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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辙对《维摩诘经》的接受

2023-03-15杨瑰瑰

华中学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栾城维摩点校

杨瑰瑰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0080)

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与其兄苏轼一起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因此,他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与苏轼相同,即为国家、为百姓作贡献,也即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只不过他的名气不及苏轼,人们往往论苏轼多而述苏辙少。然而,苏辙亦是个性鲜明且才能杰出的文学家和政治家,不仅官至副宰相,而且年仅十九岁参加制科考试时,直言宋仁宗“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优笑无度,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1],种种“不逊”之言,令人为之捏汗。因此,考官司马光与范镇等人有争议,求之于宋仁宗,幸得仁宗大度,说不能以直言的名义召人,却因直言而弃之,后遂录为下等。

少年苏辙,不仅才气逼人,思想敏锐,而且被宋仁宗和文坛领袖欧阳修所器重。《宋史·苏轼列传》云:“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宋仁宗对苏辙的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少年得志,名满天下,苏辙与苏轼一起,平步青云。然而,命运在垂青充满才气与思想的少年之后,严酷的考验却在后面。王安石变法期间,苏辙意见相左,之后被贬离京。苏轼44岁经历乌台诗案,苏辙大惊之下,向朝廷请求捐官抵罪,以减免苏轼的罪过。苏轼在多方营救之下,经历牢狱之灾后,被贬黄州;苏辙则被贬至筠州。此后,多次遭贬。

苏辙受《楞严经》影响极大,但对《维摩诘经》的征引亦甚为可观。中年之后的苏辙,仕途艰难,佛道二家思想,成为他贬谪生涯的重要精神支柱。他在《次韵子瞻与安节夜坐三首》中云:“前山积雪暮峥嵘,燕坐微闻落瓦声。”(其一)“少年高论苦峥嵘,老学寒蝉不复飞。目断家山空记路,手披禅册渐忘情。”(其二)[2]这是对自身状况的写实。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苏辙所写的1700多首诗中,有100余首诗歌征引了《维摩诘经》中的词语,超过了兄长苏轼的78首,而苏轼的诗却有2800多首。苏辙散文文体中,征引《维摩诘经》有数十篇之多。苏辙诗文如此高频次地征引《维摩诘经》的相关内容,这早就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如孙昌武先生在《中国文学中的维摩与观音》一书中,就提到了苏辙对维摩的喜好,而达亮先生著有《苏辙“示疾而病”的禅学思想》,主要论述苏辙喜好“病维摩”背后的原因是寄寓了他“忧以天下、以乐天下”的人格理想。苏辙对《维摩诘经》的喜好与熟稔,令人不得不重视,现就其接受特点与内容进行探究。

一、“病维摩”的超越——“浮生已是尘劳侣,病眼犹便锦绣章”

苏辙自小身体较弱,常常生病。他在《服茯苓赋(并序)》中说:“余少而多病,……平居服药,殆不复能愈。”[3]这使他与身体强壮之人有所不同。对于疾病,他关注更多;对于养生知识,他更是努力学习并亲身实践,因此写作与疾病相关的诗句也极多。例如,公元1083年,苏辙45岁,在筠州监盐酒税时,曾与郑仙姑论道,他写有《郑仙姑同父学道,年八十不嫁》云:“予问以养生……予遍以术问之,如导引、咽纳、烧炼,皆非是。予曰:‘竟以何者为是?’徐曰:‘人但养成婴儿,何事不了!’”[4]

这一年,苏辙在筠州,卧病五十多天。他为此写了七首诗,分别是《病中郭尉见访》《病后》《复病三首》《病退》《病后白发》。七首诗中,有的是描写病情病况的,如“一经寒热攻骸骨,正心兵戈过室庐”[5],又如“寒作埋冰雪,热攻投火汤”[6];有的是因病而感慨的,如《病后白发》:“病添衰发白,梳落细丝长。……势如秋后雨,一度一凄凉。”[7]正是因为多病,苏辙的生命与《维摩诘经·问疾品第五》有着多方面的共鸣。

《维摩诘经·问疾品第五》中,文殊师利问疾,维摩诘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众生病,则菩萨病;众生病愈,菩萨亦愈”[8],维摩诘病实因众生之病而起。苏辙对此胸中了然。他说“旧师摩诘老,把卷静中看”(《复病三首·其二》),又说“此间本净何须洗,是病皆空岂有方。示疾维摩元自在,放身南岳离思量”(《病退》),这里的维摩皆是自指,这种自指并非单纯用典,而是诗人的思想与佛典的融通之后从另一个角度对自身处境的观照。从这种观照中,他获得了力量。

苏辙对《维摩诘经》的研读相当深入。《维摩诘经》云:“贪著禅味,是菩萨缚。”[9]在这首诗中,苏辙以因缘合和的观点解释牙齿痛之因由。佛经的道理可以使人脱离世俗的“缠缚”。现代医学研究,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可以给人以战胜疾病的力量。以佛教思想来应对疾病,也可给信仰者注入强大的精神力量。

同时期苏辙写作的《送琳长老还大明山》云:“……依依二三老,示我马祖禅。身心忽明旷,不受垢污缠。……告我从信入,授我普眼篇。冉冉百尺松,起自一寸根。……空有维摩病,愧无维摩言。”[10]在这首长诗中,苏辙详细地讲述了他在多位佛教僧人的帮助下,学习马祖禅,感到身心明旷,不受世俗污垢的束缚,以此达到身心的自在。修行的门径乃从“信”入手,慢慢精进。苏辙诗中,常以维摩自称,或指称朋友,如《次韵毛君病中菊未开》云:“得诗闻道维摩病,欲到毗耶言已忘。”据笔者统计,苏辙诗中“维摩病”或者“维摩疾”类的词语,出现了七次之多。正因为体弱多病,于是他修习道家的服气法,且因长期坚持而病愈。《服茯苓赋(并叙)》云:“年三十有二,官于宛丘,或怜而受之以道士服气法,行之期年,二疾(指肺病与脾病)良愈。”[11]苏辙在《次王适韵送张耒赴寿安尉二首·其一》中写道:“浮生已是尘劳侣,病眼犹便锦绣章。”[12]苏辙自青年时期扶丧回归故里之后,一生宦海沉浮,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进入官场之后,苏辙常常身不由己,因而他十分感叹。“尘劳”出于《维摩诘经》:“尘劳之俦,为如来种。”[13]“尘劳”本意指烦恼,苏辙指自己奔波劳碌,浮生充满“尘劳”。然而,作者虽是多病之眼,他却幸有“锦绣章”。“锦绣章”当指朋友唱和安慰的诗篇。在这里,引作他的一生行藏,也似妥帖。

苏辙一生忧国忧民,力图为君分忧,现实却是拖着病体,四处奔走。除了为官早期的短期安宁、中年高太后执政的短暂得志之后,不是羁縻在贬谪之地,就是奔走在贬谪之途,甚至经历“岁更三黜”(一年之内连贬汝州、袁州、筠州)的惨淡岁月。

卷入党争的封建社会官僚,命运不由自主。然而,恰如《维摩诘经》云,“火中生莲花”[14],苏辙在坎坷的命运里,时时返观内心,谱写着属于自己的“锦绣章”。

二、痛省后的确认——“兹心净无垢,尚爱南斋竹”

苏辙第一次贬谪,是因苏轼所致的坐贬,此时他42岁。苏轼因乌台诗案于湖州被捕之后,苏辙一面照顾好苏轼的家人,一面写下《为兄轼下狱上书》,疾声痛呼:“臣闻困急而呼天,……臣虽草芥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15]他在所上之书中说,愿以身官赎兄轼,然而朝廷并无回应。

苏辙全力营救之后,苏轼被贬黄州,而苏辙则被贬往筠州。

苏辙在筠州时,与佛教僧人交往较多,这时受佛教影响也较大。公元1085年,苏辙经历了青云直上的政治生涯,直到1093年高太后去世,苏辙的命运再一次陷入谷底。

高太后去世,19岁的哲宗亲政,作为元祐大臣的苏轼首先被命知定州,并命“不用陛辞”。而后,因苏辙将哲宗之父——宋神宗比作汉武帝,宋哲宗怒斥苏辙。之后被贬出知汝州(今河南临汝)。绍圣元年四月,苏辙刚到汝州,六月又被贬袁州(今江西宜春)。

贬往袁州时,林希起草《苏辙降官知袁州制》,制曰:“大中大夫、知汝州苏辙,父子兄弟挟机权变诈之学,惊愚惑众。”[16]这篇制词黑白颠倒。《宋史·林希传》记载,林希草制后,掷笔于地曰:“坏了名节矣!”[17]可见林希内心,知道这是违背良心,但为厚利所惑,胡编乱造。

忠厚的苏辙,读到这篇制词时,失声痛哭道:“某兄弟固无足言,先人何罪耶!”[18]如此的“莫须有”罪名,加之于苏辙身上,苏辙如何对待呢?痛定思痛,他安顿好家人,将长子、二子和两位孀居的女儿留在颍川种地糊口,带着幼子苏远,“万里谪南荒,三子从一幼”,这一年,苏辙56岁。

苏辙贬往筠州,途经真州时,作有《阻风》,其诗用道家思想来勉励自己。除了道家思想外,苏辙还在《次韵子瞻上元见寄》中云:“故人隐山麓,燕坐销床棱。……赖有不变处,寂如方定僧。……”[19]《维摩诘经》云:“……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是为宴坐。”宴坐也译作“燕坐”,本是坐禅之意,在《维摩诘经》中是指如维摩诘这般在俗世中的修行才是“宴坐”,苏辙此诗,与苏轼唱和,他用《维摩诘经》中的思想来安慰兄长,劝兄人生于天地之间有寒有热,有往有返,常生变化,但也有寂静不变之处,这是劝苏轼以不变处变化,以内心的安定来应对外缘幻化。

不仅如此,苏辙还写诗劝苏轼修习佛法,《劝子瞻修无生法》云:“……年来丹灶漫施功。掌中定有庵摩在,云际悬知雾雨蒙。已赖信心留掣电,要须净戒拂昏铜。……身世虽穷心不穷。”[20]《维摩诘经·弟子品第三》中,佛让阿那律问疾,阿那律回说不行,因为:“我即答言:‘仁者!吾见此释迦牟尼佛土三千大千世界,如观掌中庵摩勒果。’”[21]僧肇注云,庵摩勒果,形似槟榔,吃了可以除风冷。苏辙以自身的经历,说用道家的炼丹之术没什么效果,而依赖信心、守静持戒,则可达到“身世虽穷心不穷”的状态。

公元1097年2月(即绍圣三年),58岁的苏辙,被贬往雷州(今广东省湛江市海康县)。《宋大诏令集》卷二百零八《苏辙散官安置制》一文,对苏辙再一次进行侮辱,其词云:“……苏辙,操倾侧孽臣之心,挟纵横策士之术……”[22]一位忧国忧民、忠君爱国的大臣,被莫须有的罪名,肆意践踏。在这样的打击之下,苏辙如何自处呢?

他在《次韵子瞻独觉》中云:“……此身南北付天工,竹杖芒鞋即行李。夜长却对一灯明,上池溢流微有声。幻中非幻人不见,本来日月无阴晴。”苏辙诗的“幻中非幻人不见”,源于《维摩诘经·弟子品》:“譬如幻士为幻人说法……”[23]诗中的禅意物化为:此身在南或者在北,一任造物,而竹杖芒鞋就是全部行李,漫漫长夜对着这一盏明灯,听着池里的流水些微的声响,虚幻之中自有真意,日月照耀大地本身无比高洁,从无阴晴圆缺。我们肉眼所见的或圆或缺都是幻象。这首诗将佛教的空观融入诗中,那高悬在天的日月,又似是诗人与兄长的人格,他们从未被污染,也无法被染污。

再如苏辙《浴罢》:“逐客例幽忧,多年不洗沐。予发栉无垢,身垢要须浴。……茅檐容病躯,稻饭饱枵腹。形骸但癯瘁,气血尚丰足。……枯槁如束薪,坚致比温玉。……犹恐坠声闻,大愿勤自督。”[24]这首诗中的“无垢”实是佛教之语,意指清净无垢染,唐玄奘将《维摩诘经》的经名,直译作《说无垢称经》。维摩形象亦与诗人相同,似一病人,极为羸瘦。然而,虽枯槁如一束薪,却如温玉一样坚实。对于此时的苏辙来说,如何平复从高处跌落到谷底、被无情践踏、冤枉的痛苦、愤恨之情呢?通过接受佛教经典,苏辙认为要像沩山禅师灵祐那样,也要像唐高僧慧寂那样努力修行,不坠充满虚浮声色的现实世界中,这样就能超越现实而得大自在。

再看《次韵子瞻谪居三适·午窗坐睡》:“……侵寻入四支,欲洗自无垢。”[25]此处苏辙意谓本想洗濯自己,但心中清净自在,又何必洗濯呢!苏辙此诗,运用庄子的思想和《维摩诘经》的思想,以化解自己的痛苦。

56岁的苏辙,刚读到朝廷贬谪制词时,曾经痛哭流涕。其时,苏辙被突如其来的惩罚,连同污蔑的言辞所刺伤。然而经历两年的反思与沉淀,他慢慢从痛苦中抽离出来。苏辙《次韵子瞻夜坐》对苏轼说:“南海炎凉身已惯,北方毁誉耳谁闻。”[26]当灵魂脱离了外界的毁誉牢笼之后,便慢慢达到了忘我、无垢的清凉之境。

苏辙69岁,在《遗老斋绝句十二首》中云:“……孤坐忽三年,心空无一物。(其一)”[27]又云:“兹心净无垢,尚爱南斋竹。(其三)”[28]这时的苏辙,对于充满变化的现实世界,已看得很轻淡。虽有见闻,然而“灵源不受触”,可达不动心的境界。政治环境虽险恶,苏辙从副宰相到沦为弃人,再三贬逐,但是内省无疚,心净无垢,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有何放不下的呢?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到,56岁时,苏辙为家父苏洵遭受污蔑而痛哭流涕,后以老庄和佛教的空观思想,反思自己并无过错,最终确认“兹心净无垢”,不仅平复了伤痕累累的内心,也从中获得了超脱的力量。

公元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61岁的苏辙,被朝廷召回。他在《复官宫观谢表》中云:“反身自省,本欲忠孝于君亲;报国何功,粗免愧畏于俯仰。”[29]一位德行圆足的君子,虽经历了身外的暴风雨,但他“反身自省”,无比坚定地肯定自己“清净无垢”。苏辙兄弟的“出与处”告诉我们,内在的精神力量可以战胜外在的恶劣处境。苏辙在1097年所写的《所寓堂后月季再生,与(苏)远同赋》云:“偶乘秋雨滋,冒土见微茁。猗猗抽条颖,颇欲傲寒冽。势穷虽云病,根大未容拔。”[30]这首诗表面上写月季,其实也是夫子自道。而这里的“根”,即他的精神力量。具体言之,就是儒释道的精华,其中佛教思想有着重要的作用。

《维摩诘经》等佛教经典与老庄一起,使他最终能够跳脱现实的桎梏,换一种眼光看待自己的生命。万字长文自传《颖滨遗老传》的结尾,可以看到明显的证据。其文云:“予居颍川六年,……而况《遗老传》乎?虽取而焚之可也。”结尾的这几句话,将严肃认真记录一生的重要历史,全然推翻,“焚之可也”四字,看似轻灵,却着有着“人生如梦”的达观。

三、晚年的生活方式——“收视内观,燕坐终日”

公元1102年(即崇宁元年),宋徽宗和蔡京对元祐大臣及其后代的迫害,比宋哲宗和章惇更惨烈。在这种情形之下,崇宁元年六月,苏辙被削三官,由太中大夫降为朝请大夫。八月,根据党人子弟不能在京差遣的规定,苏辙次子罢职。后来,苏辙又被罢掉仅剩的虚职提举太平宫。

苏辙在《罢提举太平宫,欲还居颍川》中写道:“避世山林中,衣草食芋栗。……祠官一扫空,避就两皆失。”这时他到颍川居住之后,仍有许多潜在的危险逼迫着他,使之不得不再离颍川。他将家人安置在颍川,自己孤身一人在汝南租房居住。他在《迁居汝南》中写道:“何人自惊顾,未听即安处。……身如孤栖鹊,夜起三绕树。”[31]由于惧怕种种迫害,他只有躲避起来,过着表面闲适,实则煎熬的生活。《居士传校注·苏子瞻黄鲁直晁无咎传》中云:“子由名辙,在高安时,黄檗全禅师劝之参禅,最后叩洪州顺禅师,有省。”[32]可见,苏辙也是禅林公认的居士。

苏辙《索居三首·其一》:“索居非谪地,垂老更穷途。去住看人意,幽忧赖我无。……近觉根尘离,忘言日益愚。”[33]“根尘”指的是“根”和“尘”,“根”指眼耳鼻舌身意,“尘”指根之所见,即色声香味触法。《维摩诘经·弟子品》云:“度五道,净五眼,得五力,立五根”[34],又云:“法无动摇,不依六尘故”[35],苏辙虽觉“根尘离”,但他感叹尤深——“垂老更穷途,去住看人意”这几句,便将他的处境与心情,委婉地表达出来。年过花甲的他,从万里投荒之地归来,与家人短暂重逢之后,但有家不能回,又要流落他乡。《索居三首·其二》则云:“平生亦何事,十载苦颠隮。梦险曾非险,觉迷终不迷。……”[36]《维摩诘经》云:“是身如梦。”[37]这首诗以反诘开头,感叹自己的十年漂泊生涯,接着用佛教思想开解自己:梦中的险境并非真正的险境,觉悟到自己迷失则最终不曾迷失。当苏辙以佛眼观照生平艰辛,其心胸与眼界更为宽广、超脱。

苏辙晚年受佛家影响,过着“燕坐终日”的生活。早在苏辙被贬海康时,他就开始了“收视内观,燕坐终日”的生活。《宋史·苏辙传》云:“筑室于许,号颍滨遗老,自作传万余言,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坐,如是者几十年。”苏辙60岁生日之际,苏轼贬居儋州,托人送沉水香山(沉香木雕刻的山)给苏辙,并作有《沉香山子赋》。苏辙《和子瞻沉香山子赋〈并引〉》云:“我生斯晨,阅岁六十。……收视内观,燕坐终日。……妄真虽二,本实同出。……奉持香山,稽首仙释。永与东坡,俱证道术。”[38]可见,苏辙60岁便过着“收视内观,燕坐终日”的生活。

客居汝南时期,苏辙在《梦中咏醉人〈四月十日梦得篇首四句,起而足之。〉》云:“城中醉人舞连臂,城外醉人相枕睡。……我今在家同出家,万法过前心不起。”[39]诗中所写的醉人,日夜狂饮,钱尽酒空方止。而自己呢,“我今在家同出家”,万法经过眼前,而不起尘心。

《维摩诘经·弟子品》中说:“长者子言:‘居士,我闻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维摩诘言:‘然。汝等便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40]维摩诘认为,“长者子”的父母不认可便不能出家的观点是对的。维摩诘认为只要发“菩提心”,就是出家。苏辙此诗,明确地表明了自己也像维摩诘一样,在家如同出家,拥有正觉心,万事过眼而不为之所迷。

苏辙《壬辰年写真赞》云:“颍滨遗民,布裘葛巾。紫绶金草,乃过去人。……一出一处,皆非吾真。燕坐萧然,莫之与亲。”[41]这篇铭赞收于《栾城三集》卷五,画像中的布衣是此刻的“我”,佩带紫绶金带的是过去的“我”,谁是真我呢?只有如维摩那燕坐不动的状态,那才是最亲切、真实的自己。

在《遗老斋绝句十二首·其一》中,69岁的苏辙写道:“杜门本畏人,门开自无客。”73岁时,所写《除夜二首·其二》云:“七十三年客,相从尚几年?……渐解平生缚,初安半夜禅。……”直到74岁,苏辙离开人世,他一直过着闭门索居,“燕坐终日”的生活。

结语

唐以后,三教合流,宋代佛教亦有所发展。禅风所被,士林习染。士大夫们外在建功立业的道路走不通之时,他们便向内寻求精神力量以应对世事,以指引自己。而这在儒家那里,有时难以找到有效的思想依据,于是士人从佛道两家的理论中寻求突破。佛教思想指引士人看轻、看空世事,可从现实的困境中超脱出来,亦可依据大乘佛教思想建立起内在的价值尺度,重新进行自我价值认定,而这种内在的确认,在特殊时刻,往往比外在的肯定更加珍贵。因此,苏辙可以从党争迫害的各种痛苦中抽离出来,脱离外在的种种缠缚,而后获得精神上的自在,以此建立活泼泼的生命。不论与苏轼一起创作和陶诗也好,抑或是援佛解老、作《老子解》也好,都是从这一方向诠释生命的其他价值。这种价值并非完全依据儒家思想,而是吸取佛教精华,获得生命本身的价值。这种价值不是外在的要求,而是内在的肯定。

苏辙好读《楞严经》,然《维摩诘经》也与其他佛教经典一起给予苏辙以多方面的智慧、和指引,现代佛学大师南怀瑾曾评价《维摩诘经》是“与整个佛法、佛教、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的文化关系最大、影响最深、历史最久的一本经”[42]。对于无法舍弃世俗生活的士大夫而言,“出家在家不二”思想,使得他们在遇到“外与内”“群与我”“得与失”的矛盾时得到启迪与智慧;在“骨感的现实”与“丰满的理想”发生矛盾时,也能得到内在的安慰与外在的超越。

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写苏轼10岁时欲做范滂而苏母赞许的往事时,就可看出苏辙的志向与苏轼一致,那一年苏辙才8岁。人到中年,为国家付出了满腔热情之后,却又陷入再三被贬的泥淖之中,陷入了因皇帝的更替而政令速变的大起大落中,自己原来的价值观、人生观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挫折与打击,让他内心痛苦不堪,以致失声痛哭。如何开解自己?如何安顿身心?如何确认自己原本“无垢”?《维摩诘经》的思想,使他仕途顺利时,能够实现儒家怀抱,尽展政治才能;仕途遭遇坎坷,能够快速处理痛苦、安顿身心,不至于迷失方向,抑或被现实的多重打击所压垮。从这一角度看,《维摩诘经》对于宋代的苏辙而言,甚至对于陷入党争、宦海沉浮中的宋代士人来说,具有无与伦比的意义——既不妨碍外在的建功立业,亦可以处忧患困囧,得到生命本真的乐趣,大乘佛教中的维摩精神或与儒家思想殊途而同归。

注释:

[1][元]脱脱:《宋史·苏辙传》,《苏辙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2页。

[2][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一,《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12~213页。

[3][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四,《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332页。

[4][宋]苏辙:《龙川略志》,曾枣庄:《苏辙年谱》,成都:巴蜀书社,2018年,第69页。

[5][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四,《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63页。

[6][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四,《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64页。

[7][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四,《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65页。

[8]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问疾品第五》,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80页。

[9]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问疾品第五》,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87页。

[10][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四,《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64页。

[11][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七,《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332页。

[12][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十,《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65~166页。

[13]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佛道品第八》,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9页。

[14]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佛道品第八》,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34页。

[15][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集》卷三十六,《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620~621页。

[16]曾枣庄:《苏辙评传》,成都:巴蜀书社,2018年,第153页。

[17]曾枣庄:《苏辙评传》,成都:巴蜀书社,2018年,第153页。

[18]曾枣庄:《苏辙评传》,成都:巴蜀书社,2018年,第153页。

[19][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二,《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89页。

[20][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92页。

[21]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0页。

[22]曾枣庄:《苏辙评传》,成都:巴蜀书社,2018年,第160页。

[23]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7页。

[24][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97~898页。

[25][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三,《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00页。

[26][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三,《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99页。

[27][宋]苏辙著,蒋宗许、袁津琥、陈默笺注:《苏辙诗编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773页。

[28][宋]苏辙著,蒋宗许、袁津琥、陈默笺注:《苏辙诗编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774页。

[29]曾枣庄:《苏辙评传》,成都:巴蜀书社,2018年,第171页。

[30][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三,《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97页。

[31][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三,《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09页。

[32]彭绍昇撰,张培锋校注:《居士传校注》,中华书局,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29页。

[33][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三,《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10页。

[34]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5页。

[35]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6页。

[36][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三,《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10页。

[37]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9页。

[38][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五,《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41~942页。

[39][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后集》卷三,《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14~915页。

[40]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5页。

[41][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栾城三集》卷五,《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208页。

[42]南怀瑾讲述:《维摩诘的花雨满天》,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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