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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小说的意境之美探析

2023-03-17王叶青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竹林营造意境

废名是三十年文坛寂寞独行的说梦人,他一直用一种独辟蹊径的写作方式在他自己的文学园地里进行着一种有趣的文学探险,体现出了明显的异质性。阅读与理解废名的过程必将是缓慢而艰涩的,也将是一种有趣的文学探险,对于寻找汉语叙事新的可能性,激发汉语写作的新活力意义重大。正如周作人所说,废名小说的独特价值在于其文章之美,废名用他简练的文字写独有的意境。[1]如何理解废名的“文章之美”成为通往废名秘密花园的“桥”与钥匙。格非指出:废名的整个创作植根于中国的诗性叙事传统,而且他明确地把诗歌意境引入小说,在小说的抒情性方面比沈从文和汪曾祺走得更远。废名的写作,属于現代文学的一股涓涓细流,是传统诗学通往现代性的一座别致的“桥”。他用唐人写绝句的手法、用简约含蓄的语言营造了许多意味深远的意境,让读者回味无穷。基于此,本文探讨废名小说中的意境创造,分析其文章之美的真正原因。

一、造空灵之境

形式主义者认为所有文学形式都具有与现实相等且必要的意义,[2]废名自己也这样认为: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于他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写好一个故事不是废名创作的目的,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一直是他小说创作的宗旨。纵观废名的创作,中国传统的叙事资源带给他深度的陶冶与滋养。他喜爱的庄子、庾信、温庭筠等,给他这种独辟蹊径的写作带来诸多灵感和源泉,“我分明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3]将诗歌意境引入小说,借助诗歌艺术的审美经验,成就了废名具有独创性审美追求的意境小说。

阅读废名的小说,扑面而来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意境。《菱荡》中竹林绿水、石塔小桥、白墙村庙渲染出的“空山不见人”的怡然自得的清幽意境;菱荡深处,峰回路转,“偏头,或者看见一人钓鱼,钓鱼的只看他的一根线”[4]的“孤舟蓑笠翁”的孤寂意境;打破菱荡寂静的洗衣少女,坐划子菱叶上打回旋摘菱角的聋子,大有“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喧闹意境。《河上柳》中陈老爹的茅棚,太阳正射屋顶,水上柳荫,随波荡漾,老爹伸一伸腰,环抱着臂,眼睛同天云低处的青山一样,多么有趣味且有雅兴的温馨圆融的意境,恰如贴在茅棚上褪了色的对联,“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柚子》中两小无猜的亲密玩伴即将嫁人,对一种已逝情感的伤怀,弥漫着温婉惆怅的忧伤意境。《桃园》中如同瓦一般黑的古旧城墙、墙砖上青苔茵茵的绿,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的清冷的半个月光,病中的阿毛及忧伤的王老大构成了清冷孤幽的意境。

在《竹林的故事》《桥》等小说中,废名将故事的逻辑、前因后果退居到了背景地位,情绪的传达以及意境的营造成为其着力点。《竹林的故事》中老程的死、三姑娘的终身大事等都是模糊而省略的背景,流水潺潺、竹林深处,传递的是一种世外桃源般的美好情愫,勤敏能干、不争不抢的三姑娘是作者记忆中的一塘春水,被微风吹起波皱,着力营造的是如竹林般清幽的意境,一种对儿时情感的伤怀。《桥》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空白留给人们来填补,它由一幅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片段连缀而成,每一片段自成一境,境与境独立存在,形成大量空白,不仅以人物、作者的感觉联结,也要求人们以感觉去填充、体味。

空灵之境的营造需要有一个由实到虚、虚实相生的过程。《桥》这部小说中的大多数情境都具有意念性和拟想性,以意会性为主导模式。由“走马看花”联想到骑马的意境;由“晴得鲜明”,望天想象“一个古代的女人,粉白黛绿刚刚妆罢”;由“松林风声”联想到风会吹花落;由“举灯照花”联想到“寒壁画花开”;由庙殿顶的一只风铃,画上的一把伞,梦中的一棵树觉得宇宙的存在。他的“字与字,句与句之间都是互相生长,有如梦之不可捉摸”,[5]这样的例子也是俯拾皆是的。如《桥·清明》:阴天,更为松树脚下生色,树深草浅,但是一个绿。绿是一面镜子,不知挂在什么地方。“绿”以“一个”来修饰,已出离颜色,成为某种本体式的存在物。继而以“镜子”作譬,又化实为虚。

意境的创造需要独特的情趣和性格,空灵之境的创造需要心灵的空,以一颗虚静之心去观照。禅宗以顿悟把握心性的思维方式促使意境的“空白”生成,废名小说中大部分空灵之境所传达的情蕴都是作者超凡绝俗的禅宗人格的寄托。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是“澄怀观道”,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6]废名的写作不在讲述一个复杂完美的故事,也没有细致缜密的精巧构思,他更多地在表现一种人生境界,在《竹林的故事》里,潺潺的流水,茂林修竹,碧绿菜地,远处的沙丘城郭……菜农老程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三姑娘,一家人过着质朴恬静的田园生活,小说就这样平淡朴讷、从容雅致地铺成一轴山水画卷,却又在淡雅之中寄寓了深深的哀愁。他写清幽的菱荡、写古风的河上柳、写寂静的桃园、写慈爱通达的老者、写天真烂漫的少者,其实都在写一种心灵境界,在平凡的生活中,时间缓缓流逝,人生的烦恼与苦难也得以超越与解脱。《桥》是一部风景簿,“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小说中的人物都沉浸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在过作者的生活,“三个主要人物都没有明显的个性,他们都是参禅悟道的废名先生”。[7]在《桥》中,废名表现的是自己长期以来顿悟出来的佛性,在人物的对话中寻找语言本身的启悟和禅机成了废名莫大的乐趣,这些都是他禅宗人格的体现。

二、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8]废名在创设小说意境之时,也营造了大量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着重于自我情感的抒发,情显景隐,有一个移情的过程,是一种隔的境界。在废名的早期自传体小说《初恋》《阿妹》《柚子》《鹧鸪》《半年》等中,都出现了“焱哥”的形象。“焱哥”是一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悲观细腻的主人公形象,具有废名早期的生活遭际与精神气质,在以“焱哥”为叙述者和主人公的小说中,作者着重于自我情感的抒发,如《去乡》中因病的躯体和病的情感,作者营造了有幽咽的橹声等悲凉的氛围,使山水草木等一切景观与一切人事皆有悲苦之色彩,以及在美的女性身上寄托了主人公的情绪,移情入景;《阿妹》中抒发的对逝去阿妹的强烈怀念与自责之情;《柚于》中所抒发的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悲哀,等等。在废名前期小说《竹林的故事》中,作者所营造的基本上都是有我之境,带有主观抒情的痕迹,着重于情感的抒发。

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中,废名逐渐从营造有我之境向无我之境过渡,无我之境着重于客观景物的描写、景显情隐,以境取胜。《桃园》最后一节还有一点隐藏在调侃之后为阿毛发出的哀叹,到《菱荡》中,作者的主观情感渐渐消隐,着重于景致的描写和氛围的渲染。《桥》更是一部物与风景的世界,除了五个篇名外,其余都以“物”来命名,在茶铺、柳叶、落日、洲、井、松树脚下、芭茅、万寿宫等构成的风景画中,人物也被物化了,琴子、细竹以及主人公小林都成了风景的一隅,人物是沉浸在风景之中的,情感淡出,着重于欣赏大自然的风景,妙悟一种生命形成,参透一种人生情趣,人物的喜怒哀乐都是隐藏的,表现情感不是作者的本意,作者的意旨在于通过程小林过桥的一刹那间,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不复存在,瞬间即永恒之时,抒发一种人们超越现实世界,达到虚静澄明的理想境界。当然,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并不是绝对分隔的,他们更多时候是相互交织的。作者通过营造大量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组成了多幅意境或整体意境,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意境小说。

三、具象的营造

具象的营造是形成意境小说最重要的条件,废名在创造大量的意境小说时,他对颜色、声音、具象的时空选择等方面都是非常执着与特殊的。在对环境的设色上,废名具有强烈的色彩敏感力,为充分体现空灵之境,他着笔多为青、白绿等颜色。在《竹林的故事》中,翠绿的竹林与三姑娘的竹布单衣,颜色淡得同月色一般;《桥》中有许多青白相隔的意境,如史家庄的白垛青墙、鹭鸶掠过碧绿的浅水、白马在青草上打滚,等等。作者也经常通過绿色与白色的反差来浸透他对生命流逝的感悟,程小林“最爱青草”与史家奶奶的白发形成鲜明对比,绿色透着生命的气息,绿色中点缀一些白,又添加了一点清冷的意境。废名的小说大多是写意山水画,所以绿白相隔的颜色可能是他构造意象的理想选择,再者,对颜色的选择也体现了他所受禅宗思想影响,像王维诗中的“白云回望合,青霭人看无”等。

废名常选择黄昏意象,小说中北游的旅客“多半在黄昏时孑然一身”,面朝落日动了“乡愁”,对黄昏意象的选择也映照了作者身上浓浓的孤独意识。浣衣母李妈的黄昏,燥热的蝉音、喧闹的人群,无依无靠与哀哀无告的苍老灵魂在无尽的岁月中悄悄流尽;莫须有先生的黄昏,也常在“自顾盼,自徘徊”,品尝“绝世的孤单”,怆然而涕下。对空间的选择上,作者多描写远景,《桥》中的人物多以“看”和“望”的姿态对待物象,如“几十步之外,望见白垛青墙,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那么一层一层的绿,疑心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高枝,更如对了鹞鹰的脚爪,阴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对碧蓝深空”。[9]在这些意境小说中,时间多是缓慢流逝或停滞的,在几乎凝滞不动的现实时间背景中,作者借助空间意象的变换来表现生命的延续,在《桥》这部小说中,通过程小林游历的各个地方,金银花、史家庄、井、万寿宫、松树脚下、桥、塔、桃林……每一个空间都是一副自在生成的静默画,通过不同空间、画面之间的过渡转换,每个生活片段之间的组合,人们才能隐约感到时间的缓慢流逝。这种以某个场景的活动或某个人物在特定空间中的特定行动为中心的空间化叙事,成了废名意境小说中一种独特的时空构造形式。

四、废名写作的意义

“在现存的中国文艺作家里面,很少一位象他更是他自己的……他真正在创造,遂乃具有强烈的个性,不和时代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为少数人流连忘返的桃源。”[10]回望废名的写作,如嚼谏果,似有回甘。他的写作在当时是一种涉险与先锋的探索,是一种创造性的实践。这种创造性表现在他对中国文学及文化中诗性叙事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他不是简单地回归与继承,而是为现代小说的写作寻找到了一种心得方式。这种方式不仅是一种诗意的描写,抑或抒情性的诗化小说,而是将诗歌的表现方式引入小说写作中,参与小说的叙述和细节的构建,让传统文学及文化中的意象、典故、情境与意境在现代汉语写作中生长和繁殖。

从这个意义上说,废名的写作具有开创性意义,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但不可否认的是,废名也存在某些误区。其一,他的写作缺乏生活和生命的气息,小说人物也趋向符号化,没有鲜明的个性和生活气息。前期的《竹林的故事》《菱荡》等作品新鲜灵动,后期作品缺乏感染力和影响力,无法产生共情。其二,在语言的运用上过于生硬和呆板,缺乏口语的活泼和变化,叙事方式多具跳跃性,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和隔膜,有所脱化而却无所依傍,也使他失去了很多读者。

参考文献:

[1]赖力行.中国古代文论史[M].长沙:岳麓书社,2000.

[2]吴兴明,等.著.比较研究—诗意论与诗言意义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10]陈振国,编.冯文炳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4]陈建军,编订.废名短篇小说[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9.

[5]冯文炳.冯文炳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323.

[6]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7]商金林,编.朱光潜批评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8]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

[9]吴晓东.镜花水月的世界——废名《桥》的诗学研读[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

★基金项目: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中国当代小说中的“中华美学精神”研究》(项目编号:20B314)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王叶青,女,硕士研究生,湖南女子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女性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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