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女郎
2023-03-17余显斌
余显斌
县长千金,躲避匪祸走他乡;富阔老翁,萍水相逢起色心。李代桃僵,恶母毒计骗煞痴心人;以身饲虎,一箭三雕射尽寇与讎。
夏雪竹原本不是“胭脂醉”舞厅的舞女,而是丰县县长夏正甫的千金,老家在漫城镇。夏正甫是个有名的清官,他早些年在外求学,后来在省府担任科长一职。
民国时期土匪多,丰县这个地方处于两省交界,管理比较松散,匪患格外严重,虽然去了几任县长,可每个人还没呆上几年,结果不是走后门调走,就是在土匪的枪声中逃之夭夭。还有一任县长,竟被当地帮会给暗杀了。此后再也没人愿意去丰县当县长,怕丢命啊!夏正甫心念桑梓,加上家小在那里,心里很是着急,同时也想为家乡人出点儿力,便主动请缨去丰县。省里派不出人,正左右为难,忽然有人毛遂自荐去丰县,省长非常高兴,当即任命夏正甫为丰县县长。于是,夏正甫风尘仆仆地回到故乡,担起了父母官的职责。
夏正甫膝下无子,只有夏雪竹这个女儿,她时年十八岁,长得美丽清纯,回眸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特别可爱。
夏雪竹的生活本来一帆风顺,谁知一个大土匪的出现,竟让她从天堂一下子跌进了地狱。这个土匪,就是在丰县甚至整个商南府都赫赫有名的朱大头。
朱大头本是个兵痞,在一次军阀混战中,他所在的部队打了败仗,完全散了架,他便收罗了一群亡命之徒,一路抢劫来到丰县。他看中了丰县的刀背梁,那儿陡峭连绵,如刀背一样切割在丰县境内,是打家劫舍的天然场所,便在那儿安营扎寨。朱大头匪帮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气焰极为嚣张。他们要求当地百姓按时给山寨送钱粮和女人,否则会下山血洗。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朱大头却恰恰相反,专吃窝边草,用他的话说:“老子就这一百多条枪,去远处吃,半道上还不让人给掐死了!”天长日久,丰县及周边府县的老百姓都怨声载道,对朱匪深恶痛绝。
夏正甫上任后不久,就着手准备剿灭这群土匪了。可他手里没兵,只有几十个警察,感觉毫无胜算。于是,他写了一个呈文递给省政府,请求省府派兵前来援助他剿匪。省府接到他的呈文,反复磋商后,竟将剿匪大任交给了驻扎在商南府商南镇的镇守使杨志生。
这个杨志生,其实也是土匪出身。接到省府的命令,他倒是没怎么拖延,很快派出一个连的人马,让连长刘琨领着,按照夏正甫的建议,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开到了丰县,和夏正甫的警察队伍会合一处。然后,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一百多号人直扑刀背梁,打算来个偷袭,摘取朱大头的狗头。孰料朱大头太厉害了,他仿佛能掐会算,竟然提前得知了官军剿匪的消息,悄悄将大股土匪埋伏在官军必经之地将军沟。夏正甫和刘琨他们一踏入将军沟,就被土匪们团团围住了。
随着一声枪响,四面山上杀声顿起,一杆大旗竖立起来,旗上写着“行侠仗义”四个字。旗下站着一人,脑袋锃光发亮,他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山下的官军兄弟们,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老子就是朱大头!听我的话,乖乖缴械投降,老子保证你们跟我的兄弟们一样,从今以后都能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银。”
官兵们一听,嚇得直抖腿,皆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长官。
刘琨大喝一声道:“丢那妈,竟敢和官军叫板。”说完举枪就要射击,谁知他的枪还没响,山梁上的枪先响了,“啪”的一声,刘琨胸前中弹,一头栽落马下。
随着这声枪响,四下里枪声爆豆一般响起,官军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纷纷倒地,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
夏正甫虽是一介书生,却很勇敢,他举着手枪喊冲锋,可部下们早被吓破了胆,纷纷朝后退却。他独木难支,最终也只能跟着人潮往后退。
几天后,官军剿匪失败的消息就出现在省城的报纸上。省里非常生气,他们不怪官军无能,却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夏正甫身上,说夏正甫“大言炎炎,口出狂言,胆小如鼠,临阵畏敌,未战先逃”等等。按照省长的意思,是要拿夏正甫开刀的,幸好夏正甫一向官声不错,为人清廉正直,所以最终经人说情,让他脱了死罪,官职则被一撸到底,他只能回家当普通老百姓了。
夏正甫也想得开,能捡条命已经不错了,乱世之中,官不如民,回家就回家吧!因此,他呵呵一笑,一袭单衫回到了漫城镇。夏正甫祖上是开铺子的,有“恒盛昌”这个老字号传下来。恒盛昌主要经营瓷器、茶叶、桐油、布匹等,生意不好也不坏。夏正甫在省里任职时,就由夏夫人在家里负责打理生意。夏正甫离开时曾笑着对夏夫人说:“看好家里的生意,说不定我还要回来吃这碗饭的。”没承想一句玩笑话竟然成了真。
夏正甫被削职为民,和妻子一起做生意,他觉得就这样过着安安静静的小日子也很不错。
次年夏天,十九岁的夏雪竹回家度暑假。一天晚上,她正在熟睡,突然被一阵枪声惊醒。枪声非常急促,随后还有马儿的嘶鸣声和人的呐喊声传来。
很快,四下里有人大喊大叫起来:“乡亲们,快跑啊,朱大头的土匪打过来了!”
喊声还没结束,又是两声枪响,只听得一个人沙哑着嗓子大吼道:“漫城镇的老少爷们儿,大家都别跑,这次老子下山与你们毫无关系,老子是专门来找夏正甫算账的。”
马蹄声骤,杂沓的脚步声更近,一会儿工夫,火把照亮了整个夏家大院。
夏夫人惊慌失措地跑进夏雪竹房中,见夏雪竹穿了衣服正准备出去,便一把拉住她,颤声说道:“雪竹啊,赶快藏起来!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是下山来抢亲的。”
“抢亲?抢谁?”夏雪竹一头雾水。
“抢……抢你啊,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抢我?”
在夏夫人结结巴巴的叙说下,夏雪竹才明白,朱大头这次下山抢亲,抢的果真是她。
原来,夏正甫被削职为民后,虽一直忙碌于生意,表面上波澜不惊,脑子里却始终排除不了一些疑问:自己出兵攻打朱大头的事极其保密,朱大头是如何提前知晓消息的?朱大头真的能掐会算?自己带去的是一个正规连,还有几十名警察,一百多号人,怎么一遇到土匪,还没怎么抵抗就溃不成军、一盘散沙了呢?肯定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据说兵败之后,商南镇守使杨志生也很气恼,他拍着桌子大声骂娘,认为肯定是有内奸将情报出卖给了朱大头,不然,朱大头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设伏,从而大获全胜。杨志生甚至放出话来,若是抓住了那个内奸,一定将他五马分尸。
夏正甫觉得杨志生的怀疑和猜测不无道理,那次行动暴露,很可能是内部有奸细,可这家伙是谁呢?不可能是连长刘琨,他已经送命了;当然更不可能是自己。其余的人……想来想去他就是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事!
夏夫人见丈夫冥思苦想不得要领,就在一旁劝说道:“夫君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操那么多心干吗?管他是哪个,跟你还有啥关系?”
夏正甫却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个我懂。但是,败得不明不白,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又说,“我想弄清楚那个内奸是谁,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若是除了那个内奸,就等于是给政府剔除了一个毒瘤,为下一次的剿匪奠定了基础啊!这事,我还是得查一查。”
于是,一有时间,夏正甫就四處逛,想查到关于那个内奸的蛛丝马迹。
那天,他带着一个伙计,装着两马车茶叶,从金钱河下游外省的黄店镇回来。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身后有人骑着马尾随而来。他们的货车走得快,对方就走得快。他们的货车走得慢,对方也走得慢。夏正甫心里一惊:坏了,莫非被土匪盯上了!他赶紧让伙计将马车停在一个叫作小沟口的集镇上,在旅馆里住了下来。
不一会儿,他透过旅馆房间的窗户,看到两个跟踪他们的人也来到旅馆住下了,对方时不时会出来察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夏正甫假装不知道,让伙计赶紧吃饭,早早地歇息了。到了半夜时分,二人悄悄起来,赶上马车离开了旅馆,出了小沟镇。他们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路,本以为甩掉了跟踪他们的人,没想到刚走到前面一处险要的山沟里时,一群人从山崖后拥出来,拿着刀枪将他们拦住了。回头看身后,一直追踪他们的两个人也亮着家伙,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夏正甫见走不脱,忙走上前,谦恭地笑着,对一个貌似头领的小胡子一拱手,说道:“山不转路转,看不见遇见。如果兄弟们手头紧了,这点儿钱物还够各位买点儿酒喝一喝。”说着,他拿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银元,轻轻一抖叮当作响,递给伙计,让他交给小胡子。
小胡子呵呵笑着接过布包,等到伙计回身的时候,他快速拔出手枪,“啪”的一声将他撂倒。
夏正甫吓了一跳,据他所知,劫匪一般都是为钱财而来,没有几个会伤人性命的,可眼前土匪的举动很反常,他们既要钱,还要命!
夏正甫看看横尸当场的伙计,强忍愤怒,抬头盯着小胡子,慢慢说道:“怎么?要命啊?看来夏某今日要死在这儿了。”
小胡子吹去枪管上的蓝烟,看都不看夏正甫,说道:“他可以死,但夏县长没人敢杀!放心,就是借我十个八个胆子我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们老大想请夏县长上山寨一趟。”说完他嘴一歪,让手下匪徒用一块黑布蒙上了夏正甫的眼睛。
然后,夏正甫被推拽着到了山顶大寨。
蒙着眼睛的布条被解开,夏正甫才知道这次劫持自己的正是冤家对头朱大头。过去他只在通缉令上见过他的照片,这回算是对上真人了。
朱大头黑黑胖胖的,如一座铁塔。他仰躺在太师椅上,呼啦呼啦地吸着水烟袋。一锅烟吸罢,他噗的一声吹掉烟灰,抬起头看了看夏正甫,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慢悠悠道:“你就是去年带着官军来剿老子的夏正甫?”
夏正甫想,既然被抓来了,看来难以活着离开了,既然好孬是一个死,就得死出个样子来,因此他哼哼一笑,眼睛冷冷地盯着朱大头道:“你猜对了,正是我夏某人。”
朱大头和夏正甫的眼睛对视了许久,随之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狗日的,被罢职了还不死心,还四处打探老子的底细!打探出来了吗?”
夏正甫摆出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一言不发,目光如冰。
朱大头撸了撸袖子,将水烟袋“咚”的一声蹾在桌子上,道:“告诉你老小子,别说你打探不出来,就是打探出来了,又能咋样?”
夏正甫冷哼一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报应?”
朱大头再次呵呵一笑,摸着光头,得意道:“好吧,让老天来惩罚老子吧,老子将它狗日的也打几个窟窿。”说到这儿,他举起枪,“啪”的一声,一颗子弹飞来,夏正甫头上的礼帽被打落在地,人却毫发无损。
朱大头得意地再次仰头大笑起来。
夏正甫俯下身子,捡起帽子戴在头上,道:“你有啥事就说,如果没有,夏某人该走了。”
朱大头大喊一声:“慢着!”然后回过头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小胡子,“去,老二,拿三百块袁大头来。”
小胡子愣了愣,随即弯腰答应着,拐着一双短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拿了个包袱走进来,放在朱大头面前的桌子上。
朱大头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堆亮闪闪的光洋,他拿起一块吹了口气,放在耳边仔细听了听,然后嘿嘿一笑,指着夏正甫大声道:“知道你狗日的为官清廉,这些都给你,拿去吧!”
夏正甫看着那些光洋愣了愣,一时摸不着头脑:哪有土匪发善心送人钱财的?他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没有接受。
朱大头嘿嘿一笑,道:“这些大洋可不是白给你的。你赶快拿着它们下山,三天之内,你得将你的宝贝女儿夏雪竹送上山。”
小胡子一听,总算明白了老大的意思,便“嘎嘎嘎”地大笑着,说道:“对,把你的宝贝女儿送上山来做压寨夫人,你就是我们老大的老丈人了!”
朱大头回头狠狠地瞪了小胡子一眼,吼道:“放屁,夏小姐那样娇气粉嫩的佳人,难道是我们这些粗人能享受得起的?”回头对夏正甫,“实不相瞒,我也是替人办事。有个大老爷看上了你的女儿,想要娶她做姨太太,但他担心你女儿会不答应这门亲事,所以……嘿嘿,老子就想保这个媒!”
“你——畜生!”夏正甫破口大骂,“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莫说我女儿,就是我,也不会答应!”
朱大头不以为然道:“这件事,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就这么定了!我给你三天时间,到时候你不将夏雪竹送来,我会血洗夏家大院的。”说完,他让小胡子等人将夏正甫拖下山去。
夏正甫回到家里,将事情的经过对夏夫人说了。看来漫城镇是不能再呆了,于是,他们决定将家里的東西悄悄归置好,迁到别的地方去住,让朱大头扑个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才过了一天,朱大头就带着人马下山,将夏家大院团团围住……
夏雪竹心里这个气啊,现在都是民国了,这些土匪竟然还敢如此胡作非为,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她准备冲出去和朱大头理论,却被夏夫人一把抱住了。
夏夫人哭着说:“傻女儿,就因为是民国,他们才敢这样。现在是乱世啊,你要是出去,我就不活了!”
夏雪竹无奈,只得蹲下身来劝说母亲,自己不出去,就躲在这儿。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朱大头的喊叫道:“夏正甫还活着吗?再不出来,老子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嘎吱”一声响,门开了,夏正甫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依旧洪亮清脆:“夏某人在此,朱大头你这个土匪,夜闯民宅,蓄谋作恶,简直是无法无天!”
朱大头冷哼一声,对夏正甫道:“老东西,你太狡猾了,竟然准备带着你女儿逃走,你以为我傻啊!”
土匪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屋瓦。
原来,朱大头放夏正甫下山后,马上就派小胡子跟着下山暗暗盯梢,夏正甫的一举一动,都被小胡子看得清清楚楚,他便立马回山告诉了朱大头。朱大头担心夜长梦多,便提前下山,打算强行抢亲。
“夏正甫,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朱大头一扬手中的枪,“你若不乖乖交出夏雪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夏正甫见朱大头准备来硬的,马上张开双手,站在门口拦着。
朱大头瞪着眼睛骂了一句:“老东西,你以为你还是县长!”挥手让小胡子带着人进去抢人。
小胡子答应了一声,带着人就朝里闯。
夏正甫急了,吼一声道:“你们这帮强盗,夏某人跟你们拼了!”他出其不意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猛地插进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土匪的胸口,那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趁土匪们愣神的当儿,夏正甫拿着刀,血红着眼睛大喊:“谁进来,我就杀了谁。”
朱大头先是一愣,接着目露凶光道:“哟呵,老不死的还有点儿胆子啊!”说完,他“啪啪”就是两枪。
夏正甫身子晃了两下,大声吼道:“雪竹她娘,你们快跑啊!”然后,他扶着门框,一身是血地站在那儿,如一尊石雕。
土匪们一时之间被夏正甫镇住了,都不敢上前。
过了一会儿,小胡子胆战心惊地走上前,轻轻伸手一探夏正甫的鼻息,回头对朱大头道:“老大,老狗死了。”
朱大头这才一挥手里的枪,命令土匪们进去抢人。
可是,土匪们进屋搜了半天,却不见夏雪竹的影子,也不见了夏夫人。
朱大头得报,翻身下马,亲自进入夏家大院内。他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现货架旁的一幅仕女画有些歪斜,便用手一拉,后面出现一扇木门。他使劲踢开,发现门后有个地洞。看来,夏雪竹是通过这个地洞逃跑了。
朱大头让小胡子带着人下去,自己不放心,也紧随在队伍的后面。
一群人顺着地道左钻右钻,不久就到了洞口,掀翻一块石板冲了出去,发现已经到了城外的金钱河畔。
月光下,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着,已经快到河边了。
小胡子举起枪大喊一声:“站住,再跑老子就开枪了。”
那两个人影正是夏雪竹和夏夫人,听到这话,二人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跑得更快了。
一个小喽啰见了,急忙举起枪瞄准其中一个黑影,“啪”,只听一声惨叫,后面的那个黑影倒了下去。
小胡子火了,跑过去给了小喽啰一个耳刮子,骂道:“他娘的,你要是打死了夏雪竹,老大会将你点天灯的!”
中枪的不是夏雪竹,而是夏夫人,子弹从她后背进去,从前胸出来。
夏雪竹见母亲倒地,忙扑过去抱住她,连连问道:“娘,您怎么啦?您怎么啦?”
夏夫人大口大口地咯着血,使劲地推着夏雪竹,说:“雪竹,你不要管我,你赶紧逃吧!”
夏雪竹哭着说:“娘,我来背您。我们娘俩,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说着蹲下身子,想让夏夫人趴在自己背上。
夏夫人痛苦地摇着头,十分吃力地说:“雪……雪竹……娘不行了,你……听娘的话,自个儿……快逃吧。”
她见夏雪竹仍然不肯走,突然拼尽全力站起来,朝着身旁的一块大石头撞了上去,即刻瘫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夏雪竹抱住夏夫人,号啕大哭起来:“娘啊——”
夏夫人挣扎着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快……跑!”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夏雪竹大声喊着,摇动着夏夫人的身子,可夏夫人一动不动。眼看着土匪的脚步声已经逼近,都快到跟前了,夏雪竹突然停止了哭泣,呼的一声站起,瞪着从三面围过来的土匪们,又望了一眼前面的金钱河,撒开腿就往河边跑。
小胡子一见,急了,跳着脚喊:“快抓住她,快啊!”
几个土匪见了,忙向夏雪竹扑去,在即将抓住她的当儿,夏雪竹却一头扎入水中。待到小胡子他们赶到河边时,月光下,一河大水浩浩荡荡,早已不见了夏雪竹的影子……
夏雪竹跳河后没有死,她侥幸地被人救下了。救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儿时玩伴周正,小伙子那晚正在下游河里捕鱼,忽然发现水面上有东西漂过来,便用手薅住,一摸,竟是个人,再探鼻息,似乎还有气。这时,周正又听到了远处岸边土匪们的呼喝声,大体上猜出是怎么回事,便赶紧将夏雪竹拖到近处的芦苇丛中藏匿起来,从而使夏雪竹躲过了一劫。
醒来后的夏雪竹对周正感激涕零,为了不连累他,她便连夜逃到了丰县县城。夏雪竹想,这里毕竟是县府所在地,有警察治安,朱大头再厉害,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攻打县府吧。
她是逃难出来的,身上当然一文不名,可是她得活着啊。她过去是学生,父母在时,她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别无所长,唯一会的是跳舞,于是,她去了丰县最著名的“胭脂醉”舞厅当了舞女。
半个月之后,她就红遍了丰县,很多人赶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伴着夏雪竹在乐声中跳上一曲。
夏雪竹的舞步轻柔优雅,带有一种古代仕女的韵味,显得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生涩凝滞之感。过去她家有一台留声机,她经常会放一些唱片,如《夜上海》《月圆花好》《我心依旧》等,随着音乐声轻轻地跳着。做了舞女的夏雪竹又绝不同于其他风尘女子,既不妖媚扭捏,也不以色为媒招蜂引蝶。她一袭素白旗袍,上面绣着几枝白色的荷花,整个人显得清清淡淡的,像极了一朵出水芙蓉。
夏雪竹做了舞女后,对自己有着严格的规定,这是生活所迫,混一口饭吃而已,绝不与轻薄男子共舞,更遑论卖笑卖身了,也因此获得了“冷艳西施”的称号。
这天,一个名叫白亮的富商来到“胭脂醉”舞厅,指名道姓要找“冷艳西施”跳舞。结果在跳舞时,白亮竟动手动脚起来。夏雪竹先是忍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啪”地给了白亮一记响亮的耳光。
白亮挨了打,很恼火,捂着脸大吼道:“臭娘们儿,你竟敢打我?”说完挥掌向夏雪竹脸上打去。可他手还没挨着夏雪竹,脚下却被人一绊,“噗”的一声狠狠地摔倒在地。抬头看时,发现面前站着个年轻小伙子,刚才那一跤正是他的杰作。
白亮火了,捂着腰站起来,怒道:“狗日的,你是哪儿冒出来的一根葱?也来充英雄好汉?”说着挥拳朝小伙子打过去。
小伙子眼疾手快,手一伸,接住了白亮的拳头,随即一拧一推,让白亮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小伙子上前一步,指着白亮的鼻尖,叱道:“现在是民国了,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你就不怕受到法律的制裁?”说完,他拍了拍手掌,仿佛嫌和白亮过招弄脏了自己的手似的,转身准备走。
白亮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目露凶光,倏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闪亮的匕首,向着小伙子的后背狠狠地插去,嘴里同时大喊一声:“你去死吧。”
夏雪竹见了,吓得惊叫一声,捂起了眼睛。
小伙子听到叫声,急忙回头,见白亮的匕首已经刺到面前,他一个闪身想躲开,可是仍然慢了半拍,匕首扎在他的肩膀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小伙子龇牙哼了一声,飞起一脚踢向白亮。
白亮一招得手,暗暗得意,没提防小伙子不顾伤痛进行反击,这一脚恰好踢中其下身,白亮再次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惨号着翻滚起来。
旁边几个开始还嬉皮笑脸看热闹的泼皮,大概是白亮一伙的,见小伙子有功夫,不敢上前帮忙,扶起白亮,撒丫子跑了。
夏雪竹這才醒悟过来,急忙跑过去,拿了一块干净的白手绢,给小伙子包扎起伤口来。好在伤口并不很深,没有伤着筋骨,包扎好后,已经不碍事了。
小伙子微笑着向夏雪竹点点头以示谢意,然后用手按着伤口,转身走向舞厅外面。
夏雪竹站在那儿呆了呆,突然想起外面正下着雨,小伙子没有带伞,若是伤口淋了雨,会发炎化脓的,于是,她赶紧拿了雨具追了出去。
夏雪竹首先对小伙子表达了感谢,接着执意将他送回住处,并告诫他一定要好好养伤,说过两天她会再来探望他的。
几天后,当二人再次见面时,小伙子肩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们倾心交谈,夏雪竹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将自己本是县长千金、因遭土匪迫害才来丰县避难、屈身舞厅的事情悉数相告。
小伙子在叹息怜悯的同时,也告诉夏雪竹,他叫陈理,家住洛州城,家境还算殷实,因在某些事情上跟母亲闹了别扭,就离家出走了。
夏雪竹说:“看你的样子,也不像个坏人,怎么会去舞厅那种地方?”
陈理羞涩地一笑,说:“实不相瞒,我去舞厅……就是为了看你这个‘冷艳西施……”
夏雪竹闻言,面上一红,轻声道:“一看之下,一定大失所望吧?”
陈理愣道:“失望什么?”
夏雪竹道:“你看了‘冷艳西施后,感觉如何……”她声音很低,都不敢抬头看陈理了。
陈理却不答话,只顾低头吃着夏雪竹给他带来的可口的饭菜。
夏雪竹悄悄地白了他一眼,故意拿着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手边的餐盘。“当”的一声,陈理吓了一跳,忙抬起头看她。
夏雪竹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说:“问你话呢,你倒是回答啊!”
陈理擦了一下鼻尖上沁出的细汗,眼睛看着别处,仿佛不是在和夏雪竹说话,道:“姑娘比别人夸的还要好看一万倍!”
夏雪竹“扑哧”一笑,心里甜蜜蜜的,嘴上却装出不屑道:“原来还会拍马屁啊,就会讨女孩子欢心。”
那天之后,每次看见陈理,夏雪竹的脸上都会微微一红,心里咚咚跳个不停。她知道自己这是爱上对方了,可陈理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呢?她有些拿不准。
一天晚上下班后,已是深夜,街头没有黄包车,显得静悄悄的。无奈之下,夏雪竹只好步行回家。刚走进一条逼仄的小巷,前面人影突然一晃,几个泼皮挡住了她的去路,一个个眼睛放光,涎皮赖脸地笑着。
夏雪竹大惊,转身往回走,可来路也被人挡住了,正是油头粉面的白亮。
白亮嘿嘿一笑,刻意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夏小姐,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夏雪竹惊慌地问:“姓白的,你到底想怎样?”
白亮用手梳理了一下油光的头发,弹了一个响指,道:“很简单,嫁给我做老婆,不强似做一个舞女吗?”说着,他色迷迷地将一张脸靠近夏雪竹。
夏雪竹“呸”了一声,说:“做梦!”
白亮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恶狠狠道:“臭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你在这儿混,就逃不过我的手掌心。”说完,他回头对那些混混一努嘴,“给老子带走。”
泼皮们发一声喊,冲上前来,抓住夏雪竹,拖着她就走。不料,身后突然传来白亮杀猪般的惨叫,泼皮们回头一看,只见隐隐的灯光下,一个人揪着白亮的衣领,已把他像抓小鸡一般抓在手里。原来是陈理!
陈理用力掐住白亮的颈脖,对泼皮们吼道:“你们放开夏小姐,不然,我只要一使劲,这小子就不会再喘气了。”说完,他将掐白亮脖子的手指渐渐收紧,一阵“咔咔”声传来,白亮顿时白眼直翻,双脚乱踢乱蹬。
陈理一松劲,白亮马上直咳嗽,喊道:“快……快住手,快……放人!”
泼皮们听了白亮的喊声,急忙放了夏雪竹,团团围住了陈理。
陈理对白亮道:“让他们滚蛋!”
白亮犹豫了一下,陈理马上一使劲,白亮便再次呼吸困难起来。他忙喊叫道:“都滚,他妈的给我快滚啊!”
泼皮们一听,赶紧一哄而散。
等泼皮们都走了,陈理这才松开了白亮。他用手使劲一推,白亮咚咚咚连跌了四五步,才踉踉跄跄停下。
白亮回头指着夏雪竹,恶狠狠道:“臭娘们儿,你就让他跟紧点儿,千万别让老子钻了空子,不然,哼哼,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完撒腿跑走。
夏雪竹走上前,红着眼圈,轻声对陈理说:“谢谢你,都这么晚了,你还……”
陈理的情绪却有些低落,他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在等你!今天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明天,我可能就要回洛州城了!”
“啊——回洛洲城!”夏雪竹一惊,“为什么?”
陈理说:“我母亲派人送信过来,非要我回去……”
夏雪竹大脑一片空白,都想哭了,一方面她舍不得陈理离开,经过一系列的人生变故,她已经没有了亲人。如果还有的话,现在她已经将陈理当成亲人了;另外,一旦陈理离开丰县,白亮肯定会回来找自己的麻烦,到时该咋办?
陈理面对着一脸悲戚的夏雪竹,思索许久,忽然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去我的老家洛州城,这样你就可以远离白亮,也可以远离朱大头他们了。”
“我……”夏雪竹一阵欣喜,这正是她的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她低着头,“我若是随你去了洛洲城,你母亲……还有你的家人,他们会不会对我……”
“这个你放心!”陈理一听夏雪竹愿意跟他走,顿时兴奋起来,“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万一他们跟你过不去,我就带着你离开洛州城,从此再也不回去了!”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夏雪竹感动得直流眼泪。
“当然。”陈理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陈理!我答应跟你回洛洲城。”夏雪竹破涕为笑。
陈理高兴极了,一把將夏雪竹搂在怀里……
第二天,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丰县。
洛州城也在商南府治下,面积不算太大,没有丰县那么热闹,可是历史要比丰县悠久得多。这里的人崇尚读书,历朝历代出了不少大官。
洛州城城西不远处,一条河浩浩汤汤地流向远方,汇入汉水。河上有一座月亮形的石桥,走过石桥,河的那边就是陈理的家。一圈白色曲折的围墙,两扇黑漆厚重的大门,虽然显得有些陈旧,但仍不失富贵人家的风采。
一路上,陈理边走边给夏雪竹介绍家里的情况。他的祖爷爷,还有爷爷,都是清朝的一二品大员,戴过红顶子,侍候过光绪帝和老佛爷。他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荣耀的光芒。他说自己的父亲也很有学问,只不过死得太早,留下母亲和陈理,守着这样一座大院子和一点儿家产,生活是一日不如一日,昔日的豪门,如今已经十分平常了。反倒是从陈家当年走出去的一个仆人,现在成了整个商南府的名人。
“仆人?他是谁?”夏雪竹问。
陈理回答道:“那人就是杨老太爷杨长根。这个杨长根啊,年轻时是我爷爷的跟班,也就是个马弁,可是风水轮流转,没想到几十年后,他儿子竟然成了镇守使,带着一旅的人马驻扎在商南府,威风八面。杨长根也就摇身一变,成了杨老太爷。毫不夸张地说,杨老太爷只要咳嗽一声,别说洛州城,就是整个商南府都会感冒几天。”
夏雪竹一愣,欲言又止。
陈理奇怪地问:“你莫非认识那个老东西?”
夏雪竹点了点头,告诉了陈理自己是如何认识杨老太爷的。
那时,夏雪竹正在商南女中读书。一个星期天,夏雪竹想到书店买一本书,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往书店赶,可到了那儿掏钱的时候,脸却红了,原来她走得很匆忙,忘了带钱。
车夫摇着头道:“这样漂亮的女孩,怎么也是个骗子?”
夏雪竹急了,不高兴地反问道:“谁是骗子啊?”
车夫也生气了,一梗脖子,伸出手道:“不是骗子吗,不是骗子就拿钱来呀!”
夏雪竹被怼得无言可答,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得,你这车夫也别得理不饶人啊!”
夏雪竹闻声,抬头一看,旁边走来一个年逾六十的老翁,他背着手,翘着胡须,冲着夏雪竹点头,温文尔雅地一笑。然后,他掏出几个铜板递给车夫,很大方地说:“这位小姐的车钱我出了,多余的赏给你喝酒。”
车夫接过钱,连连道谢,拉着车子走了。
夏雪竹也连声感谢着对方。
老翁微微一笑,道:“区区几个铜板,我杨老太爷还是出得起的,用不着谢。”然后,目送着夏雪竹离开……
夏雪竹觉得杨老太爷这人还不错,斯斯文文的,肯帮人,也没有一般有钱人那种张狂的样子。她想不到,在陈理嘴里,杨老太爷竟然成了个“老东西”!
陈理听了,轻轻地笑了笑,嘴里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朝前走去。
到了家门前,陈理轻轻地敲了敲紧闭着的大门。不一会儿,厚重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女佣走了出来。
见了陈理,女佣笑着打招呼道:“是少爷回来了呀!”等到望见他身后的夏雪竹,女佣点头一笑,算是跟夏雪竹打了招呼。
夏雪竹也点头笑了一下,随着陈理走进了大门。
只见房子雕梁画栋,院子正中有一个不大的假山,一挂溪流潺湲下来,给院子增加了一种清静和优雅。从整个院子的建筑布局和摆设,仍能看出陈家的旧日风光,确实如陈理所说的那样辉煌过。
陈理边走边问女佣:“张妈,我娘呢?怎么不见她人啊?”
张妈说:“杨老太爷家里的姨太太过生日,很多人都去祝贺了,夫人自然也得过去。”
陈理和夏雪竹刚进屋坐下,就见一个仆妇急匆匆地赶回来说:“太太马上就回来了,赶紧准备醒酒汤,其余的人出门迎接。”
陈理忙问:“张妈,我娘知道我回来了吗?”
张妈说:“应该还不知道。”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陈理忙拉着夏雪竹,和大家一块儿朝门外走去。他边走边轻声告诉夏雪竹:“我们家规矩很严,万万错不得的,这些都是前清的老太爷留下来的,错一点儿我妈都会生气,包括我在内,重则打板子,轻则罚站。”
夏雪竹听了很紧张,问:“至于那样吗?”
陈理说:“母亲说了,大户人家就得这么讲究,不然的话还像什么大户人家!”
夏雪竹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心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当妈的居然还这么封建,真是不可理喻!自己好歹也算是县长家的千金,过去父亲当县长时,一再要求大家平等相待,也没有现在陈家的讲究啊!
她正想着,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太太回府了!”
只见大门外一顶大轿缓缓停下,张妈算了轿钱,然后对着轿内轻声道:“轿已到府,太太请下轿吧。”
很快,一个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妇女缓缓地走下轿子。她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插着一朵素雅的牡丹花,手上拿一条红色的手绢,穿着一袭丝绸旗袍,紫红底子牡丹图案,金丝盘扣黄丝滚边,显得富贵而庄严,慵懒而清冷。
陈理和其他人见了,都忙俯下身子请安。
陈家太太——柳夫人,一只手搭在张妈手上,显得很疲乏的样子,说声“起”,然后高跟鞋啪啪地走进了院子。
陈理忙拉着夏雪竹一块儿走了进去。
柳夫人进了厅堂,在当中那把太师椅上坐定,斜倚着身子,微微眯着细长迷蒙的眼睛。
有人捧上一杯茶,不料柳夫人陡地冷了脸,一拍桌子道:“真的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拿茶的仆妇一时傻了眼,站在那儿愣着,不知自己究竟哪儿做错了。
旁边的张妈见了,忙拿过一个痰盂和一杯清水,眨眨眼示意那个仆妇下去,然后走上前轻声道:“她才来,不懂得规矩,太太请别生气。”说完,张妈递过清水,请柳夫人漱口。
柳夫人漱罢口,将漱口水吐入痰盂中,这才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丹凤眼抬起来向四处扫视了一下,沉声道:“时时刻刻记住,我们是大户人家,是一品尚书门第,这规矩是万万错不得的,错了就不是大户人家了,就落得那些穷门小户的笑话。”
大家听了都躬腰称是,屏息站立,生怕哪儿出错。
这时,柳夫人眼风微微一转,停留在了夏雪竹身上,道:“你就是随理儿一块儿回来的那个女孩?”
夏雪竹点点头,本来沉静下来的心一下子有点儿慌了,便忘了陈理告诉她的见面礼节。
柳夫人不说话,仔细地端详了夏雪竹一会儿,轻轻点点头,道:“听说你是一个舞女?”
夏雪竹仍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理急了,忙提醒她道:“雪竹,问安啊。”说着走过去拉夏雪竹的手,并对柳夫人道,“娘,她才来,不知道礼节,就算了吧,啊?”
柳夫人很溫和地笑了笑,再次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陈理的请求。然后她站起来,走过去拉着夏雪竹的手左右端详,赞道:“好一个漂亮的女孩!”又回头告诉张妈,“这段时间得好好教导一下夏小姐,让她熟悉一下大户人家的规矩,别走出去让人笑话,让人说我们陈府没有讲究。”
张妈忙应了一声。
柳夫人回房休息去了。
张妈拉着夏雪竹的手,道:“看样子夏小姐和太太挺投缘的,太太很少笑的,今天她不但笑了,还把你当少奶奶一样对待。”
夏雪竹听了,羞红了脸,侧过头悄悄去看陈理。
陈理也正望着她,脸上却不见喜气,好像还很不高兴。夏雪竹想问他怎么啦,可是人多,到底没好意思问出口。
张妈猜测得不错,柳夫人对夏雪竹确实不错,她准备让儿子陈理娶夏雪竹为妻。
当夏雪竹听到这个消息时,高兴得心“咚咚”地跳着。她想到陈理那天的脸色,暗暗有些担心,就悄悄询问张妈:“陈理呢,他愿意吗?”
张妈笑着说:“少爷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哪有不愿意的?”
夏雪竹仍然有些不放心,自从那天来到陈府后,陈理说有事要办,得出去几天,就再也不见影子。她担心陈理是不是因为那天自己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对柳夫人行礼而不高兴,故意躲着自己。
张妈告诉夏雪竹,陈理是忙着置办结婚的东西去了,结婚的前几天肯定会回来的。
夏雪竹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那两天,陈府上下显得一派繁忙一派喜气。尤其到了结婚那天,陈府门上大红灯笼高高地挂了起来,大红对联贴了起来,映得整个院子一片红色。
夏雪竹穿上红色吉服,坐在镜子前,张妈给她细心地梳着头。镜子中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发髻高高地盘起来,撑着白净的脸儿如乌云衬月一般。
梳罢,张妈又绞下一朵大红的花儿插在夏雪竹的发髻边,左右看看后,轻声赞道:“少奶奶这一收拾,更是如天仙下凡一样。”
就在这时,随着“橐橐橐”的高跟鞋声响起,柳夫人旗袍轻俏地款款走进来。她端详着化妆后的夏雪竹,一脸微笑道:“真是一个画中的人儿啊!”
张妈笑着赞道:“和太太年轻时可是有得一比。”
柳夫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叮嘱夏雪竹:“呆会儿拜堂时,你千万别随意掀起盖头,别随意说话,大家媳妇就要有大家媳妇的样子,不能闹出笑话来。”
夏雪竹听了,忙点了点头,脆脆地“哎”了一声。
柳夫人又问张妈:“一些该准备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妈笑道:“放心吧太太,一切都准备好了,不会出错的。”
柳夫人这才放心,再次款款地走出房门,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媳妇儿,陈府与其他人家在新娘入洞房之后可是有点儿不一样的!一般人家,新娘入洞房后,安歇前,一对新人要喝交杯酒才能上床就寝;我们陈府则不须掌灯,新人无须喝交杯酒就上床就寝,这叫‘摸黑上床,福寿有双,是上等的吉祥事情,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或许有点儿不近人情,但绝对不可以更改。”
夏雪竹虽然觉得这习俗确实很奇特,但也没往深处想,一脸羞涩地笑着应承了下来。
柳夫人刚刚走出去,外面就响起了“呜呜啦啦”的唢呐声,鞭炮也“噼噼啪啪”地燃放了起来。张妈忙扶起盖着盖头、穿着大红吉服的夏雪竹,向陈府大厅走去。
到了大厅里停下来,一根大红缎带递到夏雪竹手中,另一头牵在新郎手中。两人拜完堂,夏雪竹在张妈的搀扶下,被新郎牵着绸带,缓步走进了新房,按坐在床沿上。
夏雪竹有点儿心疼起陈理来,也不知道最近他累成什么样了,就轻轻地对新郎道:“别傻站着,你也坐一会儿啊。”
新郎静静地没有搭话。
张妈忙走过来,轻声对夏雪竹道:“少奶奶千万不要说话,这样会不吉利的,太太知道了是要责备的!”
夏雪竹听了,有些无奈,只有默默地坐在那儿,听着新郎脚步声声地走了出去。
外面热闹起来。一直到了晚上,丫环拿来饭菜,让夏雪竹吃了,然后她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心里喜滋滋的,觉得如同做梦一般。
到了很晚的时候,外面的酒席终于散了,客人们也都纷纷告辞,整个热闹的气氛也消失了。
这时,新郎进了洞房。
张妈急忙站起来拉熄各处的灯,轻声吩咐道:“良宵一刻值千金,一对新人赶快安歇吧。”说完,她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洞房。
夏雪竹站起来,感到新郎来到身边,大概喝了点儿酒,带着些微的酒气,一把拿开她的盖头,然后紧紧地抱住她,手忙脚乱地开始宽衣解带,再然后拥着她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夏雪竹醒来后,旁边的人仍然鼾声如雷。她悄悄起来穿了衣服,走过去拉开厚厚的窗帘,一道朦胧的晨光射在房内,能看清人的眉目了。
这是一间背光的房子,显得迷蒙不清。夏雪竹用手抚抚自己的脸儿,转过身,轻声对着床上道:“哎,快起来,不然别人会笑话的。”
可里面的人仍是鼾声如雷,没有吱声。
夏雪竹笑着骂了声“懒虫”,走过去掀起帐子,准备去挠新郎的痒痒。但是她的手高高扬起后却没有放下,随即一声惊叫:“天啦,你……你是谁?”
床上睡着的人显然不是陈理,虽然他胡子剃了,保养得很好,但仍能看得出来不在五十岁以下。
那人被夏雪竹的叫喊声惊醒,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道:“心肝宝贝,你咋起这么早啊?”
借着窗户照进来的微光,夏雪竹隐隐约约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便颤抖着声音问:“你不是陈理,你究竟是谁?”
那人揉揉眼睛坐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尖,很轻浮地道:“吆,陪我睡了一晚上,竟然连自己的新郎都不认识了?”
夏雪竹仔细端详着,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人居然是楊老太爷,唯一不同的是,那天的杨老太爷下巴上有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随风飘拂着,今天杨老太爷的山羊胡子不见了,下巴上光秃秃的。
夏雪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结结巴巴地问:“陈理呢?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老太爷轻轻一笑,道:“你别再念着他了,他啊,已经走马上任,到军营当大官去了。”
夏雪竹听了,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呆呆地站着,整个身体直打颤。
“陈理他……骗了我?”突然间,她声泪俱下,“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疯了一般抓起桌上的一个花瓶朝着杨老太爷扔过去,嘴里不停地骂道,“不,这不可能!昨天拜堂入洞房的一定是陈理。老色鬼你给我出去,赶快滚出去。”
杨老太爷虽然年逾六十,手脚却很灵便,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大声喊叫道:“来人!快来人!”
“来了!来了!”张妈应声跑了进来。
夏雪竹见了张妈,一把抓住她,顾不得追打杨老太爷。杨老太爷趁机跑出了洞房。
夏雪竹摇晃着张妈的肩膀,急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理在哪儿?这些都是谁的主意?”
张妈轻轻拍着夏雪竹的肩膀,红着眼圈儿,许久才告诉了夏雪竹事情的原委。
原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府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柳夫人非常着急,仗着当年杨老太爷曾是自己府上的仆人,无奈之下她只有来到杨府向杨老太爷哀求,希望他能看在当年的份上,给他的儿子杨旅长打个招呼,给陈理找个差事干干,也能光耀一下陈家的门楣。谁知杨老太爷不听往事还罢了,听了这些,他便吹胡子瞪眼,对柳夫人道:“呵,还有脸提过去的事情?我告诉你,旧日的黄历没用了。过去,哼,我可没少受你们家的低眼贱看。”当然,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仍然架不住柳夫人的苦苦哀求,老家伙无奈之下答应帮陈理的忙,但有个条件,就是自己一直想物色一房姨太太,却一直没能如愿。他涎着脸对柳夫人道:“你若是能给我弄到手,你儿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怎么样?”
柳夫人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只是她心里没底,杨老太爷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杨老太爷看她一副为难的样子,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看上了一个女孩,暗暗打听过了,名字叫夏雪竹。朱大头那狗东西曾答应给我弄来的,却没有做成,让那女孩溜走了。据我所知,夏雪竹现在丰县‘胭脂醉舞厅做舞女,红极一时。只要你能把这个女孩给我弄到手,做我的四姨太,你儿子的事情就是铁板钉钉……”
柳夫人没有说话,回到家里,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一个计策,让陈理去一趟丰县,到“胭脂醉”舞厅按计划行事,将夏雪竹弄到洛州城来。
陈理去了丰县后,特意找来白亮等泼皮,给了他们一些钱,配合他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终将夏雪竹骗来了陈府……
夏雪竹咬着嘴唇听完,许久许久,她双眼如刀,死死地盯着张妈问:“这一切,包括昨晚洞房不开灯都是阴谋,是你们安排好了的,对吗?”
张妈委屈道:“这个你就错怪我了,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事的。杨老太爷说,如果我走漏了半点儿风声,我们……都会被他杀得一个不留。”
夏雪竹没有闹没有哭,她想了一会儿,对张妈道:“陈理呢?我要见他。”说着,无声地向外走去。
张妈紧紧跟着她,道:“少爷已经到商南府上任去了!”
夏雪竹站在那儿,冷笑道:“好一笔生意啊,真划算!”说完,她继续朝着大厅走着,一边走一边大声喊,“柳夫人出来。柳夫人呢?”
大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人,夏雪竹一屁股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拿了桌上一个茶盏,“咣啷”一声扔在地上,砸得粉碎,但是仍然没有人出来。她又拿起一把椅子,朝着旁边的一个玻璃屏风砸去,“嘩啦”一声,屏风碎了,碎玻璃落了一地。
陈府的仆人们都躲着没有出现,更没有人出面阻拦。
夏雪竹气急了,扯落窗帘放在木制的隔墙下,找了火柴准备点燃,想将陈府给烧了。
柳夫人这才慌了,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赶来,后面跟着杨老太爷。
到了夏雪竹跟前,柳夫人小心翼翼道:“雪竹,我来了……”
夏雪竹扔了火柴,站起来呵呵一笑,斜着眼睛看着柳夫人,大声道:“雪竹也是你叫的吗?我现在已经是杨老太爷的姨太太了,你可要好好侍候着!”
柳夫人听了,点点头说:“是!我们一定伺候好你!”
夏雪竹一努嘴,柳夫人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气得夏雪竹一拍桌子骂道:“榆木疙瘩呀,拿茶。”
柳夫人忙回头吩咐张妈倒茶,却被夏雪竹挡住了,她说:“我偏要你倒,别人倒的不恭敬,这不是陈府的规矩吗?不是陈府那个王八蛋祖宗制定的吗?”
柳夫人听了,忙答应着,亲自去倒了茶递过来。
夏雪竹再次一瞪眼,质问道:“这是大家庭的规矩吗?喝茶之前还得干什么,知道不?”
柳夫人忙放了茶杯,拿了一杯清水和一个痰盂过来。夏雪竹喝了一口清水漱了口,“扑哧”将污水吐出,溅了柳夫人一脸。但她仿佛没有看见,拿过茶杯喝茶,回过头看见杨老太爷还傻傻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她就放下茶杯,笑着站起,扶着杨老太爷在太师椅上坐下,眼圈一红,风情万种地瞥了他一眼,娇滴滴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既然爱上了人家,就明媒正娶呗,怎么弄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让别人占便宜还看笑话!”
杨老太爷赔着笑脸道:“我还不是怕你不愿意嘛!”
夏雪竹细长的手指一伸,戳在杨老太爷的额头上,埋怨道:“你啊,堂堂商南府杨老太爷我都不嫁,难不成我要嫁给玉皇大帝?”
杨老太爷听了,呵呵笑着,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柳夫人在旁边见了,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这个骚蹄子也喜欢荣华富贵啊,自己把她想得也太清高了……
当天下午,两乘轿子来到陈府,接走了杨老太爷和夏雪竹。
到杨府还不到半个月时间,杨老太爷就死心塌地地拜倒在夏雪竹的石榴裙下,一会儿不见她就到处寻找,到处喊着“四姨太!四姨太!”
夏雪竹听到声音,就会高跟鞋“橐橐”地赶来,眼风轻轻一瞥,带着娇媚的样子道:“怎么啦?老东西,就像个离不开娘的小孩子一样!”
杨老太爷挨了夏雪竹的骂,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很高兴。
在夏雪竹一再询问这场移花接木的婚事中,杨老太爷终于告诉了夏雪竹实情:自己就是朱大头嘴里所说的那个大老爷,因为那次的偶遇,他就对她念念不忘,决定想法子把她弄到手。
杨老太爷十分好色,当年在陈府做仆人时,就因为这个毛病,在挨过陈理爷爷的一顿马鞭后,被赶出了陈府。如今他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却依旧狗改不了吃屎,到处拈花惹草。
谈到这儿,杨老太爷不由得意地笑着对夏雪竹道:“我老人家艳福不浅啊,眼馋的女人没一个能跑出我的手心。”
夏雪竹听了,哼了一声,娇媚地骂道:“老色鬼,小心哪天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杨老太爷更是得意道:“死在女人的肚皮上怕什么?做鬼也风流啊!”
夏雪竹一折杨柳细腰,坐在杨老太爷腿上,双手一拢,抱着他的脖子,轻声道:“我跟你商量个事。”
杨老太爷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肯定答应你。”
夏雪竹说:“我想回一趟漫城镇。爹娘惨死后,我至今还没回去过,现在我既然嫁了人,就得回去给爹娘上坟烧纸,不然我心里会不安的。”
过去夏雪竹也一直闹着要回去,但杨老太爷就是不答应,说路上不安宁,有土匪,到时出事了就麻烦了。这次杨老太爷一听,依旧摇头不许。
夏雪竹顿时噘着嘴,懒得理杨老太爷,坐在一边直抹眼泪。
杨老太爷劝她半天不见效果,只好一狠心,说:“我的心肝宝贝,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最近两天志生就要回来,等大家见过面了你再回去也不迟。”
夏雪竹无奈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希望杨老太爷的儿子杨志生能早点儿回来,以便她的复仇计划早日实施。
商南府镇守使杨志生是在一个傍晚骑着马回来的,后面还跟着几个警卫,杨志生和他的警卫们都清一色穿着国军军装,斜挎盒子枪,显得格外威风。杨志生面无表情,看似平淡,心里却很沉重。他最近去省府参加军事会议,会议是由张司令主持的,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而且距离这里不远,张司令让每支驻防的部队都要做好准备,接到命令后立即带着人马上战场和日寇拼杀。
会议结束后,张司令特意找到杨志生,叮嘱道:“杨旅长,这回不是打内战,而是对付小日本,你可得给我杀出个样子来。”
杨志生马上敬礼道:“放心吧司令,到时杨某一定全力以赴,即便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张司令听了,摸着光头哈哈大笑,然后,他拍着杨志生的肩膀,低声道:“人言可畏啊杨旅长,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言你勾结土匪朱大头,拥兵自重,上面准备派人前来调查,我暂时算是给你搪塞过去了。”
杨志生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摇头道:“那都是造谣的,司令千万不要相信!”
张司令嘿嘿一笑,意味深长道:“无风不起浪,你好自为之吧。”
杨志生连连答应着走了,心里很烦,听说自己的爹娶了一个新姨太,生得国色天香,就产生了回来看看的想法。
杨老太爷带着他的四个姨太太到杨府大门口迎接。
杨志生今年三十八岁,两撇胡须高高翘起,显得很是威武,他到了门前跳下马,拜见了老爹后,又一一拜见了他爹的四个姨太太。当他和夏雪竹四目相对时,夏雪竹嫣然一笑,那笑像雪地的阳光一样干净无痕,落在了杨志生心里。
楊志生清楚地听到自己“咕”的一声,喉咙在吞咽口水。
杨老太爷忙咳嗽一声,重重地道:“志生——”
杨志生惊醒了,一躬身道:“爹!”
杨老太爷说:“听说你要回来,我让下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今晚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杨志生高兴地道:“是的,爹,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他随着杨老太爷,还有四个姨太太一块儿到了餐厅。六个人一桌坐下,杨老太爷坐在上首,杨志生旁坐着杨老太爷,他的下首就是夏雪竹。
杨志生喝着酒,一边谈论着军营里的事,一边使劲地显摆着自己的能耐和权力,突然感到腿上麻酥酥的,低下头悄悄一看,一只白嫩嫩的大腿有意无意地挨了一下他的腿。他忙向夏雪竹瞥了一眼,只见夏雪竹也正向他望来,吃吃地一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过了一会儿,夏雪竹用手撑持着自己的头,轻轻呻吟起来。
杨老太爷忙问:“四姨太,你怎么了?”
夏雪竹说:“老爷,我头有些痛,想回房休息一会儿。”
杨老太爷说:“你还是去我房里休息吧,那儿安静。”
夏雪竹摇着头,皱着眉说:“我还是回自己房里喝药吧,今晚就不陪老爷了。”
杨老太爷无奈,只好让丫环扶着夏雪竹下去了。
以前只有三个姨太太时,杨老太爷是靠翻牌子轮流宠幸她们,过着帝王一般的腐朽生活,自从夏雪竹进门后,他就独宠夏雪竹,每夜只让夏雪竹去陪他,这晚算是个例外。
夏雪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并不是真的头痛,更没有喝药,而是轻轻地一笑,插上门睡了。到了半夜时分,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知道是谁,一定是杨志生,自从一见面,她就从他的眼神中,还有那失神的样子里看出,这家伙和他老子是一路货色。她假装有病,就是为了摆脱杨老太爷的纠缠,给杨志生创造一个机会。但是,她仍然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爬起来隔着门轻声问道:“是谁啊?”
杨志生的声音隔着门缝传进来:“我,四姨太,我是志生啊,我有事对你说。”
夏雪竹没有开门,故意吊着他的胃口,软绵绵地问:“志生啊,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
杨志生猴急道:“不行,很紧要的事情,今晚必须说。”
夏雪竹停了一会儿,做出刚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轻轻开了门,道:“少爷,半夜三更的,究竟有什么事啊?”
杨志生是何等样人,他也不搭话,上前一把抱住夏雪竹,进入房中,用脚后跟“哗啦”一声关上门,箍紧夏雪竹又咬又啃起来。
夏雪竹挣扎道:“哎呀,少爷,你不能啊……”
杨志生不管不顾,将夏雪竹压在床上,就霸王硬上弓了……
月光映照进暗幽幽的房间,夏雪竹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泪水悄悄滑落。她要报仇,别人让她家破人亡,她也要让别人不得好活。作为一个弱女子,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自己的身子……
杨志生在家里足足呆了三天,每天半夜都会悄悄跑到夏雪竹的房间里和她云雨一番,假期已满,他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商南府。
杨志生一走,夏雪竹就要求杨老太爷兑现他的承诺,让自己回趟老家,祭祀自己的父母。
杨老太爷不敢忤逆她,同意她回漫城镇,但要她带上人防护安全。
夏雪竹却不肯,说:“你是要我的老家人都知道我当上人家的姨太太了吗?我的父母若是泉下有知,还不得骂死我?我还是一个人悄悄回去的好。就算途中遇到什么麻烦我也不怕,我只须报出你们父子俩的大名,还不把他们吓个半死!”
杨老太爷一听,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也就高兴地同意了。
几天后夏雪竹回来,她不再如走时那样旗袍飘飞、满面笑容,而是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衣服被撕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见了杨老太爷,夏雪竹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念叨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杨老太爷急了,忙问:“我的心肝宝贝,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夏雪竹并不答话,哭泣着跑回了卧室。
杨老太爷有些不放心,忙让丫环去看,帮着开解一下。
那个丫环推开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喊:“老爷快来!”
杨老太爷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只见夏雪竹在房梁上系了一根绸带,正准备上吊呢!
这一惊非同小可,杨老太爷一把抱住夏雪竹,心肝肺儿地叫着,问:“你这是怎么了?倒是说啊!”
夏雪竹的泪水扑簌簌滚下来,说:“我没脸活了,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一了百了!”
在杨老太爷的反复询问下,夏雪竹才告诉他,自己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刀背梁时,被土匪给劫了,他们把她拖到了山寨……
杨老太爷睁大眼睛问:“朱大头,他狗日的竟敢打劫你?”
夏雪竹点着头流着泪,如一朵带雨的梨花。
杨老太爷埋怨道:“你咋的不说是我的姨太太呢?他要知道你是谁,是绝对不敢动你分毫的!”
夏雪竹说:“我说了,可朱大头不买账……要不是忌惮你,我怕连回都回不来!”
杨老太爷试探着问:“他……没把你那个吧?”
夏雪竹又大哭起来,到处寻刀要自杀。
杨老太爷再次抱住她,翘着短短的山羊胡子,连连安慰道:“我的姑奶奶,我不嫌弃你,你就别寻死觅活的了。”然后,他咬牙切齿道,“朱大头,果然是只养不熟的狗,那次他还专门派人来说帮我娶你呢,原来他是说一套做一套,替自己打算啊!此仇不报非君子,我这就让志生带人去把他一锅烩了!”
夏雪竹说:“明天我亲自去见志生!有些话,你在电话里哪方便说!”
杨老太爷点点头,说:“去吧去吧。不过,今后出门,千万不要一个人,你要是再出事,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会垮掉!”
当杨志生看见夏雪竹一袭旗袍、一双高跟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简直有一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感觉,张大嘴哈哈笑着。瞅着没人,他一把抱住夏雪竹就要求欢。
夏雪竹推拒着,可又不那么坚决,勾得杨志生欲火直蹿。就在杨志生将她抱到床上,准备解开她的衣服时,夏雪竹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子,死活不让他得手。
杨志生有些不高兴了,气呼呼地道:“咋的?你究竟咋的嘛?”
夏雪竹不说话,眼圈儿慢慢地红了,然后泪珠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杨志生更急了,问:“你究竟咋了?是不是老家伙知道我们俩的事了?”
夏雪竹摇着头,说:“不是的。”
杨志生又问:“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欺负?”
夏雪竹再次摇头。
杨志生坐在她身边,捏着她的耳垂问:“那究竟是咋的啊?”
夏雪竹這才将自己准备回家祭祀父母,经过刀背梁时,被朱大头派人劫掠上山糟害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志生发愣道:“你就没跟他说……是我的……”
夏雪竹说:“我当然说了,说是杨老太爷的四姨太,是杨志生旅长的庶母,如果他朱大头把我怎么样的话,杨旅长一定会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杨志生点点头道:“那他又是如何对你的?”
夏雪竹呜咽道:“我不这样说还罢了,我越是这样说,朱大头就越是不放过我,而且还得意地说,当初他就是为了得到我,才去漫城镇抢亲的!”
杨志生瞪大眼睛道:“真是欺人太甚!他这是找死!不过……”他有些不相信夏雪竹的话,因为暗地里,他和朱大头可是称兄道弟、狼狈为奸的。
夏雪竹哽咽了许久,说:“朱大头还说了更厉害的话呢,我都不敢随便说出来。”
杨志生坐不住了,他忽然想起张司令的话。
他站起来,转悠着,逼视着夏雪竹道:“你不会是为了报复他才这样说的吧?我得去信问问他。”
夏雪竹哼了一声,说:“这样的事情,他朱大头会承认?我不妨告诉你,朱大头说了,你和你的部队都是他供养着的,他如果撒手不管,你的狗屁旅长就算完了,就永远当不成了。”
杨志生听了,火冒三丈,拧着眉毛骂了一声“该死”,然后进入里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杨志生轻声对着那头问:“爹,我和朱大头的事,您告诉四姨太了吗?”
杨老太爷说:“啥子?没有啊,我在她面前只字未提。”
“好的,我明白了!”随之,杨志生挂了电话走出来,脸上充满了腾腾的杀气,“今晚我就去丰县,马上出发。”
夏雪竹暗喜,说:“我跟你一起去,也好当面跟朱大头对质。”
杨志生点头同意了。
他出门集合队伍,自己和夏雪竹坐在一辆军用吉普上,然后手一挥,命令队伍出发。
为了达到突然袭击的目的,杨志生要求部下带着干粮,一边急行军一边吃着喝着,于第二天下午赶到了刀背梁。他传下话去,让部下埋伏在刀背梁四周,封住所有出入口,让山上的人插翅难逃。
然后,杨志生带上提前挑选好的三百多人,枪械整齐,服装崭新,和夏雪竹一起上了刀背梁。他派人告诉朱大头,说杨旅长有事亲自来见朱寨主。
朱大头根本不知道祸事到了,一听说杨志生来了,还很高兴,为了表示尊重,他带着小胡子等人一路到了铁门槛来迎接。铁门槛是刀背梁最为险要的地方,两山高耸犹如刀削,中间夹着一条逼仄的山间石阶道路,盘曲而上,算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这儿有几个土匪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拿着刀枪把守着。
杨志生带着夏雪竹等一干人走进了铁门槛。
朱大头恰好赶到,连连鞠躬道:“杨旅长光临敝寨,真是朱某的荣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支枪就顶在了他的脑瓜上。
杨志生喝道:“将所有人的枪都给老子下了。”
几个跟随朱大头下山的土匪,以及铁门槛的守关喽啰,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枪就被缴了。随后,杨志生带着部下,押着朱大头朝山寨走去,他们走一路就下一路土匪的枪,等到了山寨大厅,所有土匪都空着手,被一根绳子如串蚂蚱一样串在了一起。
杨志生一屁股坐在山寨的头把交椅上,一挥手,让人将所有土匪带下去,只留下朱大头和二当家小胡子。
朱大头早感到情况不妙,他脸色苍白,一路上不停地向杨志生表着忠心,说:“旅座,您这是怎么了?我朱大头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我从来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办事的啊!”
杨志生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他大喊一声:“把狗日的嘴给老子堵起来,别让他再胡乱咬人。”
等到大厅的人都走完,大厅的门被关上后,杨志生这才冷哼一声,眯着眼睛慢慢地走到朱大头面前,一把掏出他嘴里的臭袜子,指着夏雪竹道:“朱大头,你认识她吗?”
朱大头瞅了夏雪竹两眼,很快认出来,这不是夏正甫的女儿夏雪竹嗎?自己一心一意准备给杨老太爷弄去做姨太太的女子,不是已经逃走了吗?现在,她怎么跟在杨志生身边,估计没有好事。
他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说:“见过啊,她……她不是夏小姐吗?”
杨志生呵呵一笑,走过去轻声道:“认识就好!你究竟把她怎么样啦?”
朱大头一愣,他也就是抢亲的晚上隐隐约约在火光下见过这个女子,能把她怎样?于是,他摇着头,说:“旅座,我没想怎么样她啊!”
杨志生火了,“啪”地一个大耳刮子抽在朱大头脸上,吼道:“说,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朱大头被打急了,说:“旅座,我真的没有怎么样她!我听说杨老太爷喜欢这个女孩,就想方设法准备给老爷子捞到手,除了这,就没别的了。”
夏雪竹在旁边,泪光盈盈,指着朱大头道:“朱大头,你抵赖也没用!你将我绑架到这儿,想要糟害我,无论我如何求情,你也不放过我,还说了那么多混账的话……”
朱大头急道:“没有啊,这可真是冤枉啊,旅座!”
杨志生嗖地抽出手枪,指点着朱大头的脑袋,恶狠狠道:“狗日的,果然像四姨太猜测的那样不说真话,老子毙了你。”说到这儿,他回头看了看,目光注视着浑身瑟瑟发抖的小胡子,将枪口对准了他,“你,告诉老子实话!”
小胡子双腿发软,小便已经失禁,黄亮亮地顺着裤腿流淌着,他明显看出,朱大头所说的话,杨志生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猜杨志生肯定是借题发挥,以便堂而皇之地除掉朱大头。也就是说,自己现在如果也像朱大头那样说,只会跟着他一起死。
于是,狡猾的小胡子咚的一声跪下,连连拱手作揖道:“杨旅长,我说,我全都说。”
小胡子眨巴着眼睛,将夏雪竹刚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这小子很会编故事,竟然将没影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就像在眼前发生的一样。
朱大头在旁边听了,怒火冲天道:“小胡子,我日你八辈儿祖宗!你等着,我一定会将你点天灯的。”
他不这样说还罢了,越是这样说,越是将自己推入了绝境。小胡子一直跟随在朱大头左右,知道他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想到点天灯的痛苦,他顿时不寒而栗。而要想不被点天灯,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朱大头尽快去死。于是,他添盐加醋道:“老大说了,杨旅长的军需都是我们刀背梁供给的,他就是杨旅长的爹娘,这样一个娃娃养不熟,哪天如果把他惹急了,他会将这些事情暴露出去,暴露给记者,暴露给政府,让杨旅长吃不了兜着走……”
杨志生哼哼冷笑着,显然气愤至极,让小胡子更有了说下去的劲道。说着说着,小胡子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杨志生举起手枪对准了他。
小胡子顿时结巴起来,哆嗦着道:“杨旅长,我……我已经……”
杨志生恶狠狠地道:“你已经说得够多了。”一抠扳机,随着一声惨叫,小胡子倒在血泊中。
朱大头看着小胡子的尸体,高兴地对杨志生道:“杨旅长,打得好,他狗日的如果不死,我会让他死得更惨的。”他以为杨志生相信他的话,不相信小胡子的话,才给了小胡子一枪,却无论如何没想到,杨志生是为了拦住小胡子的话头。
杨志生再次冷笑一声,将手枪交给夏雪竹,说:“我知道你恨他,就将他交给你处置吧。”
夏雪竹拿过手枪,却不知道如何开枪,杨志生便教她如何瞄准,如何抠动扳机。
朱大头自知今日必死无疑,便放开胆子大声咒骂起杨志生来,将杨志生和自己的勾当如唱山歌一样吼出。
杨志生再也顾不得教夏雪竹了,他拉着她的手,举起枪指着朱大头的脑袋,猛地抠动了扳机,朱大头的声音立马停止,身子倒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杨志生让警卫人员将朱大头身上的绳子解开,自己将手枪枪管上的蓝烟吹去,将弹仓一下一下压上子弹,然后慢慢抬起枪口,突然连连发射,随着惨叫声,一个个警卫人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都倒在了地上。等到外面的士兵砸破门冲进来时,杨志生已经将自己的手枪放在了朱大头手里。他冷着脸说:“狗日的朱大头,穷凶极恶,抢了老子的手枪,朝着警卫们开枪,好在我眼疾手快,将其击毙!”
夏雪竹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杨志生,竟然眨眼间就朝着自己的贴身侍卫开枪,没有一点儿犹豫,这该要多么狠毒才行啊!她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杨志生接着指挥手下,将山寨里赤手空拳的土匪杀了个干净。
回去的路上,杨志生坐在军用吉普里,搂着惊魂未定的夏雪竹,轻声道:“我知道朱大头没把你怎么样,但即便如此,他狗日的也必须死!我给你报了大仇,从今以后,你可得好好伺候我!”
夏雪竹心里一凛,但马上强作镇定,戳着杨志生的额头道:“你呀,跟你爹一样,就是个馋猫。好啦,你既然帮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今后我啥都听你的……”
回到商南府,杨志生将战报发给张司令,说自己亲自带着部下围剿刀背梁的土匪,经过一番血战,终将匪巢捣毁,全歼匪首朱大头等一百五十余人。
杨志生很快收到了张司令的嘉奖电,同时下拨两万块大洋,让他火速带兵赶往前线,配合友军反击倭寇。
当地商会闻讯,专门组织人送来了一块匾,上面写着“用兵如神,爱民如子”八个大字。同时,他们请求上面不要让杨志生离开商南府,希望能凭借他的威名弹压地方,保证一方平安。
杨志生摇着头说:“各位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作为军人,杀敌保国乃职责所在,鄙人不敢稍有怠慢,万望父老乡亲们谅解。”
就在大家相互对望着不知所以的时候,杨老太爷的电话打过来了,他在电话里对商会的姜会长说:“大家既有此意,可以拍电报给张司令啊,想张司令一贯爱民如子,定会允准所请的。”
大家听了连连点头,当即拍了电报,且不是一封,而是连着拍了八封,终于得到了张司令的同意。
杨志生接到命令,依然辞气铿锵地回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卑职绝不辜负司令的期望,弹压一方,维持平安,给抗日一个稳定的后方。”然后,他呵呵大笑,一把抱着夏雪竹放在自己的腿上,得意地道,“现在终于安全了,我可以不用上前线了。”
夏雪竹不解地看着他,刚才他不还是那么慷慨激昂地想上战场吗?咋的,原来是在做戏啊!
杨志生一本正经道:“日本人的火力可猛了,商南独立师的刘副师长昨天阵亡,他是在冲锋时被日本人的机枪扫中的,身中八弹啊。”说到这儿,他摸着脑袋道,“老子守着你这样一个大美女,可还想好好活几年呢。”
然而,杨志生高兴得太早了,几天后,他家里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正在跟夏雪竹缠绵的他很不情愿地骂了一声:“狗日的,谁啊,专门打搅老子的好心情?”然后拿起了电话。等到听完电话,他傻眼了,呆坐在那儿,半天不出声,突然大吼一声,“他奶奶的,要死你去死,老子才不会陪着你白丢命!”
夏雪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走过去,双手圈着他的脖子,柔声问道:“怎么啦志生?好端端的,怎么净说不吉利的话?”
杨志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个狗日的张司令,真是多管闲事!我让我家老爷子联络整个商南府商会和各界名流挽留我的事情,不知咋的竟让他知道了,他刚才在电话里下了命令,要我马上带着部队奔赴前线抗击日军,否则就交出军队,由姚副旅长率部前去支援友军。”
夏雪竹问:“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杨志生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他愿意当英雄,愿意战死沙场,那是他的事情,老子可不想白白送死。”
夏雪竹问:“那你真打算把军权交给姚副旅长?”
杨志生冷笑道:“我自己养的军队,凭什么交给别人?做梦。”说完,他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叫陈副官来。”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军靴声,随着一声“报告”,雄赳赳走进来一个年轻军官,对着杨志生敬礼道:“杨旅长有什么吩咐?”
杨志生道:“陈副官,你去将前几天来拜见我的那个姓赵的商人叫来,我有话要和他细谈。”
陈副官答应了一声,等到回头的时候,看到从杨志生卧室里走出的夏雪竹,他不由张大了嘴巴。夏雪竹看见陈副官,也站在那儿愣住了。眼前的陈副官,竟然是陈理。原来,陈理真的做官了,到杨志生的军营担任了副官,军靴锃亮,军装齐整,斜挎着手枪。夏雪竹张张嘴没有说话,陈理也没有说话,慢慢地低下了头。
杨志生也不奇怪,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他们过去的事情,他哈哈大笑道:“你们是认识的,听说原来关系还不错啊。”
夏雪竹冷冷一笑道:“我不认识他。”然后,她娇嗲地对杨志生眸光一闪,“志生啊,你不是说给人家画眉吗?人家可等着你啊。”说完,她细细的腰肢一扭,旗袍飞飞地再次进入了杨志生的卧室。
杨志生高兴得哈哈大笑,挥着手告诉陈理快去办事。
陈理答应一声,慢慢地退了出去。
陈理走后,杨志生问夏雪竹:“你还喜欢他?”
夏雪竹摇头。
杨志生问:“那你为什么故意当着他的面发嗲,这不是在生他的气吗?”
夏雪竹哼了一声,说:“我就是想气气他,这人,可是个没良心的!薄情寡义!”
杨志生道:“你也不要怪他,想当初,我家老爷子还是他陈家的仆人呢……”他也不避讳,将杨老太爷当年如何在陈家当仆人,又如何调戏柳夫人被打的事一一道来。
夏雪竹睁大眼睛,然后“噗嗤”一笑,摸着杨志生的耳朵道:“坏蛋,你在私下里揭你老爹的丑啊!”
杨志生笑了一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这有什么丑的,当年是人在屋檐下,如今是亢龙飞九天,不值一提。哈哈哈。只是啊,他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凭什么占着你这白皙娇嫩的身子?”
夏雪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白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家伙,不会坏了心眼子,想像杨广一样,为了后妈,竟然打起了老爹的主意吧?”
杨志生听了这话,怔怔地坐在那儿,眼睛亮亮地盯着夏雪竹。
夏雪竹吓了一跳,问:“喂,你怎么啦?好吓人哦!”
杨志生默默无言,从桌上拿了一根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许久缓缓地吐出烟圈,将那根烟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他慢慢吐出一句话:“过去我也觉得杨广不是个东西,现在我却理解他狗日的为啥这样做了!”
夏雪竹一惊,抱着杨志生的肩膀,连连摇晃道:“志生,我可是说笑话,你不会当真吧,啊?”
杨志生用手抬起她的下颌,端详了许久,一字一顿道:“你说呢?”
夏雪竹不说话,珠泪滚滚而下,顺着腮边落下,一颗一颗落在了杨志生的手背上。
杨志生盯着眼前一张含雨沾露的脸,摇头长叹,自言自语道:“狐狸精啊,我他妈的真的是撞上狐狸精了啊!”然后,他突然疯了般举起巴掌,噼里啪啦地搧了自己六七个耳光,边打边骂,骂自己不是人,是猪是狗是畜生。
夏雪竹见了,忙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打去,一边哭着说:“我就不该爱上你,不该让你这么痛苦,你干脆一枪毙了我得了,这样大家都免得痛苦,免得难受。”
杨志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红着眼睛问:“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你是不是在哄骗我?”
夏雪竹听了,更是哭得哽咽难言,她用头撞着杨志生的胸膛,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自从看见你,人家一颗心就全在你身上了。现在我们都这样了,你还说这种气人的话!”
杨志生搂着夏雪竹,抚摸着她,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死而无憾了!放心吧,我会想尽办法和你长相厮守的。”
正在这时,陈理进来报告:“旅座,赵老板来了,您是不是马上接见他啊?”
杨志生站起来,大声道:“当然,快请。”回头对夏雪竹说,“我要去见一个重要的客人,你且呆在房内等我回来。”说到这儿,他眉飞色舞起来,“如果事情成功,什么张司令李司令,都他妈的滚蛋,老子根本不买他的账!”
杨志生说完,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夏雪竹不知道赵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出于好奇,也是出于对自己处境的担忧,她便想应该去偷听一下,不然将来死在杨志生手里,还不知道是咋死的呢。于是,她悄悄来到了客厅附近……
杨志生要见的人果然不一般,他和对方谈话时,连陈理都被打发走了。
只听赵老板呵呵一笑道:“杨将军让赵某深夜来此,对那件事情一定是有所决定了,赵某洗耳恭听。”
杨志生哈哈大笑道:“不瞒赵老板,现在杨某军中已经断了军需,因此想和赵老板联手做一笔买卖,给军队弄点儿给养,不知道赵老板肯赏脸否?”
赵老板笑道:“能和杨将军联手经商,实在是求之不得。不过,此地不是谈论这事的地方啊!”
杨志生拍着自己光光的脑袋,说:“赵老板提醒得是,有一处谈生意的好地方,我们一起去吧。”说完,两人站起来,脚步声响起,朝着门外走去。
夏雪竹见他们如此鬼祟,显然是在躲避自己,更加怀疑杨志生是想算计自己,便铁了心准备偷听,悄悄地跟了出去。
眼见着杨志生和赵老板从一边的侧门进去,她也悄悄跟着。随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她借着外面照进来的灯光慢慢走进去,一会儿工夫,杨志生和赵老板就不见了影子。
她躲在暗角处观察着,心想,这才多大一会儿啊,他们能到哪儿去呢?等到眼睛慢慢适应了,她才发现,这里如一个胡同,前面一堵墙壁拦着,根本没有出路。杨志生他们走进来,难道地遁了不成?她有些不死心,在墙壁上四处看着,忽然发现侧面的粉墙上有一处棱角,显得很不一般。夏雪竹家里曾设有机关,她躲避朱大头追捉时就是在暗道里逃走的。因此,她对这处棱角上了心,用手慢慢摸着,用指头摁着,摁到棱角的拐角处,墙壁竟徐徐地开了,是一道暗门。里面显然是一个套间,内间有灯光照着,映衬得外间也隐约一片白色。她擦了一把鼻尖上的汗珠,大着胆子悄悄闪身进去,轻轻划上了那道门。
杨志生和赵老板的谈话声清晰地传到了夏雪竹的耳朵里。
只听赵老板问:“杨旅长,这些时你应该考虑妥当了吧?那边一直在等着您的回话呢!”
杨志生叹息道:“张司令这个老家伙对我毕竟有恩,我那样做,真是有点儿不地道……”
赵老板站起来,身影在墙上晃动,说:“大丈夫行事,可不能这么婆婆妈妈的!其实,张司令对您的事早有耳闻,不然不会三番五次催您上战场。我想,一旦等到张司令动手,杨旅长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到这儿,赵老板嘿嘿一笑,语气中含着威胁,“张司令的手段,杨旅长比赵某人清楚得多啊。”
杨志生坐在那儿不说话,许久一拍桌子道:“舍不得儿子套不住狼,就这样办。”
然后,两人低着头唧唧哝哝地商量起来。赵老板答应杨志生,如果他能答应自己提出的条件,那么他的军饷将不用再操心,至于他的军队,仍由他带领,驻扎在商南府一带,日后还会高升。
杨志生听了,高兴地哈哈大笑道:“就这么办,成交。”
赵老板提醒道:“杨旅长,还有一份东西您忘记给我了哦。”
杨志生哎了一声,掏出一串钥匙,在一个柜子里插着,转动许久,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卷纸递给赵老板,道:“杨某从此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赵老板举起手掌,轻轻拍了拍杨志生的肩膀。
两人随即走出来,离开了暗室。
估计两人已经走远,夏雪竹才按动暗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杨志生的军营中发生了一件事情,姚副旅长骑马出去巡查的时候,走到一处山脚,那儿丛林密布,翠色漫天,在翠色密集中悄悄伸出一杆枪,指着姚副旅长,“啪”的一声飞来一颗子弹,姚副旅長正在四处望着呢,胸部突然中弹,他指着前面,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落马而亡。
听到消息的杨志生带着夏雪竹一起赶过去。杨志生抱着姚副旅长的尸体默默无语,半天才站起来告诉部下仔细搜查,一定要抓住凶手,为姚副旅长报仇。
可是,大家忙碌了几天,连一丝痕迹都没有找到。
杨志生便给张司令发电报,说姚副旅长不幸殉职,现在只能由他暂时执掌军队了。
夏雪竹提醒道:“张司令会再任命新的旅长的。”
杨志生咬着牙,恶狠狠地道:“老家伙没有那个机会了。”
杨老太爷打电话过来,催着杨志生送夏雪竹回洛州城。
杨志生很是舍不得放夏雪竹走,他已经彻底沉迷于她的娇媚中难以自拔。夏雪竹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告诉他,自己再不回去,老头子会怀疑的,到时会打死她的。再说了,这事传扬出去对大家都不好。
杨志生无奈,只得放行。
临别时,杨志生搂着夏雪竹,眼里冒着奇怪的光,信誓旦旦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和你长相厮守的!”
夏雪竹眼泪汪汪道:“志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夏雪竹走了,坐的是杨志生派的专车。谁知她刚踏进杨府,就惊闻噩耗:一刻钟前,杨老太爷死了,他是在陈府被人用枪打死的。
夏雪竹又惊又喜,但她憋住自己的情绪,假意抹着眼泪,叫过仆人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杨老太爷与柳夫人的事,只是瞒着陈理一个人,其余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夏雪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夫人有时过来,更多的时候是杨老太爷去陈府那边,公然在那儿吃喝坐卧,如在自己家中一样,晚上则和柳夫人在一块儿睡觉。这次他也是这样,大明大摆地去了陈府,安排仆人休息了,自己则搂着柳夫人颠鸾倒凤起来。也不知何故,陈理突然回来了,一进门正好撞见二人之间的丑事,他一时怒火焚胸,想都不想,照着杨老太爷的脑壳连射了两枪。
夏雪竹一把拉住仆人的手,问:“陈理现在哪儿?逃跑了没有?”
仆人摇着头道:“我听见老太爷死了,魂都吓飞了,赶忙朝家里来。至于陈理的事情,我不知道。”
夏雪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赶快张罗老太爷的灵堂。我这就打电话给少爷,让他回家处理这事。”
陈理打死杨老太爷后并没有跑,也没有躲避,他自知跑不了,便坐在房中独自写起信来,写好后交给张妈,并反复叮嘱了几句,让她无论如何将信交给夏雪竹。
张妈刚离开不久,陈家的大门就被撞开了,一群军人一拥而进,将陈理五花大绑起来。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志生警卫班的士兵。
陈理很纳闷:不会吧,他们的动作怎么这么快?好像预先知道一样。
不久,杨志生也带着一群士兵坐着汽车赶到了洛州城。一下车他就号啕大哭,以头撞地,每一下都带着血。
听到陈理被押到后,他大吼一声:“把狗日的带上来,拉到老太爷的灵前给毙了!”
杨志生手下的吴参谋长在一旁劝道:“旅座,现在是民国,是要讲法律的,不能那样干。”
杨志生红了眼睛,掏出手枪指着吴参谋长喊叫道:“他杀了我爹,他就得死。”
杨老太爷已经被装殓入棺,夏雪竹和杨老太爷的其他几个姨太太都戴着孝巾,在旁边哀哀地哭泣着。
杨志生奔上灵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个头,大喊一声:“带上杀人凶手!”
随着喊声,陈理被五花大绑地带了进来,如一根木桩一样直直地站着。他看到夏雪竹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一下,定定地望着她。
杨志生气急了,冲着陈理大喊道:“我让你当我的副官,正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为什么要杀我爹?”
陈理眼睛里直喷火,说:“他不是人,是个畜生,就应该死!”
“你……你……”杨志生气急了,上去啪啪就是两个耳光,鲜血从陈理的嘴角流出来。
杨志生喘息了许久,狠狠地问:“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理没有说什么,只是再次望了夏雪竹一眼。
夏雪竹仍然是他初次相见时的样子,仍然如初见时那么美丽,可他知道,她已经不再是自己当年所见的夏雪竹了。自从那次在杨公馆里,他看见满脸红晕头发蓬乱的夏雪竹后,就知道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夏雪竹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清纯的女孩了。他望着夏雪竹许久许久,嘴角抽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
他转回头,对杨志生道:“杀了我吧,我的心已死,今天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杨志生愣了一会儿,看着外面很多洛州城的人都在围观,有的在低声叹息议论,有的摇头无语,他叹了口气,拿了一碗酒走到陈理面前,流着泪道:“兄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今天即使不杀你,国法也难容你。放心吧,你走了,你的母亲我替你养活。”说完,他把酒送到陈理嘴边,让陈理一饮而尽。
杨志生把碗一扔,砸得粉碎,拍了一下陈理的肩,转身对行刑的士兵们说:“带出去,来利索一点儿,别让他痛苦。”
陈理笑了笑,回过头对夏雪竹点点头,道:“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再回到二十岁,再去一次‘胭脂醉舞厅。哈哈哈!”
夏雪竹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出现在她面前的情景。可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了,都变成水中月镜中花了。现在自己成了什么?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敢认的女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肮脏不堪的女人!正是眼前这个人,在自己最孤苦时,给了自己希望,可就在自己向着未来的好日子绽开笑脸的时候,他却在背后狠狠地踹了自己一脚,把自己踹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想到这儿,夏雪竹擦了一把眼泪,也拿起一碗酒走过来,递到陈理嘴边。
看着陈理喝了酒,她咬着牙,轻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生,那个痴情的女子再也不会在那个地方等那个负心的人了!”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泪水横流。
陈理满眼绝望地望着夏雪竹,被行刑的士兵推了出去。
这时,只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哭喊道:“别杀我儿子啊,求求你们,要杀就杀我吧。”
随着哭喊声,柳夫人衣衫不整地跑了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在杨志生面前,不停地叩头,抱着他的腿道:“老太爷是我杀死的,是我不愿意做那事才杀死他的,杨长官你要杀就杀我吧,你杀了我吧,放过我家理儿。”说着再次叩头,满头都叩出鲜血来。
当柳夫人抬头看见夏雪竹时,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又跪在夏雪竹面前,告诉夏雪竹,夏雪竹嫁给杨长根的事情,都是她一手造成的,要报仇就拿她开刀,千万饶过陈理。见到这两人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更急了,再次爬起来跑了出去。
一个士兵匆匆跑进来报告:“旅座,那个女人抱著陈副官不放,要代替他去死。”
杨志生手一挥,呵斥道:“妈拉个巴子,还陈副官,不长眼的东西,你就不会把她拉开啊?”
那个士兵被骂得灰头土脸,匆匆跑了出去,外面随即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柳夫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儿啊,我的儿啊!”
听到枪声,夏雪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陈理被埋在洛州城后面的山坡上,和他并排埋着的还有柳夫人,两堆黄土高高隆起,在苍黄的夕阳下显得格外凄凉。原来,就在陈理被处死的当晚,柳夫人也悬梁自尽了……
夏雪竹听了这个消息后,沉默无声,并没有大仇得报后的兴奋。她悄悄地弄了几个菜,准备了一壶酒,用一个篮子装了,还有一沓儿纸钱,来到陈理和柳夫人母子的坟前跪下,慢慢地摆上了酒菜。
她无声地烧了纸钱,喃喃道:“柳夫人、陈理,你们安歇吧。我确实是想找你们报仇的,可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们在九泉之下千万不要恨我呀!”然后哀哀地哭了起来。
这时,一个女人也拿着一沓纸钱走了过来,跪在夏雪竹旁边,默默地烧了起来。这人竟是张妈。
夏雪竹烧罢纸钱,站起来准备离开,却被张妈挡住了。
张妈红着眼圈,长叹一声,说:“四姨太,你恨我,恨柳夫人,我都能接受。可你不能恨我们家少爷啊,他也是被我们骗了的,他可是一直爱着你的。”
夏雪竹哼了一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胡说八道哄骗我吗?”
张妈流着泪道:“四姨太别生气,您听我把话说完……”
原来,自从杨家发达之后,杨老太爷一直对柳夫人的美色念念不忘。虽然这时柳夫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他仍没有放弃占有柳夫人的念头。这其中的缘由,一方面固然是柳夫人保养得法,四十出头仍如三十岁左右,颜色不衰,风韵犹存。另一方面,在杨老太爷心中,始终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卑,每次见了陈家人,这种自卑心理就格外厉害。要消除这种心理,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原来的主家匍匐在自己面前,让过去那个在自己面前极端高傲的柳夫人躺在自己的身体下面。
然而,他几次纠缠,都被柳夫人拒绝了。恰在这时,他得到一个消息:柳夫人正在到处寻找门路,想给她儿子陈理谋个一官半职,以便重振陈家当年的雄风。杨老太爷窃喜,故意放出话,说这样的小事,他只须一句话就可以帮她解决。柳夫人听了,顿时感觉到了希望,虽然她知道杨老太爷不怀好意,可心想只要自己不答应,他又能咋的?谁知道杨老太爷很卑鄙,竟然在柳夫人的茶水里放了安眠药,等到柳夫人一觉醒来,她已经像一只光溜溜的白羊躺在了杨老太爷的怀里。老家伙事后高兴地说:“我终于做到了,终于骑在你们老陈家的头上了!”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拿捏着柳夫人要面子的死穴,将她握在手心里,却迟迟不肯兑现自己的承诺。柳夫人很害怕,一方面不得不小心应承着杨老太爷,有求必应,生怕他一不高兴将他们俩的事情说出去。另一方面她又苦苦哀求杨老太爷,希望他能放了自己,饶了自己。
这时,杨老太爷已经看上了夏雪竹,于是在一次和柳夫人幽会时他提出一个要求,如果柳夫人能想办法把夏雪竹弄来给他做姨太太,他就放了柳夫人,并给陈理在军队里谋个职位。
柳夫人听了,当即应承了来。
当天,柳夫人回到家,就找来陈理商量。当然,柳夫人并没有把自己被杨老太爷霸占之事告诉陈理,她只是流着泪告诉儿子,为了振兴陈家,他必须想办法出去做官,光宗耀祖。她说她已经找杨老太爷说了,人家答应给陈理找事做,就是有个条件,得给人家弄来那个叫夏雪竹的舞女做姨太太。
柳夫人为了让陈理听话,还摆出了这样做对夏雪竹的好处:“那女孩是一个舞女,风尘中讨生活,何等下贱!如果真能给杨老太爷做姨太太,她还不是一步从火坑踏入了富贵窝?”
陈理并不了解夏雪竹的情况,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这是去火坑里捞人,是做善事啊,便点头答应了。第二天陈理就去了丰县,瞅准机会安排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大戏……等陈理把夏雪竹接回来后,柳夫人才惊慌地发现,本来是演戏的,可陈理却爱上了夏雪竹,背地里他曾多次哀求柳夫人,说他只想娶夏雪竹为妻。
柳夫人听了,又惊又气又怕,可又不敢反对,怕一旦把这事张扬出去,让夏雪竹知道了会鸡飞蛋打。所以,她就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答应了陈理,让陈理出去置办结婚用的东西……等陈理回来时,杨老太爷和夏雪竹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陈理伤心透顶,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默默无言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大睡,不吃也不喝。这期间,杨老太爷按照承诺,让儿子杨志生在他的军队里给陈理安排了一个副官的差事。陈理知道大势已去,便强打精神进了杨志生的军营。
可是,杨老太爷那老东西娶了夏雪竹后,并没有放过柳夫人,仍然霸占着她。柳夫人不答应,他就以开缺陈理相威胁。无奈之下,柳夫人只有屈从于杨老太爷的淫威,经常和对方幽会。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终还是让少爷发现了!”张妈摇头叹息,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夏雪竹手中,“这是少爷死前的那个早晨写的,他让我务必转交给您。”说完,张妈抹着眼泪,一步步走下山去,消失在翠色的朦胧里。
夏雪竹流着眼泪,慢慢打开了信,陈理那清雅的字迹立刻呈现在她眼前——
雪竹,我要死了,这是我死前给你写的信。
我死后,你千万不要伤心,不要难过。那次当我出外购置结婚用品回来后,听说你嫁给了杨老太爷,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今天死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你知道吗?那次看到你在杨志生的办公室里,满面红晕、衣服不整,我就觉得你变了,你一定不幸福才那样糟蹋自己的。那一刻的我心在滴血,我恨死了杨老太爷,为什么娶了你却不能好好照顾你,不能让你高兴?我在心里暗暗诅咒,杨老太爷一定不得好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死这个老色鬼。
后来有人给了我一封匿名信,在信中说出了一个让我不敢面对的事情,我的母亲竟然一直被杨老太爷霸占着。那一刻我几欲疯狂,险些准备跳崖。天啊,为什么我最爱的两个人都逃不过杨老太爷的魔掌?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脸见人?还有什么脸称作一个男子汉?
昨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個电话,一个陌生人告诉我,我母亲病重,让我赶快回家。可当我赶回家时,母亲并没有病,我却撞上了令人不齿的一幕……我当即拔出枪击毙了杨老太爷那个老色魔。我知道,打死他,我也得死,但是我觉得值!真的,我很希望死后再有一个二十岁,我能再去“胭脂醉”舞厅。那时,如果再遇到你该多好啊,我会好好地爱你、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今生,我们再无缘分!
理
民国二十九年九月三日
夏雪竹读到这里,眼前再次出现陈理的样子,微笑地望着她。她再也忍不住,趴在陈理的坟头号啕大哭起来。
“对不起,陈理,那封匿名信是我写的!我原本只是想出一下柳夫人的丑,没想到……我该死!我真的该死啊!”
她哭了很久很久,擦干眼泪回到家里,呆呆地坐着。
杨志生没有回商南府,他以给父亲办理丧事为由住下,每晚都睡在夏雪竹房内。
得意的时候,他忍不住轻轻地乐了出来,捏着夏雪竹的下巴,骄傲地说:“咋样?我说你是我的,说话算话吧。”
夏雪竹听他话里有话,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志生说:“我能掐会算啊!”
夏雪竹恍然大悟,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杨志生呵呵一笑,说:“不错,无毒不丈夫!为了得到你,我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饶是夏雪竹早有预感,还是被杨志生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杨志生继续道:“我早在这边安排了眼线,可以说,无论杨家还是陈家,一举一动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这个计策可是一石三鸟。首先,我死了老爹,抱得美人归;其次,毙了陈理,除掉了隐患,既报了父仇,也替你解了被骗之恨;再次,在乡亲们面前我那样对陈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再次赢得了他们的一片赞誉……”
夏雪竹听了,内心极其恐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与狼共舞,稍不注意,就会被杨志生这只恶狼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的。
杨志生将杨老太爷送上山满“头七”后的第一天,让仆人把杨老太爷的四个姨太太都叫来,流着泪告诉她们,老爷子死了,现在战局急转直下,国军在刚刚过去的秋季战役中大败,日军已经到了左近不远了,这儿也马上就要成为战场。兵荒马乱的,他也不敢再收留她们。如果她们愿意走,可以带上自己的私房钱离开杨家,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度过余生。如果愿意留下的,就住在这儿,杨家少不了她们一口饭吃。
听了这话,那三个姨太太都高兴地要求走,当天都归置好自己的东西,各自雇了车子,带上东西离开了杨家。只有夏雪竹默默地流着泪告诉杨志生,她已经没有家了,一个人孤魂野鬼的无处可去,想留下来。
杨志生当着仆人们的面,很痛快地答应夏雪竹留下,并做出很孝敬的样子,说:“姨娘,你如果没地方可去,就留下来吧。我爹虽然死了,可我仍然是你的晚辈,我会孝敬你的。”
夏雪竹就顺水推舟,做出苦兮兮的样子留了下来。
其实,这些都是杨志生和夏雪竹提前策划好的,做给别人看的。让其他三个姨太太离开,是怕夜长梦多,人多嘴杂说闲话。
几乎同时,国军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尤其六郎口一战更是举国震惊。战争初期,国军处于上风,在张司令的率领下,国军将士们顽强阻击日寇,使得日军寸步难进,堪堪就要落入国军布置的前后夹击的口袋阵。
张司令意气风发地对参战将士做着动员报告:“过去我们打内战,自己人打自己人,实在是愧对祖先。今天抵御倭寇,张某愿献出七尺之躯,以身许国……”
将士们听了,都热血沸腾,拼死熬过最为艰难的对峙阶段,然后转入反攻。
冲锋号声中,一个个战士跃身而起,朝着日军冲锋,一路上留下无数尸体,也击毙了无数敌人。
意料不到的是,就在日軍再也坚持不住,准备退走的时候,国军身后竟然响起了炮声,炮弹一颗颗落在国军阵地上,战场形势顿时逆转。
张司令见了,红了眼睛,夺过一挺机枪,对着战士们喊道:“以身许国的时间到了,弟兄们,冲啊!”
他带着健儿们继续冲锋,不幸被一颗炮弹击中。
临死前,张司令表情痛苦地对自己的参谋长说:“日寇如此清楚我们的兵力部署,迂回到我们后面,说明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作战计划……”他话没有说完就停止了呼吸,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好像在质问苍天,究竟是谁将这次作战计划泄露了,以至于自己功败垂成,战死沙场?
参谋长流着泪轻轻抚上张司令的眼皮,然后带着国军健儿们继续冲杀,最终他们全部喋血战场,无一生还。
六郎口失守,日军村野师团一路轻车直进,下柞安,克镇南,攻富川,罕逢对手。尤其村野师团的坂本联队更是一路马不停蹄,冲向商南府,一战之下就攻占了商南府重镇凤镇,接着攻克了丰县,烧杀三天方才封刀。
这些情况,夏雪竹一直不清楚,是后来周正告诉她的。
那天,夏雪竹在街上走路,忽然看到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人经过,那人见了夏雪竹,眼睛一亮,大声喊道:“雪竹救我!”
夏雪竹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竟是当年在金钱河救了自己的儿时玩伴周正,她忙上前询问这些士兵为啥抓周正。
带队的班长说:“四姨太,这人来洛州城打听各种信息,我们怀疑他是间谍,就抓起来了,准备带回去详细审问。”
周正赶紧说:“这真是冤枉!我是逃难来这儿的。日本鬼子在半个月前攻下丰县,接着占领了漫城镇,我爹娘都被日本鬼子杀死了,整个漫城镇的居民几乎全被杀光,我因为驾船打鱼才逃过一难,来到这儿,谁知刚进城就被你们当作了间谍。”
夏雪竹对带队的班长说:“这是我表哥,放了他吧,我担保他不是间谍。”
带队的班长立了个正,恭恭敬敬地说:“是,四姨太!”一挥手,将周正放开了。
士兵们走后,夏雪竹带着周正进了一家饭馆,叫了饭菜。周正显然饿极了,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吃罢打了几个饱嗝,告诉夏雪竹,她那次逃走后自己到处打听,后来才知道她进入了杨家。
夏雪竹听他如此说,知道他已经晓得自己目前的状况,就低着头叹息道:“这个世道将我逼得无路可走,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周正长叹息一声,说:“希望你能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夏县长一世清名,让他老人家在地下难以瞑目。”
夏雪竹想到父母,再次泪水落下,哽咽无语。
周正想了想,说:“雪竹,你干脆跟我一起走吧。现在为了反抗日本侵略者,商南府一带出现了一支抗日武装,名叫丰漫抗日支队,我们可以去投奔他们,然后一起抗日,为漫城镇父老乡亲报仇,也为所有被杀害的中国人报仇。”
夏雪竹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就此放手我实在有些不甘心。”
周正又劝了一会儿,见没有效果,就凄然一笑,道:“但愿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夏雪竹!保重。”说罢,起身离开饭馆,走向远方。
夏雪竹完全相信报纸上的报道和周正的话,是在两天后她和杨志生一起去商南府的路上。
从洛州城去商南府,要经过一个叫做塔园的镇子。这儿由于是丰县和上津的通道,又靠近商南府府治所在地,因此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市井繁华热闹,茶馆、酒店、舞厅鳞次栉比,有着“小上海”的美誉。过去夏雪竹读书的时候曾经到这儿玩过,还在这里的饭馆吃了一顿饭,觉得味道很不错。他们这次回去,警卫报告说日军已经占领了塔园。
夏雪竹本想绕道去商南府的,谁知杨志生却嘿嘿一笑,大手一挥,道:“塔园镇是杨某的治下,我为什么要绕着走?不,径直经过塔园镇,看谁有胆子动老子一根汗毛。”
夏雪竹忙提醒说:“听说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千万别往他们的刀口上撞!”
杨志生摇着头说:“日本人也得讲理嘛!不讲理还能行吗?”
车子带着杨志生和夏雪竹,还有几个警卫,一路奔向塔元镇。沿路只见很多房屋被烧毁,地上到处躺着尸体,其中一个妇女的衣服被剥,身体被刺穿,怀里抱着的孩子也被刺死;也有老太太被刺死的;还有壮年男子被绑在树上不见了头颅……
夏雪竹简直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人间炼狱,不停地干呕着,浑身颤抖着。
到了塔园镇,这儿的街道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坍圮的房子、横七竖八的尸体。日军显然刚刚占领塔园镇,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他们的罪恶。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喊声,一个小孩哭喊着跑过来,对着车内摇手,夏雪竹忙让司机停车。
车子还没停下,远处啪的一声枪响,那个小孩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几个日本兵哈哈大笑,对着那个开枪的人竖起了大拇指。
夏雪竹捂着嘴,见车旁那个孩子头上咕嘟咕嘟冒着血,已经停止了呼吸,便不由自主地骂道:“畜生!畜生!这帮畜生!”她的心急速地收缩着,随之急促地呕吐起来。
就在此时,几个日本兵拿着枪跑过来,围住了汽车。
杨志生让司机打开车门,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领头的日本兵,淡定地说道:“交给你们的联队长,我要和他谈谈。”
那个日本兵看看杨志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于是双腿并拢,“哈依”一声,接过名片,转身飞快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日本兵又跑回来对杨志生道:“杨先生,我们联队长的有请。”
杨志生叮嘱夏雪竹他们都在车上呆着,别到处乱跑,自己整理了一下军服,下车跟着那个日本兵走了。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杨志生回来了,毫发无损。他上了车,一挥手,车子朝着商南府的方向奔驰而去。
夏雪竹有些不解,问:“他们……就这样放我们走了?”
杨志生得意地点了一下头。
夏雪竹问:“你和日本联队长说了些什么?”
杨志生很干脆地回答:“说理,在道理上说服他们。”
夏雪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杨志生是在骗他们。
杨志生这次去塔园镇,原来是专门寻找日军的坂本联队长,和他商谈投降事宜的。经过谈判,日本人收编了他的军队,叫做什么和平独立师,他做了师长,依然镇守商南府。
杨志生回到商南府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他将连级以上的军官请到宴会大厅,举起杯子,说:“兄弟们,政府跑了,现在我们就如同没有爹娘的娃儿,要军饷没军饷,要枪弹没枪弹,大家说咋办?”
所有军官都看着他,有几个他的死党扯着喉咙大声喊道:“旅长想要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反正唯你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杨志生大叫了声“好”,说:“杨某绝对不会让兄弟们吃亏的,也不会像张司令那样,将兄弟们带向死地。我是要带着大家找一处给吃给补的主家,和日本人和平相處……”
大家一听,都愣住了:和平相处?这不是投靠日本人吗?不是让他们去当汉奸吗?
包括刚才那些扯着嗓子喊着唯他命令是听的人,这时都闭着嘴不再响应了,整个宴会厅沉默一片。
杨志生急了,酒杯一扔,大吼道:“怎么?都哑巴了?好歹给句话啊!”
整个大厅里依旧鸦雀无声。
这时,吴参谋长站起来,说:“旅座,日寇杀我同胞,占我国土,你如果带着大家杀敌抗日,大家自然唯你马首是瞻,如果投降日本人,恕卑职等难以从命。”
其他人一听,都暗暗点头,表示支持吴参谋长。
杨志生一见情况不好,没有按照自己设想的进行,于是“哐啷”一声将酒杯摔在地上。随着酒杯声碎,一群士兵冲进来,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大家。
杨志生“哼哼”一笑,指着吴参谋长,说:“将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给老子抓起来。”
几个士兵走上前去绑住了吴参谋长。
杨志生目光冷冷地瞅着大家道:“再有异议,和他同样。”
吴参谋长一笑,看着杨志生道:“和我同样,千秋流芳。和你一样,只能招来骂名。”说完,在士兵们的推搡下,他被押了下去。
夏雪竹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愣了一会儿,听到杨志生的脚步声,急忙迎接出来,拉着他的手开玩笑道:“杨师长,祝贺高升,以后我就指靠你了。”
杨志生拍着胸脯道:“放心,有本师长在,你还怕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显得春风得意,满脸红光,他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他想实现的目标也都实现了,从此他将占领商南府,永远成为这一方土地的主宰,成为这儿的土皇帝,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吗?唯一让他头疼的是吴参谋长,处处和他对着干,软硬不吃,而且在军队里威望又很高,枪毙掉他固然不成,会激起众怒;像姚副旅长那样将他暗杀掉也不成,因为现在吴参谋长已经被抓起来了,如果就这样死了,部下们还是会猜到是他下的手。
他坐在那儿,皱着眉头品着茶。一杯茶喝完,他突然啪的一拍桌子,恶狠狠道:“他奶奶的,就这么干!”
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过几天等到事情冷却下来,将吴参谋长交给坂本联队长,就说他是抗日分子,到时自然逃不过一死,自己也免除了杀死吴参谋长的嫌疑。
想到这儿,杨志生得意地笑了。随后,他到处扬言,坂本联队长让他将吴参谋长礼送到塔园镇日军司令部,想和吴参谋长好好谈谈。吴参谋长于是在下一个早晨被押上了一辆汽车。杨志生特地让自己的亲信马连长带着二十多个士兵押送,军车前面架着两挺机枪。他叮嘱马连长,一定要看押好吴参谋长,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可以立即处死对方,以免留下后患。马连长立正敬礼,答应保证完成任务,然后上车走了。
到了第二天,仍然不见马连长回来复命,杨志生忙打电话给坂本联队长,汇报了马连长已押送吴参谋长前往塔园镇的事,然后试探着询问马连长来了没有。坂本联队长一愣,说自己没有见到马连长,更别说吴参谋长了,正想打电话询问此事呢。
杨志生傻眼了,脸色慢慢铁青下来,随后他骑上快马,带着一队士兵朝着汽车驶离的方向赶去。走了一百多里地,车路延伸到一条沟中。在那儿他发现了马连长他们坐的那辆军车,车胎已经瘪了,车身侧翻,旁边脚印杂沓,显然在这儿发生了事故,可是没有弹壳,没有鲜血。马连长不见了,他手下的士兵不见了,吴参谋长更不见了。
在车里,杨志生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汉奸杨志生启”几个字。
他一把撕开,拿出里面的信件,信是吴参谋长写的:
杨志生,你忘记祖宗,忘记国家,投靠日本人,残害抗日志士,将张司令的军情计划泄露给日本人,认贼作父,为人不齿。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丰漫抗日支队的战士杀入商南府,找你算账。另,马连长和那些押送我的兄弟遇见丰漫抗日支队的埋伏,已自愿参入抗日行列,随我进山了,你不用再枉费心机寻找。
信的结尾是“丰漫抗日支队副政委吴振华”。
杨志生这才明白,吴参谋长竟然是丰漫抗日支队的人,他几把撕了信,咬牙切齿道:“好的,我们看谁死在谁的手里!”
杨志生回到商南府,躲在自己的密室里一直不出来,就是夏雪竹找也不见。
几天后,他再次召开了一次会议。会上,他冷着脸告诉自己的部下,“皇军”打算进攻省城了,可是要进攻省城,就必须有一个稳固的后方,就必须想法消灭丰漫抗日支队,否则,就拿他是问。说到这儿,杨志生敲打着桌子,用手指指着部下,拉长声音道:“兄弟们,如果我死了,你们怎么办?也只有一条路,为我殉葬。”他的目光再次像刀子一样从部下们的脸上扫过,大家知道他的手段,皆不寒而栗。
杨志生发现将大家震慑住了,内心很是满意,这才说出这次开会的目的:“坂本联队长指示,让我们师最近在商南府一带大力抓捕抗日分子,无论共产党、国民党还是无党派人士,只要是抗日分子,只要和皇军作对,就是和我杨志生作对,都给我抓起来,押送到坂本联队长的司令部。”
部下们听了,都挺胸答应着,按照杨志生的命令开始了抓捕行动。顿时,整个商南府治下鸡飞狗跳,一片乌烟瘴气。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真正抓到的抗日分子并不多。杨志生很恼火,指着那些没有抓到抗日分子的部下,拍着桌子大骂道:“狗日的,是不是想让老子死?老子死前一定会毙了你个狗日的。”随后,他硬性规定,全师在一个月内一定要抓捕到一百多名抗日分子,否则都等着挨枪子儿,一个也逃不掉。
一个团长急了,说:“师座,我们不知道谁是抗日分子啊,怎么去抓?”
杨志生蛮横地说:“没有也得抓,宁愿抓错,也不能让一个抗日分子漏网!”
部下们无奈,为了凑数,他们竟将要饭的、跑江湖的,甚至残疾人都抓了起来。那些当兵的都是本地人,有些不忍心,说:“这些人能抗日吗?这不是作孽吗?”
当官的气得一翻眼睛,说:“作孽也不是我们,有王八蛋在作孽呢!”
好在楊志生也不管被抓的人像不像抗日分子,只要抓来,他看着都高兴,让关进监牢里,死死看住。如此一来,半个月不到,他们果真抓足了一百多人。
杨志生到了商南府做镇守使后,就圈起了商南府凤凰山一带最为繁华的地方,用围墙围着,至于过去的商铺饭店厂房等,都被他赶走了。不走也可以,就圈在围墙内,那如何做生意啊?大家无法,只有照办。杨志生让在围墙内建造军营,建造监狱,靠近围墙内的西南角,单独建造了一个大院子,里面楼房耸立,树木成荫,就是他的公馆。出公馆的大门正对着军营的主道,军营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同样,他自己也时时刻刻处于军队的保护下,用他的话说:“狗日的,看谁能打老子的黑枪?看谁敢反老子?”
他将监狱建在军营的西边,顺着军营大道进来,在杨公馆前十字路口朝西边走,一里左右就到了,黑漆的大铁门,一丈多高的围墙,每间房子里都塞满了人。夏雪竹专门去看了一次,从监狱的窗户里传来哭声叫声,还有喊救命的声音。外面机枪架着,一个个士兵凶神恶煞一般,见到夏雪竹都点头打招呼。夏雪竹让打开门看看,士兵们有些为难了,悄悄告诉她,杨师长一再叮嘱,除了他本人,谁也不许来见这些人,也不许打探这些人的消息。
看守的士兵对夏雪竹说:“四姨太,不是我们不让您看,如果看了,我们的小命就没了。”
夏雪竹点头不语,转身悄悄走了。她实在不明白,这个杨志生弄来这些人作为抗日分子糊弄坂本联队长,就不怕对方发现吗?她问了几次,杨志生只是笑了笑,得意地说:“丰漫抗日支队将会死在这些人手里。”
随后,杨志生的部下们更加忙碌起来,一队队士兵走上街头,向市民宣传“不要抗日,不要和皇军过不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就如现在的那一百多个抗日分子,不久后会被押送到坂本联队长那儿,注定是要杀头的。杨志生不但让下属大张旗鼓地宣传,而且还写着标语四处张贴,内容和宣传的内容一模一样。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整个军营开始戒严,没有一人敢轻易在外面走动。
半夜时分,外面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杨志生这晚没有回房睡觉,一直在忙碌着,不知神神秘秘地干些什么。
夏雪竹睡不着,听到汽车声,她悄悄爬起来,拉开窗帘朝外面看去。进入军营院子的大车都蒙着篷布,一共有五辆,到了十字路交叉处,五辆车都呈一字形停下,从第一辆车上走出一个胖墩墩的汉子,随之所有车上的人都走下来,有一百多人的样子,都是清一色村民打扮。杨志生带着几个人出来迎接,连连鞠躬,连连问好。夏雪竹的住房在二楼,窗子正对着十字路口,杨志生选择这里做卧室,用他的话说,也是便于监控全局。这会儿,它却成为夏雪竹最好的观察点。
就在领头的那个人回头的当儿,在军营雪白的灯光下,夏雪竹一愣,这个人她见过,不就是那晚和杨志生在地下室里谈事的赵老板吗?
杨志生拉着赵老板的手不知在说着什么,然后伸手做出相请的样子,带着赵老板和那群人一起朝着军队食堂走去。
夏雪竹悄悄出来,去了食堂外面,躲在一拐角处。只见食堂中已摆开酒宴,杨志生举起酒杯对赵老板和那些人道:“谢谢山野少佐,谢谢皇军的勇士们,你们到来,是对杨某最大的支持,希望我们的计划成功,能一举歼灭丰漫抗日支队,为坂本联队长奠定一片稳固的后方。”
赵老板连连说着“吆西”,拍着杨志生的肩膀,竖着大拇指,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那些人见了,也都开始吃着喝着,叽哩哇啦地说着话。
夏雪竹心里暗暗吃惊,赵老板原来是日本人,名叫山野,是日军的一个少佐,这群人都是他的部下。杨志生将他们请来干什么?听杨志生的话,是对付丰漫抗日支队的。夏雪竹呆在外面,看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自己又不便于长时间在这儿呆着,到时被人发现反而危险。她便再次回到房中,等着杨志生。
天渐渐亮起来,杨志生没有回来,卻陪着那群人再次走到十字路口。此时,那些人都被绳子反绑着,一个跟着一个上了车。
过了一会儿,杨志生叫了一群部下,大声命令道:“兄弟们,一辆车上四个人,将这一百多名抗日分子看押好了,按时押送到塔园镇交给坂本联队长,就算是大功一件。”
那些士兵听了命令,也都上了车。
车子一辆辆开动了,驶离军营。
那个山野少佐也被反绑着,他对杨志生点头微笑,最后一个上车离开。
夏雪竹看到这些,突然明白过来,狡猾奸诈的杨志生和坂本联队长原来弄了一个移花接木的阴谋,他开始抓捕抗日分子,都是演戏给人看的,让丰漫抗日支队以为他真的抓了大量的抗日分子。然后,他大张旗鼓地宣传,要将这些人押送给坂本联队长。可他随后掉包了,让日本兵装扮成抗日分子,被押送离开。丰漫抗日支队不知道,还以为是真押送着抗日分子,一定会像营救吴参谋长那样组织营救,如此一来,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夏雪竹头上冒出汗珠,她赶忙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小心!这次押送抗日分子是个阴谋,车上人全都是日本人装扮的!”
她将这张纸条装入一根短短的竹管内,两端用木头堵着,放入杨公馆房后的一个水渠中,竹管随着水流漂出,过了围墙。原来,商南府靠近金钱河,金钱河水势很大,澎湃汪洋。过去建城时,主持工程的人就在商南府各个巷子修建了水渠,宽两尺,深三尺,用青石板砌成,然后在金钱河上游修建一处水坝,将水分流引入商南府城。水顺着水渠流淌,流过大街小巷,流过家家户户门前。杨志生建造公馆的时候,有一条渠就从公馆流过,一直流淌到院墙外面。夏雪竹早已和外面的人商量好了,将信息放在竹管里,一旦流出,对方马上打捞到手,不要被别人得到。外面的人为了保险起见,就在贴近杨公馆的第一家开的豆腐坊找到了工作,用一个渔网拦着水渠,时时小心着,以免信息被他人得到。
夏雪竹做完这些,方才放心地睡了,大概由于紧张和劳累吧,她一会儿就进入梦中。她看见她爹夏正甫和她娘夏夫人朝她走来,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他们,哇的一声哭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爹,娘,我没有辜负你们,没有给你们丢脸!”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爹娘不见了,她呆呆地望着虚空,很久很久,又捂着脸抽泣起来。
杨志生送走山野后没有回来,他带着一部分人,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跟在那五辆汽车后面。他已经和山野少佐商量好了,一旦遇着丰漫抗日支队像上次那样解救抗日分子,山野少佐就带着他的一百多人跃出车厢开火。杨志生听到枪声,马上带着他的队伍从后面包抄上来,内外夹攻,让对方无路可逃。山野少佐觉得这个办法极好,直夸杨志生简直是诸葛亮再世。杨志生十分得意,坐在马上,一路哼着歌思索着:此时丰漫抗日支队一定得到自己押解抗日分子的消息了,一定开始行动了,自己给他们留下了充足的时间,他们绝对会上当的……
杨志生心情急迫,山野少佐心情更加急迫,他不断催促司机加快速度,巴不得早点儿遇见丰漫抗日支队。用他的话说,在这片土地上,他少有对手,现在有了对手,可以显示他的武士道精神了。他要让中国军队看看,也让杨志生的部下们看看,大日本武士是无往而不胜的,是一把从不卷锋的利剑,所向披靡,无人可敌。
汽车慢慢进入一条山沟,第一辆车在前面开道,突然咚的一声,掉入一个大坑中。原来,公路上提前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上面横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面铺着苇席,苇席的上面铺着土……随着那辆车落入陷阱,四边响起了枪声。
一个声音在山头响起:“同志们,千万别开枪,车里押送的都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同志。”
山野少佐在枪响时一惊,这会儿听到喊声则是一喜,看来丰漫抗日支队真的上当了,他忙吩咐大家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
那些装作抗日分子的日本兵,各自拉开绑着胳膊的绳索活套,将绳索解开,抽出身上的短枪,朝着押送的士兵射擊。这些押送的士兵都得到杨志生的吩咐,以为日本人是在演戏,却没想到他们会真的对他们开枪,因此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击毙了。
山野少佐跳出车,让将打死的士兵的尸体抬出来,各自放在车旁。然后,他挥舞着胳膊,用纯正的中国话对山上大声喊道:“同志们,我们已经将押送我们的二鬼子干掉了,快来援救我们啊!”
山上响起了一片叫好声,让他们赶快离开公路,朝山上那棵歪脖子树下跑,说有抗日支队的战士在大石后接应,后面的二鬼子马上就要压上来了。
果然,后面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一样,看来是杨志生的人和丰漫抗日支队交上火了。
山野少佐听了,更是喜不自胜,如此一来,自己可以带着这一百多部下,假装抗日分子走上山去,不费吹灰之力解决对手。他忙对着身后喊一声:“快啊,同志们来解救我们啦,快上山。”
其他人听了他的命令,都跟着他朝着那边山上冲。
为了消灭丰漫抗日支队,日本人这次做足了准备,他们不只是带着机枪,藏在车里,而且人人带着一支短枪。他们在山野少佐的带领下,做出慌慌张张的样子朝山上跑,七弯八折的,气喘吁吁地靠近了那棵歪脖树——树下有一块一间房子大小的山石。
山野少佐大喜,边跑边悄悄命令部下们:“等到了地方,马上发起冲锋,要猛、准、狠,不给对手反击的机会。”
所有人听到命令后,都悄悄做着准备,迅速靠近歪脖树,等着抗日支队的人前来接应。谁知,他们刚集合在那儿,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块巨大的山石爆炸了,石块四处散射,山野的部下顿时在惨叫声中倒下了一大片。几乎同时,枪声如同暴雨一样泼洒下来,淋在日本鬼子身上。山野少佐早已受伤,一只腿断了,不是被炸断的,而是被一块飞落的石头砸断的,他咬着牙命令身边的中村军曹赶快冲出去,让杨志生前来援助。
中村军曹答应一声,顺着山坡滚下去,连爬带滚地钻入荆棘丛中。
山野少佐回头,举起指挥刀,喊着“前进!前进!”可是,已经没有什么活着的日本兵听他号令了。
面对着冲上来的丰漫抗日支队的战士,还有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大刀,以及遍地日军的尸体,山野少佐狂叫一声:“我们中计了!”说完,他闭上眼睛,将军刀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腹部。
杨志生的部队在后面受到丰漫抗日支队的阻击,听到前面响起巨大的爆炸声,还有激烈的枪声,以为自己的计谋已经成功,他生怕功劳被山野少佐一人独得,于是大声道:“兄弟们,我们的对手已经落入老子的圈套了,大家快冲啊,打死一个奖赏大洋十块。”说完,他鞭打着马儿冲在最前面。
不一会儿,前面跑来一个日军军官,他浑身衣服凌乱,满脸都是被荆棘刮破的血痕,原来是中村军曹。
中村军曹到了杨志生面前,闪着血红的眼睛说:“败了!我们中计了!快去救山野少佐的干活!”
杨志生眨巴着眼睛,等到听清了中村军曹的叙述后,知道山野少佐在劫难逃,脸色顿时变成了死灰。他大脑一转,骂一声“去他妈的”,挥手啪的一枪,中村军曹的胸前顿时出现了一个弹洞。
中村军曹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轻轻地骂了一声“八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杨志生打死中村军曹,骂道:“狗日的,让老子去殉葬,没门!”然后,他掉转马头,使劲儿朝着马屁股就是一鞭,比来时的速度更快,不一会儿就冲到了部队前面,再一眨眼已经不见了影子。
丰漫抗日支队这次作战的目的,是集中力量消灭山野部队,对杨志生只是阻击,不让他带人营救山野少佐。也因此,杨志生得以带着部下在山野部队全军覆灭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回到了商南府。
杨志生回到公馆,惊魂未定,想出一个办法,让部下四处宣传:这次作战,山野少佐带着部下一味冲锋,不听杨师长的劝阻,远远冲在前面,最终陷入丰漫抗日支队的埋伏。杨师长听到消息后,带着部下拼死救援,进入埋伏圈后发现山野少佐和部下已经玉碎,于是亲自抱着一挺机枪冲锋在前,带着部下们破围而出……
当天,《商府日报》《商山晚报》等都进行了报道,甚至还登载了照片,杨志生骑在马上,抱着一挺机关枪,一副睥睨千军英勇无敌的样子。他得意地跷着二郎腿,读着报纸,并递给夏雪竹道:“总算对坂本联队长有个交代了。”
夏雪竹读了,连连夸他聪明,这样一来,估计坂本联队长不会找他的麻烦了。
日本人那一头好歹糊弄过去了,但令杨志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丰漫抗日支队是如何得到消息,提前布置好套子,让自己去钻的呢?经过一番调查,他觉得豆腐坊有问题。
杨志生的行动是在一个夜晚突然开始的,他带着士兵在半夜时分包围了豆腐坊,然后冲进去,将里面的伙计抓起来,带到了审讯室。
杨志生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年轻的伙计,问道:“你的情报是怎么得到的?”
对方看着他,一脸茫然,说:“我就是一个做豆腐的伙计,不知道什么情报,更没人给我什么情报。”
杨志生哼了一声,命人将伙计绑起来,吊在房梁上,他亲自动手,拿着蘸水的皮鞭,噼里啪啦就是一顿鞭子。对方身上顿时血痕斑驳。
感觉到打得差不多了,杨志生停下手,再次让对方交代情报是如何到手的。
伙计抬起头朝他看了看,说:“你就省点儿力气吧,你看我像是软骨头的人吗?”
杨志生眼睛仿佛要冒火一般,突然抽出手枪抵着对方的额头,说:“狗日的,老子一枪让你见阎王。”
伙计仍然笑着,突然呸的一口痰吐在杨志生的鼻尖上。
杨志生暴跳如雷,可他迅即嘎嘎大笑起来,看着对方道:“关起来,明天老子要剥你的皮。”
几个士兵架起那个伙计,将他关进一间牢房。
这个伙计不是别人,正是周正。
周正是丰漫抗日支队的战士,他之所以被选为情报人员,是自告奋勇的。他说他认识夏雪竹,而且是夏雪竹的救命恩人,可以动员夏雪竹帮着收集情报。
组织上有些犹豫,问他:“夏雪竹是杨老太爷的四姨太,又是杨志生的姘头,这样一个女人可信吗?”
周正拍着胸脯保证道:“绝对可信!夏雪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情势所迫,并不是她自己想这样。这个女人为人耿直、善良,富有正义感。”
组织上考虑很久,终于答应了,周正于是到了商南府。
他想,假如夏雪竹愿意传递情报,情报该如何传递出来?当他看到那条水渠时,眼睛一亮,想出了情报送出的方法:夏雪竹可以将情报弄到,放入竹管,顺水漂流出来,自己收到,然后再按照同样的方法,在城墙根处将竹管顺水流出城外,城外再有人接应,拿到后快马加鞭送给丰漫抗日支队。当然,这中间最为关键的是夏雪竹是否愿意冒险,愿意传递情报。谁知这事很容易就解决了,当夏雪竹听说是为了打鬼子后,马上答应了下来。她说,她一路看到鬼子烧杀抢掠,觉得朱大头坏、杨长根坏、杨志生坏,小鬼子更坏,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生。她红着眼圈说,如果抗日队伍不嫌她这个人脏,她愿意付出一切,这样死后也好去见父母。周正忙劝她,她的情况组织上都理解,她是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的,从现在起,她就成了丰漫抗日支队的一名光荣的战士。
他们的这条情报线就这样悄悄建立了。至于城外的通信员,选的是老王,老王是本地人,马术好,路径熟悉。接到任务,老王在城外假装赶大车的,每天驾着一匹白马拉着货物,到了传递信息的时候,便骑上这匹骏马绝尘而去,抄近道一路赶往丰漫抗日支队队部。
吴参谋长被救,情报就是这样送出去的。
山野部队被歼灭,情报也是这样送出去的。
一切都很顺利,没想到会突然出事。周正躺在监狱里,人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在极力思索着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是夏雪竹的。只听她对看守道:“开门,我要进去看看。”
周正急了,夏雪竹此时来干什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想阻止,可嘴里被塞着破布,他想挣扎暗示,可是双臂和双腿都被绑得死死的。
看守对夏雪竹说:“四姨太,杨师长叮嘱,不许任何人探监。”
夏雪竹生气道:“里面的人是我表哥,我刚刚回来听到消息,已经告诉了杨师长,是杨师长让我来探监的。”
看守只好将牢门打开。
夏雪竹走进去,看见俯卧在地上的周正,喊道:“表哥!”
周正摇着头,暗示她自己嘴里有东西,不能说话。
夏雪竹忙将周正嘴里的破布抠出来。
周正轻声道:“雪竹,快走!我们已经暴露了。”
夏雪竹摇了摇头,悄悄拿出一支手枪放在周正手里,说:“我把你身上的绳子解开,咱们一起冲出去。”说完,她迅速解开了周正身上的绳子。
两人刚站起来,外面就响起了哈哈的笑声。接着,一群人走了进去,雪亮的刺刀对准了他们的胸口。这群人中有杨志生,有坂本联队长,还有其他人。
周正忙举起手枪抠动了扳机,却没响。
杨志生得意地道:“自从消息走漏后,老子身边的人老子都得防着,这个臭娘们儿老子还能不防着?放在那儿的枪如果没有问题,我能轻易让她带走?”
坂本联队长听了,拍着杨志生的肩膀,连连“吆西”着,说:“这次丰漫抗日支队的在劫难逃吧?”
杨志生连连点头,说:“我已经给丰漫抗日支队做好了圈套,只等到他们的通讯员老王将情报送出去,我想他们一定不会怀疑有诈的,到时全部来进攻商南府,就进入了我布下的天罗地网。”说到这儿,杨志生得意地对坂本联队长道,“太君到时只须坐在城楼上,观看丰漫抗日支队是如何走向灭亡的。哈哈!”
周正听了,咬着牙骂道:“狗汉奸,老王会听你的话?”
杨志生哈哈大笑道:“你就不问问我是如何挖出你这个间谍的吗?”
周正哼了一声,他也确实想听听自己是如何暴露的。
原来,山野部队被歼后,杨志生就想,就算丰漫抗日支队的人获取了情报,等情报出了城,一定得有人骑着快马抄小路走,才能将情报及时送到丰漫抗日支队手上。于是,他开始着手调查谁手里有骏马。
这样,老王就被杨志生锁定了。老王是个赶车的,有马不足为奇,可他的那匹马太雄骏了,高大结实,奔跑如飞,一个赶车的怎么会训练出这么雄骏的马儿?
老王被抓,拉到了杨志生面前。
杨志生不说话,让手下抬来一口大牛头锅,里面注入一锅香油,下面开始烧火。
等到香油沸滚的时候,他对着老王嘿嘿地冷笑着,慢条斯理地道:“杨某见过油炸麻花,油炸猪蹄,可至今还没见过油炸活人呢,可得开开眼界。”
老王聽了,浑身稀软,坐在地上,破口大骂道:“杨志生你不是人,你是魔鬼,是恶狼,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杨志生不说话,拿着铁钳,夹了一张火纸放入翻着油沫子的香油中,草纸呼的一下着了。他回头对身边两个膘肥体壮的大汉点点头,说:“可以了。”
两人听了,一声大吼,一个抬起老王的双腿,一个抬起他的头朝着油锅走去。
老王大小便失禁了,在即将被扔入油锅的那一刻,他带着哭腔大叫起来:“我招,我全招!”
杨志生嗯了一声。
老王重新被放了下来,他鼻涕眼泪一起朝下流淌着,喃喃不休地咒骂着杨志生不得好死,将来一定会挨枪子儿。
杨志生笑着听着,等到老王平复下来后,他说:“骂老子的话老子听得差不多了,现在告诉老子想听的话,不然,我让人将油一寸一寸从你的脚上朝上淋。”
老王终于说出了一切,也说出了他的上线周正。至于夏雪竹他是不知道的,他知道的全说了,一点儿不留。
杨志生很满意地拍拍老王沾着鼻涕眼泪的脸,说:“你做我的副官吧。”
老王抬起头,不相信地看着杨志生道:“做你的副官?我?”
杨志生点点头说:“看得出来你想当官,可是,要当官就得有功劳啊。”
老王忙提醒他说:“我……我不是供出了周正吗?”
杨志生摇着头说:“那是我审问出来的,你不告诉我能行吗?不告诉我,你就会变成油炸人。”
老王睁大眼睛,不知道如何立功。
杨志生拿出一张纸,打开让老王看,上面写道:“杨志生带着主力已经跟着坂本联队长去攻打下津城,商南府几乎成为空城,可以拿下。”
杨志生说:“你如果能将丰漫抗日支队引来,就是大功一件,副官一职非你莫属。当然,你也可以到了那儿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仍然当你的抗日战士,不过我会将周正和另一个卧底查出,然后登报说明是如何发现的,让丰漫抗日支队自己清理内奸。”
老王无奈地低下头,接过纸条,骑着他的快马走了。
周正听了,知道杨志生说的是真的,他一脸焦急,无计可施。
杨志生看见周正的脸色,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更加得意地对周正道:“不过明天,丰漫抗日支队就会消失,历史上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名词了。”
夏雪竹不说话,悄悄地转向牢门。
杨志生呵呵一笑,回过头恶狠狠地指着夏雪竹道:“臭娘们儿,你吃我的,喝我的,竟然暗地里和抗日分子联手想要老子的命!怎么,现在怕了想跑?谅你就是有一双翅膀现在也无法飞出去。”
杨志生说的不是夸张,确实是这样的,不只是牢内有人,牢门外也站着一群日本兵,他们都将雪亮的刺刀指着里面。
夏雪竹回过身对杨志生道:“我知道我跑不掉,也不会跑的,你如果担心,我将牢门关上如何?”说完,她慢慢地将监牢的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然后回过头看着杨志,狠狠地道,“杨志生,你肮脏、狠毒、无耻、狡猾,知道在枪上做手脚,为啥就不在你的手榴弹上做手脚啊?”
杨志生听了,不解地道:“你什么意思?”
坂本联队长突然耸动着鼻子,嗅着道:“怎么有火药的气味?”
夏雪竹回头对周正说:“我本来准备救出你,然后在他们赶上来时和他们同归于尽,可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周正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夏雪竹慢慢解开外面的风衣纽扣,所有牢房内的人都惊叫起来:夏雪竹的腰上竟然绑着一圈手榴弹,导火索拧成一股,此时已经被悄悄扯开,吱吱地冒着火花!
坂本联队长惊得睁大眼睛,抽出战刀,恶狠狠地朝着夏雪竹劈去。
周正见了,从后面一把抱住坂本联队长,将其摁倒在地,几乎同时,他被几把刺刀插在身上。
周正抬起头,艰难地对着夏雪竹道:“雪竹,好……好样的。”
杨志生更是脸如死灰,他扑过去想要拉开牢门,牢门却被夏雪竹紧紧靠着。
杨志生掏出手槍对着夏雪竹,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枪,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就响起了……
丰漫抗日支队果然在第二天来攻打商南府,吴参谋长是这次攻城的总指挥。杨志生的队伍没有抵抗,杨志生被炸死,这些本来就不愿做二鬼子的军人,看见自己的参谋长来了,自然是吹着军号出城迎接,随后整体加入了丰漫抗日支队。
老王也被发现,周正和夏雪竹都暴露了,牺牲了,他送给丰漫抗日支队的情报显然是假的。
多年后,《商南府志》记载道:“民国三十年春,有抗日志士夏雪竹和周正者,炸死汉奸杨志生和日军联队长坂本等多人,二人亦殉身,尸骨无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