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经学即理学”说辨析
2023-03-15康光磊
康光磊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一、问题的缘起
关于经学和理学的关系,清初三大儒之一的顾炎武(1613—1682)的见解可谓独树一帜。他在《与施愚山书》对古今理学进行辨析:
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1]
可见,顾炎武对于“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持肯定态度,对于“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持批判态度。对此,全祖望在《亭林先生神道表》中将顾炎武这一思想概括为“经学即理学”:“(顾炎武)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2]《清史列传·顾炎武》《南明史》等文献表述沿袭全祖望之说。《清史列传·顾炎武》:“(顾炎武)尝谓经学即理学。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3]《南明史》:“(顾炎武曰)经学即理学。自有舍经学而言理学者,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论语》,而但资之语录,不知本矣。”[4]
“经学即理学”说在清代学术史上有重要意义。皮锡瑞道:“盖有清一代,学术极一时之盛,而经学尤多所发明。扫王学之空疏,入汉儒之堂奥。近人梁启超氏比之欧洲之文艺复兴,固非阿其所好也。盖自昆山顾炎武倡经学即理学。”[5]可以说,顾炎武“经学即理学”说是清代学术繁盛的开端。梁启超曰:“乾嘉学派大致是由亭林‘经学即理学’那句话衍出来,但亭林的确是想在六经中求义理,乾嘉学派则将义理搁在一边,专以硏索六经里头的名物训诂为学问最终目的。他们对于什么朱陆之争、儒佛之争,纯采‘不理’主义。换一句话说,就是跳出哲学的圈子外专做他们考证古典的零碎工作。”[6]
关于“经学即理学”说,已有学者关注[7]。不过,关于该说的具体内涵和批评指向等问题仍存在争议,有必要深入辨正。
二、“经学即理学”说的内涵
对于明末士子“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日知录》卷七)“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的风气,顾炎武深感忧虑,他在《与友人论学书》中道:
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8]
其中,百余年来为学者“言心言性”“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指心学及其末流脱离实际,空谈无补于世,“茫乎不得其解”是其病,“直接二帝之心传”表明其学术路数近禅学。对此,顾炎武倡导经世实学,主张“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9]。
(一)宗旨:明学术,正人心
《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顾炎武批判明末“士无实学”,反对“明心见性之空言”,提倡“修己治人之实学”。“经学即理学”说的提出旨在“明学术,正人心”,符合其“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10]的一贯主张。
对于明代科举、八股取士之弊,乾嘉学者江藩总结道:“有明三百年,四方秀艾困于贴括,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长夜悠悠,视天梦梦,可悲也夫。在当时岂无明达之人志识之士哉?然皆滞于所习,以求富贵,此所以儒罕通人,学多鄙俗也。”[11]其中,“困于贴括”“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滞于所习,以求富贵”等评价可谓一针见血。
在顾炎武看来,科举之弊关乎学问和心术、学风和世风,“率天下而为欲速成之童子,学问由此而衰,心术由此而坏。”(《日知录》卷十六《三场》)他对明科举参考书的褒贬旨在建立经学道统,重建经世致用、“明道救世”“修己治人”的“实学”。正如梁启超所言:“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乐皇帝钦定的《性理大全》外,几乎一书不读。学术界本身,本来就像贫血症的人,衰弱得可怜。”[12]除科举指定书目外,“几乎一书不读”,这样的科举之弊导致社会陷入“贫血”“衰弱”之困。
面对当时堕落的学风,顾炎武主张尊经,“晚益笃志六经”(即“六艺之文”):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13]
可见,《六经》之学(经学)不明于世久矣,乱经、侮经、贼经等乱象丛生,与心学之泛滥有关。顾炎武在《与友人书》中道: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14]
综上,顾炎武主张“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明道救人”,这也是其学术的核心思想。
(二)批判“速于成书,躁于求名”的学风
顾炎武严厉批判明代科场之弊和“速于成书,躁于求名”的急功近利学风:“昔人所须十年而成者,以一年毕之。昔人所待一年而习者,以一月毕之。成于剿袭,得于假倩。卒而问其所未读之经,有茫然不知为何书者。”(《日知录》卷十六《拟题》)“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
为此,顾炎武在《与潘次耕札》中道:“君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救之。”[15]顾炎武认为,君子为学要“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要救世,不能只是“利己”。同时,他认为心学(末流)“外仁、外礼、外事以言心”,脱离善行而空言善心,有害于经学,提倡程朱“据经论理”。他在《答友人论学书》中道:
《大学》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来教单提心字而未竟其说,未敢漫为许可,以堕于上蔡、横浦、象山三家之学。窃以为圣人之道,下学上达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三《礼》、《周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辞受、取与;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书,皆以为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致乎治平之用,而无益者不谈。[16]
总之,顾炎武提倡“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为此,他推崇儒家经典,主张“明道淑人,拨乱反正”的君子之学。
(三)尊经:庙堂和民间的合力
明清易代时,华夷之别、治道之争是清朝政权追求正当性的关键障碍。为此,康熙“运用理学逻辑将明清之争理解为正统与异端之辨,并通过‘崇正学,黜异端’实践,为自己建构起治道合一的圣王形象,从而将合法性和神圣性诉诸个体道德”[17]。
清初确立以“崇经”为核心的文治政策,并提出“以经学为治法”(《四库全书总目·日讲易经解义十八卷》)的口号,将治统和道统合一,为清朝政权的合法性提供了理论支持。在此背景下,经学得以复兴。康熙的真伪理学之辩见于《圣祖实录》卷一百一十二:
日月常行,无非此理。自有理学名目,彼此辩论,朕见言行不相符者甚多。终日讲理学,而所行之事全与其言悖谬,岂可谓之理学?若口虽不讲,而行事皆与道理吻合,此即真理学也。[18]
康熙帝在为《日讲易经解义》撰写序言时,重申“帝王立政之要,必本经学”,还提出以“以经学为治法”的主张。清廷“以经学为治法”、重视“所行之事”,与程朱“据经论理”、重视践履,两者内在的思想和主张更为接近。因此,经学和程朱地位变得更加尊崇,不仅体现在书院教育和经学书籍的刊刻方面,更体现在科举考试的命题和人才选拔过程中。其中,三级考试(三场)的试题内容具有明显的“尊朱辟王”经学立场。与此同时,顾炎武作为民间学者代表,提倡“经学即理学”说,崇儒尊经,重视经学的核心地位,主张学兼汉宋,通过经义训诂和义理阐发来解释儒家原典,“以经学济理学之穷”,为清学发展和繁荣导夫先路。
可以说,清初统治者尤其是康熙朝通过实施“以经学为治法”的政策,将治统、道统与学统相结合,将夷夏之防的矛盾转化为正邪之争、正统和异端之争。清代经学再度兴起和被尊奉是庙堂(清廷政策导向)和民间(思想家的主张)两方面合力的结果。在庙堂和民间的合力推动下,崇经和尊朱成为当时的学术思潮。
三、“经学即理学”说辨正
顾炎武在“经学即理学”的思想指引下开展经学研究,其经学研究始于崇祯年间,最重要的经学著作是《音学五书》,其经学研究路径是通过音韵研究、文字训诂和义理阐释来解释儒家原典。顾炎武的“实学”主张是针对“空虚之学”而提出的,他在《与友人论学书》中提出为学要旨:
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呜呼!士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19]
顾炎武认为,“圣人之道”在“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等日用伦常之间,要“好古而多闻”,而王学末流“离经学而言理学”的行为是“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蒋维乔评价道,此说“虽甚简易,然为学经世之纲领,不出乎此”[20]。
顾炎武的“在六经中求义理”理念与程朱理学“据经论理”是相通的。顾炎武在学术路数上亲近程朱,“炎武之践履笃实,根本上极似程朱;而其专求实际,不落空谈,则又在程朱以外,自成一种朴学,无怪后来之考证学,推炎武为初祖也”,“(顾炎武)求学之精神,为后来考证学之基础;故炎武可谓之程朱派之考证学者”[21]。乾嘉学派与顾炎武“经学即理学”既有渊源,亦有不同。
顾炎武“经学即理学”说旨在正学术之风气,主张“明道救世”的实学,作为一面旗帜,代表时代精神,导引了清代学术的方向。该说的批判目标究竟是主张“以经学济理学之穷”,还是主张“以经学代理学”,抑或是主张“学兼汉宋”,学界存在争议,需进行梳理和辨正。
(一)批判矛头指向王学,以经学济理学之穷
蒋维乔认为,“(顾炎武)有鉴于晚明王学,类于狂禅,故专奉著实周到之朱学,排斥陆王”[22]。
顾炎武提出“经学即理学”的口号,猛烈攻击“王学”尤其是王学末流脱离“经学”而“空谈心性”,认为正是这样的学风导致明亡,对朱熹却表现了一定的尊重,即“尊朱辟王”。在顾炎武看来,朱子经学效法孔子,特点是“主敬涵养以立其本,读书穷理以致其知,身体力行以践其实,三者交修并尽,此朱子之定论也”[23],即涵养、读书、实践,由此肯定程朱理学“据经论理”的经学本性。江藩评价曰:“棃洲乃蕺山之学,矫良知之弊,以实践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陆王之非,以朱子为宗。故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耳。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岂真知灼见者哉!”[24]其中,“陆王之非”指“舍经学而言理学”,“以朱子为宗”在于程朱“据经论理”的经学本性。因此,他褒宋贬明,“为文辞著书一切可传之事者,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惟愿刻意自厉,身处于宋元以上之人与为师友,而无徇乎耳目之所濡染者焉,则可必其有成矣”[25]。
因此,顾炎武“经学即理学”,既要有“我注六经”(汉学,训诂之学),也要有“六经注我”(宋学,义理之学),正如江藩所言“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即“以经学济理学之穷”。
此观点认为,顾炎武的批判并非针对程朱理学,主要是对明末清初“伪理学”即阳明心学及其末流的批判,其主要论点是心学为经学之害、心学清谈误国、心学“不自知坠于禅学”和“外仁、外礼、外事以言心”。
顾炎武对于明学进行梳理,对“当日之情事”进行批评:
盖自弘治、正德之际,天下之士厌常喜新,风气之变已有所自来,而文成以绝世之资,倡其新说,鼓动海内。嘉靖以后,从王氏而诋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间,而王尚书(世贞)发策,谓“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出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此三言者,尽当日之情事矣。[26]
其中,“从王氏而诋朱子”显示出阳明后学的门户思想。顾炎武认为心学近禅学,为经学之害,《日知录·科场禁约》条引明万历礼部尚书冯琦的疏文道:
自人文向盛,士习浸漓,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骛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僻。始犹附诸子以立帜,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弃孔、孟,非毁程、朱,惟《南华》、西竺之语是宗是竞。以实为空,以空为实,以名教为桎梏,以纪纲为赘疣,以放言高论为神奇,以荡轶规矩、扫灭是非廉耻为广大。取佛书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窜入圣言,取圣经有“空”字“无”字者强同于禅教,语道既为舛驳,论文又不成章,世道溃于狂澜,经学几为榛莽。……新学之兴,人皆土苴六经,因而不读传注。[27]
可见,顾炎武与冯琦的观点相近。其中,“新学”即“取佛书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窜入圣言”的心学(禅学语言和思想的渗透)。魏晋玄学(“弃经典而尚老、庄”)近心学、禅学,清谈误国。礼为本与教化人心关系密切,“周公之所以为治,孔子之所以为教,舍礼其何以焉”(顾炎武《仪礼郑注句读序》)。
在顾炎武看来,学风影响世风,进而影响国家兴亡。他通过反思明亡原因,批判明末士人“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自己“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28],一心为实,提倡经世致用,主张人君“尊崇节义,敦厉名实”[29]。他认为,礼教关乎世道人心和学风世风,关乎国家兴亡,因此要回归儒家经典,崇尚仁义和礼教,且将“今之清谈”(王学)与“昔之清谈”(玄学)并论之:
五胡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30]
顾炎武认为,“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明亡(“神州荡覆”)归咎于此,批判“(今之君子)终日言性与天道”,主张复兴经学。“邪说”指王学及其王学末流“舍经学以言理学”,顾炎武批其近禅学,且“坠于禅学而不自知”。“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这是顾炎武对阳明心学及其末流的批判。
(二)批判矛头指向理学,以经学代理学
蒋维乔认为,“此经学即理学之言,正是推翻宋明理学,而直进于六经根柢之标语”,“理气心性之学,自宋迄明,可谓登峰造极。阐发已无余蕴;清代儒者,苦无研究之余地。于是一转其方向,注意及考证学”[31]。
“亭林倡经学即理学之说,为清代经学家所信奉,而转以之与宋明理学相抗衡。”(叶瑛语)梁启超认为,此说推翻和终结了理学,“以经学代理学”,开清学先河,“(顾炎武)晚年益笃志于六经,谓经学即理学,而以空谈心性为戒。国朝经术之盛,实惟炎武导其先路焉”(《清三大儒从祀折》)。可以说,此说目标不只是王学,即以经为本,回归汉学的“我注六经”。可见,《六经》为本,应“尊六经”以明道,批评“世儒昧治本”,“舍经学而为理学”。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评价道:
炎武未尝直攻程朱,根本不承认理学之能独立。其言曰“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引)“经学即理学”一语,则炎武所创学派之新旗帜也。其正当与否,且勿深论。——以吾侪今日眼光观之,此语有两病。其一,以经学代理学,是推翻一偶像而别供一偶像。其二,理学即哲学也。实应离经学而为一独立学科。——虽然有清一代学术,确在此旗帜之下而获一新生命。昔有非笑六朝经师者,谓“宁说周孔误,不言郑服非”。宋元明以来之谈理学者亦然。宁得罪孔孟,不敢议周程张邵朱陆王。有议之者,几如在专制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而所谓理学家者,盖俨然成一最尊贵之学阀而奴视群学。自炎武此说出,而此学阀之神圣,忽为革命军所粉碎,此实四五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32]
此论极有见识,极为犀利。顾炎武“根本不承认理学之能独立”,依据便是“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之语。“经学即理学”说旗帜鲜明,“推翻”理学家的“偶像”地位,“粉碎”其“学阀之神圣”,“实四五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梁启超认为,顾炎武此说的目的和结果均为以经学代理学。蒋维乔的评价与此相类,理学由此彻底走向衰落。
此外,顾炎武对于“不取之《五经》、《论语》,而但资之《语录》”的现象不满,认为《语录》不能作为学术之本,本应为包括“《五经》、《论语》”在内的儒家经典。语录体常见于禅宗,重视口传心悟。乾嘉学者钱大昕(1728—1804)说:“释子之语录,始于唐;儒家之语录,始于宋。”[33]《日知录·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孔门弟子不过‘四科’(即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自宋以下之为学者则有五科,曰‘语录科’。”[34]《下学指南序》:“今之言学者必求诸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语录几于充栋矣,而淫于禅学者实多。然其说盖出于程门。”[35]细读之下,其中蕴含着顾炎武对《二程语录》的批评,将“今之语录几于充栋矣,而淫于禅学者实多”的现象归咎于二程。顾炎武认为,《论语》是圣贤语录,不可舍此而专后儒语录,脱离社会现实。
此观点旨在批判心学之弊,对程朱理学也有负面评价。《二程语录》《朱子语类》等语录客观上为脱离经典而空言性与天道的心学之兴盛提供了适宜条件,同时也认为程朱的某些言论有涉禅之嫌和导向心学之可能,“并否认宋代理学与明代心学之间有必然联系”[36]。对此应辩证看待,清初对于心学的过度批判否定了理学与心学的内在联系,动摇了理学根基,进而导致理学在清代的最终衰落。阳明后学确实囿于流派之争对程朱理学进行攻击。
宋明理学出入佛老,主张儒释道融合。而顾炎武倡导纯正儒学和经世致用,主张“废释道二教”(《日知录·废释道二教》):“释、道二教,近代崇尚太过,徒众日盛,安坐而食,蠹财耗民,莫甚于此。”[37]“《学蔀通辩》又曰:佛教入中国,常有夷狄之祸。今日士大夫尚禅尚陆,使禅佛之魂骎骎复返,可为世道之忧。”[38]顾炎武的“世道之忧”乃文化忧虑,担心儒家文化在禅学式清谈中衰退。
(三)主张学兼汉宋
顾炎武主张学兼汉宋,提倡将经义训诂和义理阐发结合起来,盛赞董仲舒、郑玄、朱熹,只是反对“尚清谈”的明学,认为这些心学家“哆曰论性道”,无异于“目蒙瞽”。
他对于董仲舒的褒扬:“微言既以绝,一变为纵横。下以游侠权,上以刑名衡。六国固蚩蚩,汉兴亦攘攘,不有董夫子,大道何由明。孝武尊六经,其功冠百王。节义生人材,流风被东京。世儒昧治本,一概而相量。于乎三代还,此人安可忘?”[39]经学在汉代地位尊崇,与董仲舒独尊儒术有关。
顾炎武对郑玄的评价:“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祖。仲尼贵多闻,汉人犹近古。礼器与声容,习之疑可睹。大哉郑康成,探赜靡不举。六艺既该通,百家亦兼取。至今三礼存,其学非小补。后代尚清谈,土苴斥邹鲁,哆口论性道,扪钥同蒙瞽。”[40]
晚年顾炎武更加推崇程朱之学,《华阴朱子祠堂上梁文》曰:“两汉而下,虽多保残守缺之人;六经所传,未有继往开来之哲。惟绝学首明于伊雒,而微言大阐于考亭,不徒羽翼圣功,亦乃发挥王道,启百世之先觉,集诸儒之大成。”[41]
宋明理学主张“六经注我”,与汉学“我注六经”相对,这涉及经学的阐释方法和路径,即经学诠释学。对于经学的研究,汉学以训诂为主,宋学以义理为主。唐文治在《紫阳学术发微》中道:“亭林之言曰‘经学即理学,理学即经学’,后人或非之。夫孟子言经正民兴。经者,常道也,岂必以训诂属经学、义理属理学乎?”[42]顾炎武主张学兼汉宋,倡导通学,认为学术“非小补”。这种观点与第一种“以经学济理学之穷”有相通之处。
余论
顾炎武认为,经术和王道、学术导向与国家兴亡关系密切,是治国之本,本立而道生。宋明理学发展到明末清初已开始衰落,面对王学末流泛滥下的堕落虚浮学风,清初士人在明亡反思中开始“辟王尊朱”,顾炎武是其代表人物。清代学术在对前代学术的反思和批判中重开新路,其集大成的成就成为中国学术史难以逾越的高峰。梁启超评价顾炎武“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43]。可以说,顾炎武上承程朱理学,下启清代朴学,是明末清初学术转型的关键人物。“经学即理学”说可谓开一代学术风气,为乾嘉学术导夫先路。
注释:
[1](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三·与施愚山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8页。
[2](清)全祖望著,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27页。
[3](清)佚名著,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六十八 儒林传下·顾炎武》,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435页。
[4]钱海岳:《南明史》,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414页。
[5](清)皮锡瑞著,吴仰湘编:《皮锡瑞全集·鹿门经学之管窥蠡测》,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60页。
[6]梁启超:《东原时代思想界的形势及东原思想之渊源》,《饮冰室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9~60页。
[7]参见崔海亮:《经学诠释与学统观——以全祖望对“经学即理学”命题的诠释为中心》,《船山学刊》2012年第2期;陈敏荣:《论顾炎武“经学即理学”的学术史意义》,《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吴长庚:《试论顾炎武的“经学即理学”思想》,《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0期,等等。
[8](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三·与友人论学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0页。
[9](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二·初刻日知录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7页。
[10](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四·与人书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8页。
[11](清)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页。
[1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页。
[13](明)王阳明著,王晓昕、赵平略点校:《王文成公全书·卷之七·稽山书院尊经阁记》,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08~310页。
[14](清)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四·与人书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1页。
[15](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6页。
[16](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六·答友人论学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
[17]李先义:《康熙朝文庙从祀争论中的经学逻辑与理学逻辑》,《原道》2022年第2期,第259~268页。
[18](清)毛奇龄著,胡春丽点校:《四书改错·新编附 录 毛奇龄年谱·清圣祖康熙二十二年癸亥(一六八三) 六十一岁》,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08页。
[19](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三·与友人论学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1页。
[20]蒋维乔:《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页。
[21]蒋维乔:《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7页。
[22]蒋维乔:《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页。
[23](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论》,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953页。
[24](清)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八·顾炎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3页。
[25](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6~167页。
[26](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论》,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954~955页。
[27](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卷十八·科场禁约》,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950页。
[28](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五·吴同初行状》,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3页。
[29](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卷十三·两汉风俗》,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678页。
[30](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64页。
[31]蒋维乔:《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6页。
[32]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9页。
[33](清)钱大昕著,陈文和主编:《十驾斋养新录·卷第十八·语录》,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476页。
[34](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63页。
[35](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六·下学指南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1页。
[36]周可真:《经学即理学:顾炎武对宋明理学的批判》,《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第75~96页。
[37](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附录二 日知录之馀·卷三·禁僧》,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1742页。
[38](清)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点校:《日知录集释·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论》,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956页。
[39](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诗集·卷之四·述古》,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83页。
[40](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诗集·卷之四·述古》,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84页。
[41](清)顾炎武著,华忱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五·华阴县朱子祠堂上梁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1页。
[42]唐文治著,乐爱国点校:《紫阳学术发微·卷十一 九贤朱学通论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8页。
[4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