国民同文学校招收初中毕业生,将来毕业了,由政府推荐到相关部门做事,她就赶快去报考。找到了国民同文学校才知道,要想进这所官办学校,必须有一位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达官贵人保荐。

林文霞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达官贵人?那会儿,她还真的没有想到玉芙蓉。她不像她妈妈,她妈妈跟玉芙蓉是师姐妹,而且姐妹情深。她跟玉芙蓉没有任何来往,没有任何瓜葛。她从小就知道玉芙蓉是个妓女,知道玉芙蓉跟赵铜的关系,更是肮脏得让人不齿。她甚至从开始懂事起,心里就刻意排斥玉芙蓉,随着年纪慢慢变大,这种情绪更明显强烈。林文霞在教会学校快要初中毕业了,她要争取进入上流社会,她要做个体面人,当然不愿意有玉芙蓉这样的亲戚朋友。所以,她当时也没有想到通过玉芙蓉去求警备师长赵铜。

林文霞在教会学校有个同班同学叫姚馨,姚馨的哥哥是市府秘书。姚馨是大小姐,她自己决不会报考同文学校,林文霞就试着去央求姚馨,想请姚馨哥哥帮帮她。可是一直没有消息。后来,林文霞想起了玉芙蓉!她从来没有去过玉芙蓉的住处,但她记得她母亲提起过,玉芙蓉就住在草桥巷赵铜的府上。

玉芙蓉真的十分为难。师姐艾云的事,她不能不管,可是,要她拿这样的事去求赵铜,她真的不愿意。她与赵铜的关系,并不像耿之光。耿之光是她的知己,有什么事都可以托他去办;赵铜就不一样了,赵铜不是她的知己,她必须掂量一下轻重,才能跟赵铜开口。

玉芙蓉正犹豫的时候,邓含璞却在她耳边轻声说:“玉老板,那位小姐是想报考同文学校吗?我可以试试的。”

邓含璞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嗡似的,玉芙蓉都没有听太清楚,林文霞却听清楚了,她喜出望外,立即大步走到邓含璞面前,笑盈盈地说:“真的吗?先生!”

玉芙蓉也转头,急切地问:“小邓先生真能帮我们吗?”

邓含璞垂手而立,说:“同文的校长梁啸,是拙荆的三叔。”

玉芙蓉突然想到邓含璞与他妻子的关系,愣了一下。邓含璞看到了玉芙蓉的脸色,自然就明白她的担忧,连忙说:“玉老板,您放心,这位三岳父一直待我很好,应该不会拒绝我的。”

玉芙蓉想了想,总觉得这事有点儿悬,却又只得说:“那就先谢谢小邓先生了!”

林文霞却似意外得到一个救星了,她感激地扑近邓含璞,泪光闪闪地叫着:“邓先生,这事全指靠您了!”

邓含璞往后退了半步,含着腰浅浅地鞠一个躬表示还礼,对林文霞说:“小姐,不敢动问你的芳名。”

林文霞连忙说:“林文霞,我叫林文霞。”

邓含璞红着脸说:“林小姐,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同文学校正门等你。”

林文霞惊讶了,望着邓含璞问:“明天?”

邓含璞点点头,说:“过两天戏班要恢复营业,我怕我没有时间了。不如就在明天,我带你去见那校长,当面跟他交代清楚,我才放心呀。”

玉芙蓉也大感意外,连忙说:“小邓先生,这样行吗?”

邓含璞有些羞涩地朝玉芙蓉看了一眼,又连忙低下眉眼,说:“玉老板,您放心吧,这样的大事,我岂敢打诳语呀?”

玉芙蓉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圆满的结果,她甚至心里有些慌张不踏实。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浓了,玉芙蓉想到明天林文霞要跟着邓含璞一起去同文学校,就想把她们母女带到赵家住一晚上。

赵秀芳是个热情的人,而且她听到玉芙蓉总是说,小时候艾云师姐如何如何疼爱她庇护她,心里就对艾云生了几分敬重。见了面,她看到艾云果然是一副慈爱忠厚的样子,立即就亲切得像是在木鱼镇一起长大的姐妹似的。

几个女人正说得热闹,赵铜回来了。

赵铜在外面喝了一点儿酒,没有醉,但多少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感觉,进门看见坐着一屋子女人,他就乐呵呵地叫着:“老乞婆,来客啦?”

林文霞一直就一个人单独站着,最先看到赵铜突然闯进来,可赵铜却好像没有看见她,她就迎上去说:“赵师长,您好!”

赵铜进门头一眼看到的是玉芙蓉,然后才是看到赵秀芳和艾云,还真没提防大门旁边站着个漂亮女孩,仓促间竟有些尴尬。

玉芙蓉连忙走过来,拉起艾云向赵铜介绍:“这是我师姐艾云,这孩子是我师姐的女儿文霞,她们是来看我的。”

赵铜竟也朝艾云点了一下头,大声嚷嚷:“哦,哦,老听玉老板说她的师姐待她如何如何好,一直就想见见你哩,你以后常来常往啊。”

艾云连连说:“谢谢赵师长。”

赵铜扔下艾云,朝林文霞看了看,还想说点儿什么,赵秀芳却拉了他一把,说:“你今夜呆到后面去吧,让我们姊妹说说闲话。”

赵铜极不情愿地去后院看江氏了。但他的心却留在外厅了,他猛然发觉林文霞的眉眼身材,好像哪儿有点儿像玉芙蓉。他想再看看,就又往外厅蹭。可是,他还没有走到外厅,赵秀芳就把他赶出来了。

邓含璞回来喜滋滋地告诉玉芙蓉,事情都办妥了。同文学校是夏季招生,秋季开学,他的三岳父已经给林文霞办理了一切手续,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月就能拿到入学通知书,只等林文霞拿到教会学校的初中毕业证,就可以到同文学校注册入学了。

玉芙蓉十分感激,想到自己在春熙班抢了邓含璞的戏,心里非常愧疚,她找到彭青莲说:“师兄,我们复排《虹霓关》吧。”

彭青莲当然非常高兴,连忙说:“行啊,这个戏,咱们还是照梅兰芳老板的路子,头本《虹霓关》你扮东方氏,我给你配丫环,二本《虹霓关》丫环的戏分重,你扮丫环,我扮东方氏。”

玉芙蓉朝彭青莲笑了笑,说:“师兄啊,你是班主哩,我可不敢老是要你捧着我。你看,能不能派邓含璞给我配戏呀?”

彭青莲愣了一下,转瞬间就朝玉芙蓉竖起了大拇指,微笑着说:“师妹,我就盼着你这句话哩!”

玉芙蓉羞涩地笑了笑,说:“我把他的戏都抢了,心里很有些不落忍。”

彭青莲又说:“话也不是这样说,并不是你抢了他的戏,戏园子要叫座,戏迷要看踩跷的戏,所以新舞台的欧老板才到处去勾角,跟你玉芙蓉不相干。”

玉芙蓉说:“总之还是我影响到了他,他的扮相嗓音都不错,也是能叫座的。”

彭青蓮说:“实话跟你说吧,宝三爷现在才告诉我,他原来与邓家是至亲。邓含璞的祖母原就是宝王府的格格,宝三爷的亲姐姐。只是后来宝亲王的王位没了,王府也渐渐衰败了,两家南北相隔数千里,亲戚也渐渐疏远了,许多年没有来往了,所以,宝三爷人前也不愿意提起这些陈年烂事。但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又遇一起了,哪能不照顾一些呢?毕竟也是王府的血脉呀。所以,为邓含璞的事,宝三爷还特别找过我,他怕我会因为你进了班子,就开了邓含璞,他老人家甚至异想天开,想叫邓含璞拜到你名下,跟你学踩跷哩!”

玉芙蓉大惊,连连摇手,说:“这可万万使不得,我自己还没出师哩,也大不了他两三岁,哪有资格收他为徒呀?”

彭青莲笑着说:“这些倒都是虚的。我也是觉得,他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回头再学跷功,只怕晚了。”

玉芙蓉点头称是,说:“师兄明理。”

彭青莲说:“你能点他跟你一起排《虹霓关》,我心里就有底了,可以给宝三爷一个答复了。”

玉芙蓉说:“真是为难师兄了,就是冲着宝三爷,咱们不能不关照一下。以后,像《虹霓关》《樊江关》这样的戏,师兄就尽量派给我和他吧。”

彭青莲很是感动,真诚地说:“师妹,师兄真的服了你了!”

玉芙蓉却真诚地说:“師兄言重了啊,我还要感激师兄的收留哩。”

彭青莲也不再说什么,立马就张罗着排《虹霓关》这出戏。

邓含璞听说派他傍玉芙蓉贴演《虹霓关》,感动得心花怒放。这一阵子,他的确感到了一种迫近的危机。对他而言,唱戏还真的不只是为了谋生,而是一种欲望,一种充分展示自我的欲望,就像有的女人喜欢打扮自己一样,他酷爱舞台上旦角的妩媚,他渴望把那种阴柔妩媚展示给别人,就是穷到讨饭的日子里,这样的欲望也不曾在他心中消灭过。他是玩票下海,无法跟玉芙蓉相比,更何况人家还有踩跷的绝活。所以,他就很担心自己会被挤下舞台。这让他非常伤心,他渴望留在舞台上,他渴望表演,渴望通过自己的表演来展示他所陶醉的阴柔妩媚。

这几日,林文霞却度日如年。为了方便上学,她就跟着玉芙蓉在赵府住下了。艾云得回教堂做事,就将女儿托付给玉芙蓉和赵秀芳。赵秀芳见林文霞漂亮、伶俐,就收她当了干女儿。

待林文霞赶到同文学校正门的时候,邓含璞已经等在那里了。见了面,邓含璞也没多说话,就把她带去见同文学校校长梁啸。

在梁啸那里,邓含璞居然半天不说话,惹得梁啸有些误会,以为他们是情侣,问他是不是又娶亲了,他才结结巴巴说明来意。

梁啸又盘问了林文霞几句,就说:“好的,这件事,我答应你们。”

邓含璞却又追着梁啸问:“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梁啸起身,对林文霞说:“我带你去办个登记手续,然后你们就可以回家去等待了。”

梁啸亲自带着林文霞去两个部门办了手续,又把林文霞和邓含璞送出校门,还微笑着对林文霞说:“放心吧,学校会及时给你寄通知书的。”

林文霞一时激动得心花怒放,她没有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她有一些身在梦境的感觉。说实在的,她心里原是有些怀疑邓含璞的,她看到这个人扭扭捏捏、嗲声嗲气的,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但这个人说同文学校校长是他的三岳父,她就陡然增强了信心,从邓含璞的身上看到了很大的希望。现在,事情果然办成了,林文霞很快就能拿到同文学校的通知书了,她心里所有的疑虑,全部化成了对邓含璞的感激之情。

春熙班准备《虹霓关》响排的时候,林文霞满面春风地跑到新舞台来找他,见面就兴奋地欢叫着:“邓先生,我收到入学通知书啦,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

林文霞手捧着同文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不停地给邓含璞作揖鞠躬,嘴里也忙不迭地连声说“谢谢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吓得邓含璞连忙趋前想要扶住林文霞,轻轻地说:“林小姐别这样,别这样。”

林文霞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触碰到了邓含璞的手指上,心里一惊,这才停止鞠躬,抬头才发现两个人真的近在咫尺,相互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了。她蓦然发觉,眼前站着的这个青年男子竟是那么英俊,略呈椭圆的脸,几乎看不到颧骨,皮肤白皙,两颊像施了粉似的,大约因为羞涩,粉白的脸上泛着红晕,一双明亮的眼睛,微笑中波光闪烁,说不出有多诱人。

林文霞心惊神乱,嗫嚅地说:“邓先生,我真不知道怎样感激您的大恩!”

邓含璞放开了扶住林文霞的双手,似乎也有些慌乱,他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也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两个人站得有两步远了,林文霞也稍稍安静了一点儿,说:“这都是托邓先生的福,文霞以后但凡有一点儿出息,一定要好好报答您。”

邓含璞连忙说:“林小姐真的不要再说感激报答这样的话了,这都是缘分,没有玉老板,我们还不可能认识哩。”

林文霞神情恍惚,有些痴痴地望着邓含璞。

邓含璞注意到了林文霞的眼神,内心竟然也有些慌乱,但他突然想到今天要响排《虹霓关》这件大事,连忙说:“林小姐,我不能陪你了,今日要响排我和玉老板的《虹霓关》,这会儿大家都快要到齐了,我得赶快进去了。”

邓含璞说完就匆匆走了,林文霞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邓含璞的背影走进了新舞台剧场,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特别想看看舞台上扮戏的邓含璞。

赵铜从宜昌打仗回来,听说玉芙蓉贴演的《虹霓关》首演,就把新舞台的包厢包下一大半,邀请自己手下的人都带上家眷,他自己带着赵秀芳和林文霞,浩浩荡荡一百多人,去给玉芙蓉捧场。他们送的花篮把新舞台剧场门前摆得满满当当,一直摆到了大街上。

林文霞却是头一次进剧场看戏。她妈妈虽然也曾经唱过戏,但在家里,妈妈从来不提唱戏的事。她也不愿意妈妈提那些事。她在教会学校里读书,有很多家里有钱的同学,她们是经常进剧场看戏的,也有人会谈论当今舞台上名角的那些故事,也会追捧崇拜名角,但说到戏子,大家都会一样地鄙夷不屑。林文霞家里虽然很穷,但她却比一般人更看不起戏子。现在她好像也是深陷在这样的矛盾中,她坐在包厢里,内心仍然是瞧不起戏子的,包括玉芙蓉,但她对邓含璞却没有半点儿瞧不起,相反,而是一种被燃烧的渴望,渴望看到舞台上扮戏的邓含璞。

开锣之后剧场内一直闹哄哄的,但突然间全场响起暴风骤雨般的鼓掌声,许多人朝舞台疯狂地叫好喝彩。林文霞被吓了一跳,忙问身边的赵秀芳:“干妈,他们乱叫些什么呀?”

赵秀芳也在欢呼大叫,眼睛只看着台上,却也抽空回答林文霞:“你玉姨出来啦,大伙给她的碰头好!”

林文霞这才看到舞台上出来了两个旦角,其中一个是辛文礼的夫人东方氏,另一个是东方氏的丫环。扮东方氏的是玉芙蓉,站在她身后的丫环就一定是邓含璞了!林文霞在看到丫环的那一刹那间,就完全被一种说不出来的美震撼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站在东方氏身后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就是邓含璞!那真的是一个天仙一样的美少女!那种艳丽,那种俊俏,那种妩媚,林文霞在一瞬间搜索了自己的全部记忆,在她的同学里,在她见到过的所有女人里,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没有一个少女能与邓含璞扮的丫环相提并论!直到演出结束,她仍然沉浸在这种激动的情绪里走不出来。

《虹霓关》首演大获成功,玉芙蓉拉着扮老军的宝三爷、扮丫环的邓含璞谢了三次幕,观众仍然不肯离去。尤其是池座里的戏迷,尖叫着拥向台口,像喊号子似的齐声高喊着:“玉芙蓉!玉芙蓉!”

演出结束之后,赵铜和赵秀芳要请玉芙蓉宵夜,林文霞没有跟他们走,她出包厢的时候,借口说看到一个同学了,说她想去那个同学家里,就不跟大家一起去宵夜了。赵秀芳想了想,也没有认真挽留,叮嘱了几句,就让她一个人先走了。

林文霞等到众人簇拥着玉芙蓉离开了新舞台,就偷偷到后台去找邓含璞。

邓含璞刚刚卸完妆,蓦然看到林文霞站在面前,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想去赵家住!”林文霞深情地凝望着邓含璞,刚卸妆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些粉黛,她仿佛想在邓含璞的身上复原那个靓丽少女,但她眼前却已经是一个英俊美男子了。她含羞地说:“你能送送我吗?”

“这么晚了,没有过湖的船了啊?”邓含璞知道林文霞住在湖心半岛的教堂里,有些担忧地说,“路又那么远,这时候,只怕黄包车也不愿意去了哩。”

林文霞便低声说:“我有个姑妈,就住在花楼街,我跟她说好了的,今夜晚一点,到她家住一宿,她一定还给我留着门的。”

林文霞在花楼街的确有个姑妈,是她父亲同母异父的姐姐。这位姑妈孤身一人住在花楼街,两家是穷亲戚,平时走得也还比较亲近,孤老太婆真的是很疼爱这个侄女。只是林文霞事先并没有说今夜要去借宿。

邓含璞连忙要去叫黄包车,林文霞却柔声说:“我们走一会儿,好吗?”

邓含璞犹豫了一下,喁喁地说:“这里离花楼街,怕有十来里路哩。”

林文霞朝前面指了指,说:“我们只穿过司库里,到前面的大街上叫黄包车。”

司库里是一条长不过两里路的小巷,一边是一所学校挨着一座道观,另一边是几家仓库货栈,斜穿过去就是大街。夜色沉沉,幽幽的小巷,两边的槐树树影幢幢,却几乎没有行人。走到离道观不远的地方,林文霞停下来,背靠着一棵槐树,喃喃自语似的,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个天仙似的美妙少女就是你!真是太美了,美得令人心醉!”

邓含璞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太夸奖了!”

林文霞却凝望着邓含璞,低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真的是太完美了!”

邓含璞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哪儿啊,跟玉老板比起来,差得远了。”

林文霞立即反驳说:“不,你比她美多了!”

邓含璞脸红了,说:“可不敢这么说,玉老板的戏,的确是好!”

林文霞有些激动,忘情地拉住了邓含璞的手,说:“我没有说她不好,可你真的比她还要好。要是把她的角色跟你的角色对调,你一定比她更有光彩!”

邓含璞被林文霞的话吓着了,他竟急忙伸手要捂林文霞的嘴巴。林文霞更激动了,她迎上去,将自己发烫的脸腮,贴近邓含璞的手掌心里,梦呓似的说:“含璞,你真的是太美了,美得叫人心醉。”

邓含璞突然感到一阵阵心慌心悸,几乎不能自持。

玉芙蓉重返舞台,赵铜本来就一直想为她热热闹闹庆祝一下的,但玉芙蓉只想凭自己的本事,好好唱戏,她不愿意世人总是把她与赵铜扯在一起。虽然在她的心里,赵铜并不是个坏人,她甚至觉得赵铜是个很可爱的人,可当年救赵铜的那件事,却让她耿耿于怀。当初救人心切,来不及多考虑,才用了那么个不光彩的手段,现在却成了世人的笑柄,她不愿让人没完没了地添油加醋地演绎传说这件事。所以,她住在赵家,心里也一直在后悔。她正准备自己租个房子,找个机会从赵家搬出去。

《虹霓关》首演大获成功,赵铜说要请玉芙蓉宵夜,她本来是想把彭青莲、宝三爷、邓含璞,还有鼓佬和琴师叫到一起的。彭青莲却悄悄跟她说,赵铜带了一大帮部下和眷属,人太多了,戏班子的人跟这些人不合群,去了反而大家不自在。她想了想,也是,就只好一个人跟着去了。

这一次只是想要捧邓含璞,玉芙蓉才把《虹霓关》首演的排场闹得那么大。林文霞想考同文学校,正是求告无门的时候,邓含璞却主动出来帮忙。这是多大的人情,多大的恩典啊!她得还邓含璞这个人情。

趙铜在鸿宾楼早就订好了十桌酒席,包下了楼上的大厅,只等戏散场,就把他请来看戏的那伙官佐和眷属上百号人,全都请到鸿宾楼,众人开怀畅饮。

喝到兴头上了,赵铜居然当着那么多手下的面,长叹一声说:“玉老板,借着酒兴,我赵铜想傍你唱一段,你能赏脸吗?”

玉芙蓉却没有想到赵铜会有这样的要求。她知道赵铜平时是不喜欢看戏的,他尤其厌恶男旦,他骂男旦是“男女人”。

就在玉芙蓉犹豫狐疑的时候,赵铜纵身跳到了一张酒桌上,竟然有模有样地做了一段起霸的身段,然后怪叫了一声,就唱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赵铜一开口,他的那帮手下立即狂呼乱叫起来,跺脚的跺脚,鼓掌的鼓掌,许多人也学着赵铜的样儿,叫喊着跳到了凳子上、桌子上。鸿宾楼二楼大厅一时闹翻了天,赵秀芳也来凑热闹,她撺掇了几位家眷围上来,竟把玉芙蓉也硬是扶到了赵铜的那张桌子上。

玉芙蓉没想到,赵铜的嗓音还真的雄浑高亢,很有些铜锤花脸的味道,甚至还有一点儿炸音,他又唱得特别卖力气,真的唱出了几分霸气。这场景猛一下子就把玉芙蓉感动了,她知道赵铜是从来也不唱戏的,他为学会唱这四句,背后该要下多大的功夫啊,他这么做,明显就是为了能与她玉芙蓉合唱一出。玉芙蓉心里一阵喜悦。等到赵铜把那四句唱完,她也早已经入戏,趋步上前道:“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与大王解忧,如何——”

一曲歌罢,玉芙蓉真的感到乏了,加上喝了两盅酒,便有些支撑不住了。赵秀芳看得真切,便阻止要接着往下闹的赵铜说:“没看到玉妹妹累了吗?”

赵铜这才发话,叫大家散了。

回到草桥巷,玉芙蓉跟赵秀芳打个招呼,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稍事洗漱,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听到赵铜在后院狮子似的吼叫:“魏骡子死到哪里去啦——”

玉芙蓉心头一惊,感觉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前院的人都被赵铜的吼叫惊醒了,赵秀芳头一个跑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问:“半夜三更的,怎么啦?”

玉芙蓉连忙开门出来,跑到赵秀芳身边,不安地说:“不会是江氏流产了吧?”

赵秀芳却忧心忡忡地说:“只怕不是哟,听那槽头货的吼叫,是真急了,像是要杀人哩!”

玉芙蓉吓得腿发软,急忙说:“大姐,我们快去后院看看呀。”

赵秀芳拉着玉芙蓉赶到后院,才知道后院空了,魏骡子、江氏和孙婆子全都不见了。这一天,前院的所有人都忙着去新舞台看戏,没有人注意到后院,但有人说,好像吃午饭的时候,后院的人还在的。

赵秀芳想了想,却说:“不对,他们没有在家吃午饭,一定是早饭后就走了的,今天初七哩!”

江氏是个侍妾,平时住在后院,是没有机会自由单独出门的。当年第一次怀孕,赵秀芳就带她到莲花庵许了愿,菩萨若能保住腹中胎儿平安,每月逢七必到庵里烧香还愿,且午饭要在庵里吃一顿斋饭。头两年,都是赵秀芳陪着,后来两胎都没有保住,赵秀芳也懈怠了,就由孙婆子和魏骡子陪着。这一次,他们必是借着烧香的机会逃走了。只是没有人知道江氏与魏骡子这两个人的奸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铜像头被激怒的公牛,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站在后院的杏子树下,对几个当兵的吼道:“派一个连出去,一定给我抓回来,我要剥了他们的皮!”

士兵很快就派出去了,都骑着马。赵铜也带着另外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走了,前后两进的院子,立即空虚得让人心里发怵。玉芙蓉陪着赵秀芳,惶恐不安地守在前院,守了大约还不到三个小时,一群士兵叫嚷着回来了,他们果然抓到了魏骡子、江氏和孙婆子。

原来这三个人并没有逃远。他们仓皇而逃,不敢走官道,所以也没有雇马车。江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挺着个大肚子,在那样的崎岖山路上哪里走得动?走了不到十里,她又感觉到肚子有些疼痛。魏骡子和孙婆子怕江氏动了胎气,就更害怕了,三个人商量,跑到一条偏僻的山沟里,找了户单门独户的人家,先躲起来。

他们到底没有躲过赵铜的追兵。十几个士兵把孙婆子、江氏和魏骡子押进后院的时候,赵铜还没有回来,他往另一条路上追出去了。趁着士兵去给赵铜送信的时候,赵秀芳让人把孙婆子押进了她的房间。

孙婆子已经吓得站不住了,进门就趴在地上磕头,哀告说:“太太救救我,玉老板救救我!”

这个孙婆子其实是赵秀芳从大街上招回来的,所以,赵秀芳想救她。但赵秀芳没有想到,孙婆子会背叛她,竟跟魏骡子和江氏一个鼻孔出气,跟着奸夫淫妇一起出逃。她要问个究竟,叫孙婆子坐下来,先喝口水。

孙婆子哪里敢坐到凳子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也接了那盅茶水。

赵秀芳走过去,把孙婆子扶起来,说:“你是我招进府来的,只要你把事情和盘托出,我一定放你一条生路。”

孙婆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痛哭起来。原来这里头有一个大骗局,骗了赵秀芳夫妇许多年!孙婆子竟是魏骡子嫡亲的舅妈。她说:“魏骡子跟江氏,早就好上了。魏骡子知道你正想找个婆子贴身伺候江氏,便让我假扮成讨饭婆,在莲花庵前拦住你,就如愿进了赵家的后院。”

赵秀芳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气得发抖,问孙婆子:“你们怎么知道江氏怀的是魏骡子的种?”

孙婆子说:“他们自己做的事,能不知道吗?”

赵秀芳追问:“三次都是魏骡子的种吗?”

孙婆子惶恐地望着赵秀芳,说:“真的不是赵师长的种。”

赵秀芳暗抽了一口冷气,又问:“这一次怎么又不打胎了?”

孙婆子说:“这一次,他们在江氏怀孕之初就想好要逃跑。魏骡子有个把兄弟,是南京杨大帅的卫士长,他告诉魏骡子,杨大帅要派兵攻打夏大帅,南京的兵很快就会打到九江来。魏骡子在那时候就想好了,九江很近,逃过去很容易,他们商量着不再打胎,只等杨大帅占领了九江,魏骡子就带江氏去投奔他的把兄弟,到杨大帅那里去当兵吃粮。这时候,赵师长又叫医生开了保胎药,魏骡子和江氏想着马上就要逃走了,就放心大胆地吃药保胎。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等来等去,等了几个月,南京杨大帅的兵打到芜湖就停下来了。这时候江氏怀孕半年多了,也不敢打胎了,害怕事情败露,就只能死里逃生了。”

赵秀芳听罢孙婆子一番话,恨恨地长叹一声,指着孙婆子骂道:“你造孽啊,你一个长辈,他们行那龌龊之事,你不拦着他们,反倒帮狗吃屎,你自己说你该死不该死啊!”

孙婆子趴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玉芙蓉心里不忍,便说:“姐姐,孙婆子也这把年纪了,放她一条生路吧。”

赵秀芳回头对玉芙蓉说:“我现在就是放了她,前院后院都是兵,她能跑得脱吗?不如趁那槽头货没回来,先把她藏到你房里,那槽头货就是发现少了孙婆子,也不会到你房间里去找,过几天找机会再放她走吧。”

赵铜匆匆赶回来,闖进后院,看到魏骡子和江氏被绑在杏子树下,他竟扔了手里的盒子枪,夺过士兵身上挂着的一把刺刀,一句话不说就猛扑上去,往魏骡子的胸脯连捅十几刀,直到魏骡子一声不吭了,他才持刀扑向江氏。

赵秀芳和玉芙蓉听到响动,急忙赶到了后院,看到赵铜要杀江氏,两个人几乎同时拼命呼喊:“别杀她!”

赵铜愣了一下,赵秀芳赶上来,捉住了赵铜持刀的手,说:“她是个大肚子!”

玉芙蓉也赶上来了,央求说:“是啊,她是个孕妇,饶了她吧。”

赵铜疯了,赵秀芳哪里捉得住他?他大吼道:“她肚子里的杂种,更不能留!”他猛地推开赵秀芳,扬手一刀直扎进江氏的肚子里。

江氏一声惨叫。

赵铜怒气不息,又扎一刀,骂道:“臭婊子,老子叫你再偷人!”

江氏几乎气绝了,却突然挣扎着声嘶力竭地指着玉芙蓉说:“我不是婊子,那个人才是婊子。你能把一个婊子带回家,我怎么就不能偷汉子!?”

被激怒的赵铜扬起手中的杀人刀,更疯狂地往江氏身上乱戳。

赵铜杀了魏骡子和江氏,却没有追问孙婆子的下落。他杀了人之后,竟又一个人住到后院江氏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打扰他。直到这天下午,夏大帅的传令兵叫他去见夏大帅,他才从江氏的房间里走出来。从夏大帅那里回来,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竟是一副喝了大酒的兴奋样子,说夏大帅要他带兵去打芜湖,三天之后,他就真的开拔了。

那日血腥悲惨的一幕,令玉芙蓉彻底崩溃了,她更迫切地想要搬出赵家了。

夏大帅与南京杨大帅开战,长江就封了航,铁路也不通了,市面上就有些动荡不安,接着物价也波动起来,吃的烧的都涨得厉害。街头巷尾也有传言说,夏大帅的队伍吃了败仗,快要退到安庆了。城里立即就人心惶惶,各个戏园子的生意,一夜之间就跌落几成,好多戏园子终于卖不满二成的票,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只得关门大吉。

春熙班有玉芙蓉、邓含璞、宝珊峰三根台柱子,还能维持五六成的票,有时碰到运气好,甚至还可以卖到七八成的票。但这样的日子极少,多半日子也只能维持在五六成票,有时候甚至只有三四成,新舞台也只是苦苦支撑,朝不保夕。

邓含璞却在那段日子里红遍了三镇。

玉芙蓉要捧邓含璞,宝三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也就在暗中与玉芙蓉同心协力,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台上台下都捧邓含璞。凡跟玉芙蓉联袂演出的戏,都不分头牌二牌,把他的名字与玉芙蓉的名字印得一样大。凡由宝三爷傍他的戏,又特别把他抬到挂头牌的位置。玉芙蓉又通过耿之光,联络到了几家报馆的朋友,在几家报纸上,隔三岔五地发表文章,专捧邓含璞。彭青莲也乐于把邓含璞捧红,他就时时加重邓含璞的戏分,把他的戏码往后排,后来干脆让他唱大轴。

邓含璞的名字迅速火爆起来,与宝三爷、玉芙蓉齐名了,江城戏迷把这三个人的名字合起来,称为“宝含玉”。但遇到眼前这形势,戏班子仍然很艰难。欧老板赚不到钱,就找到春熙班班主彭青莲,要求重新商定剧场与戏班子两家的票房分成。因为战乱,交通都被阻断了,开封也回不去了,戏班子困在这里,彭青莲只得答应欧老板的要求。玉芙蓉带头减少包银,渡过眼下的难关。

同文学校的课程并不紧张,林文霞就有许多时间,只要是邓含璞的大轴,她必定来看戏。戏幺锣,林文霞就先到司库里等着邓含璞卸妆。然后,两个人手牵手缓缓穿过司库里那两行老槐树,到前面的街上叫辆黄包车,一车坐到花楼街,找间又干净又僻静的小馆子宵夜。这样的情节,每个星期至少也会有一到两次。

有一天,邓含璞贴演《天女散花》,是大轴,戏毕,已是深夜,就在司库里的槐树树阴里,林文霞突然含笑望着邓含璞说:“求你个事,行吗?”

林文霞笑得像朵灿烂的花儿,让邓含璞有些魂不守舍,他躲闪着林文霞的目光,說:“行,行。”

林文霞说:“你教我唱段戏吧。”

邓含璞问:“你怎么想到要学戏呀?”

林文霞说:“我们学校新近成立了一个国剧社,得到了梁校长的支持和表彰,我也想参加,可我一段都不会,人家就不肯收我。”

邓含璞就笑了笑,说:“等得空儿了,我教你一段就是。”

林文霞立即抓着邓含璞的手,说:“你今夜在台上唱的‘祥云冉冉婆罗天’真是太美了,我就想学这一段。”

邓含璞犹豫了一下,说:“这段西皮,很吃功夫哩。”

林文霞连忙挽住邓含璞的手臂,说:“你不是角吗,你就教教我吧。”

邓含璞却仍然有些犹豫不决。

林文霞望着邓含璞笑了笑,说:“要不,我哼两句你听听,好不好?”

她松开邓含璞的手臂,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一条巷子寂静无人,便躲到一棵槐树背后,竟真的轻轻唱了句导板:“祥云冉冉婆罗天——”余音袅袅中,她从那棵槐树后轻盈地走出来,接着唱:“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就在“大千”的拖腔里,跑了个圆场,然后又做了个舞绸蹲下的身段,接着唱:“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一霎时又来到毕钵岩前。”唱毕,她竟又念了四句诗:“清圆智月广无边/慧业超明不作仙/幻中幻出庄严相/慈悲微妙自天然。”

邓含璞听得目瞪口呆了,望着林文霞说:“你是已经下过功夫了?唱得这么好,念得也很不错,字都咬得很准!”

林文霞轻轻喘息着,说:“我这哪儿成啊,都是剽学的,你得好好给我说说,连腔儿带身段,你得给我认真规置规置。”

邓含璞满口答应。

从那天起,只要有空闲,邓含璞就到花楼街林文霞姑妈家里,给林文霞说《天女散花》里“云路”这场戏。真要唱好这场戏,还得调调嗓子。邓含璞打听到有位琴师王长卿,琴技不错,正住在花楼街。他搭的是小东门外的一个戏班子,因为卖不出票散伙了,歇业在家,正愁生活无着。邓含璞就与他讲妥了一个时辰多少钱,请他每天给林文霞拍曲调嗓。

自从有了琴师王长卿操琴调嗓,林文霞的进步又快了许多。学了不到一个月,《天女散花》第四场“云路”,整场连唱腔到身段,她就可以走下来了。邓含璞看了非常高兴,为她准备了一副头面,又按照他自己演出的行头,为林文霞量身定制了古装袄子,绣孔雀翎的云肩和腰裙。准备好了这一切,邓含璞又通过王长卿,请到了一位打鼓佬和文武场面上的师傅,合了几次锣响,邓含璞满意了,就让林文霞去学校演出了!

这天的戏码是邓含璞与玉芙蓉的大轴,贴演《樊江关》。可他心里想着林文霞的演出,神不守舍,到了台上,完全没有往日光彩,还时时出错,少不得宝三爷埋怨了他几句。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邓含璞见到了林文霞就急切地问:“你昨晚的演出,没出纰漏吧?”

林文霞却是一脸兴奋,说:“一炮而红哩!”

邓含璞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竟忘情地捉住林文霞的双手,说:“真的吗?你快给我说说。”

林文霞想到头天晚上的演出,仍然是眉飞色舞,说:“你教我的绸舞,得彩最多。我一舞动,立即就是一片掌声,一片叫好声。”

邓含璞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林文霞突然收住笑容,说:“含璞,可能又要给你添个麻烦哩。”

邓含璞问:“什么事呢?”

林文霞有点吞吞吐吐,说:“梁校长看了我的戏,把我好生夸奖了一番。”

邓含璞说:“好事啊。”

林文霞说:“他新添了个孙子,他说,他孙子满月的时候,想请我们国剧社去他们家唱堂会!”

邓含璞说:“这也是好事啊!”

林文霞顿了顿,终于说:“可……梁校长想请你去捧个场,你现在是角儿,你要是能露个脸,他也风光,他就怕你不答应……”

邓含璞这才愣住了,犹豫着问:“日子定了吗?”

林文霞盯住邓含璞的眼睛,说:“就是这个月初十。”

邓含璞说:“初十,我在新舞台有戏啊。”

林文霞说:“梁校长是你的亲戚呀。今后还有好多事情要他照顾哩,就算是为我,你能给个面子吗?”

邓含璞心里想了一会儿,说:“我去。”

林文霞高兴得跳起来,说:“含璞,你真好!”

邓含璞说:“不过,我也有个要求。初十,我在新舞台是大轴,你要给那天堂会派戏的提调打个招呼,把我的戏码往前排,让我能赶场,千万不能误了新舞台的戏!”

林文霞自然是满口答应。

初十这天,梁府的堂会,高朋满座,胜友如云,除了同文学校的国剧社,还有其他几家票房和一大批当今舞台上的名角,都来捧场。

邓含璞贴演的是《廉锦枫》中的一折。虽然事先打了招呼,让把邓含璞的戏码往前排。但派戏的提调也很为难。邓含璞是当今最走红的角儿,按规矩,好戏在后头,他就得是大轴,或是压轴,纵是有特殊原因,把他的戏码往前靠,也不能排到国剧社的前面去。若是那样不讲规矩,看戏的内行是要骂人的。派戏的提调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邓含璞的《廉锦枫》排在了林文霞的《天女散花》之后。

邓含璞到了梁府,见到本地梨园界竟来了一大批角儿,立即就谨慎起来。大家都是同行,见了面少不得要寒暄几句,说到戏班子的经营情况,不少人就叹息生活艰难,自然也有不少人围着邓含璞奉承:“春熙班有了宝含玉,才有了金票房啊!”邓含璞听了,不免流露出几分骄矜得意。也有几位看不惯的,嘴上不说什么,脸上却写满了不屑的神情,偏不过来与邓含璞打招呼。邓含璞自然看得明白,那几位是妒忌,说不定还在心里瞧不起他邓含璞。他想,冲那几位不服的主,今天这个谱,还非摆不可了,再怎么样,自己的戏码也不能排到那些人前面去。

邓含璞在心里前前后后盘算了一遍,就改了主意,当提调拿着拟好的戏单子,恭恭敬敬请他示下的時候,他就故作谦恭地说:“梁府添丁大喜,我们原本是至亲,应该来道贺的,就随先生您派遣吧。”

提调小心翼翼地说:“管事的说,您还有新舞台的大轴,所以才把您的戏码往前挪了一下,要不然,肯定得是您压轴。”

邓含璞不接提调手里的戏单,却说:“我是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事的。到时候请用胶轮马车送送我,应该赶得上趟。”

提调大喜,连忙拱手道:“您太给面子啦,得嘞,就是您的大轴啦!”

邓含璞却又连忙说:“那不行,恐怕时间来不及,大轴就还是《五花洞》吧,也热闹一些。”

提调连忙说:“听您的。那就是您的《廉锦枫》压轴!”

邓含璞这才点头答应。

可梁府的堂会比不得戏园子,戏园子里演出的是一个戏班子,一切可以按部就班,后台衔接有序进行。梁府的这个堂会集合了多处的角儿,几处的票房,大家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提调就是再有本领的人,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后台衔接难免不忙乱。本来三十分钟的戏,前后衔接不好,稍一耽搁,就会超出一二十分钟。

邓含璞唱完梁府堂会的压轴,可就误了大事了。

新舞台的大轴是《虹霓关》。春熙班的这出戏依旧是玉芙蓉的东方夫人、邓含璞的丫环、宝三爷的老军,在广大戏迷中传为“宝含玉”绝配,所以,新舞台就拿它来号召票房。相隔十天半月贴演一次,票房就能受刺激兴奋起来,至少能多出两成的票房,这种兴奋往往还能波及后来两三天的票房成绩。

也是该着这一天要出事。平时演出,彭青莲总会提前半小时检查后台,等到前台文武场面上锣鼓打闹台的时候,他会再次在后台清点一下戏码演员。偏偏这一天有一场小火灾牵涉到戏班子,彭青莲被警察叫去盘问大半天,等他从警察局回到新舞台,台上正唱压轴戏《大登殿》,接下来就该是大轴《虹霓关》了。

可宝三爷却十分焦急地告诉彭青莲:“扮丫环的邓含璞到现在不见人影!”

彭青莲连忙打发人去找,可没有人知道邓含璞的行踪,到哪里去找?《大登殿》之后,就急忙让宝三爷上去垫演《拾黄金》,等着邓含璞回来。

宝三爷急忙扮上陶范。宝三爷会的戏多,在台上借着陶范的口串戏,尽量拖延时间。可邓含璞总是不见人影,后台检场的就只好一再要他“码后”,他若还是没完没了地串戏,观众就要嫌恶了。

宝三爷无可奈何,也是仗着肚子里的货多,他想出个新鲜点子,朝台下观众拱了拱手,说道:“列位爷们请了,小老儿若一再串别人的戏,谅你们也不耐烦了。不如给你们来段报戏名的数来宝,列位看好不好?小老儿若是报不出一百出戏名,列位就把小老儿从这里扔到长江去喂王八,我帮你们扔他一个小屌毛!”

宝三爷本来台缘好,戏迷多,听到他有新鲜玩意儿,台下立即响起一片鼓掌叫好声:“好啊——”

宝三爷见观众情绪起来了,他也高兴了,朝场面上高叫一声:“伙计们辛苦,帮个琴儿板儿啊。”听到胡琴檀板伴奏,他就唱道:“数来宝,我报戏名,头一出报的是《白帝城》/《白帝城》,《白逼宫》,/《白璧关》有座《白凤冢》/白凤冢埋的是《白金莲》/《白水村》上演《白蛇传》……”

宝三爷一口气数出了一百六十多出戏,台下掌声雷动。开始只有台口池座二三十人跟着宝三爷数“一,二,三”,慢慢地帮着数数的人越来越多。

数到八十出戏的时候,几乎全场的人都跟着数“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等到数过了一百出戏,池座的人就全都站起来高呼:“一百零一,一百零二……”再等到数过了一百五十,无论是池座的,还是包厢的,所有人都疯狂了,再也不数数啦,就连戏台上文武场面拉琴的打锣的,全都扯起嗓子高呼:“宝三爷,看赏啊!”“宝三爷,看赏啊!”

可邓含璞却还没有回来。玉芙蓉正在准备东方夫人的妆扮,本想换唱《挂画》救场,却被彭青蓮按住了。

彭青莲在后台急得团团转,猛听到前台像疯了似的掌声如潮,他也猛一激灵,心想,趁着大家伙这股热乎劲,求告一下邓含璞误场的事,或许能够过关。他抓住宝三爷还在台上的机会,快步走上台口,朝众人躬身长揖,说道:“谢谢各位抬举,趁着大家伙高兴,在下要告个罪。邓含璞邓老板今天因故不能登台,《虹霓关》丫环将由小可我代替……”

话音未落,台下有一人高声道:“你谁呀,我们要看宝含玉的《虹霓关》!”

这个人出头,竟然一呼百应,台下立即嚷起来:“要看宝含玉的《虹霓关》!要看宝含玉的《虹霓关》!”那意思就是要看宝三爷、邓含璞和玉芙蓉这三个人联袂演出的《虹霓关》。彭青莲想要多解释几句,台下就有不少人叫骂起来:“滚下去!”紧接着就有人往台上扔东西。彭青莲见势不妙,正要转身逃走,却不提防一只白瓷茶壶“嗖”的一声飞上来,正砸到他的后脑上,他只觉得满脑子一阵嗡嗡响,一个趔趄倒在了上场门内。

彭青莲中风了,整个左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躺在病榻上,叫来宝三爷和玉芙蓉一起商量戏班的事,并将春熙班托付给玉芙蓉打理。

宝三爷朝彭青莲看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立即起身离座,朝玉芙蓉拱手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彭班主病榻托付,还望玉老板勿推辞啊!”

玉芙蓉毫无心理准备,有些着慌,说:“宝三爷、师兄,我可真不是推辞,要说唱戏,我还行,可这要管一个戏班子,我怕不行啊。”

彭青莲说:“师妹,眼下的情形,事出无奈呀!你总不忍心看着春熙班散了箍吧。要是那样,我就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师傅了!”

宝三爷说:“玉老板,彭班主虽是有病在身,可他还在我们当中,大事还可以请他示下,再说,我也能帮着你的。凭你台上台下的口碑,你就勉为其难吧。”

玉芙蓉一时无语。

彭青莲见玉芙蓉低头不语,知她心中犹豫不决,不能穷追着要她当场答应,便回头轻声问宝三爷:“邓含璞邓老板还没有回来么?”

宝三爷立即一脸怒气,说:“休再提他!”

玉芙蓉说:“他躲着不敢见大家,可见他内心也是懊悔得很了。”

宝三爷愠怒道:“此人心中无戏,春熙班容他不得。”

玉芙蓉说:“宝三爷息怒,以前班子里也有外串的吗?”

宝三爷道:“外串是各个班子都有的,历来如此,前辈的名角里,不是还有一位刘赶三么?可人家不误场,讲戏德。”

玉芙蓉叹了口气,说:“外串就难免误场啊!”

彭青莲连忙说:“宝三爷,我师妹说得是,我看我们春熙班是得再立一条新班规,凡我春熙班的人,今后一律不得外串!”

宝三爷愣了一下,便也高声说:“好,就立一条新班规。玉老板若肯代理班务,我来宣布这条新班规。”

玉芙蓉便趁势说:“有了新班规,大家一视同仁,新班规之前犯的错,且就既往不咎了吧。”

彭青莲一听,正中下怀,连忙说:“师妹主持班子事务,自然是照师妹的意思办,既往不咎。”

宝三爷心下立即也明白了,真诚地说:“玉老板这是要为邓含璞讲情啊。也罢,你既是代理班主事宜,那个人的事,自然就该由你作主了。”

玉芙蓉内心涌过一股暖流,她倒没有太多关注彭青莲的情绪,她此时只想着如何帮春熙班渡过眼前的困难。她感动的是宝三爷的那些话,立新班规这样得罪人的话,宝三爷抢着去说,而给邓含璞卖情面这样的事,却又推给她玉芙蓉,他甘愿自己唱白脸却让她玉芙蓉唱红脸,真是一位敦厚仁义的老先生。玉芙蓉现在真的觉得,她应该像宝三爷那样,大胆地承担起一份责任,帮着彭青莲,让春熙班三十几口人,饿不着,冻不着,能够渡过眼前这道坎。

玉芙蓉代理春熙班的头件事,就是请求班子里的几位老先生宽恕邓含璞。她私下里跟宝三爷说:“邓老板这一次是犯了大错,可此前他对春熙班也是有过大功的,况且是初犯,我们可以罚他,可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咱们春熙班眼下也正需要他这样的角啊。”

宝三爷也知道,春熙班所以还能卖到五六成座,那是因为有玉芙蓉、邓含璞和他宝三爷这三根台柱子。譬如那一出《虹霓关》,别的戏班子也有贴演的,可戏迷们只看春熙班的《虹霓关》,所为何来?人家把春熙班的《虹霓关》叫作“宝含玉”贴演的《虹霓关》!“宝含玉”已经是号召票房的一块牌子,拆不得!

可宝三爷一怒之下,早把邓含璞赶走了!

那天晚上,邓含璞匆匆赶回新舞台,听说彭青莲中风了,一时吓得手足无措,就要去探望彭青莲。宝三爷劈面挡住他,横眉怒目地说:“免了吧,邓老板,您是角儿,本来也不是我们春熙班的人,这件事,真的与您无关,不劳费心了。”

邓含璞羞愧难当,真恨不得跪下给众人磕头谢罪。可春熙班的人,没有谁肯接受他的谢罪,他们一个个对他侧目而视,却没有一个人肯跟他说句话,哪怕是骂他一声,所有人看了他一眼之后,就都迅速掉头走开,像见到一坨臭狗屎似的,避之唯恐不及。一股被抛弃的恐惧袭上心头,邓含璞突然感觉绝望极了。他懵懵懂懂地走到了花楼街。似乎真的是心有灵犀,林文霞正在花楼街等着他。

前方传回来消息,赵铜把南京杨大帅的人马赶出了芜湖,夏大帅就要同文学校的梁校长,带着同文学校国剧社去芜湖劳军义演。林文霞现在是国剧社的台柱子,她的那一折《天女散花》,更是国剧社的压台节目,自然是一定要去的。而且去芜湖劳军也是件令林文霞十分兴奋的事情。她的干爹赵铜是那里的最高官长,她去那里劳军,是去慰劳她的干爹。林文霞敏锐地感觉到,干爹赵铜这次还要升官,将来回到城里,就是一座大靠山。她要靠着这座大靠山,超越玉芙蓉,超越姚馨,超越她的那些有钱有地位的女同学,超越那些一直让她羡慕的女人!她想做一个像月亮一样的女人,众星拱月,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看到失魂落魄的邓含璞,林文霞知道他肯定是因上次串场的事受到了春熙班的责难,就暖心地劝慰了一番,并邀他随同文国剧社去芜湖劳军。

邓含璞有些犹豫,他到底惦记着春熙班。缠不过林文霞的再三请求,他就答应了。

林文霞又去求梁啸校长,梁啸也觉得能邀名角邓含璞同行,一定能为同文国剧社增光添彩,便也来劝说邓含璞。邓含璞犹豫再三,终于点头答应。随后,他就跟国剧社的人一起,上了一艘铁驳子船,开往芜湖。

一行人到了赵铜的司令部。赵铜从山坡上下来,隔老远竟朝林文霞摇着手大叫大喊,前面带队的梁啸见赵铜快步走过来,连忙迎上去。赵铜却像没有看到一样,扔下梁啸,一路叫喊着,径直跑到林文霞面前道:“干女儿,是你吗?真是你来啦?”

所有人都傻子似的站在原地,惊讶地看着赵铜和林文霞。林文霞也被吓着了,满脸绯红,不知所措。她正与邓含璞手拉着手,见赵铜快步到了面前,慌忙挣脱了邓含璞的手,往前迎了一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干爹!”

邓含璞被抛在那里,呆若木鸡。

赵铜却如入无人之境,接过林文霞手里的行头包裹,扔给马弁,他却大大咧咧地薅着林文霞的膀子,说:“走啊,带你去看看干爹的司令部!”

林文霞看到鄧含璞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便在赵铜耳边说:“干爹,梁校长和国剧社的同学,还站在那里没人管哩。”

赵铜这才回过头去,朝那伙呆头呆脑的人看了一眼,哈哈大笑着拍拍自己的脑门,返身跑回来,拉起梁啸的手,一气乱抖,说:“怠慢啦,怠慢啦。”

梁啸便连连点头,说:“岂敢岂敢。”

赵铜说:“你们住的地方,早两天就收拾好啦,戏台就在里面,也给你们打扫好啦,伙房还专门为你们杀了一头猪!”

梁啸就不停地说:“谢谢赵师长,谢谢赵师长。”

一直跟在赵铜身后的邢副官连忙纠正梁啸,说:“我们赵司令已经升为警备司令啦,夏大帅正催着我们司令回去上任哩!”

梁啸连忙朝赵铜打躬作揖,说:“恭喜司令,恭喜司令!”

赵铜也很有礼貌地给梁校长打了一躬,说:“梁校长跟邢副官一起去休息吧,晚上我一定陪你好好喝一杯!”

梁啸连忙又打躬作揖,说:“谢谢司令,谢谢司令!”

赵铜再也不搭理梁啸,拽着林文霞自顾走了。林文霞回头看见别人都随邢副官走了,只有邓含璞一个人还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朝她张望。她心里一阵阵难过,但她被赵铜紧紧拽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到了一座大戏台前,赵铜让邢副官找来十二把夜壶,里面灌满洋油,再用湿泥巴封住夜壶嘴,只露出粗棉线灯捻子。到了晚上,十二盏夜壶灯全点亮了,齐崭崭高挂在戏台口,果然红光灿烂,喜气洋洋。台上正打闹台的时候,赵铜钻到后台,拉着梁啸问:“梁校长,你们有《霸王别姬》吗?”

梁啸连忙回答:“有的。”

赵铜笑嘻嘻说:“让我玩一票怎么样?我会楚霸王!”

梁啸立即满脸堆笑,说:“好啊,好啊,赵司令有此雅兴,太好啦。”

赵铜又问:“谁扮虞姬呀?”

梁啸便连忙四下里找人,很快就把已经扮好虞姬的邓含璞带到赵铜面前,毕恭毕敬地微笑着说:“赵司令,这位就是江南名伶邓含璞老板。”

邓含璞也连忙向前行礼,说:“赵司令,您好。”

赵铜听到邓含璞说话,就睁大了眼睛瞅了瞅他,别过脸去大笑着说:“跟个男女人唱有啥味道啊!”

邓含璞仿佛被人当众搧了一个耳光,只觉得血往上涌,心往下沉,他真想一怒转身就走,可看到赵铜身后站着两个马弁,个个都背着枪,他吓破胆了,气都不敢喘粗了,站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

赵铜根本没朝邓含璞这边瞧一眼,他回过头来对梁啸说:“不是林文霞小姐扮虞姬吗?”

梁啸愣住了,迟疑说:“赵司令,林文霞不会这一出呀。”

赵铜仍然笑眯眯地看着梁啸,说:“她会,你去问问她,我们只唱舞剑那一折。”

梁啸终于醒过神来,不用问,他急忙叫人通知林文霞,赶快扮上虞姬。

国剧社只有一副虞姬的头面和楚霸王的蟒袍盔戴,只得把原来扮好的卸下来,再给赵铜和林文霞扮上。

邓含璞卸了妆,突然被冷落在一边,无人过问,他伤心透了,正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邢副官却找到了他,说:“邓含璞,邓老板,是吧?”

邓含璞连忙说:“是,是。”

邢副官托出一封银元,递给邓含璞,说:“这是一百块现大洋,我们赵司令赏你的。”

邓含璞傻了,连忙往后退,说:“不敢,不敢,无功不受禄!”

邢副官说:“我们司令感谢你给他干女儿说戏。林文霞小姐是我们司令的干女儿,你知道吧?”

邓含璞却老老实实地说:“在下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林小姐原来是赵司令的螟蛉女。”

邢副官笑了笑,说:“现在知道也不晚,以后只要你好好教林小姐唱戏,司令自然会重重有赏的,邓老板千万要好自为之哟!”

邢副官把红纸封好的现大洋塞给邓含璞,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转身朝戏台那边走了。

邓含璞傻傻地站在那里,感觉后背脊一阵阵像泼凉水。他就真的是个傻子,也能明白邢副官那些话是啥意思。

这边后台扮好了,楚霸王赵铜自己挑帘,与虞姬林文霞手牵手走到九龙口,做了个起霸的身段,叫一声:“唉,想俺项羽啊——”便扯起嗓子唱他会唱的那四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四句唱完,虞姬林文霞便款款向前,说:“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楚霸王赵铜便一手托着虞姬林文霞的腰肢,说:“如此,有劳妃子了。”这么说着台词,他伸到林文霞背后的那只手,就向下滑到虞姬的屁股上,一边轻轻拧着,一边在林文霞耳边笑着说:“干女儿,这坨肉真软和啊。”

林文霞一阵心慌耳热,身在戏台上,自然不能躲避,任由楚霸王赵铜那只手在那儿又揉又拧。这时候,又听到胡琴的过门快要完了,她连忙又进到戏里,说:“如此,妾妃献丑了!”

楚霸王赵铜盯着虞姬林文霞,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天,邓含璞要提前离开芜湖,林文霞明知道是为什么,可她还是想挽留他,她拉着邓含璞的手,温柔地说:“他是我干爹,你不要想得太多。”

邓含璞不肯抬眼,说:“文霞,你也看出来了,你干爹很不喜欢像我这样的男旦,我留在这里,只会自取其辱。”

林文霞有点儿失望,说:“那你,就甘心把我扔下吗?”

邓含璞却说:“文霞,原谅我的懦弱,我只是个唱戏的。你干爹让邢副官给我一百块现大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是警备司令,要弄死一个戏子,比捻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虽然是贱命,可我仍然贪生,不能自己找死。何况他还送我一百块现大洋,已经非常客气了。”

林文霞哑然无语。邓含璞的这番话令她冷到了骨头缝里,她被这彻骨的冷,一下子惊醒了,既然一切都是虚幻,不如抛弃那些虚幻的东西,让自己活得风风光光!那天,她还是到码头为邓含璞送行了,她看著邓含璞上了一条木帆船,看着那条木帆船艰难地逆水而上,缓慢得像一个衰老的人爬行一样,许久也爬不出她的视线。她的心里真的舍不得邓含璞,但邓含璞说得对,他只是一个戏子,她与他可以相爱,但她不能嫁给一个戏子。从小到大,她实在过怕了那种无依无靠贫贱卑微的生活,她一直就羡慕姚馨,梦想自己也能像姚馨那样,有个在市府当秘书的哥哥,她觉得自己的容貌才华,哪一点也不比姚馨她们差,差的只是一座靠山,她不应该活得不如她们!

林文霞送别了邓含璞,就昂首走进了赵铜的司令部,穿上了赵铜吩咐人给她量体裁衣赶制的一身军装,成了司令部的女秘书。夜里,两个人就睡到了一个被窝里。

当林文霞把这身军装穿回家,把她和赵铜的事说给母亲艾云听时,艾云吓坏了,唉声叹气,不高兴了好一阵子。

艾云就带着林文霞去找玉芙蓉,说了这个事。玉芙蓉听了也大惊失色,连忙说:“文霞,这件事万万不可,你知道那个江氏是怎么死的吗?”

林文霞朝玉芙蓉看了一眼,反问说:“她跟一个马弁通奸,难道不该死吗?!”

玉芙蓉被问得直翻白眼,有些性急了,说:“江氏肚子里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啊,你知道吗?”

林文霞冷冷地说:“那是他们通奸的罪证。”

玉芙蓉被林文霞的话吓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看着长大的林文霞会说出那样冷酷的话。但她仍然想要极力阻止林文霞嫁给赵铜,她不能看着林文霞往火坑里跳。她的师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把这个女儿抚养成人,只等着这个宝贝女儿从同文学校毕业了,师姐的下半辈子,也许就有了扬眉吐气的指望。她觉得她应该尽全力为师姐看护好林文霞,她忍了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气说:“文霞,你妈妈把你养大,真的很不容易,她自己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要让你在外面过得体体面面的,不受半点儿委屈。文霞,想想你妈妈吧。你一个读过书的黄花大闺女,本来有个好前程,却要给人当姨太太,这让你妈妈有多伤心?”

林文霞十分反感玉芙蓉提到“姨太太”,她本来想拿一句话狠狠羞辱玉芙蓉:“黄花大闺女不能当姨太太,妓女能当姨太太吗?”但她看到她妈妈就坐在玉芙蓉的身边,正可怜巴巴地望着玉芙蓉,她就把这句话吞回去了。

林文霞不想再与玉芙蓉争论下去,当姨太太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当妓女才真正没脸见人!她认定玉芙蓉是怕在赵铜心里失宠,才千方百计要阻止她嫁给赵铜,所以她就想,玉芙蓉越是反对,她就越是要嫁给赵铜。但她也很清楚赵铜的心里一直还惦记着玉芙蓉,这正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既然嫁给了赵铜,就不能容忍赵铜的心中还装着这个妓女。

那时候,玉芙蓉还没有搬出赵家,跟赵秀芳一起住在前院,但是,赵秀芳却说,赵家的规矩,姨太太只能住在后院,也就是江氏当年住过的地方。这让林文霞十分恼火,她知道赵铜什么都听从赵秀芳的,她也知道她刚进赵家的门,还没有力量违拗赵秀芳,但她的心却像是被剜了一样痛苦。她猛然就想到,这一定又是玉芙蓉在撺掇赵秀芳!她觉得她必须马上把玉芙蓉赶出赵府。

林文霞在热被窝里跟赵铜说:“我也不是不愿意住在后院,实在是心里有个鬼影子。玉姨去看我妈妈的时候,总是把江氏的事提起来说,说得血淋淋的,让人害怕,害得我现在一走进后院,就感觉阴森森的,好像到处都是江氏的影子。”

赵铜听说玉芙蓉提到江氏的事,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这一生是杀过很多人,但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仍然是令他时刻心惊肉跳的噩梦,所以,他才特别忌讳别人提起这件事。他想不到玉芙蓉却偏要拿江氏的事阻挠林文霞嫁给他,这让他非常伤心,就忍不住说:“她没事跟你说这些干啥?这不是成心败坏我吗?”

林文霞感觉到赵铜内心是真的动气了,心里便窃窃欣喜,却又假装掩饰说:“不过,她原是为我好,是劝阻我不要嫁给你。”

赵铜就不作声了,他是知道玉芙蓉反对他和林文霞这桩婚事的,他并没有责怪玉芙蓉。但他认为玉芙蓉不该在背后拿江氏的死来败坏他。他是把玉芙蓉和赵秀芳这两个女人放在同等位置上的,他认为他们是一家人,脚弯手弯都应该朝内弯,玉芙蓉却在外面拿江氏的死败坏他,实在是伤到他的心了。

林文霞见赵铜半天不说话,知道自己的那些话戳着了赵铜心里的隐痛,就把头深埋进赵铜的怀里,说:“你知道我玉姨为啥不要我嫁给你吗?”

赵铜没有回答。

林文霞就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赵铜的心窝,说:“她想一个人霸在你的心里呀,怕我抢了她在你心中的位子哩!”

赵铜还在生气,对林文霞说:“她才不愿意住在我的心窝里哩。”

林文霞就贴着赵铜的胸脯,说:“那她怎么一直住在前院不走呢?”

赵铜说:“要不是老乞婆强留着,她早就搬走了!”

赵铜说的是实话。玉芙蓉也曾想请赵秀芳出面,劝阻赵铜娶林文霞,可赵秀芳却有另外一番心思,她反过来把玉芙蓉和艾云叫到一起,说:“那槽头货是真心喜欢文霞,文霞自己也乐意,他们是你情我愿,两位妹妹,咱们就成全了他们吧。那槽头货现在当上警备司令了,比不得从前只是个师长,他又一个大字不识,身边还真的要有一个像文霞这样识文断字的贴心人。”

艾云这时候也动摇了,她心疼自己的女儿,从来都是对女儿百依百顺的。她心里其实还有一层玉芙蓉忽视了的忧虑,她惧怕赵铜,她怕惹怒了赵铜,会害了她的女儿,现在既然女儿也乐意嫁给赵铜,姨太太就姨太太吧,她也认了。

到了这时候,玉芙蓉就知道自己已经无力阻止这件事了,就拉着赵秀芳和艾云的手,很伤感地说:“你们一个溺爱自己的女儿,一个心疼自己的丈夫,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是我还要特别跟秀芳姐说两句。文霞虽是读了那么多的书,可她从小娇生惯养,并不懂得人情世故。今后与大姐一起过日子,难免有冲撞冒犯的地方,求大姐看在我和我师姐的薄面,念她年幼无知,多宽容她一些。”

这一番话,说得三个女人泪眼相对,竟半天无语。大家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玉芙蓉就说:“大姐,文霞要嫁进府来了,我也算得是她的娘家人,以后就不方便住在这院子里了。”

赵秀芳却说:“这一回,我也不再强留你了,只是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他们把喜事办完了再走,要不然,赵铜心里过不去,外人也要谈论。”

玉芙蓉就强忍着留下来,等到喜事办完后,选了个日子搬出了赵府。

临别的时候,赵秀芳拉着玉芙蓉的手,泪眼婆娑,说:“别把我忘了,常来看看我。”

玉芙蓉也有些难舍,却强笑着指了指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说:“你也别忘了,每年给我留几个石榴!”

赵秀芳立即破涕为笑说:“知道你爱吃石榴,那一树石榴,全留给你!”

玉芙蓉便也欢笑起来,说:“说好啦,石榴成熟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送走了玉芙蓉,赵秀芳突然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现在,她真的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自从娶了林文霞,赵铜就一头扎进后院再不出来了。这让赵秀芳有点儿不习惯,她心里惦记着赵铜。过了一段日子,她突然想起来,林文霞嫁过门两个多月了,好像还从来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每天早上林文霞和赵铜成双成对地从后院走出来,走到前院,赵铜总会赶到赵秀芳门前说一声:“我走啦。”可林文霞却总是站得远远的。赵秀芳心里就不痛快了,对赵铜说:“文霞进门至今,还没叫过我一声哩。”

赵铜想了想,连忙到后院问林文霞:“老乞婆是正室哩,你怎么嫁过来这么长时间,都不叫她一声啊?少教吧?”

林文霞委屈地说:“我叫她什么呀?以前一直是叫她干妈的,都叫顺口了,现在突然要改口叫她大姐,我叫不出来!”

赵铜又把话传给赵秀芳,嘻嘻笑着说:“老乞婆,你是大老婆,她是小老婆,你大她小,你就让着她一点儿吧。”

赵秀芳无可奈何,心里却越想越别扭,可想到玉芙蓉曾经的托付,权当林文霞还是个孩子,就又把那口气强压了下去。

林文霞却有些愤愤不平了。她猛然觉得,赵秀芳有事无事找她的茬,动不动就到赵铜面前告她的状,这是给她的下马威,是要警告她,赵秀芳才是大老婆,才是前院后院的主子,她是个小老婆,就该看大老婆的脸色过日子。

“哼,当我是那个江氏哩!”林文霞心里恨恨地想,赵秀芳想骑在她的头上耍大老婆的威风,那就想错了,她要把赵铜牢牢地拴在后院,拴在她的床上。

其实不用林文霞使什么手段,赵铜自己就掉进了温柔乡里。林文霞毕竟是个洋学生,与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女人完全不同,一颦一笑,或娇或嗔,都有一种特别迷人的味道,甚至身上那种洋学生气息,都让赵铜神魂颠倒,他一刻也不愿离开林文霞。但他仍然不肯冷落了赵秀芳。他对赵秀芳的感情,与对林文霞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对林文霞,他是把她搂在怀里,享受她的肉体,而对赵秀芳,却是他钻进她的怀里,享受她的爱抚。

赵铜现在有些离不开林文霞了。当年当师长的时候,他的师部根本没有文牍,有什么事,传令兵或是马弁跑一下就行。现在当了警备司令,每天都有大量案牍文书。赵铜一字不识,都要林文霞一件一件地读给他听,听不懂的地方,还要林文霞逐字逐句给他反复解说,若是需要批复的,他说个大概意思,再让林文霞斟酌字句。慢慢地,一般往来函札,赵铜不耐烦过问,就由林文霞直接处理。林文霞毕竟读了那么多书,熟悉了那套程序之后,处理文牍也就得心应手,警备司令的各种活动也都弄得妥妥帖帖。渐渐地,在警备司令部,林文霞成了真正的内当家,别说邢副官等一般文职人员,就连赵铜手下那些带兵的团长旅长,也都争相讨好她。

林文霞越来越风光,可天天都是那么风光,日子长了,她又隐约感觉有些厌倦。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同文国剧社的那些少年往事,想起自己贴演《天女散花》的无限风光,心中竟生出许多缱绻怀念。于是,她就把当年与她要好的国剧社同学,约了一伙到家里来,成立了一个京昆小票房,相约每月的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就在林文霞的后院聚会半日。可是,每月三次进出赵府,同学们都得穿过前院,很难避开赵秀芳,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林文霞不愿意她的客人见到赵秀芳,就叫邢副官在后院西北角開了扇南向的后门,把后院子的那两棵杏树给挖了,在原来的坑里种上了两棵海棠。有位风水先生说,太湖石可以避邪,她就又在后院建了一个小亭子,亭子旁边又立了一块太湖石。

这年发过一场大水,大水过后常常就有瘟疫,木鱼镇又要举办盂兰法会祈福禳灾,地方官绅盛情邀请赵铜夫妇回乡作客。赵秀芳好面子,不肯空手回去,要给家乡的盂兰法会送一台戏,就找到玉芙蓉,请了春熙班唱戏。赵铜知道这次要在木鱼镇小住几天,就问林文霞去不去。林文霞说,她早就跟富雅神父入了基督教,佛教的会,她不去。

等到赵铜夫妇走了,林文霞把海棠社的人请到家中,就在后院的亭子里排演《游园惊梦》。杜丽娘春香游园,正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有那眼尖的人看到了前院的石榴树,青枝绿叶丛中,红艳艳的石榴果子闪烁,十分诱人,就尖叫了一声,引得众人蜂拥而去。

林文霞深知那一树石榴是老乞婆的寶贝,是要留给玉芙蓉的,万万摘不得!她急忙要阻拦,可手伸出去了,话却说不出口,她不能让海棠社的人觉得她在赵府,就是一个害怕大老婆的小老婆。心一横,不就是几个石榴吗?怕她什么?就任由众人围着那棵石榴树一气疯抢。

赵秀芳从木鱼镇回来,看到一树的石榴都被糟蹋光了,还把树枝折断不少,气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她一脚踩着前后院隔墙的耳门门槛,吼叫着:“文霞,你出来!”

林文霞知道是为石榴,本来有些心虚,走出来看见赵铜就站在老乞婆身后,还直朝她挤眉弄眼嘻嘻笑,她放心了,故意问:“怎么啦?”

赵秀芳把林文霞拉到石榴树前,厉声问:“这是谁干的?”

林文霞冷冷地朝赵铜看了一眼,说:“为几个烂石榴,吼个啥呀!”

赵铜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赵秀芳却气得手脚乱颤,怒道:“这石榴是给你玉姨蓄的,谁也不许动!”

林文霞也来气了,说:“谁是玉姨啊?不就是几个烂石榴吗?在这个院子里,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外面的妓女啦?”

赵秀芳怒不可遏,照准林文霞的脸颊,扬手就是一巴掌。

林文霞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稍一愣神,她长号一声,扑向前要抓赵秀芳的脸,赵铜竟突然挺身挡住林文霞,瞪着眼珠子吼道:“反啦!你敢还手?”

林文霞傻了,伸出去的两只手往下滑,顺势抓着赵铜的袖子还想撒娇。

赵铜一把推开她,骂道:“你真少教!”

赵秀芳心头的那股恶气,早就压不住了,几次要发作,都是想到玉芙蓉临别时的那番话,忍了。可现在林文霞却当着她的面骂玉芙蓉是妓女,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替玉芙蓉教训一下林文霞了,那一耳光,就是替玉芙蓉打的。她跟赵铜说:“她竟敢那样骂玉妹妹,你听到了的,也太没良心了吧?且不说人家是个长辈,她妈妈的师妹。当年要不是当了妓女的玉芙蓉接济她们母女,说不定她早成了路鬼,尸骨都喂了野狗,如今活出人样子了,倒骂活命的恩人是妓女啦!”

赵铜对林文霞背后骂玉芙蓉是妓女,本来也很生气,他的命也是这个妓女救下的啊。但他更不能容忍的,却是林文霞当着他的面,竟敢与赵秀芳厮打。大老婆打小老婆,小老婆不能还手,这是家规,家规是不能违反的。更何况,在赵铜的心里,赵秀芳不光是大老婆,更是他的老婆娘。他有娘生没娘养,是赵秀芳把他喂养大的,赵秀芳就是他的娘!他都从来不跟赵秀芳动手,林文霞却敢当着他的面厮打赵秀芳,的确是太放肆了,这一次若是轻饶了她,她以后恐怕真要上房揭瓦了!

赵铜逼着林文霞,非要她给赵秀芳赔礼不可。

赵秀芳却悄悄地跟赵铜说:“赔礼不赔礼,只有那么大个事。我倒是要提醒你,后院那个后门不能开,前院后院,就只能由一个大门进出。”

赵铜对林文霞私自在后院开那个门,本来也有些不满,经赵秀芳这么一提醒,心里暗暗吃惊,就后悔当初是太宠着林文霞了,他立即就叫邢副官派人,把那个后门堵了。原来前院后院隔墙中间的隔门,是道八方门,本是有门无户的,现在也叫人装上两扇厚门板,两道门闩都朝着前院,意思是前院才是内宅,后院是外宅。

赵铜有心要冷落一下林文霞,一连几夜闩了八方门,留宿在前院。

林文霞终于有些害怕了。她一个人被闩在孤寂的后院,天上是一轮冷月,冰冷的月光洒落在冷冷清清的院子里,那院子就成了一座冷宫,一座牢笼。她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突然强烈留恋起同文学校那一段生活,又忍不住想到了邓含璞。她当初跟邓含璞在一起,就只知道谈情说爱,他们像鸟儿一样,享受着无尽的快乐自由,想起来真的是很甜蜜。如今跟赵铜在一起,虽然天天享受尊荣富贵,她却必须时刻小心翼翼,必须时刻看赵铜的脸色。她感觉赵铜就是一座大山,一座让她望而生畏的大山,她在赵铜面前,时刻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即使是得宠撒娇,也要提心吊胆地看他的脸色,她害怕赵铜一翻脸,把她像甩掉一只花瓶那样,摔得粉碎。

终于有一天晚上,赵铜突然进了后院,喜滋滋地跟林文霞说:“夏大帅要娶新姨太太啦,是你的同学!”

林文霞一惊,忙问:“谁呀?”

赵铜说:“姚馨!”

林文霞傻了,那一瞬间,她想放声大哭,又想放声大笑。她给赵铜做了姨太太,姚馨却偏要给夏大帅做姨太太,好像是故意要压她一头似的,她猛然就觉得,命运也太欺负人了!

赵铜却是一副欢天喜地的神情,乐滋滋地跟林文霞说:“夏大帅要为他的第六房姨太太姚馨专门起建一栋别墅,金屋藏娇,委派我专程去上海为新别墅采买家具和室内装饰材料,连马桶痰盂门把手都要用上海的,还有姚馨的珠宝首饰也全要在上海采买洋货。”

赵铜就想叫林文霞跟他一起去上海,替姚馨挑选珠宝首饰,他很兴奋地对林文霞说:“这下好了,你跟姚馨是同学,咱们跟夏大帅,就更亲了。”

那一瞬间,林文霞就觉得有无数枚毒针扎进了她的心里,令她内心充满了痛苦和狂躁。她原以为赵铜重回后院,是迷恋她,她正想着如何跟他撒娇哩,却不想竟是为了要她一起去巴结夏大帅,讨好姚馨,她伤心透了,她说她昨天晚上不小心把脚崴了,行走不方便,不能去上海。

邓含璞自上次芜湖劳军回来后,就又回新舞台唱戏了。等到赵铜去了上海,林文霞就去新舞台看邓含璞贴演的《贵妃醉酒》。自从做了赵铜的姨太太,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邓含璞!

林文霞完全被邓含璞的表演迷惑了,她恍恍惚惚觉得,邓含璞演的不是杨贵妃,而是她林文霞,她甚至完全分不清谁在台上,谁在台下,杨贵妃的一招一式,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眼神,都直捣她的心窝。她按捺不住那股奔腾的激情,买通了一个茶房,往后台给邓含璞送了一只花篮,花篮里附着一张字条:“我在老地方等你。知名不具。”然后,她就独自去了司库里。

林文霞在那棵槐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每一秒钟都忍受着盼望与失望的煎熬,她十分痛苦地以为邓含璞不敢来,可邓含璞却真的来了!乍相见,她甚至惊慌失措,一头扎进邓含璞的怀里,委屈得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

邓含璞也哭了,他没有放声大哭,他只是嘤嘤泣泣,可哭得比林文霞还伤心。他突然看到那张知名不具的纸条,就像有个魔鬼附体一样,连想都没想,就不由自主地往司库里飞跑。

幽会过后回到春熙班,邓含璞才如梦方醒,林文霞现在可是赵铜的姨太太啊,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担惊受怕。他怀疑戏班子里的人,知道了他与林文霞幽会,他感觉很多人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怪怪的,他甚至发现有些人已经在背后议论他了。他越想越害怕,就找到玉芙蓉,试探着问:“玉老板,你知道林文霞最近过得怎么样吗?”

玉芙蓉被问愣了,自从林文霞嫁进了赵府,玉芙蓉就有意回避,就是在赵秀芳和师姐艾云面前,她也尽量不提林文霞,她没有想到邓含璞会突然问到林文霞,心里有些惊疑,就问:“怎么啦?你听说什么了吗?”

邓含璞连忙遮掩说:“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玉芙蓉见邓含璞说话闪闪烁烁,倒有些着急了,她到底还是关心着林文霞,怕林文霞真有什么事,就连忙去问师姐艾云。

艾云还在教堂里做事,她对女儿给赵铜当姨太太,一直就提心吊胆,但她也从来不去赵府,不知道女儿到底生活得怎么样,现在听玉芙蓉这么一说,她坐不住了,连忙托人把林文霞约到了花楼街姑姑的家里,有些忧虑地说:“你玉姨突然来找我,问你过得怎么样。”

林文霞也有些吃惊,问:“她怎么突然要问这个话?”

艾云说:“你玉姨说,前天,邓含璞老板也是突然向她打听你的情况,说话又有些躲躲闪闪的,叫人猜不透,她不放心,才来找我了。”

林文霞心里更紧张了,她不知道邓含璞与玉芙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安抚了艾云几句,就急忙把邓含璞约到广和客栈。

两个人温存了一阵之后,她就问邓含璞道:“你跟玉芙蓉说了些什么呀?她还跑去找我妈妈。”

“我没说什么呀。”邓含璞说,“我只是担心她知道了我们的事,就拿话试探了她一下。”

林文霞有些担忧地问:“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呢?”

邓含璞却仍然是吞吞吐吐地说:“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怪的。”

林文霞安慰邓含璞说:“绝不会有事的。”

邓含璞却仍然很害怕,他的心很乱,总是惴惴不安,每一次与林文霞幽会过后,他都担惊受怕,后悔不迭,暗暗地告诫自己,再也不能跟林文霞约会了!可到了下一次林文霞约他,他又忍不住要赴约,约会回来却又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夏大帅和杨大帅讲和了,不打仗了,也太平了。春熙班的上座率也在明显回升。玉芙蓉其实没有时间去管林文霞的闲事。师兄彭青莲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人也可以下床走动了,左手已经能够握拳头了。这时候,上海、北平、天津都在兴时装戏,她就与彭青莲、宝三爷商量,想找到耿之光帮他们写时装戏,号召票房。

玉芙蓉却不知道林文霞这么恨她。她因为与师姐艾云之间的感情胜过亲姊妹,又是看着林文霞长大的,就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林文霞的亲小姨,总是把林文霞当成孩子,却忽视了林文霞的感情。

但邓含璞的话却在林文霞的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那片阴影像一股雾霾,越积越浓,越积越黑,黑得令林文霞惶恐不安,疑心生暗鬼,鬼也越聚越多。渐渐地,她终于真的相信,玉芙蓉就是在窥探她与邓含璞的事。这让她对玉芙蓉又恨又怕,总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对付玉芙蓉的办法。

这天约会的时候,林文霞突然说:“夏大帅要娶第六房姨太太,就想安抚一下他的正室韩夫人,趁着韩夫人六十三岁生日,要在大帅府为她办堂会。韩夫人其实不太喜欢看戏,只喜欢相声和杂耍。我跟她说,玉芙蓉踩跷的《挂画》,又热闹又好看,是雜耍的路子,可比杂耍好看多了。”

邓含璞连忙说:“文霞,要是请我们春熙班当然可以,可叫她一个人外串,真不行。上次我误场之后,春熙班就立了一条新班规,任何人不得外串。”

林文霞说:“玉芙蓉也一样吗?”

邓含璞说:“这条班规就是玉老板定下的啊!”

林文霞听了这话,冷笑说:“我倒要看看她玉芙蓉,能不能守住她自己定的班规!”

邓含璞没听懂,但看了看林文霞的脸色,心里有些吃惊。

林文霞笑了笑,说:“夏大帅要请玉芙蓉唱堂会!”

邓含璞大惊,说:“玉老板不会答应外串的!别为难她了,文霞。”

林文霞说:“不是我,是夏大帅请她。”

第二天,夏府管家便亲自来请玉芙蓉。

玉芙蓉恭恭敬敬地给管家献上了烟和茶,说:“夫人的寿诞,我们理应孝敬,请回夫人,堂会能不能由我们春熙班包下来?”

管家说:“不用回夫人了,我就可以回答你,大帅府的堂会,别的戏码都定好了,只要你一出踩跷的《挂画》!”

玉芙蓉连忙起身,朝管家深施一礼,说:“承蒙赏饭,很是感激,只是敝班有条班规,春熙班任何人都不得私自外串,我实在不敢坏了规矩,请您多见谅。”

管家有些生气了,说:“把你们班主叫出来,我跟他说!”

玉芙蓉说:“敝班主有恙,就是我临时代理春熙班事务。”

管家脸色更难看了,冷冷地说:“那是我请不动您玉老板啦?”

玉芙蓉连忙赔笑脸,说:“管家老爷,您言重了,实在是班规为大。没有箍,桶就散了,没有班规,戏班子就散了。不外串,受罚的是我一个人;违规外串,危害的是春熙班,我只能自己受罚,不能坏了班规。”

夏大帅听说请不动玉芙蓉,恼了,吩咐副官带两个兵,背着枪把玉芙蓉押进府里,厉声问:“你的面子这么大吗?我的夫人想看你一出踩跷的戏,我的管家亲自去请你,你都不给面子!”

玉芙蓉低声下气地说:“大帅容禀,我一个戏子,岂敢托大?实在是有班规在上,不敢违犯,如同您的手下不敢违犯军规,求大帅开恩!”

夏大帅冷笑说:“果然是名角儿,伶牙俐齿,你今天要不唱《挂画》,知道我会如何处罚你吗?”

玉芙蓉低头说:“玉芙蓉甘愿领罚。”

夏大帅大笑,说:“有点儿意思。你是说,怎么罚你都不唱?”

玉芙蓉说:“班规为大,实难从命。”

夏大帅说:“你不唱《挂画》,就给我唱《起解》吧。副官,给她准备一副三十斤的大木枷,罚她戴枷游街三日,每日须游十里为止!”

玉芙蓉说:“好!这条班规由我而立,焉能因我而废?为班规,玉芙蓉宁愿唱《起解》。”

此时,赵铜夫妇也站在一旁,苦劝玉芙蓉无果,只得作罢,早早地辞别回府。

不久,副官找人打了一副新枷,钉上铁条铁栓加上铁锁,足有三十五六斤。

玉芙蓉披枷戴锁,被两个背枪的士兵押解着,走上街头的时候,还是大太阳。街上的行人见了,纷纷躲到街两边,看到玉芙蓉受此苦刑,忍不住议论纷纷。

春熙班一伙人闻讯赶来,彭青莲跛着脚想向前扶玉芙蓉一把,又被那两个士兵喝退。两个背枪的士兵紧跟在后面,寸步不离,眼睁睁看着玉芙蓉被毒太阳晒得黑汗横流,没有人敢靠近去为玉芙蓉抹把汗,喂一口水。

玉芙蓉扛着沉重的枷锁,步履蹒跚,艰难地朝众人笑一笑。太阳十分毒辣,汗水从额头流下来,她一双手被枷锁住,不能伸出来擦汗,汗水汹涌地流进了她的眼睛里,眼睛便被咸汗水渍得泪水汪汪。她睁不开眼,看不清路,迈步就有些提心吊胆。

正在这时候,街对面走出一个人。那人鼻梁上抹了一块白灰,戴着白五嘴的髯口,是《起解》里解差崇公道的妆扮行头,却又背着包袱雨伞,踩着台步向前,拦住玉芙蓉去路,当街高叫道:“啊咳——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那个崇公道念完四句韵白,叫道:“苏三啦,这是怎么说的,这么大太阳,你怎么连一顶草帽都不戴啊!”他一边撑开了一把油纸伞要为玉芙蓉遮挡太阳,一边就要上前为玉芙蓉擦拭额头的汗水。

那两个当兵的要上前阻拦,长街两边成千民众却一齐呐喊:“军爷积德——”

那两个当兵的看到半路上冒出一个小花脸,本来也觉得好玩,又有成千百姓的呐喊,心知众怒难犯,便悻悻地退到一边。

玉芙蓉看清了眼前来的是宝三爷,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叫了一声:“苦哇——”

长街两边千数民众听见玉芙蓉这一声叫口,便一齐欢呼起来:“好啊,玉老板要唱啦——”

玉芙蓉感激地朝街两边的百姓躬了躬身,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玉芙蓉正唱着,走到草桥巷赵府门前,就看到一帮人站在门口看热闹。人群中,老百姓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赵家的姨太太和春熙班的邓含璞被捉奸在床,赵司令正要杀人呢!”“是啊,这回又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玉芙蓉看到众人纷纷围进去赵府,连忙小声对宝三爷说:“看赵府,好像出事了!”

宝三爷说:“看到了!”

玉芙蓉说:“得救他们啊!”

宝三爷说:“自作孽不可活,怎么救啊?你自己还戴着枷哩!”

玉芙蓉说:“宝三爷,您一定要替我拦住身后这两位军爷,等我跑进了赵府,两位军爷必不敢责难您的!”

宝三爷暗叹一声,说:“看天意吧。”

那两个背着枪押解的士兵,看到玉芙蓉戴着枷跑进了赵府,果然不敢追。

玉芙蓉扑进赵府就大喊:“赵司令,求您饶他们一命!”

原来,林文霞料定赵铜夫妇必会为玉芙蓉的事情,滞留在夏大帅府两三天,却没提防邢副官把她和邓含璞堵在了房间里。两个人被押进了后院,双双跪在太湖石旁,已经吓得如同一摊烂泥。

披枷戴鎖的玉芙蓉闯进后院,倒身就跪到赵铜的面前。

赵秀芳看不过眼了,想把玉芙蓉拉起来,拉不动,她也跟玉芙蓉跪到一起,说:“槽头货,玉妹妹是救过你的,你一命还一命总可以吧!”

赵铜好像喝了很多酒,脸醉得像个霸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大声吼叫道:“你们都只知道逼我!好,我饶了他们,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问问那两货,愿不愿认罚!”

赵秀芳连忙说:“行,你说怎么罚!”

赵铜说:“把邓含璞裤裆里那坨肉割下来,煮熟了,让林文霞连汤带肉,全给我吃干净!”

玉芙蓉大惊,高声说:“你太过分了!”

赵铜说:“不答应,就杀了他们!”

跪在地上的林文霞突然昂起头来,叫道:“我愿意!”

邓含璞本已吓得神志不清,哪受得了这般羞辱,于是,他猛地一挣扎,径直撞在太湖石上,殷红的鲜血溅了林文霞一身。林文霞顿时吓得昏死过去,醒来后就疯疯癫癫的了。

玉芙蓉早已全身瘫软,欲哭无泪,跪倒在地上。

这时候,宝三爷也闯进了赵府,他走过去扶起瘫在地上的玉芙蓉,却仍然是戏台上崇公道的口吻,说:“咱们走吧,今天戴枷游街十里,咱们还差着一大半路程哩!”

玉芙蓉被宝三爷扶出赵府,长叹一声,唱道:“洪洞县内无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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