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批评的伦理转向
2023-03-15梁靖羚
梁靖羚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20世纪90年代起,伴随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推进,社会的文化意识和价值体系急剧转型,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位置和角色也相应地有所改变。文学批评于世纪末迎来了新旧范式的交替,批评的伦理规范和价值取向在这一时期也经历了重塑。研究界对90年代文学及其批评的态度是复杂的,以往的高声批判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这一时期文学批评实际的鲜明个性和学术史意义。其实,早在90年代初,就有何西来、杜书瀛等先生注意到社会中各种新的道德现象的抬头,编有《新时期文学与道德》一书专门讨论此时文学中的伦理道德现象。身处90年代的批评家们,更是一直关心着社会道德体系急剧变化下的文学的外在伦理规范和内在精神诉求,显著的表现就是人文精神争鸣内在地贯穿着90年代文学与批评的发展始末。时至今日,依然有不少学者从伦理道德角度回顾20世纪90年代文学与批评,以追寻新世纪文学的精神根柢与审美嬗变,如洪子诚、耿占春等学者就当代文学批评的道德问题的对话,郜元宝先生对人文精神大讨论20周年的回顾等。前人的研究提醒着我们,90年代文学及其批评具有从伦理角度研究的特殊价值,那么重返90年代的文学现场,拨开多元价值的迷雾,细听不同批评声音对社会伦理变化所作出的即时反应,对我们探寻当代文学与批评在上世纪末所经历的裂变、生长和转折具有重要意义,也是我们认识当下文学的伦理问题、理解建设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的深刻意义的一种前提。
一、从“神本”到“人本”:人文精神大讨论的价值分化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改革为中国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性变化,知识界有人喊出“告别革命”“放弃启蒙”的口号,以一种与80年代决裂对抗的姿态要求重塑90年代的文化格局。与之相对的是,另一些人将90年代的文化状况看作是一种遗传变体,认为90年代所出现的某些新文化现象在80年代中期就已有所肇端,需要知识分子继续在启蒙理性的“精神高地”加以引导。两相碰撞之下,一场“人文精神大讨论”就此拉开序幕。1993年,《旷野上的废墟》一文在《上海文学》第6期发表,一时间激起了评论界的千层浪花。该文章是由王晓明与东华大学的几位研究生研讨而来,他们认为,在90年代,文学的危机已经到来,国人的精神素养正在下降,文学迫切地需要回归人文精神。接下来的三年里,“人文精神”成为文学研究界的热词,批评家们发表了大量的文章讨论该问题。在王晓明看来,知识分子的精神在金钱面前变得动物化和侏儒化,利己主义的恶性竞争和拜金主义的商业合谋侵占了文学批评的殿堂,批评队伍和作家群体中都出现了主动迎合媒体、市场和大众的现象,批评话语的道德尺度遭到了严重的扭曲。
可以说,人文精神大讨论很大程度上是中国步入商业化社会后,作家、学者们所找到的回应文学与批评的伦理变化的重要出口。国门的开放和经济的自由带动了社会中各种文化思潮的碰撞和激荡,使得90年代的文学创作在内容和旨趣上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元。与80年代文学对崇高和理性等形而上价值观念的热情追求相反,90年代文学更多地将创作兴趣集中在世俗生活、都市文化、物质消费等方面,文学的审美趣味也转向了平面化、个人化和身体化。王朔小说在这方面开了先河。王朔的创作态度是将文学看作“玩”的工具和赚钱的手段,在作品中以调侃和讽刺的态度消解了文学的深度模式和严肃价值。伴随着文学的市场化运作,王朔小说在当时广受读者大众的喜爱,他作品中的颓废文化心理[1]对90年代乃至新世纪的文化形态都产生了重要影响。除了备受瞩目的“王朔现象”,其他文学流派的创作倾向也与80年代有着明显不同:新写实主义在进入90年代后,放弃了传统现实主义的高尚寄托,转而对生活展开了流水账般的“零度”摹写;新历史小说热衷于拆解历史,重构记忆,动摇了知识的神圣地位;都市文学集中于表现城市中物质膨胀、欲望泛滥、人性堕落的社会现实,透露出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认同与赞颂;晚生代作家群更是缺乏信仰年代的思想熏陶,个体的感性经验成为他们主要的创作想象来源;就连严肃文学也受到影响,如余华作品中频繁的暴力呈现、贾平凹《废都》的性堕落描写等。凡此种种,都表现着90年代文学与前一时期文学显著的价值分野。宏大叙事逐渐被解构,启蒙理想遭遇袪魅,90年代文学在呈现出多元化发展格局的同时,也日益表现出功利至上、欲望泛滥和虚无主义的道德危机。
张承志、张炜、韩少功等以浓厚的理想色彩为创作标志的作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他们对人文知识界出现重物质轻精神、重欲望轻节制、重利益轻义理的道德现象感到痛心。尤其是张承志,他的《心灵史》在90年代初还掀起了关于理想主义情怀和宗教牺牲精神等话题的讨论。张炜的散文和随笔也一直表达着自己对理想、信仰、道德、正义和良知等话题的思考。1993年,张承志放弃海外教职回到祖国,却遭遇文坛“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2]的状况,与其拳拳之忱大相径庭。于是他先后发表《以笔为旗》《清洁的精神》等文章,以一种孤身奋战的斗士姿态向他眼中一盘散沙式的文坛发出了决斗的邀约。张炜也随之发表《拒绝宽容》《抵抗的习惯》《缺少保守主义》等一系列散文遥相呼应,认为文坛对“王朔现象”和“贾平凹事件”的宽容是“在讲忍耐和妥协,甚至公然主张污流汇合”[3]。“二张”试图用人文精神对90年代文学进行某种救治和反抗,理想、信仰、良知等理念是他们开出的诊断药方。他们拒不妥协的孤傲姿态在后来被追溯成一种精神象征,如王彬彬撰文所评价的那样,张承志和张炜“是在进行一场悲壮的抵抗”,是在工具理性以绝对优势压倒价值理性的90年代,对文学的一种“英雄主义式的挽救”[4]。直到1997年,依然有贾振勇、魏建、陈淞等人纷纷对“二张”批评在“礼崩乐坏”时代的价值和意义给予肯定。
然而,也有许多批评家在大讨论中撰文发表与之相左的意见,代表人物有王蒙、陈晓明、张颐武、陶东风等。作为主流话语的代表,王蒙自80年代末就开始鼓励多元旨趣的文学创作与批评,其《文学三元》一文强调的就是观念更新和多元意识的重要性。在90年代初出版的《红楼启示录》中,他也对小说创作的“闲笔墨”“闲情趣”以及“玩”的功能多有讨论。王蒙对王朔躲避崇高的取向和痞子文学的风格总体持肯定态度,他认为王朔作品的玩世不恭在当时具有解构“左”倾政治路线和破除文化专制主义的作用。陈晓明认为,个人化、世俗化写作正是90年代文学所具有的特殊品格,这并非人文精神的丧失,反而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面向现在的写作”的新阶段:“‘现在’与‘现实’有着本质的不同,现在(present)不过是一个无限定的存在,是历史发展至今的一个暂时的时间标记,而‘现实’(reality)则是注入本质的存在。”[5]在他看来,90年代文学呈现了反本质主义的无深度书写,美学风格由崇高或悲剧转化为了戏仿、反讽和黑色幽默,文学不再创造社会共同的想象关系或充当意识形态整合的工具,而是在完成社会无意识宣泄和满足人们日常想象的方面起作用。陈晓明是受后结构主义影响较深的学者,他对一切中心、主流、权威和共识保持着警惕,这造就了他审视90年代文学与文化状况的独特视角。
在90年代的知识场域中,“启蒙”已是明日黄花,当代文学批评传统中那种集体精神共振也已成为过眼云烟,正如陈思和所指出的,90年代文学批评的主体已经从“共名”走向了“无名”。这种变化的产生,除了受经济体制改革的冲击和大众文化兴盛的影响以外,还与90年代学术思想的转型有关。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当代人文知识领域的学理资源逐渐从苏俄传统转向了德法传统,90年代以后,后现代主义知识观更是广为传播,哈贝马斯、舍勒、利奥塔等人日益为批评者们所熟悉,“大叙事”“元话语”的概念不仅影响着知识分子们的学术眼光和批评态度,也深刻改变着文学研究的理论话语和知识结构。再加上90年代中国全球化进程大幅增速,文学批评面对着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为开阔的历史视野和更加复杂的当代变迁。因此,更多的学者将自己的学术重心放在了争取思想独立和表达自由上,较少谋求主流地位或支配性话语权,淡化了80年代的远大终极关怀和形而上追求。
然而,“启蒙”的幽灵却一直盘旋在一些传统知识分子的深层心理意识结构中。中国古典文学向来以“征圣”“宗经”“载道”为理想,追求的美学风格也是诸如“风骨”、“象外之象”、意境等神秘而永恒的形而上境界;20世纪以来,西方启蒙思想又贯穿着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形成发展过程,革命、救亡、启智等追求在20世纪的历史语境下成了中国文学新的根基;启蒙话语又先天地与激情、理性、理想等终极性、精神性、超越性的追求联系在一起,故而80年代知识分子对90年代盛行的当下关怀、感官愉悦、个人私利和肉体欲求难免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精神洁癖。对张承志、北村、韩少功、张炜等创作者,以及王晓明、王彬彬等批评者来说,捍卫文学的真理追求和理性价值是一种使命,面对90年代文化变迁所带来的价值焦虑,“人文精神”成了他们强烈渴望回归的精神原乡。
所以在当时,“抵抗投降”被看作对文学形而上一面的弥足珍贵的捍卫,也昭示着文学恪守崇高意义上的写作原则,关怀人的终极价值,用理想和信念照亮人生的伦理规范。不过,这种理想主义精神却与90年代的社会现实有些格格不入。原因在于,他们要求现实中的人坚守良知、道义和责任,却不能接受现实的人身上表现出与神性精神和高尚道德的相悖之处。他们从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起点出发,却越走越远,远离了城市、世俗、权力和情感,也远离了90年代文学产生和存在的历史条件,即文学的伦理环境。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理解文学的前提就是回归文学的伦理环境,只有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阐释文学,批评才能显现出它的历史客观性[6];反之,若以批评家个人所代表的时代价值取向来要求文学,则往往使文学批评沦为简单的道德判断。伦理道德并非静止的观念世界,而是由人的具体存在和日常生活本身生发出来的。文学审美趣味和精神主旨的变化与其外部伦理环境的变化紧密联系,彼时的当代文学批评需要直面90年代文学自己的道德难题和伦理困境。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张颐武在大讨论中指出了“二张”批评的缺陷:“人文精神对当下中国状况的描述是异常阴郁的。它设计了一个人文精神/世俗文化的二元对立,在这种二元对立中把自身变成了一个神话,它以拒绝今天的特点,把希望定在了一个神话式的‘过去’,‘失落’一词标定了一种幻想的神圣天国……”[7]陶东风也曾指出,“二张”的文章中有“因为模糊和取消了世俗性道德和宗教性道德的界限”而“使一些人的道德理想主义走火入魔”的走势[8]。
不难看出,90年代文学与批评已经将理性的崇高看作虚幻的神话,此岸性的世俗生活和身体性的个人经验成为人性的核心,文学具有了展示个人化直觉和欲望的自由,“人本”创作的审美意义在批评界得到了高度承认。反观张承志、张炜、北村等人的创作,对神性理念的过度追求则多少湮没了人性的真实,“最高的神位是否存在,根本不构成问题,只要我‘信’了,就意味着一切;只要信仰在人的精神中发生,就是神圣存在的见证”[9]。当文学创作对美德和理想的追求越过了人类的现实生活,文学作品也就在人的尺度上出现了价值的空隙。文学作品的理想追求是表现人的伦理,而非伦理的人。将神性的观念作为创作和批评的起点与归宿,其结果只能是用这些宏大的理念消解了世俗生活中人应该持守的基本道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赫金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了“人身上的人”,肯定陀氏小说对现实的、肉身的人的充分尊重。在人的身上发现神性,而非以神性的观念为悬置于人外部的框架,这便是反对动辄搬出“人文精神”旗帜的批评者们的基本立场。也正因此,“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先驱王晓明在90年代后期也对自己的倡导做出了修正,开始提倡一种“上半身”与“下半身”统一的新人文精神观,而这也标志着90年代文学与批评完成了从“神本”向“人本”的伦理转型。
二、从“革命”到“生活”:“新历史”与“新写实”的伦理演变
人文精神大讨论持续了近三年的时间,是一场从文学研究领域开始,蔓延到社会各界的大型公共文化事件。文艺批评家们对人文精神的争鸣,真实地折射出了90年代文学的道德困境。如何在转型期社会中发挥文学的审美与教诲作用,建构符合时代精神和审美趣味的批评话语,成了悬浮于批评者们良心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与之相映照的是,作家群体在90年代也表现出了新的价值立场和创作态度。活跃于80年代的先锋派小说家如余华、苏童、格非、叶兆言等,逐渐放弃了形式主义的实验,转而用现代小说的叙事策略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10]的新历史观开启了创作,表现出了向世俗化现实回归的价值立场。新写实小说本来就以呈现日常生活的原生态景观为审美对象,以对普通人生存状态的关切为价值追求。进入90年代,池莉、方方、刘震云等人依然坚持着这种叙事惯性。新历史小说和新写实小说作为文学思潮已然终结,但其累积的文学思想经验却仍需总结。他们对传统历史小说和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颠覆,不仅具有审美意义上的价值,而且代表了90年代文学观念的一种伦理演变趋势。
中国当代历史小说先天地与革命叙事紧密联系在一起,描述着现代中国革命道路民族解放、民众翻身、社会进步的宏大史诗。“十七年”时期的代表作品如《林海雪原》《保卫延安》《红旗谱》等,往往以英雄人物的自我觉醒、牺牲、受难为主线,以主人公超越个人生命存在的革命追求为道德之至善。新时期文学中也有诸如《地球上的红飘带》《长城万里图》《皖南事变》等以现实主义路向重写中国现代革命史的创作。然而,新历史小说却对表现轰轰烈烈的政治历史图景不感兴趣,也不再遵循以革命精神为内核的进步历史观,他们把目光转向了民间生活,以个人化的视角展开了对历史的多面向叙述。例如,《白鹿原》《故乡天下黄花》《第二十幕》等作品将亲族的兴衰荣辱与时代的沉浮紧密结合在一起,放大了历史的局部,着力表现历史风云变幻下家族村落的命运遭际;《灵旗》《冷血》等作品淡化了人物之间的阶级界限,减少了战争史中人物形象的脸谱性,显现出了“温馨、实在、动人的民间品格”[11];《活着》《米舟》等小说,将偶然性作为推动情节的关键,在对生活的柴米油盐和命运的悲欢离合的表现中发出人生无常的慨叹。在新历史小说作家笔下,“正襟危坐”的历史成为可以拆解和操纵的文本,个人命运的兴衰荣辱和生存境遇的起落沉浮是他们更为关心的表现对象。
新历史小说的这些变化,不仅具有打破当代历史小说创作传统的审美价值,更在伦理意义上昭示了一种以作为历史主体的人及其生存为优先的道德原则。米兰·昆德拉曾有言:“人类的历史与小说的历史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假如说前者不属于人,假如说它像一般陌生外力那样强加于人的话,那么,小说(绘画、音乐也同样)的历史则诞生于人的自由,诞生于人的彻底个性化的改造,诞生于人的选择。”[12]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认为,文学产生于人类伦理表达的需要[13],作家有责任以人道主义的关怀过滤历史的外部表象,深入勘探时代、人性、生活的内部症结,描写自由意志和理性意志如何在个体的人身上交锋与转换,并影响人的行动和选择。将作为主体的人的价值放在第一位,是文学创作内在的道德要求。新历史小说不再用进步与落后、革命与反动、正义与邪恶等观念对人物进行趋于同质化的道德预设,而是从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和对复杂道德经验的尊重出发,描绘着一个个具体的人在命运的转折中所感受到的生动景象,推动了当代文学从呈现革命的历史向呈现个人的生活史的伦理转向。当然,新历史小说对历史的颠覆和消解也为90年代后期文学的价值后撤埋下了隐患。正如有学者所预言的,这种对历史的嘲弄态度与消解欲望激发的是“深刻的悲观与对存在的无奈默认”[14],一定程度上也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
对个人生活史的关切在新写实小说中更是被推崇到了极致。新写实小说主张呈现原生态的生活,也就是未被本质化、历史化或意识形态化的纯然本真的现实。新写实小说也对必然性的历史神话带有怀疑,在创作中秉持道德偶然律,认为现实生活是为偶然性所主宰的,它充满变数,不可捉摸,难以预计。就像池莉所说:“现实琐碎、浩繁、无边无际,差不多淹没和销蚀一切。在它面前,……你很难讲清道理。”既然现实的本质是无法把握的,那么作家能做的便只有如实地记录和还原,以零度的情感来确保生活真实的呈现。陈晓明称新写实小说呈现的是“刻骨的真实”[15],让那些尴尬窘迫的情境也无处遁形。新写实小说大量呈现庸碌凡人的生活琐碎,典型的代表就是作家刘震云,他常常在小说中临摹生活恶俗不堪的一面,如《官人》的开头便用大量笔墨描写了一个蛆虫遍地、苍蝇横飞的“厕所堵了”的场面。这般关乎吃喝拉撒、油盐酱醋、衣食住行的生活细节充斥着新写实小说,小人物的生活、情感和欲望是他们最为关心的表现对象。
回到人和人的日常生活,以民间的、大众的立场挑战精英主义、英雄主义,以尘世的凡俗来解构崇高的创作态度,代表了90年代文学的一种普遍价值取向。在新历史小说和新写实小说之外,晚生代作家如何顿、朱文、邱华栋等人,也常用世俗化的生命情景和个体性的生活经验来展示自己的审美感受。贾平凹曾声称:“我的小说越来越无法用几句话回答到底写什么,我的初衷是要求我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行文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去张扬我的意象。”[16]这种自述如实地反映着90年代文学力求还原生活现实的创作取向。就连诗歌也开始显现出平民意识,如韩东《你见过大海》和《有关大雁塔》所彰显的那种“诗到语言为止”的创作理念。所谓“把大海还给大海”,无疑是一种向事物和生活“本身”还原的美学努力。以新历史小说和新写实小说为代表的90年代世俗化写作,在人道主义的精神层面上肯定了小人物及其凡俗生活的正当性,为平凡人物在中国当代审美文化舞台的登场创造了机会,从感性和世俗角度重新肯定了人的尊严和价值。这种以贴近社会、模仿现实、调侃崇高、消解深度为主要追求的文化实践,是当代文学及其批评在90年代一次重要的价值取向新变。
三、从“人欲”到“私欲”:“消费文学”与“私人写作”的道德悖谬
在当代文学史上,世俗化写作的兴起是早于90年代的。1986年刘恒《狗日的粮食》一文的发表,可谓已经开启了当代文学从鲁迅式“吃人”的精神启蒙建构向“人吃”的世俗生存审美的转折。世俗化写作在90年代大为盛行,与大众文化的兴起和物质文明的发达有着密切的联系。经济体制改革下,文学的生产机制受到商业因素的影响,不少作家从体制内走出来成为自由撰稿人,在利益的驱动下,开始为畅销而写作,从消费立场考虑着读者的审美趣味。王朔就曾直言不讳地表示,“我写小说是为我自个,要活人,要闹口饭吃”[17],“我的小说有些是冲着某类读者的。……《顽主》这一类就冲着跟我一样的城市青年去了,男的为主。后来又写了《永失我爱》《过把瘾就死》,这是奔着大一、大二女生去的。《玩的就是心跳》是给文学修养高的人看的。《我是你爸爸》是给对国家忧心忡忡的中年知识分子写的”[18]。从90年代文学的表现对象上来看,消费主义和物质文化也成为表现城市生活的主要想象来源。文学作品普遍不再掩饰对金钱等物质符码的看重,充分表现并制造着人们对城市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的艳羡和期许:人物奉行“我买故我在”的价值原则,以消费的符号行为彰显着自己的身份、个性和文化品位,城市作为消费文化衍生的物质空间,也成了承载这种价值观念的文化母体。
在这种情况下,90年代文学与批评对张扬“人欲”的追求显现出了它的道德悖谬。以王朔为代表的通俗流行小说中,大量充斥着幻想、奇观、戏谑和潮流,“煽他们的情,煽他们的欲,七情六欲,煽着谁是谁”[19],这样的创作动机,不仅没有文学的审美和教诲价值,反而与消费主义合谋,迎合着大众的感性狂欢,煽动着大众宣泄欲望的心理渴求。以都市生活为表现对象的小说,如王安忆的《歌星日本来》《香港的情和爱》、朱文的《我爱美元》等,总是着力于表现感官冲击,霓虹灯、酒店、时尚商场、酒吧、奢侈品、高级会所等意象代表了城市生活的文化符码,表现出一定的拜金主义取向。然而,物质基础的繁荣并非人类生活幸福的唯一向度,如何审美地看待消费主义社会中人的精神变化,是90年代后期文学有意无意淡化甚至遗忘了的伦理问题。这种以浅表化、欲望化的审美快感置换价值理性和道德伦理的作品,思想力度严重不足。
诚然,有不少作家也看到了物质膨胀的消费社会中人的精神异化问题,如邱华栋的“城市空心人”系列作品,林坚小说中所暴露的物质与精神的冲突现象等,但这些忧虑和反思往往在人物与欲望的抗争中变得支离破碎,最终走向放弃和颓废。前文所述的新写实小说,虽然没有在主观上表现出强烈的物欲,却也在与都市生活的零度接触和对物的赘述中变得迷惘、窘迫和焦灼,以大量的物质堆砌构筑着自我的风景,耗尽笔墨雕琢无意义的细节,在语言的滥用中迷失了价值立场。90年代文学在无条件拥抱世俗幸福的正当性的同时,却并没有在物质和消费之外寻找到更多生活的热情,人在精神上无可奈何地沉浸到了烦恼和厌倦之中,在膨胀的物欲驱动下滑落向了颓废的边缘。这种感性的舒张与理性的萎缩之间的悖论,使不少世俗化写作沦为了话语宣泄和符号狂欢。
与物欲驱动的世俗化写作相伴出现的,还有“私人化写作”对两性欲望的张扬。“私人化写作”的作家群体声称,个人的躯体感受、私人体验和原生态内心里,包蕴着人类最普遍的真实,对这些欲望的张扬是文学表现真实、写“真我”的体现。如韩东在《障碍》《我的柏拉图》中所呈现的那种“性爱如游戏、女人为工具”的男性菲勒斯中心主义的精神意淫,以及林白《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私人生活》、卫慧《像卫慧一样疯狂》等作品中所表达的女性身体经验和精神欲望。肯定私人化写作的批评者们总体上认为,鼓励写“人欲”有助于承认和促进作家个体自由与争取文学独立,如陶东风所说:“私人化写作在中国的命运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社会的性质在经历漫长的压抑个体、强求一律的苦难历程之后,向多元和宽容的方向转向。”[20]戴锦华也认为:“于彼时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个人、个人化写作意味着一种无言的、对同心圆式社会建构的反抗,意味着一种‘现代社会’、‘现代性前景’的先声。”[21]这些论断与90年代知识界破除现代性话语、超越元叙事、远离公共性的诉求是一致的,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弱势的私人领域的独立性,却缺少对创作者过度宣泄“私欲”后果的警觉。
事实证明,将“人欲”等同于“真实”,将宣泄“私欲”等同于表现“人欲”,最终使90年代的通俗流行小说走向了泛滥,典型的代表就是《上海宝贝》对生殖器官、性场面、吸毒的大量描写,使恶俗的、兽性的东西在文学中死灰复燃。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域下,文学作品最根本的价值是向读者传递从善求美的理念[22]。这种以行为过错和人性罪恶吸引眼球的作品,与文学的精神旨趣实在相去甚远,难以给读者带去审美教诲。90年代批评在“人欲”表现的尺度上也颇多犹豫、含混,没有深入文化层面进行有力的批判。“真”“善”“美”作为人文艺术作品的最高追求,三者往往是相生相成的,当“真”与“美”“善”割裂,不再发生关系,它也就难以再充当一种价值标准。当90年代文学对“人欲”的表达演化为以私人的感性经验为创作依据时,其对真实的表现也走向了宽泛、恶俗和平庸。最终,沉溺于对兽性、野性、暴戾等“兽性因子”的泛滥书写,成了90年代通俗小说的通病,也使其批评主张陷入了难以自圆其说的道德悖谬。
结语
伦理道德并非静止的观念世界,而是由人的具体存在和日常生活本身生发出来的。文学的伦理规范和道德边界,与它的地域、民族、历史和现实等外部条件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面对20世纪末中国社会体制改革下的各种新道德现象,在创作界与批评界的共同努力下,尊重个体价值、审美日常生活、表现生命原欲的伦理诉求,成了90年代文学与批评新的价值取向。今天,当代文学依然面临着如何在错综复杂的文化场域构筑自身的叙事法则和话语结构的难题。通过对90年代文学与批评审美精神与道德状况的问诊,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伦理的考察是一个值得当代文学批评流连和用力的角度,伦理的批评也应该成为刻录当代文学人性地图的一种底线。
注释:
[1]陈思和:《黑色的颓废——读王朔小说的札记》,《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5期,第33页。
[2]张承志:《以笔为旗》,《以笔为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95页。
[3]张炜:《拒绝宽容》,《中华读书报》,1995年2月15日。
[4]王彬彬:《时代内部的敌人》,《北京晚报》,1995年6月15日。
[5]陈晓明:《剩余的想象》,北京:华艺出版社,1997年,第334页。
[6]参见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与道德批评》,《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第11页。
[7]张颐武:《人文精神——最后的神话》,《作家报》,1995年5月6日。
[8]参见陶东风、金元浦:《从碎片走向建设——中国当代审美文化二人谈》,《文艺研究》1994年第5期,第16页。
[9]涂险峰:《神圣的姿态与虚无的内核——关于张承志、北村、史铁生、圣·伊曼纽和堂吉诃德》,《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第118页。
[10][意]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页。
[11]张清华:《十年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回顾》,《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潮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70页。
[12][捷]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6页。
[13]聂珍钊、王松林编:《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
[14]蔡翔:《历史话语的复活》,《文艺评论》1994年第4期,第26页。
[15]陈晓明:《剩余的想象》,北京:华艺出版社,1997年,第74页。
[16]贾平凹:《高老庄·后记》,《高老庄·怀念狼》,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305页。
[17]葛红兵、朱立冬编:《王朔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页。
[18]王朔:《我是王朔》,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第55页。
[19]葛红兵、朱立冬编:《王朔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1页。
[20]陶东风:《文化与美学的视野交融》,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3页。
[21]戴锦华:《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3期,第48页。
[22]参见聂珍钊、王松林编:《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