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韩少功的汨罗模式
2023-03-15杨厚均
杨厚均
(湖南理工学院中文学院,湖南岳阳,414006)
2000年5月作家韩少功偕夫人梁预立从海南省海口市到湖南省汨罗市三江镇八景峒造房居住,由此开始了其海南/湖南各半年的候鸟式生活模式。在城市化的社会背景下向城市迁徙为主导的人口流动大潮中,这种候鸟式生活模式最具辨识度和充满活力的部分,是向乡村的逆向迁徙。汨罗乡下的定居生活对近二十多年韩少功的思想与创作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而像韩少功这样几十年来主动沉入底层乡村、深度融入乡村社会的生活方式在中国作家中也并不多见。
作为当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韩少功“是考察中国当代文学的标尺性作家”[1]。韩少功的汨罗生活可以作为一个解剖麻雀的案例,尽管在分析中我们也曾发现,韩少功的汨罗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不可复制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中获得一些带有启发性的信息。
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如何表现乡村是一个原典式的命题,对作家而言,乡村经验的获取以及在此基础上对于乡村的认知便具有重要的意义。一百多年来,中国作家乡村经验的获取大致已形成了三个模式:一是儿时乡村生活模式,这是最为普遍的自发而非自觉的模式,二十世纪以来出现的大量的农裔城籍作家在表现乡村时依赖的主要就是其儿时生活积累的乡村记忆;二是各种机构团体组织的短期深入生活的采风式模式,这一模式下的乡村经验不可避免带有某种程度的浮光掠影色彩;三是从解放区文学开始在新中国成为规范的行政派遣式的挂职模式(虽然也不排除有个人意愿,但其最终还是行政行为,韩少功也曾是行政挂职作家)。这一模式在50—70年代农村题材文学创作中发挥过极为重要的意义,像周立波、柳青、赵树理等一批作家都写出过堪称经典的作品,但这一模式因为其深入生活、体验生活指向性极为明确而单一,而对作家融入底层民间日常生活的丰富性以及思想的复杂性方面造成一定程度上的遮蔽。韩少功2000年开始的汨罗乡居生活方式不同于以上三种方式,这是一种自觉的而非自发的、长时间定居的而非短期客串的、个人的而非组织的全方位深度融入的方式,也许可以称为第四种模式,这一模式我这里权且命名为汨罗模式。
一、住宅、村落与行为方式
考察韩少功汨罗乡居生活,我们可以从其居住方式、村落选择、乡居行为方式等方面入手,由此探讨韩少功乡居背后的深层动机。
首先,韩少功选择了中国乡村最古老最传统的造房定居方式。造房是定居的基本条件。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乡村,才是最为直接而可靠的。因为,在中国传统乡村文化中,“家”是极为重要的观念,是中国农村社会差序格局的核心。家的内涵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既包括自家居所、血缘亲情,也包括村落地域、姓氏族群、同乡邻里等。所谓安家,首先就是拥有自己的住房。有了居住之所,才可以真正进退自如,进入周围的家族乡邻世界。“宅”“家”与“乡土符号”是三位一体的结合体[2]。就韩少功而言,汨罗并不是他的世居之地,在这里没有血缘亲情,他只是在这里有过一段青春的过往,要进入这里的乡村,作为固定居所的“家”就是最起码的通行证了。也正因为如此,韩少功在房屋的建造上是颇为用心的,这一点在他的《山南水北》一书《怀旧的成本》中有一定的交代,他甚至在房屋还没有完全竣工时就迫不及待地在周边空地开始荒地的初垦,过起真正的农家生活。他为自己的居所取了一个名字叫梓园。给自己居所取名,当然可以视为一种文人趣味,但其中也包含对拥有自己居所的看重以及由此而获得的安稳与惬意。造庐居家,既是个人心灵的安顿,更为深度进入乡村社会奠定了基础。有属于自己的物质层面上的“家”恰恰是韩少功区别于“离家”的农裔城籍作家和旅居的采风作家、寄居的挂职作家的地方,从而构成韩少功汨罗模式的最为重要的元素,它表明,韩少功诚心“扎根”乡村的主观动机。说到居家扎根,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元素,就是偕夫人相随,有夫人一起居家生活,作为“家”的住宅才不至于只是一个纯粹的物理空间,而显示出“家”的本来意义:茶饭衣食、家长里短、人情世故等各种居家之趣才得以发生。所幸的是韩少功夫人梁预立似乎比韩少功本人还爱这个家。
其次,韩少功对于乡居地村落的选择也是有自己较为成熟的考量的。韩少功选择的是距他知青插队所在地不远的汨罗乡下一个普通村落。这一选择最为直接的理由是他有过汨罗乡下的生活经验,他熟悉那里的生活,语言、习俗、人事,虽然他还有其他几种选项:一是海南乡下,在那里,他可以更为便利地在乡村城市间游走,也可以更好地公私兼顾,生活上也会更方便,事实上,也有人建议他这样做;二是长沙附近的乡下,他本是长沙伢子,在这里离城不远,生活上也便利,更没有语言上的障碍;三是他的祖籍地常德澧县,那里有他的祖先踪迹,有血缘亲情,这也是进入乡村最重要的通道。上个世纪90年代,以韩少功的个人名望和经济条件,在上述哪个地方建房安家都不是难事,甚至还更为便利,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汨罗市三江镇八景村,我以为更为深入的理由还是与韩少功进入乡村的“抱负”相关。《山南水北》出版后,针对不少人把他的汨罗生活指认为隐居生活,韩少功作了如下特别的申明:“对这本书的赞语中,有不少‘隐居’、‘归隐’、‘隐士’之类的描绘,其实也不大合适。……恰恰相反,这本书不过是作者向更大世界开放,向生活中更多植物、动物、人物的接近和叩问,是对文化人小圈子某种封闭化生活模式的打破尝试。与其说出世,不如说入世。与其说退避,不如说进发。区别仅仅在于,这种进发选择了社会主流可能觉得不大顺眼的方向。”[3]不是城市厌倦者的退隐,不是生活得意者的“凡尔赛”,更不是功成名就者的衣锦还乡,而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再进发。作为进发,其阵地要满足这样的几个条件:一是具有现实的可行性,要能立足,因此首先必须有生活、情感的积累作为依托(韩少功没有选择海南乡下,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他没有海南乡下经验,尤其是听不懂海南话);二是有一定的距离感、陌生度,太过熟悉则会成为理性审视的障碍(长沙乡下的生活于他缺乏张力,而常德祖籍地,虽然他不出生在那里,但那里有他的三亲六戚,进入可能不成问题,但也可能陷入人情社会的纠缠而妨碍其理性的审视);三是要有普遍性、代表性,韩少功这里说到的进发不是猎奇探险,不是简单追求一种个人体验,而是要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模式,并通过这种模式获得对社会人生的更深刻的认识,因此这个地方应该同时带有普遍性。这样比较起来,八景村同时具备上述条件:这既是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位置和痕迹的偏僻山村,但又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所在,这里离汨罗市15公里,离岳阳市70公里,离长沙市75公里,西南不远有一古镇长乐,始建于南北朝,为古岳阳郡郡府,同时以保险柜制造及古镇文旅等现代产业闻名,经济活跃。以韩少功的个人经验而言,在这里既有知青时期的生活情感积累,可资立足,又因为毕竟非本地人而可避免过多的人情纠纷。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行为方式。在汨罗,韩少功一方面过着最传统的耕读式乡村生活:他一边读书、思考、写作,一边从事垦荒种菜养鸡的农事劳动。读书获取公共知识,耕作体验知识的缘起与本来。两方面的知识相互参照,促进思考,并通过写作予以呈现。在一个知识越来越远离生活真实的时代,还原知识的本来,摆脱公共知识的绑架,这应是韩少功深入乡村的初心之一。韩少功始终对书本上的公共知识充满警惕,他曾说:“读书本是读小书,读生活才是读大书。”[4]生活这本“大书”在韩少功这里更具体地说就是“民间”,是“实践”,而这个“民间”“实践”的最初形态就是农耕体力劳动,他十分推崇海德格尔所说的“静观”只能产生可疑的知识,“操劳”才是了解事物最恰当的方式,他还说:“我在《暗示》一书里还提到过‘体会’、‘体验’、‘体察’、‘体认’等中国词语。它们都意指认知,但无一不强调‘体’的重要,无一不暗示四‘体’之劳在求知过程中的核心地位。”[5]可以说汨罗定居是韩少功对自我既有知识的一次“体检”。如果说上述方面更多地体现为韩少功的自我修养行为的话,韩少功定居汨罗还有更为丰富的内容,他总是走出自己的书房和菜地,深入乡村的各个角落,参与乡村活动,真正和民间百姓打成一片,坐人家、聊天,是他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他还参与当地的乡村建设,争取政府支持各种乡村建设项目,利用人脉牵线搭桥招商引资,资助当地敬老院、小学,为困难学生代缴学费,为基层干部、教师学生讲课,等等,被人们称为汨罗八景的新乡贤,他也因此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韩爹”。正如有研究者所说:“韩少功很快就成为乡村礼俗社会有机的一分子。他运用自己的能量尽可能改观乡村的政治人伦,在此意义上,他并不是卢梭意义上的对‘自然’‘野蛮’的纯粹赞颂者,而是积极主动的介入者。”[6]在这里,我们还要注意的是,韩少功在汨罗只是阶段性定居,或者说半定居。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每年4月25日到10月25日半年时间为汨罗定居时间,其他时间则在海南海口。这样一种候鸟式的半定居行为方式,把两个异质的空间关联起来,两个空间的交互,有交流,也有碰撞。或许是出于其体制内海南工作的无奈,或许也不全然如此。在一个社会空间转型如此深刻的时代,执守任何一个单一封闭的空间,都是不明智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的。虽然,多年前韩少功定居的汨罗乡下,就有互联网与世界相通,但这种通联毕竟是间接的,对于一贯重视直接经验的韩少功来说,肯定是不会满足的,海口的城市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必需。因此,无论是汨罗乡居,还是海口城居,在韩少功这里,“左眼看乡村,右眼看城市”,都因对方的参照而生发出更为丰富而深刻的意义。韩少功的汨罗定居模式在外在形式上与海口城居相对,而在观察社会的内在逻辑上则与海口城居混融一体。
在此我们可以小结一下,韩少功的汨罗乡居模式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征:一、偕夫人建房定居的方式;二、作为“再进发”阵地的村落选择;三、耕读的个体修为与参与民间的乡贤实践;四、与城居相对的半定居乡居方式。这种模式体现了韩少功既抵近乡村底层又保持反思距离的主观意图。
二、身份、情感及思维特质
韩少功汨罗生活方式的改变,是一种全面而深入的改变,也必然带来其作家身份的改变。关于作家身份,定居汨罗以后韩少功曾有过这样的表述:“我觉得作家首先是人,人的概念要优于作家的概念。第一是做人,第二或者第三才是当作家。”[7]那么在汨罗,韩少功想做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们注意到,近些年韩少功在很多场合越来越频繁地提到自己是一个汨罗人,而对于汨罗人的身份,他最满意的是“韩爹”。在湖南乡下,“某爹”不是一个血缘年龄辈分的概念,而是一种特殊的身份。“韩爹”首先必须是一个肯下气力会农事的农人。他曾说:“从这一天起,我要劳动在从地图上看不见的这一个山谷里,要直接生产土豆、玉米、向日葵、冬瓜、南瓜、萝卜、白菜……我们要恢复手足的强壮和灵巧,恢复手心中的茧皮和面颊上的盐粉,恢复自己大口喘气浑身酸痛以及在阳光下目光迷离的能力,我们要亲手创造出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在生命之链最原初的地方接管我们的生活,收回自己这一辈子该出力时就出力的权力。”[8]正是这种对于体力劳动的深刻认识,在八景,韩少功劳动起来甚至比当地农民还像农民,这种接地气的农人身份自然能得到当地百姓的认同。其次,“韩爹”还应该是一个平易的能和当地农人打成一片的亲人。“爹”代表了一种亲昵关系:即使在乡下,也不是每一个能劳动的人都能被称为“爹”的,只有相互之间探讨农事,交流劳动体验,分享由农事派生出来的各种人事,并在交流中知根知底的人,才可以称“爹”。韩少功的汨罗生活从不是把自己关在独家小院里晴耕雨读、孤芳自赏,而是寻找一切和农人交往的机会,聊天、打趣,甚至生活上的相互照应,他家的冰箱经常成为邻居的菜储之所(至少在农电大幅降价之前),他们一家甚至还参与当地的“瓜菜外交”[9]。“韩爹”还应该是一个被普遍尊重、敬仰的能人,“爹”还具有权威的意义。因为和乡民有了交心,便多了一份责任,韩少功的汨罗生活无法不面向一个更为深广的地带,他不只是一个个体农人,也不只是一个平易的可爱小老头,他还是一个热情的乡村公共事务的介入者,“韩爹”是乡绅、领袖,是“新乡贤”。上述三种意义的“韩爹”身份完成了韩少功作家身份的重构。
身份的重构必然伴随着情感的变化。在汨罗的韩少功,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亲切温和的老乡。他对周围的世界充满了悲悯、同情、欣赏,用作家、学者黄灯的话说就是充满了“真实的温情”。作为出生在离韩少功乡居之地不远另一个村落的小老乡,黄灯对这一份“真实的温情”有着特别的敏感。有一次,她带朋友去拜访韩少功,亲眼所见韩少功笑眯眯地像呵斥自己孙子一样对待隔壁调皮小学生的场景,对此她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我,我切身感到韩少功和周围的世界早已达成一种真实的和谐,早已互相进入彼此的生命和世界,一种真实的温情令我久久感动。”[10]此时的韩少功,对汨罗,少了之前纯粹理性的乡村批判,而多了从乡村生活体验中获得的对乡村逻辑的理解甚至欣赏。偷瓜偷菜在现代社会毫无疑义是一种偷盗行为,但在乡下是“合法”的,甚至是乡情中有趣的一部分。对这种明显的“强盗”行径,韩少功没有进行理性的批判,而是将这种行为写得极为可爱,并对瓜菜外交的式微怀着深深的惋惜与担忧。如果说,知青时期的韩少功对汨罗人性美的赞颂不过是一个浪漫的外来伢子对异域的好奇与美化的话,如果说寻根时期的韩少功不过是把汨罗作为一个文化符号进行反思的话,那么,定居汨罗以后的韩少功则是把汨罗植入了自己的情感深处,他拥有了汨罗人对汨罗这块土地的情感,他世界中的汨罗已经由知青“韩花”的汨罗[11]、作家韩少功的汨罗而进入到“韩爹”的汨罗,一个有情有义的“韩爹”的汨罗。《文学报》记者王雪瑛在对韩少功作访谈时说:“我细读过《山南水北》,……我分明读到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韩少功,一个对现实的问题反复思量,不懈探究截然不同的韩少功,你似乎不在批判和怀疑,而是投入和享受。”对此,韩少功予以了十分肯定的回答:“文学需要杀伤力,也得有建设性,而且批判的动力来源,一定是那些值得珍惜和追求的东西,是对美好的信仰,对美好的一砖一瓦的建设。缺了这一条,缺了这一种温暖的思想底色,事情就不过是以暴制暴。”[12]
身份变化最为内在的改变还应该是思维上的。应该说,韩少功的思维品质总体上的变化并不是特别大,其一以贯之的思维品质就是辩证法。他总是从不同的方面去看待思考同一个事物的多种可能,这在他前不久发表的在他知青日记的基础上稍作缝补的《长岭记》中就有体现。也就是说,知青时期韩少功就具备这样的思维品质,而后,韩少功的知青叙事也不同于同时期一味“吐槽”的伤痕文学,而多了一份反思,至于寻根时期的文化反思,更彰显其思维上的智性品质。汨罗时期这样的思维品质得以进一步的内化和加强,这种内化和加强用单正平的话说就是“把辩证思维内化成了一种思想的习惯,乃至思维的本能”[13]。思维成为本能,一方面是长期运用训练的结果,另一方面离不开生活本身潜移默化的陶冶。海南/湖南的转换,其实也是知识范式、观念立场、思维方式的转换。汨罗定居,使韩少功视野中的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主流与民间等诸多辩证关系获得了更有力的支撑。定居汨罗,真正打开了韩少功世界的另一扇大门。也许,知青时期他只是站在这扇门外,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寻根时期他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而现在,他是走进了门内,在这个世界里徜徉、行走。这样,门外的世界和门内的世界相互验证、指认并获得新的呈现,这正是韩少功思维的内核。需要指出的是,汨罗定居以后,韩少功的辩证思维既有现代理性的特质,更有传统道禅文化的内蕴。汨罗定居让韩少功对乡村传统的价值有了更为深切的辩证的体会与认同,以对农耕文明之人情社会的立场而言,韩少功既对人情社会的弊端从现代城市文明的角度进行了反思,也以人情社会的优势质疑现代文明的局限,这种看似公平的辩证分析的最终指向却是对人情社会的一份厚望:“事情已经很明白,一个不光拥有技术和财富的现代化,一个更‘善’的现代化,即更亲切、更和合、更富有人情味的现代世界,是爱因斯坦心目中更重要的目标。如果这种现代世界是可能的话,那么它最不应该与中国擦肩而过。”[14]这一篇《人情超级大国》在韩少功定居汨罗一年多以后发表,应该与其汨罗乡村生活有一定的关联,其定居汨罗以后的思维立场的演化已初见端倪。
三、个人创作、地域影响及文学生态
尽管韩少功汨罗生活的内容十分丰富,但毕竟是一个作家的汨罗生活。因此,韩少功汨罗模式的意义最重要的还是其文学意义。这样一种文学意义我们可以从韩少功个人文学创作的变化和对外部文学生态的影响两个方面予以考察。
定居汨罗以后,韩少功文学创作的变化是明显的。首先是对于主流知识以外的底层民间原生图景的直观呈现。此前韩少功的写作,也有生动的细节、鲜活的人物,但这些细节、人物还是处在一个被俯视的位置,在他们上面多少有一个主观意识形态的存在。到了90年代,韩少功更注重思想言论,理性思考的份额增加。定居汨罗以后,他深度发现民间底层生活原生态的意义,他重新开始写作了大量的关于汨罗叙事的小说,长篇有《暗示》《日夜书》《修改过程》等,短篇小说更是以汨罗乡居生活为题材,写出了像《山歌天上来》《白麂子》《土地》《月光两题》《生离死别》《末日》《怒目金光》《赶马的老三》等重要作品,被指认为“新乡土小说”[15]。此外,还创作了大量的散文随笔,特别是散文集《山南水北》近似于其汨罗生活的个人记录。这些作品,为我们展示了民间底层的原生景观和自在逻辑。长篇小说《暗示》出版以后,被普遍认为是一部思想随笔,但即使是这样的一部作品,韩少功自己却并不这样看,尽管他承认最初可能是想“一鸭两吃”,“把这本书写得既是小说又是理论”,但他还是强调“传统小说的因素仍然在这本书里发挥重要的作用”。这个传统的因素是什么呢?就是具象,而不是理论。只不过,这里的“具象”是一种语言之外的“具象”,一种更为原始的无法通过语言呈现的“具象”,他说:“诊断生活光抓住语言是不够的,具象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信息。具象与语言之间有一种互相压缩和互相蕴含的信息发生机制,一根筋的‘语言学转向’还是理性主义当家,很可能通向‘语言学陷阱’,离真实的生活越来越远,而且无法最终解开语言之谜。这就是我完成《马桥词典》以后立刻准备写作《暗示》的原因。”[16]《暗示》于韩少功的定居汨罗以后的写作具有某种范式的意义:关注底层民间被“语言”遮蔽的世界。“用语言挑战语言”是韩少功的悖论,也是韩少功的意义所在。
其次是人物形象的圆整式刻画。和对待民间底层生活图景一样,韩少功对底层人物的观察同样是开放性的,尊重人物自身的逻辑,努力摆脱主观判断的局限。他说,“想得清的写散文,想不清的写小说”[17];他还说:“我想把小说做成一个公园,有很多出口和入口,读者可以从任何一个门口进来,也可以从任何一个门口出去。”[18]事实上他的散文也分为两类:一类是“想得清”的随笔;一类是“想不清”的近似小说的轶事笔记,这一类轶事笔记也可以当小说来看待。韩少功笔下诸多生动的人物形象多出自小说以及近似小说的散文之中,也就是说涉及具体的底层现实人事的时候,“韩爹”多半是想不清的。想不清的结果便只能是呈现,是生动的呈现,因此韩少功笔下的人物形象并不“典型”。在谈到《日夜书》的写作时,他说:“写谁和不写谁,重点写什么,肯定受制于作者的思想剪裁,但我尽量写出欧洲批评家们说的‘圆整人物’即多面体的人物,避免标签化。有人说,这会不会造成一种价值判断的模糊?问题是,如果只有面对一堆标签才有判断能力,才不会模糊,那也太弱智了”,“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全息体’,隐藏着社会的多种基因。”[19]可以说,汨罗生活为韩少功这样的文学认知作了扎实的注脚,也为这种文学认知的实践,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虽然早期作品中的汨罗人物,像月兰、丙崽也有着丰富的复杂的一面,但作者的主观意图还是非常清晰的,汨罗生活以后文字中的诸多身边小人物,则更加切近生活的真实,凸显出其自身的复杂逻辑。对《山南水北》一书《意见领袖》中的绪非爹而言,整天游手好闲却时刻关心国际时事;说话幽默风趣又不免海阔天空不着边际;个人生活优裕却不满现实生活:绪非爹算一个什么样的典型呢?绪非爹只是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生动可爱的真实地生活在乡下的“准乡下人”。
尊重生活自身的复杂逻辑,最终会体现在文体形式上的随物赋形。韩少功是一个有着文体自觉的作家,但其前提是坚信“修辞立其诚”的基本法则。如果说知青写作、寻根写作的韩少功在文体上以小说为主,海南以后一段时间主要以思想随笔为主的话,汨罗以后,韩少功的写作在文体上则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不是说韩少功不再重视文体,而恰恰相反,在文体上他更加贴近他所要表达的内容和对象,体现为各种文体形式的自由打通。在谈到文体形式时,他说:“我很愿意尝试形式感,包括对报表、词典、家谱、应用文乃至印刷空白动动脑筋,包括对新闻或者神话打打主意,但我也相信任何文体、风格、技法都不是灵丹妙药”,“好的形式感,应该是从特定生活感受中孵化出来的,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是有根据、有道理、有特定意蕴的”[20]。在汨罗定居,他找到了一种更为敞开的生活方式,体验到更为丰富的生活质地,在文体上则显得更为自由通达。如果说,在文体形式上的通达自在,《马桥词典》算是一次偶遇的话,乡居以后的创作,韩少功在文体上的自由则成为一种常态:就长篇小说而言,《暗示》以评论式的方式寻求语言之外的具象,以语言挑战语言,连韩少功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体的文本,“说实话,我也对这本书(《暗示》)的体裁定位十分困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21];《日夜书》则将传统小说与回忆性散文、思想性随笔、超现实主义的先锋试验融为一体,韩少功自己也说,“写这本书,我有时当作严格的回忆录来写,尽量接近生活原态,不回避边边角角、枝枝蔓蔓、缺胳膊少腿。有时就当作梦境来写,亦幻亦真,哪怕有点晕晕的时空”[22];《修改过程》更是一个以“元小说”的方式将小说写成一个永远无法定稿的文本,修改是写作过程,修改过程的文本痕迹是文本构成,修改过程也是人生的过程。在这里,“元小说”并不是一种形式的实验,而是生活本身的逻辑,也是“韩爹”和他的乡民的逻辑。至于散文,韩少功总是在遵循生活逻辑的基础上不拘一格,《山南水北》是在作者乡居汨罗的笔记的基础上形成的,已经是小说、散文、随感、报告、新闻无法分辨了;《长岭记》则是对五十年前残存的近乎“破碎陶片”的知青日记进行“清理、拼接、修补”[23]的特殊文本,清理、拼接、修补的痕迹本身构成文本的一部分,传达出极为丰富的信息容量。这两个散文文本在韩少功的创作中的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韩少功汨罗生活模式的文学意义绝不限于韩少功的个人创作,还在于其对周围的文学影响,可以说,因为韩少功的到来,在汨罗形成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文学生态,活跃了汨罗本土的文学氛围,形成了一个被称为汨罗江流域的作家群[24]。这种影响首先体现为本地人对本土文化的自信,这种自信是进入文学书写的前提。韩少功对汨罗的书写,让汨罗人真正开始认识自我,从而逐渐形成文化上的自信。即使是非文化人,他们也会自觉地阅读韩少功的作品,对韩少功笔下的人事进行对号入座的讨论、争辩,甚至从这里走出去的知青韩少功本人也成为周边村民“消费萨达姆、卡扎非、美国飓风、台湾选举这些遥远的人和事的同时……最重要的消费对象”[25]。至于这里的写作者,更是像走自己亲戚一样频繁造访韩少功的梓园,和他聊天,看他读的书,关注韩少功的汨罗叙事,增强了表现身边生活的信心。其次体现为文化、文学素养上的提升。正如前面所说,韩少功每次到汨罗乡居,都乐意于参与当地的各类文化文学活动,他把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传达给学生、教师、干部和文学写作者。汨罗江流域作家群的创作几乎都得到过韩少功的指点、提携[26]。韩少功对汨罗江作家群的影响,最大的还是其知行合一的生活态度:深入底层,尊重生活自身的逻辑,保持开阔的视野。汨罗江流域作家群的写作,因此被定性为“基层写作”[27]。
当然,韩少功汨罗定居的意义远不止于汨罗文学。作家黄灯说,韩少功的回归是知识界的一次重大事件,“这种行为接通了一种伟大的传统,在屈原之后,韩少功是这片古老而又贫瘠土地上最为重要的文化和心灵事件。两千多年后,汨罗人竟然在最喧嚣、最浮躁、最功利的时代,迎来了一位清醒的思考者和坚守者”,他是属于汨罗的,但他笔下的汨罗是属于世界的,“韩少功将乡土中国一个普通地名赋予了一种超越性的意义”[28]。在这里,我还要补充的是,作家韩少功的汨罗生活模式本身,就是当下社会结构、知识类型发生转变环境下文学生态最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注释:
[1]单正平:《韩少功研究资料·序》,廖述务:《韩少功研究资料(增补本)》,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页。
[2]参见漆彦忠:《宅基地的符号性与宅基地退出中的乡土惯习——以已购房农民为例》,《长白学刊》2020年第1期。
[3]韩少功:《山南水北》,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312页。
[4]韩少功、王樽:《穿行在海岛和山乡之间——答〈深圳商报〉记者、评论家王樽》,韩少功:《进步的回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03页。
[5]韩少功:《山南水北》,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36页。
[6]廖述务:《韩少功文学年谱》,《韩少功研究资料(增补本)》,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6页。
[7]武新军、王松峰:《韩少功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80页。
[8]武新军、王松峰:《韩少功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68页。
[9]韩少功《山南水北》里专门有一篇《瓜菜》,瓜菜外交指乡村农妇之间一种相互信任、相互帮助的友好关系。
[10]黄灯:《隔壁村的韩少功》,韩少功:《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09页。
[11]据韩少功当插队知青时当地与之过从甚密的农民回忆,那时的韩少功长得文文静静,有些腼腆,像个女孩子,大家都叫他的小名“韩花”。
[12]韩少功、王雪瑛:《直面人类精神的难题——答〈文学报〉记者王雪瑛》,韩少功:《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19~320页。
[13]单正平:《韩少功研究资料·序》,廖述务:《韩少功研究资料(增补本)》,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页。
[14]韩少功:《人情超级大国》,《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7页。
[15]参见武新军、王松峰:《韩少功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61页。
[16]韩少功:《韩少功访谈》,《南方都市报》2003年4月25日。
[17]武新军、王松峰:《韩少功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80页。
[18]韩少功、王尧:《韩少功王尧对话录》,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29页。
[19]韩少功、王雪瑛:《直面人类精神的难题——答〈文学报〉记者王雪瑛》,韩少功:《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4~335页。
[20]韩少功、王雪瑛:《直面人类精神的难题——答〈文学报〉记者王雪瑛》,韩少功:《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41页。
[21]张均、韩少功:《用语言挑战语言——韩少功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6期。
[22]韩少功、王雪瑛:《直面人类精神的难题——答〈文学报〉记者王雪瑛》,韩少功:《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7页。
[23]韩少功:《长岭记》,《人生忽然》,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60页。
[24]参见杨厚均:《新世纪以来汨罗江作家群的形成及创作特征》,《南方文学评论》2021年第2辑,第136~147页。
[25]黄灯:《隔壁村的韩少功》,韩少功:《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01期。
[26]2021年汨罗市作家协会编了一本内部资料《到对岸去》,收录了韩少功关于自己与汨罗作家、汨罗生活的5篇回忆文字以及甘征文、胡锡龙、廖宗亮、黄灯、舒文治、潘少东、蒋人瑞、魏建华、逆舟、吴尚平10位汨罗作家关于各自与韩少功交往的文字,是研究韩少功与汨罗作家的第一手资料。但这些汨罗作家只限于汨罗市行政区域内的作家,事实上,韩少功居住的周边区域还包括平江县、岳阳县和屈原行政管理区,韩少功与这些区域的不少作家都有往来。
[27]参见刘起林:《“汨罗六蛟龙”:基层写作中脱颖而出的小说创作群体》,《湘江文艺》2020年第5期。
[28]黄灯:《隔壁村的韩少功》,韩少功:《态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