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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神话

2023-03-17王石斌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2期
关键词:戏子

王石斌

戏子王,身上是戏,灵魂亦戏;腿子神,绝技超群,徳更服人。青草仙,大义除贼不畏死;全炸瓜,江湖又见扫地僧。

闽东霞浦,古称福宁府。福宁府有山有海,是个好地方,极好赚吃,自古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域外人很羡慕这块福地。让福宁民众引以为傲的还有,这块土地上走出多位贤者,留余思想的形成者王伯大,就是一位福宁历史名人。南宋末年,官至参知政事的王伯大致仕后,居住在霞浦赤岸村,这位老人筑“留耕堂”,号“留耕道人”,书写著名的《留余铭》家训: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这金句一诞生就广为流传,深入人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在闽东霞浦,民众对此更是推崇至极,留下颇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班主还没到场,戏就开锣了。《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是演给临水宫的陈夫人看的。请陈夫人出宫时,头人已禀报戏开锣的时辰。陈夫人为一方平安,日日巡查,时间金贵,如不能按时开戏,万一她出巡了,那功夫可就白花了。但锣鼓声一响,众人又后悔了,万一班主赶不上演出,这台戏该如何收场?戏中杨六郎是班主的角色,刚才大家押宝的是,班主会及时前来,因为他做事向来有谱。

草台班的班主是王阿大,王阿大这个大名没人叫了,“戏子王”就是他的绰号。班主很享受这绰号,一声“戏子王”就点出身份,而且大气,陌生人乍一听,还以为碰上了大咖。

是戏子都想成名,戏子王也想红,有着如雷贯耳的大名,被观客宠着爱着多好,但自己一直混在草台班中,连进城演义务戏的资格都没有。

这戏子王是个苦命人,七岁时,父母在一场海难中丧生,他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观客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虽然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戏子,但他也想知恩图报,心里时时刻刻装着的便都是观客。

上午等来了潮水,船可以出海时,却狂风大作,恶浪翻滚。此时的戏子王,肠子都悔青了。清晨要是走山路,不图盘前人的船来接,也来得及演戏。草台班的戏子散在各村,有戏演时就组成个团。谁下了单,谁负责船来接,这是行规。本单是盘前过神节,请戏班子演三天戏,头天推《穆桂英挂帅》,次日是《武松打虎》,尾日的戏则是《空城计》。据說,陈夫人只有头天有空来看戏,后两场就让村人蹭戏了。

海上的路断了,戏子王被迫改走山路。但山路十八弯,不误场才怪。戏子王赶到盘前的后山门时,隐隐约约听到了锣鼓声,他辨听片刻后,心里有谱了,一股劲头涌上身,步子也加快了。

到了村口,见有人捧着戏装候在那里,戏子王明白是在接自己。

那人果然问:“你可是戏子王?”

“是,是。”戏子王赶紧回答。

他边赶路边化妆,杨六郎的扮相出来时,人也进了场。此时正是他的戏,眼看就要掉链子了,他亮开嗓门,在一连串的“呀呀呀”声中,把手中的枪耍得上下翻飞,在大声如急雨,小哼如私语,大声小哼抑扬顿挫中,一个跟头翻上了戏台。

今天这套路真罕见,台下看戏的人叫好声不断。

戏散后,头人找到戏子王,说:“没想到这场还能救起,这预兆今年盘前必走大运。”

戏子王知道对方在夸他,但他不善言辞,听完后,只是笑了笑,没吭声。

这回事来得顺,戏子们舒心,笫二天演起《武松打虎》来就格外卖力。

第三天下午,上的是《空城计》,戏子王扮演诸葛亮。

戏子们的表现不错,台下人看得有味时,天公却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二月气温低,这雨下在人身上,感觉刺骨的寒冷。台下的观客,三天里头忙着看戏,这戏瘾,该解的也解得差不多了,心里琢磨着万一惹出个病来不合算,就一哄而散。

戏子王依然在台上,一招一式演得有板有眼。

伙计们知道班主入戏太深,上前打住他的表演。

戏子王这才走出戏,但他还要继续演下去。因为场地上还站着一位观客。那观客在雨中蜷缩着身子,兴趣甚浓地望着台上,似乎没有感觉到这雨的存在。

锣鼓声声,那出《空城计》的戏在雨中进行,一群人演戏给一个人看。

这时,村头向那个青年走过去,好说歹说把他劝走了。

村头又对戏子王拱手说:“戏子王,真不好意思,这青年是个傻子,哪懂得看戏?现在没有观客了,你可以下台躲躲雨了。”

戏子王听完,便打诨道:“东家客气,傻子也是观客,只要底下有一个观客,戏子就要守在台上。再说,做戏的本是疯的,看戏的本是傻的,有了傻子,才有疯子,在戏子的眼里,观客都是衣食父母。”

戏子王这番朴素的话语,听得村头十分感动,他又拱手表示敬意。

傻青年是财主李白雄的儿子,这李白雄虽富甲一方,却很会做人,听到儿子给人家带来了麻烦,便做了一桌好菜,向戏子王道谢。

李白雄有个哥哥叫李白丹,李白丹在城里生活,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福宁府城隍庙是他带头建的,可见财力之粗。平时盘前人遇到问题,都是进城找他,至今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这次李白丹回家过年,下午那一幕,正好被他看到了,他就叫村头赶走自己的傻侄儿,替戏班解了围。今晚的饭桌上,他见戏子王做人有分寸,顿生好感,便问戏子王是否想去城里演戏。

有这等好事,戏子王求之不得,他立马起身作揖,感谢李白丹的提携。二人当即商定,戏子王端午节进城,为城隍庙演三天大戏。

三场大戏上啥节目,李白丹都替戏子王想好了,并明确地告诉他:“《穆桂英挂帅》《空城计》演得还马马虎虎,只是《武松打虎》颇差火候,像‘武松打虎’那个细节,应该加一点儿表情戏,若能做到眉目传神,这场戏就有看头了。”

戏子王一听就明白了,这李白丹讲的是内行话,有一两句话他暂时听不懂,但他知道李白丹的话是对的,于是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转眼间,端午节到了。草台戏班提前一天进城,应庙方要求,来一次排演以熟悉场地。这城隍庙里的戏台,福宁府无人不知,可戏子王是头次见到。刚上台时,他手发抖,头冒汗,还好锣鼓声响起时,戏子王已经适应了这大号戏台。

端午饭后,福宁府城隍庙热闹非凡,李白丹请来一大帮宾客,个个肥头大耳,一看就知道是有身份的人。前排的中间放着十张太师椅,椅子的中间摆着茶几,两碟瓜子两碟水果,当然茶杯是必备的。

待这十个座椅坐上人,主位上的李白丹一个眼神,便有人起身来到后台,讲这场戏可以开演了。

在全新的行头加持下,《穆桂英挂帅》演得中规中矩,没有人演得特别差劲。但让戏子们忐忑不安的是,退场时,李白丹是毫无表情地离开的,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戏子王。

傍晚,一个戏子打听到消息,说李白丹有个习惯,看戏高兴时,会叫手下人往台上扔赏钱;如有不喜欢的戏,离场时会摇头;若是一声不吭地离开,算是还认可这场戏。

戏子们这才松了口气,想到这数月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

第二天下午的戏是《武松打虎》,太师椅上的九个客位又换了一批人。当演到武松豪醉过岗、人虎搏斗时,李白丹是一脸的惊愕。戏子王把武松打虎的细节处理得如此形象逼真,仿佛有打过虎的经历。手下人领会主人的意思,立马叫“好”,随着这声喝彩,人们激动起来,有往台上扔铜板的,有往台上扔光饼的。

戏子王入戏太深,以至于散场后还活在剧情里,他满脑子都是武松,至于观客的喝彩,满台的赏物,是给戏里的武松,还是给生活中的他,戏子王还没来得及考虑。

听说李白丹要见自己,戏子王这才走出戏,屁颠颠地前往李宅。

李白丹示意他坐着讲话,戏子王哪敢放肆,赔着小心站在一旁。

李白丹也不客气,开口就问:“打虎时,那动作那表情,是从哪里学来的?”

“回大官人的话,是小的自己摸索出来的。”

“此话怎讲?”李白丹吃了一惊。

戏子王便讲起一个故事。有回他看到恶犬攻击一个小孩,就特意赤手空拳上前救人,眼看恶犬要朝小孩扑去时,他果断地大喝一声,恶犬就改朝他冲了过来。他连躲过两次后,恶犬愈加发怒了,咬住他的右小腿不放。他忍着痛,顺势用左手揪住犬头,然后用右手猛击,把恶犬打得眼、嘴、鼻、耳到处流血,没气了才住手。有了這回的遭遇,他就懂得运用“闪、躲、抡、劈、打”的动作,来表现武松的英雄好汉形象。

“啊!”李白丹禁不住叫出声,他仔细端详着戏子王,眼睛里发出像晨辉一样柔和的光芒,“明天,知府大人来看戏,让你的人要卖力点儿。”

戏子王听了这句话,心里头比吃了蜜还甜,这回是见了大世面,不仅登上了福宁府的大戏台,还能给知府大人演戏。

戏子王出了李宅,一路赶着回戏班,他想让伙计们也高兴高兴。

知府姓李,名拔。他上任没多久,是个戏迷。听了戏子王的趣事,他怀着好奇心来看戏。

今天台上的戏子王让李知府惊讶,虽没可圈可点之处,但眼前的是底层草台班,这戏子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未来可期啊!

《空城计》散场时,李拔想问戏子王几句话。

戏子王从没见过官,现在知府大人突然点自己的名,他一紧张,差点儿晕过去。站在李拔面前的戏子王,窘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巴不得问话赶快结束,他好溜之大吉。不料李拔很有兴趣,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说个没完没了。

戏子王正无奈时,只见一个衙役匆匆忙忙进来,冲着李拔躬身一礼,道:“大人,倭寇两艘大帆船已到后港,要侵犯府城。”

众人一听,皆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李拔道:“戚家军正出援福安、宁德二县,府城空虚,调兵救城已经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有人竟吓得哭了起来。

见此情形,戏子王向前一步,说:“知府大人莫要着急,在下有一计,可退倭寇。”见李拔注意到自己,戏子王又说,“疑兵计,摆疑兵之计退敌。”

戏子王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拔。

李拔略一思索,认为这是一条妙计,就让大家按照戏子王说的去做。

城内的军民很快行动起来,他们用绳子拖拽石块,穿街越巷,奔跑呐喊,一时满城灯火通明,人声、石声、鞭炮声响彻府城。

到了城外的倭寇,听到“隆隆”的声响,怀疑是城里调来了援军,正当拿不定主意时,只见一个手摇羽扇、头戴纶巾的中年人,出现在城楼上的一处篝火旁,借着火光可见其神态自若,还闲情逸致地踱着方步。倭寇便断定城内有大军,仓皇退去。福宁城因此化险为夷,免遭生灵涂炭。

此时,羽扇纶巾的戏子王,就只在乎自己心中的戏,仍站立在城楼上。当衙役来到城楼,告诉戏子王,李拔要接见他时,戏子王蓦然记起,自己是戏子王,不是戏中的诸葛亮,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他吓得一激灵,险些尿裤子了。

寒风大雪,破败的灵隐寺里,老和尚照诚站在佛像前,小心翼翼地把油灯调小。照诚是灵隐寺的当家和尚,灵隐寺是南路的一座寺庙,曾经香火旺盛,如今却香客寥寥。南路有海有山,海是东吾洋,山是福宁山,地方顶好讨生活。但这几年,南路人生活过得真不如意,时常有人家往北路山区搬迁,而且不在少数。这都是那几股倭寇惹的祸。

突然,佛台上的灯火急剧地跳跃着,小和尚觉远闯门而入,见了照诚就喊道:“师父,寺旁的杨梅树上挂着个人!”

觉远这么一说,照诚吓得出了一身汗。师徒俩奔到寺外,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把人从树上放了下来。

回过神的照诚大吃一惊,轻生者竟是给人看病的林子圣——沃里村的林先生呀!

灵隐寺离沃里村有三铺的路程,也就是三十里,其间隔着好几个山头,但林子圣是有身份之人,照诚自然认得他。

南路这地方,众人认可的医者只有一男一女,大人身体有恙,请的是“青草仙”林子圣,小孩不乖作病,叫的是女医人“阿婆仙”陈碧翠。虽然面对的患者群体不同,但二人的医效相似,服下两副药,病情就有改观,再固它两副,身子基本无恙,这也是他们得名的缘故。

林子圣与陈碧翠同出师门,陈碧翠是女承父业,只是她专看儿科,不看成人的症状,姑娘家给大男人把脉问诊,这怎么方便?但是,有人说阿婆仙会看成人的病,而且还是个挺厉害的主儿。没有儿子的陈碧翠他爹,便把医术悉数教给了林子圣。得师傅真传的林子圣,还精于治腰膝酸痛,无论小痛大痛,尚能活动无法活动,都是药到病除。当年师傅看中林子圣脑子好使,为人踏实,还盘算着招其为上门女婿。可是有一天,他请人算了算,方知林子圣和女儿八字不合,命理相克,才无奈放手。这对男女姻缘没成,从此爱情变亲情,做了兄妹。如今他们凭着各自的天赋,成为一方名医,受人敬重。

林子圣讲话不大声,问诊时更是轻声细语,很得病人的认可,医患沟通自然到位,让他易于洞察出病源,也就好对症施治。林子圣抓药时,从不用杆秤称量,信手拈来不需增减,片刻之间,一剂药合成了,让人觉得这就是“艺高胆不惧”。林子圣是有个性的人,譬如同药不同价,也是他的与众不同。地方来求药的人,有大户人家,有布衣素族,面对好户,他拿足了银子,而对困难乡亲,他只是象征性地要点儿本钱,时有病家无需付费。师傅在世时,对药材采集很讲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破时节采药的。譬如:根薯应入冬挖,茎叶宜盛夏摘,果实乘熟且未老时采,这样入药才最有功力。林子圣照单全收,他雇了三户人家,按应季时令采集药材。曾经有老人需用钱,拿出家藏的何首乌块根,问林子圣要不要,林子圣付足钱后,随手就把东西堆在了楼上的旮旯里,因其不是冬季挖来的,他压根没打算将其入药。南路人对有德有才的医者,喜欢用“仙”来冠名,因此,人多称林子圣为青草仙,叫先生的反而很少。

此时,林子圣已苏醒过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见是照诚和尚,即刻号啕大哭起来。

神一般存在的林先生,今日竟这般模样,照诚和尚大惊,立马俯身托起他,说:“林先生,林先生!你,你怎么啦?”

“倭寇无德,丧尽天良!必遭天谴!”林子圣反复说着这句狠话。

照诚和尚听出了大概,又是倭寇出来祸害人家。

原来,三天前,一股倭寇流窜到沃里村,他们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林子圣一家遭受灭顶之灾,刚满十岁的双生子天春与天冬惨遭杀害,尤其是小儿子天冬,先被掐死,后被扔入井中。林子圣因出诊,才逃过一劫。受此沉重打击的林子圣,心生出家的念头,当他走过杨梅树下时,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

正月初一,寺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寺内,觉空一袭僧衣,枯坐佛前。现在的觉空就是七天前的青草仙。

“一念放下,万念皆空”,是出家人的境界,但觉空没办法做到。夜深人静时,照诚常听到觉空的梦话。沃里村被屠的“七七”日,觉空一整天都痛苦不已。那夜入睡,他果然又梦见天春、天冬,只见两个孩子被人一路追杀,为父的却无法上前施救,甚至连呼喊的力气也使不出,直至天冬让歹徒推下井,他才喊出声来,也就是这么一喊,自己醒了,原来又是噩梦一场。

照诚听到“天冬!天冬!”的呼喊声,又无奈地摇摇头,口中轻轻地念着“阿弥陀佛”。

有了病家上门求医,灵隐寺又香烟缭绕,生機勃勃。但奇怪的事也发生了,青草仙看病没先前灵了,在他擅长的专项,也就是治腰膝酸痛上,病家感觉尤其明显。

北壁首户林忠顺服了四帖药后,腰痛症状才缓解。这日,他小舅子前来探望,林忠顺感叹地说:“以前只需服两副药,病症就好转了,现在要加倍药力,方才有效,真是岁月不饶人呀!”

林忠顺的小舅子姓陈名阿旺。陈阿旺也有腰痛之疾,一年要吃几回青草仙开的药,还真的是久病成医,听了姐夫的话,他多看了一眼门前的药渣,这一瞅,就瞅出问题来了。

陈阿旺说:“青草仙的药,不仅讲究药材的品质,还特别重视药材的搭配,让药力发挥到极致,而这副药仿佛缺了……”

陈阿旺不安起来,让人去他家,取来去年留下的一袋药。他拆开袋子说:“这才是青草仙合的药,你们瞧。”

陈阿旺的那袋药,虽存了大半年,但药材形状饱满、厚实,颜色鲜艳有光泽。而管家几日前取的药,看似没什么两样,但确有一种药材不同,这个差异,只有两副药放在一起,才能发现。

任凭管家说明辩解,陈阿旺只是摇头称:“你找的人不是青草仙。”

林忠顺心想,分明是管家嫌灵隐寺路途太远,就近找个郎中抓药,替代了事。见管家还在狡辩,他大怒,说这是人品问题,此人不能再用了,竟将管家驱走。

管家瞬间蒙了:药是青草仙亲手合的,难道这人也有假?他欲哭无泪,便拿着药渣,找到住在村东的阿婆仙,要问个究竟。

陈碧翠听了管家的诉苦,联想到地方上的传言,讲的是师兄出家后,有些病看不灵了;还有,日前相传一种退倭妙策,即用毒烟对付倭寇。毒烟是由狼毒、砒霜等药物混合点燃产生。乡亲们先将药物裹入草绳中,扎成长约尺许的一段,待倭寇攻击城堡时,将草绳一头点着,往城堡外的敌人投去。毒烟就呛得他们眼睛发红,咳嗽连连,无法发起攻城。那烟多吸几口会中毒,手臂、大腿内侧就长疹子,需待体内的毒排完,症状才会消失,过程需要一两个月,具体时间长短,视中毒程度和人的体质状况而定。有人还会产生神经痛,痛起来真的是要命;也有人只是痒,痒得不顾命地抓破皮。但吃上一副觉空的偏方,所有的症状就会消失。曾有愣头青不信,来个以身相试,果然出现了那个症状,痛得他大喊大叫,家人拆下门板抬着他,连夜上灵隐寺求医,很快就治好了。

让陈碧翠纳闷的是,师兄肚子里的私货,她应是全清楚的呀,没听说有这招惊天奇治啊,有些事真的越来越蹊跷了。

她打开管家送来的药渣,一看吓一跳,师兄合药的套路她懂,这副药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迟疑间,陈碧翠脑瓜突然开窍。她说:“我能确认这药是师兄合的。”因为她找到了林子圣看病失灵的原因。可怜的师兄,虽身在佛门,心却在尘世。他放不下天春与天冬,合药时,便用“熟地黄”替代了“天冬”。

陈碧翠不禁心酸,有泪未弹。

中秋之夜,觉空做完功课,他挑长灯芯,打开纸笔,开始写他的《行医心得》。

忽地灯光一闪,进来两个人,身材矮矮的,皮肤有些泛黑还发红,一看就是让海风吹的。来者自称是广东走船的人,过东吾洋时,船老大染上了怪症,身上长疹,奇痒无比。听说灵隐寺里的和尚看病厉害,他们愿重金邀其出诊。

照诚嘴上不说,心里明白,这哪是什么广东仔,分明是倭贼啊!他便拦下觉空,说:“你不能外出呀,万一有人登门急诊,那就糟糕了,让船老大上岸就医吧。”

来者一听,面有愠色,狠狠地盯着照诚和觉空。

“师父莫担心,我自有办法应付。”觉空说得轻描淡写。然后,他回过头说,“带路。”便提着药箱,连夜出诊。

“得罪了。”为首的那厮回了一句,赶紧在前引路。

照诚站在寺门口,借着月光,望着走远的觉空,忧心忡忡。东吾洋的这几股倭寇特别狠毒,一言不合就杀人,妇女儿童都不放过。上半年,三歧有个船老大,让倭寇看上了,要拉他入伙,却遭到船老大的婉拒。倭寇就将他剁成四块,抛海示众,以立淫威。他们万一要留下觉空,凭徒弟的性格,想必会断然拒绝,此番前去凶多吉少啊!照诚口中又不停地念起了“阿弥陀佛”。

走了约半个时辰的路,才到达倭船的停靠点。觉空距倭船还有数丈远时,就听见船舱里杀猪似的乱叫。觉空晓得是毒烟引起的神经痛,他早就从那两个倭寇的身上,判断出毒已侵入体内四天了,依此类推,他们是在东冲城堡下中的毒。

“治不好我们的病,就把你扔进大洋里喂鱼,进去吧。”一个小头目凶巴巴地说。

船舱里灯火通明,觉空看见倭首是个独眼龙的矮子时,脑子里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站不住。这帮倭贼正是去年血洗沃里村的刽子手!

见觉空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倭首微微颔首,道:“这针,干净?”

觉空并未回话,只是往自己的手臂上一扎,顿时一泡鲜血涌出。

那厮见状,就让觉空在其背部放血。

数针下去,排出一定量的污血后,倭首开始感觉轻松了。

觉空又拿出一团药膏,先在自己的针口处涂抹几下,然后才在倭首身上使用。片刻,倭首自如地活动着四肢,满脸写着兴奋,由衷感叹道:“神医!真是神医啊!”

倭寇二当家见状,急忙脱下上衣。果然,几针下去,立见效果,涂上药膏后,痒症全无。这厮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其他倭寇见状,都争着要觉空先给弄弄。

觉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替二三十名倭寇医治了个透。但累了近一个时辰的觉空,筋疲力尽,几乎瘫倒。

倭首咧嘴一笑,说:“请师父留下来吧,跟着我等干一番大事!”

“出家人万念俱空,别无他求,让贫僧早些回寺吧,否则,会误了早上的功课。”

“你可知道那个被喂了鱼的三歧船老大?”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人万事皆空,不问世事。”

“你可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什么意思?”

“出家人不谙世事,只曉因果报应。”觉空停顿一下,自言自语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倭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好!不耽误你的功课,这是给你的酬金。”他拿出一个银锭,往觉空面前一送。

“贫僧已无需用钱了,这银子,还是你自己留下吧。”觉空说这话时,一脸的诡异。

觉空踉跄地走到船尾,正要跳上岸,倭首抱拳说声“走好”,然后甩出右手,只见一个飞镖没入觉空的后背,觉空便一头栽入洋中。

“冤鬼,莫怪我无情,要怪就怪你不识抬举。”倭首恶狠狠地说。

次日上午,陈碧翠赶到灵隐寺。听照诚讲起昨夜的经过,她感觉大事不妙。她走进杵药房,看到那几种药材,当场泪崩,明白师兄已不在人世了。当年父亲只跟她提起这药膏的配方,却没有传授其配制方法。父亲曾讲这药能控制人的神经,就算是临死之人,口中含它一小团,立刻神志清醒,且疼痛消失。但无论是谁,一个时辰后,就会出现全瘫、抽搐,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这分明是师兄布下的一个大局!师兄既配制了毒烟,又配制出解药,只为引诱倭寇上门求医,然后借助父亲的药灭掉仇敌,以报杀子之仇、屠村之恨。从师兄著书传世的事来看,他已经做好了与仇家同归于尽的打算。

陈碧翠读着师兄留下的《行医心得》,发现“天冬”赫然在册,又是一阵哭泣。

南路人敬重觉空,沿海各村出船出人,上东吾洋寻找觉空。没过这个中午,就遭遇飘荡在洋面上的倭船。果然,全船倭贼无一幸存,死者个个面目狰狞,可见曾经历过异常的痛苦……

陈碧翠跪在船头,披头散发,呼喊着师兄的姓名,想引诱大体浮出海面。但是半个月过去,大家找遍了东吾洋,就是没个结果。

后来,南路人给青草仙做了个衣冠冢,碑上书写着:义士觉空师父之墓。

卖艺靠的是绝活。一艺在手,吃香喝辣,有人捧你,甚是正常。

南路艺人中黄良的名气最响,在福宁府民间,流行一句俗语:“好看不过黄良,好吃不过白章。”前半句就是讲黄良的绝活,后半句提到的白章又叫八脚鱼,是东吾洋滩涂上的一种软体海鲜。在地方,白章不用秤称重,不论是拇指大小,还是锥头大小,均论只付钱。如若宴席上推出一碗白章,其分量在鸡鸭之上,整桌酒菜的档次就提升了。

黄良是耍杂技的艺人。福宁府的杂技有弄剑、倒立、走索、吞刀、吐火、弹物,黄良专长弹物这项。所谓弹物,是用四肢的一个部位,将抛子送到指定位置,以精准度博得观众的喝彩。黄良的能耐就是那条右腿,弹物是百发百中,从没砸过场子,真是神极了。

卖艺的这么厉害,观客自然服你。逢年过节,请场的帖子收到手软。平时,他不愁赚不到饭吃,大户人家做寿、添丁、做墓等喜事,为讨个热闹,就请黄良来耍技。黄良在地方热得如此烫手,自然不用站大街卖艺,而卖艺卖到这个程度,百年来仅此一人。

黄良最让人叫绝的是脚后跟的功夫。他可以用脚后跟弹金戒指,将其倒送进跟前的花瓶口,并美其名曰“人后发财”。别人家能用脚尖正面弹抛子,已属不易的事,而他却用膝盖替代脚尖,这膝盖弹金戒指又叫“人前送宝”。有当当响的两招,黄良的名声自然响当当了。

这个黄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十里八村有铺路搭桥、修塔建庙,只要他逢上了,必添上一份子钱。换上旁人有如此绝活,兴许有些积蓄,可是黄良赚下的钱也只刚刚够花。

那天,是五月初三,黄良在下歧干活。东家是一对老夫妻,结婚近三十年,没红过脸,没吵过架,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如今老来得子,好不快乐。孩子周岁时,做了几桌酒菜,叫了亲戚朋友热闹一番,夫妻俩一咬牙,发张请帖请黄良来助兴。

客人呷酒、夹菜,个个吃得痛快淋漓。待弄剑、走索、倒立等套路出尽后,硬菜也已上了六道。这肚皮已填得差不多,该打的招呼也打足。此时是弹物上场的时候,有人在酒桌间加放了一张小八仙桌,五個花瓶呈正方形摆好。精彩时刻来临,众人停下嘴中的活儿,把目光盯向距花瓶一丈外的黄良。

在众人瞩目下的黄良,客气地朝人作了个揖。

开场的是“人后发财”,黄良接过东家递来的金戒指,众人还没看清楚,金戒指已从黄良的掌心抛到了脚后跟上,在座的人大气不敢喘,生怕扰动了金戒指在空中飞行的路线,随着黄良脚后跟一使力,花瓶肚中“叭哒”一声响起。在喝彩声中,黄良又后退三步,且变个方位,再将一枚金戒指弹入一个瓶中,连退连弹,待到第五弹,黄良已离瓶子有两丈远了。

黄良揉了揉手中的金戒指,然后缓缓地朝它吹了口气,片刻的闭目养神后,只见金戒指从大拇指上弹出,又紧贴在脚后跟上,然后它在空中吐出条黄线,朝八仙桌上划去,准确地落入正中心的花瓶中。过程行云流水,干净利索,不见丝毫拖泥带水,像是把东西从一只手移到另一只手似的容易。

众人见状,“呼”地站起,纷纷拍掌叫绝。

男东家一脸惊讶地问:“黄师傅,你这绝活是如何练成的?”

黄良回道:“心静自然成。”

在座的人听不懂这话,如换成别的主这么说,就被当作是卖关子,但大家信黄良,这个人实在,不会糊弄人。客人们纷纷发表看法,虽见解各异,但有一点一致,黄良就是个奇人,在座的任何人跟他学,恐怕一辈子都学不成。

见众人已不再哇哇乱叫,黄良明白是要看“人前送宝”了,便又笑道:“各位看官,精彩之处,还在后面,请看表演。”

寥寥数语,让众人心里乐开了花,场上的气氛又热了起来。此时,晴空万里,看不出有何异常天象,但一场劫难正在袭击南路。

据《福宁府志》记载:“清雍正十年,五月初三大风,屋瓦皆飞,海大溢,潮高三四丈,杀人畜,坏庐舍,漂没人口二万一千余。”

下歧是这场海难的重灾区,村域户籍俱损,十室十毁。黄良醒过来时,海水已退尽,只是右腿受些轻伤,但东家的厝已无痕无迹,只是埕座上横亘着一条舢板。黄良再仔细一瞅,发觉偌大的废址上只有他一人。黄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这场面吓得他抱头大哭。

黄良这一哭,又引来一个幼儿的啼声,原来今天的小寿星竟趴在舢板船上。这孩子真是命大,幸运地逃过了这一劫,还丝毫无损。见了黄良,他也不哭了,冲着他笑。黄良没有选择,抱起孩子,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黄良这一躺就是半个月,再不出去拉活就只能吃土了,且又凭空添加了一张嘴,这让他心里是火烧火燎的急。他见自己能跑能跳,心情也调整得差不多了,就摆起阵来练弹物。可是一提腿人就傻了,从前那种心想事成的感觉他竟然找不到,那抛子在瓶口上蹦一下,就落在桌面上。他只好再复弹一回,又是如此。黄良大感不解,这脚不痛不痒,为何就是踢不进抛子?他不相信功夫会自行退去,但也查不出症状出在哪儿。

众人听到黄良失艺了,也是大吃一惊,心想世间的事就是奇特,两丈外把铜钱大小的抛子掷入瓶口,这事情已匪夷所思了,如今这功夫凭空消失,更是匪夷所思。乡亲们在百思不解的同时,也惋惜再也没有眼福一睹那绝技了。

那一腿绝技儿的消失,黄良的天算是塌了。换作别人,可能会继续玩走索、吞刀、吐火什么的,但黄良是爱惜羽毛的人,不愿为了有口饭吃,就作践自己的声名,他毅然封刀挂剑,退出了杂耍行业。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转行穷三年。黄良在城里开了一家饼店,生意就是好不起来。一家四张嘴,吃了上顿没下顿成了常态。也怪饼店开的不是时候,这百年不见的海啸,又加上天下大旱,百姓生活不易,哪有余钱买饼消费?若是正常年份,那条万贤街上多少户人家,买起饼来就是三五块,给孩子当饭用。但这下半年,从街头到街尾已关了几家饼店。

这天,黄良守了一上午的饼摊,也不见一个人影出现。他暗自叹了一声,瞅一眼右腿,心里纳闷,这绝活说没就没了,是怎么回事呢?假如这腿不出状况,养活一家人肯定没问题,也就不会出现眼前的窘境了。

想来想去,黄良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

城里的西向有座目莲山,山上有座目莲寺,这个寺里供奉的老佛公是南路的南屏人、黄良的同乡。据说,北宋开宝五年,南屏一谢姓青年,辞别父母来寺出家为僧。他精心苦行,坐禅悟法,恒古后,慈悲为本,洒甘露救苍生,消灾解难于倒悬,百姓尊称其为老佛公。地方如逢久旱不雨,瘟疫流行,就要把老佛公请下山,祈雨消灾,祷求平安。平日里,目莲寺的香客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这既得益于老佛公的名气,又因寺里的和尚是个神医。

神医和尚专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且不论病家身份高低贵贱,一视同仁,穷人求医,不要分毫,还倒贴上药材的本。几年下来,他用看病赚到的钱扩建了庙堂,修了山路。和尚做事实在,他下山化缘时,百姓们就出手相助。黄良先是捐了两条大柱的碎银,后又捐了十丈长山路的工钱,一来二往二人颇有交情。当时黄良失艺时,不是没想到和尚,只因和尚拿手的是疑难杂症,而自己这分明是心病,拿这个事去找和尚,不是为难人家吗?黄良就打了退堂鼓,独自怨,独自恨。

和尚看到黄良来到寺里,迫不及待地问起了他的现状。

黄良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和尚反复地察看黄良的右腿,也找不出什么原因,只好说:“老衲不才,无法治好施主的心病。但施主的穷病,老衲倒是有一良方,不知施主肯否一试?”

黄良一听乐了,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回听到世上有治穷病的良方。虽然对和尚知根知底,但是,黄良还是不敢相信有此好事。

“出家人不打诳语,就相信老衲一回吧。”和尚说。

黄良晓得和尚的为人,于是点点头,表示愿意一试。

和尚十分高兴,就开出一个药方递给他。

黄良接过一看,心想这药方太奇怪了,只见上面写着:上山挖板蓝根,切片晒干,堆满店铺。

黄良下山时,和尚又交给他一些碎银,说:“你拿去当家,日后以物抵钱,我过几天会下山,教你如何制作药材。”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這个天经地义。黄良果然关了店铺,上山挖起了板蓝根。由于连年干旱,山上许多树木都枯死了,板蓝根更是稀少,好在黄良干活真像样,日日有收获,几个月后,他挖遍了周边的山头,板蓝根竟然堆满了店铺。期间,和尚多次下山,教黄良如何干活,同时送些碎银,给黄良买米买菜。

来年的春天,阴雨连绵,气候潮湿阴冷,地方上的病人突然多起来,症状基本相同:流鼻涕、头痛和胸闷。严重者会因呼吸堵塞而死。四方拥来的病人,一时把通往目莲寺的山路踏烂了。和尚开出的药方,必加“药引子”板蓝根。不同的是,病人症状不同,板蓝根用量有别。这药方效果真好,服它三五剂,病就痊愈了。域内医生纷纷仿效,各药店的板蓝根立马热销,价格飙升十几倍,但没过多久,有钱也没地方买了。

黄良明白和尚的用心了,和尚看上的是自己的人品,才托付这么重要的事。因此,他做起同货不同价的良心生意。富人要货,付市场价;百姓要货,给的是平价;穷人没钱,分文不取。

有了黄良一店铺的板蓝根,域内群众不论富贵贫贱,都得到了有效的治疗,躲过了瘟疫的袭击。板蓝根也让黄良狠狠地赚了一回,他便用这些银子在乡下买了几亩肥田,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一日,和尚前来化缘,黄良把闷在心里的那件事说出:“师父,那时,您如何得知来春地方上必有瘟疫呢?”

和尚说:“大旱之后,地生毒气,春雨过后,必暴疾病。而板蓝根清热解毒、凉血利咽,正是治疫的良药。那日你来寺时,我正考虑找个稳妥的人收采药材,以免日后有人操纵药价,让地方百姓遭殃。”

黄良恍然大悟,对和尚的学识佩服得不得了。

“阿弥陀佛,看到施主气色好精神好,老衲就放心了。”和尚说着就要离开,突然一个趔趄,钵盂脱手而出。

说时短,那时快,黄良一个飞步,用脚尖一勾,那钵盂一个抛线,最后落在其右肩上。

“弹物,你又能弹物啦!”黄良的妻子喜极而泣。

和尚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从黄良的右肩上取下钵盂,道:“施主的心魔已解!老衲的饭碗也要端回目莲寺了。”

黄良呆愣在厅堂里。

午饭时刻,听涛楼的老板回店时,发现门口蹲着一个瘦弱的老人。他见老人脸颊冻得通红,瞬间心生怜意,便让伙计煮了一碗海鲜面条给老人吃下。听涛楼老板名叫张必光,此人是个厚道人,开馆店讲信誉,在南路一带极有口碑。

伙计见老人吃饱了,便赶他走,谁知老人提出要见张必光,说有话要对他讲。伙伴觉得这人有点儿过分,便大声训斥他不知礼节。张必光听到有人吵架,出来一看,原来是老人要见自己,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说:“老先生,既然已经给您饭吃了,您就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吧!”

老人朝张必光双手一拱,道:“人人都说您是大好人,便想店里能不能收留下我,让我有个安身之处?”

伙伴们忙说:“掌柜的,这人真是得寸进尺,休要理他。”

张必光想店里的生意还不错,不差老人一口饭,便朝老人点了点头。

于是,老人成了听涛楼的伙计,专管烧几个灶的火。

老人半天说不出一整句话,看上去有点儿木讷,但灶火烧得奇好,什么时候该旺什么时候该弱,他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伙计们惊讶不已。张必光也看出端倪,眼前的老人身份不简单,是行业中人,且有一定的功行。他来店里打工有何意图呢?张必光心里揣摩着。这老人如有歹意,肯定会伪装得很深,不轻易暴露自己,而他却极其坦然,天下哪有这么蠢的敌人?再说自己平时为人处事极为低调,不至于有人潜伏在身边,意图搞什么破坏。

大家心里明白,近来听涛楼的菜名声看涨,跟老头子的火候到位大有关系,对其甚是敬重,老人在这里也过得挺开心的。张必光知道老人爱喝一口酒,就时不时地送上一壶。喝着酒听着浪涛,老人满脸都是幸福的笑。这烧起火来,更是不糊弄。

一天,张必光瞅个机会,巧妙地试探老人的来历。

老人告诉他,这些年喜欢上了云游四海这活法,每当囊中羞涩,他便去馆店打零工,时间一长,便熟悉了各类活儿的套路,干起来也就得心应手了。

见老人话说得诚恳自然,张必光就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清同治年间,双狮镇是滨海重镇,客商云集,饮食业空前繁荣,有名气的酒馆就有十一家。酒馆的掌柜们,春节期间图个乐,大家轮流做东,从初一吃到初五。每场三桌,官府、乡绅和掌柜各自一桌。当年的双狮镇商业气息很浓,就是作个乐也要搞名堂,他们来个排位赛,决出春节大赛王。这规约有定,哪家盘中剩菜最少,哪家就是王。这比赛挺公平公正,由食客的胃口决定胜负。听涛楼的水平就是略胜一筹,已是四连王了。

却说南路的洋面上,生长着一种叫大黄瓜的鱼,一身吉祥的金黄色,为地方特有种类。鱼汛暴起时,站在镇上都能听到鱼发出的咕咕声。大黄瓜鱼不论煎炸蒸煮炒都好吃,自然就成了馈赠亲戚好友的佳品。在南路风俗中,外甥给母舅“送节”,必须有黄瓜鱼,才足够表示孝敬之心。

双狮镇的宴席上,全炸瓜定为开道菜。全炸瓜就是将足斤的大黄瓜鱼去鳞、宰杀,然后双面切花刀,之后起锅热油,将黄瓜鱼炸至双面金黄捞起。另起一锅下猪油少许,煸香生姜片、香菇、小虾仁,并加入事先煮好的浓汤,煮至大汽上来,立马盛起,淋在鱼身上,一盘全炸瓜就可端上桌了。因为黄瓜鱼本身肉质不变,而且很酥口,加上各方面的配料进去,色泽很漂亮,人们就是冲着这道菜来的双狮镇。全炸瓜有如此特别的背景,各家酒店都使出浑身解数,争奇斗妍。

随着年关逼近,双狮镇上的店面陆续关停。伙计们从年头干到年尾,家中有大有小,也该让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替家庭做点儿事了。张必光于是停止营业,让伙计们回家祭灶。张必光不像有的老板,喜欢克扣伙计们的部分工钱,拖到年后再给。在听涛楼打工,不仅能如数拿到应有的工钱,而且还可分到一份红包,寓意吉祥如意,乐得大伙脸笑得爆炸,开心地回家去。

老人说他想在双狮镇过大年,张必光就让他看店,工钱按平时的两倍付给。老人听在耳里,喜在心里,他知道是老板的关照,就痛快地领下了这份活儿。

张必光起了个大早,守在下歧口等鱼船归来。

已是腊月二十七,下一次买海鲜是元宵节后的事,因为从今天起,捕鱼人就休海,再出海就要等节后了。虽然千金难买回笼觉,但张必光心里兴奋,这回不仅捡了三条一等的大黄瓜,那一筐的梭子蟹、龙头鱼、章鱼都是极品。有如此优质的食材,那顿初一午餐就稳了。一想到可以拿下五连王,他就喜形于色。

双狮镇上有家馆店不服气,想在擂台赛中使坏,破听涛楼五连王之身。老板便找了个当地歹子,用了一些碎银,叫歹子去偷听涛楼的大黄瓜。大年夜,那歹子潜入听涛楼,将楼里的大鱼小鱼拿了个精光。

回头,二人关在房间里饮酒。

歹子和老板互盯一下,嘿嘿地笑了起来。

“掌柜的,你这计真绝,端不上全炸瓜,这台戏看他如何收!”

“听涛楼要咸鱼翻身,非得有陆良相助不可。明天中午这场宴,有热闹看了。”

“对,唯有陆良能帮上忙,但陆良在哪儿呢?”歹子一脸坏笑。

他们口中的陆良,是福州府的名厨,专做海鲜肴,“秘制淡糟虾”、“一品苦螺羹”、“鸡茸海魂羹”这些名菜,均是他的原创,口味好得无法用言语表述。人们吃了他做的菜,无法想象是如何烧出。他最拿手的是全炸瓜,名曰“一品黄瓜鱼”,据说,只要吃了陆良的全炸瓜,能一辈子记得其味。在闽地,陆良有“厨神”之美誉。厨神还有一个过人之处,能用豆腐经过着色加工成鱼,让人无法辨出真假,厉害的是,味道都丝毫不差。但这几年他像人间蒸发,突然不见了。有人说他皈依佛门了,有人说他云游四海了,更有人说他已生病去世。遗憾的是厨神没有传人,随着老人的失踪,其一手过人的厨艺也就失传了。

初一头的爆竹声没响多久,冷清了几天的听涛楼又热闹起来。伙计们从家里赶回,制作中午的这顿大餐。

账房先生站在厅堂上,用唾液润润喉咙,大声喝道:“吉祥富贵,连年有余,花开似锦,金玉满堂……”

在叫“好”的附和声中,账房先生发出了开工红包。所有的人各就各位,准备开工了。

突然,有人用沙哑的喉咙叫了一声:“不好了!”

账房先生立马变了脸色,正要斥责,伙计缓过来,想起是大年初一,立马话就变得乖巧了些,说:“昨夜有梁上君子光临,把屋里的鱼都提走了。”

账房先生听了这话,差点儿跌倒,他下厨房一看,失声叫道:“惨了,全炸鱼都端不出了,更何况全炸瓜!”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张必光。

这店是老人看守的,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大家就向他投去愠怒的目光。

老人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声不吭地蹲在一边。

账房先生心里难受,就骂道:“白米饭养闲人。”

张必光知道这事来得蹊跷,不是单纯的偷盗,而是有人冲着擂台赛来的,如果偷鱼不成,他们肯定还会捣鼓个别的啥事出来,他便不让账房先生再伤人。

老人有些感激,望着张必光,心里似在思索着什么。

在地方,正月初一有着许多忌讳,连讲话都不宜大声。这事放在平时,借上几只大黄瓜,是容易不过的。可今天不能呀,你就是敢向人家开口,人家也不会借给你,何况你也不敢破例,谁都想讨个吉利。

老人突然张口了,说:“你们该干吗还是干吗,这盘全炸瓜,让我这个老头负责。”

此话出自他口,众人哄笑起来。

张必光却看出了端倪,赶紧说:“按老人的意思办,大家各干各事,还有上午发生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不许泄露。”

账房先生办事就是利索,随即把单子上的货物凑齐。

老人把自己关了起来,足有一个时辰,里面叫道:“将大黄瓜端上灶台。”

众人推开门的刹那,果然看到三条大黄瓜鱼,那鱼分别盛在三个长方形的大盘子里,大约都有一斤重,看鲜度活脱脱的像刚从洋中捞出。在大家的惊讶声中,老人一改平日的老态,健步走上灶前,对着目瞪口呆的张必光说:“你负责掌握灶火。”

在阵阵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全炸瓜烧出来了。

全炸瓜一上桌面,宾客就看上了这道压轴菜。只见长方形的白盘子里,摆着一条大黄鱼,金黄色的鱼身,缀以各色配料,煞是大气喜人。香气从盘中飘起来,在席间弥漫。闻着袅袅的香味,食客一时食欲大开,因为是那种睡梦里闻到都会笑着醒来的味道。大家一伸筷子去夹那鱼,鱼身却自然分开,恰好一人一份。令人吃惊的是,魚肉中吐不出骨头来。在桌的人在双狮镇身份可不一般,非富即贵,有啥美食没尝过?但这种全炸瓜确实是头回吃。片刻间,盘子上的配料也一扫而光。

全场最愕然的莫过于做坏事的那个人,听涛楼里不应还有大黄瓜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素菜鱼?原以为靠这一偷,能让张必光摔一跤,不承想竟端出绝世鱼肴,厨神竟藏在这里!这赛王的称呼是名副其实。怪就怪自己心术不正,去惹怒厨神。那人悔恨不已,趁着人多,溜出听涛楼,从此断了害人的念头。

张必光知道老人就是陆良了,一等客人走完,他就赶过去道谢。这回若没厨神相助,正月初一他就出大洋相了,以后在双狮镇怎么混?这厨神可谓听涛楼的贵人,再想想,如若能学到大神的一招半式,何愁听涛楼不会在自己手中发扬光大?

厨房里找不到人,张必光心头一紧,大步走向老人的住处,果然是人去楼空。张必光知道老人躲起来了,这一走,就再无机会相遇。此时的张必光只好抱着头,坐在床沿上发呆,他埋怨自己,生意忙糊涂了,本是可以从一些细节中发现身边隐藏着一位世外高人,但由于自己的马虎大意,竟白白失去了请教的机会!他又仔细想想,老人正是无意传艺于人,才隐姓埋名跑去看世界的啊。即便当时发觉,也未必能学到厨艺!人生,无需刻意而为,随缘便可自在。想到这里,张必光心里一下子坦然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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