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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中国文艺中的“静”境象

2023-03-14

贺州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寒江空山营造

侯 艳

(贺州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贺州 542899)

在中国,“静寂”“空寂”“宁静”“清静”“闲静”等与“静”相关的美学思想广为中国文艺所接受,并广泛渗透到文化与生活的各个层面。 宗白华于《美学与意境》中曾不仅指出中国艺术背后的“静寂”,提出中国艺术动与静的辩证法,更把“静”作为中国艺术最高层次的美学追求和终极归宿[1]214。“静”美可谓是中国文化的基础性审美概念之一,亦是中国文艺的审美理想境界之一。 本文主要通过对中国哲学“静”观念影响下的中国文艺“静”境之特质和营造、“静”境的两种形态和与之相应的两大意象以及“静”境与“淡”美之关系的探讨,以窥中国文艺“静”境象中所深藏的中国文艺精神之一二。

一、“静”与“静”境

《说文》释“静”曰:“审也。 从青争声。 疾郢切。”段玉裁注云:“静,审也。”指出“静”之义为明审也。 然而“静”不仅有“明审”之义项,古文献中其“安静”“宁静” 之义项更是大量存在①。 且与“静”相通假的众多文字如“靖”“铮”亦皆有“安静”“平静”之义,与之相通假的“清”字除“纯洁、清明”之义外,亦有“安静”之义②。 而据《常用汉字意义源流字典》《汉字源流字典》 两本辞书关于“静”之语义源流的表述可知,“静”之义项主要有六项③,其中由“安静、寂静”引申出的“恬淡、安详、平和”和“沉静,精神贯注专一,道家的修炼境界”等义项的文化内涵成为构建“静”意境的逻辑起点和所遵循的基本原则。

中国文化尚“静”,“静”是中国哲学中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概念。 就儒家而言,“静”与“仁”与“君子”密切关联。《论语·雍也》中孔子以“静”形容仁者[2]526,认为作为与“动”相对的“静”,具有比“动”更高的地位④,并代表积极向上的一面,它是礼乐文化中稳重、安宁与祥和的代名词。 而作为君子,应该具有的品性乃“文质彬彬”“泰而不骄”“不忧不惧”“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简言之即文静、沉着、平静,淡和,而君子之“仁义”志向亦应该是沉静坚定的。 在孔子这里,“静”的境界是以“仁”为核心,以“和”为理想的。 而后《大学》亦深刻地论述了“静”与“止”“安”“定”“虑”“得”的关系[3]3,就儒家而言,“静”是达成一切目标诸如仁、义、礼、智、和的必要前提。 而荀子更进一步以“心”解“静”,认为“心”以“道”为基础,并可以解道[4]456。“心”解道的方法是“虚壹而静”,是以“心静”即可全神贯注,即可达“大清明”之极致境界,如此即可知“道”[4]457。“大清明”之境界,即内心澄明之精神境界,“心静”即平静淡和之心,即“平淡”之“心”,是以“静”境的营造与构建不可避免地围绕“心静”而进行。 而就道家而言,老子以“道”解“静”,认为“道”之实质即虚与静,提出“致虚极,守静笃”之观点,“虚”“静”即一种空明澄静的心境。 而“虚”蕴涵之能量是无穷尽的,山谷幽远深邃,深不可测,是以老子以“谷”形容“虚”,其云:“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六章)。 以山谷之“虚”喻道“虚”之特征,以“旷兮其若谷”(《老子》十五章)形容得“道”之人,他们为人处世就如空旷的山谷一样,开阔大度,能够包含一切,所谓“虚怀若谷”。 以“谷”形容“虚”,而“虚”用到人生方面,就具有了“藏”的特性,具体表现在“静”意境的营造与建构上,即与“空”“隐”“无”有了密切关联。 老子还强调“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老子》二十六章),重视以“静”制约“躁”,“躁胜寒,静胜热。 清静为天下正”。“躁”与“寒”,“热”与“静”相对立,如此,构建和营造“静”意境与“寒”“冷”“清”就有了密切的关联。 而庄子更进一步以“虚”解“静”,他认为虚静、恬淡、无为乃是天地万物的本原[5]142。所谓“至道”便是要“澡雪而精神”“涤除玄览”,达到心灵清静与精神的绝对自由。 而心灵得以清静,则须“心斋”“坐忘”,无功、无名、无己,达到物我两忘,天地人合为一体,如此便可保持心灵之宁静, 进而达心灵之逍遥自由, 复归素、朴、真之生命本源即“道”之根本。 是以“静”境的营造与“素心”“忘”“自适”等亦密切关联。 而佛教更是追求“静”之境界,佛教讲究平常心是道,俗谛即真谛,追求“无我、无心,无寂浩瀚,物我两忘”的心境。 是以“无心”“空寂”也就成了“静”境所要达到的极致境界。

在儒释道关于“静”之观念影响下,中国文人有很多关于“静”的论述,其中苏轼关于“静”的论述最具代表性且影响深远。 苏轼指出,诗妙与否,关键在于是否“空”“静”,唯静才呈现事物之变化与动态,唯心若高斋,疏瀹五脏,才可统摄万物,所谓“有”自“无”生⑤。 在苏子看来,只有创作主体之心静且空,才有可能臻于艺术最高之境,是以“空”“静”,不仅是最佳最适宜的创作状态,亦是构建艺术最妙之意境。 中国诗文中有大量关于“静”的描述。如云:“静胜则心安,安久虚灵府。虚极发明灵, 洞彻无不睹。 ”(晁迥《静深生四妙辞》);“心清无外事, 静极是真源”(释斯植《道宫》);“群动本皆静,万有体恒空”(释文珦《仙佛辞》;“性须澄似水, 心欲静如山”(孙不二《养丹》);“遥知静者忘声色,满屋清风未觉贫”(倪瓒《居竹轩》);等等。“静”的关键是“心”,围绕“心”,心安、心清、心闲、心寂,皆可达到“心静”,“静”与“虚”“寒”“冷”“忘”“无”“空”“闲”“寂”“远”“幽”“深”等概念关系密切,而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中具闹,闹中显静,是营造“静”之境的重要手段。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心静即性淡,是以对“静”之境的构建与营造某种程度上即是他们对“淡”之境的重要体现,一为“冷淡”,即空寂;一为“恬淡”,即宁静。 也就是说,尽管儒、道、佛三家之“静”,各有不同⑥,但他们主张的“静”美,皆乃一种空寂之美、安宁之美、清幽之美。 是以最能体现中国文艺“静”境的意境主要有“空寂”之境与“宁静”之境。

二、空寂:寒江独钓

“空寂”之“寂”本义为无音之静,是以“空寂”之意境最能体现“无”之境界,其有两大特征,一为审美主体忘掉自我,超越自我,即无物我。 二为审美呈现方式乃现空寂之心于物态之中。 钱钟书《谈艺录》中指出唐诗中“空寂”之作的特点即“现心境于物态之中”,此“心境”,即指空寂之心⑦。 钱钟书指出“空寂”之境呈现方式的同时,亦指出“空寂” 之境在唐代文学与艺术中已经营造且有很多经典。 唐代营造“空寂”之境最具代表性的文人乃柳宗元、常建和王维。 其中王维《辋川集》中众多山水绝句营造的空灵寂静之意境,被称赞为“幽淡已极,却饶远韵”(李锳《诗法易简录》),尤其《鹿柴》《竹里馆》“尤为色籁俱清,读之肺腑若洗”(黄叔灿《唐诗笺注》),人心极空,景色极幽,意境极静, 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清幽空静。《辛夷坞》更是极尽闲静空寂之趣,被胡应麟赞为“五言绝之入禅者”。 通过空寂之意境的营造,王维将悠远寂静、离尘绝俗的山林写入《辋川集》中,于闲静空寂中透着平和淡泊情志,而平淡中又伴随着精致。 王维《辋川集》对于“空寂”之境的营造方式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文人对于“静”境的营造,他们有很多与王维诗“空寂”之境相类的诗词。 如其中出现频次最多的是“空山”,梅尧臣诗云:

空山旧径绿苔满,古寺斋盂白薤蒸。 暑雨坐中飞漠漠,野泉林外落层层。 从来胜绝皆离俗,未有幽深不属僧。 唯爱溪头一寻水,莫闻流浪莫闻澄。(《次韵和吴季野题岳上人澄心亭》)

阴壁流暗泉,古苔长自好。 不改春与秋,何如路傍草。空山正幽蔼,净绿无人扫。(《拟水西寺东峰亭九咏》其五)

第一首诗以“绿”“白”两种冷色调营造清淡素雅之画面,“漠漠”营造出淡远,“层层”营造出深远,通过“空山”的幽深空寂之“静”美,传达出一种高远绝俗的淡泊情志。 第二首诗依旧以“幽蔼”“净绿”之冷色调营造“空山”之“空”“寂”“静”境,但是在空寂中清泉自流,古苔自长,颇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道无不在”的意趣,整个世界就如清泉、古苔一样,自生自灭,自在自为地演化着,没有激动,没有哀乐,闲静而空寂,从容而淡然。 梅公非常喜欢营造这种空山水流花开之“空寂”之境,以至于欧阳修戏称其:“空山流水空流花,飘然已去凌青霞”(欧阳修《太白戏圣俞》),生动形象地指出其“空寂”之境所传达出的淡泊超然之逸气。 而欧阳修本人亦喜描绘“空山流水空流花”之景象,如其《又行次作》《寄圣俞》两首诗歌中“苍”“碧”“绿“青”等冷色调营造出“空寂”之境,透露出内心的空无寂静,更是以动写静描绘了“空寂”之趣以表归隐与相忘于山野的自适淡泊情怀⑧。 又如苏轼《行香子·与泗守过南山晚归作》与陆游《步至湖上寓小舟还舍五首》其四诗中,苏轼宴坐空山,和风弄袖,香雾萦鬟,酒酣谈笑,北望平川,野水荒湾,白云长桥,飞鸿落照,“空寂”中颇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自适潇洒;陆游更是于“空寂”中闲寄渔竿,闲静自在,以至于两人皆忘记了时间,皆于灯火阑珊才归去。 两首诗以“忘”写“空寂”,呈现出一种“忘我”“忘物”“物我两忘”的空寂闲静之美⑨。 就中国文人而言,他们现“空寂”之心于“空山”之中,彰显着他们对“静”与“淡”的审美追求。 如云:“晚境长为客,空山不见人”(杨奂《宿南石桥》);“溪风萧萧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耶律楚材《过阴山和人韵》其一);“归来山中自闭门, 落花片片馀空山”(熊鉌《春光叹》),空山“空寂”,而“空山弄明月”“闲眠空山石枕头”则是他们最惬意的追求。 其他如“空谷”,周权《幽居》诗云:

索居简人事,与世意罕投。 柴荆已就理,岁功念西畴。 落落鸡犬墟,隐隐渔樵洲。 啸傲一壶绿,聊复写我忧。及辰寓冲赏,独策还经丘。向夕山景霁,延瞩明川流。 白云息空谷,归鸟鸣林幽。 人生亦委化,汲汲将焉求。

幽居之地落落鸡犬声,隐隐渔樵声,柴荆田畴、夕山川流,空谷白云悠悠,归鸟自由飞翔鸣叫,一切皆空寂静谧。“九天飞瑶华,千树洒香雪。空谷寂无人,相看两清绝”(周巽《以露雾风烟月晴雨江山雪为题咏梅十首》其十),如空谷梅花般高洁绝尘是他们追求的人格理想,而“天上白云满空谷,树下三间两间屋”(张天英《题玉山中所藏赵千里画金碧山水图》)则是他们追求的“桃花源”。 又如“空林”,或空林落日,木叶流水,如云“空林落日西风急,红叶无诗水自流”(武衍《次平小景》);或柴扉常掩,空林炊烟,如云“桑麻穷巷扉常掩,烟火空林黍自炊”(许元发《春日田园杂兴》),皆一片空寂静穆。 再如“空寂”,“空寂远尘机”“禅心久空寂”“万法本空寂”“空寂湛禅悦”“心心印空寂”等诗句俯拾皆是,如云:“寝殿无人空寂寂,满窗唯有月虚明”(释子淳《颂古一○一首》其二十一)描绘寝殿之空寂;“煖日浮烟翠欲消,四山空寂境萧条”(朱希晦《次回峰韵》),描绘山之空寂;“闲人无所管,扶藜散幽步。 古路绝游尘,霜林叶自雨。 坐石听流泉,颇得空寂趣”(释文珦《游兴》),描述出游之所空寂,真可谓“一片虚凝,万境空寂”(释心月《须菩提赞》其二)。 透过“空寂”之境,展现出文人的“空寂”之心,呈现他们平和淡泊的情志。 他们继承了王维“空寂”之境的营造方式,喜欢采用冷色彩及其物象,营造清雅幽静之氛围,亦喜欢以动写静,以喧衬静,以有写无,动静相融,喧静相衬,有声无声相交,营造闲静而空寂之境。 或以动写静,如:“筼筜脱箨已穿林,袅露搓烟藓径深。 宴坐蒲团空寂处,一声啼鸟故相侵”(李光《次韵康守通幽亭三绝》其一),“不眠行绕石池吟,月色如银夜正深。 山路无风枯叶静,时闻露滴响空林”(王镃《月夜》),一声鸟啼更显通幽亭之空寂,连枯叶露滴的声音都能不时地听到, 更是衬出山林之空寂。“水雾蒙蒙晓望平,悠然驱马独吟行。 烟岚明灭川霞上,凌乱空山百鸟惊”(欧阳修《与谢三学士唱和八首·和龙门晓望》),人马经过,鸟皆被惊起,可见山空而寂静。 或有声无声相交,如“夜闻三人笑语言,羽衣著屐响空山”(苏轼《李公择求黄鹤楼诗,因记旧所闻于冯当世者》),“夜久山空寂, 唯闻绕砌泉”(释德洪《读瑜伽论》),皆写夜之静,但前者屐响满空山,以有声衬无声之“空寂”,后者唯闻泉水声,以无声衬有声,更显空寂;“小语辄响答,空山白云惊”(苏轼《碧落洞》),连小声说话,都可以惊动白云,何等空寂。 或以静写寂,如“万株相倚郁苍苍,一鸟不鸣空寂寂”(丘处机《自金山至阴山纪行》),“夜静空山人语寂,一窗风雪打吟灯”(尹廷高《山中雪夜》),“山空寂无人, 鸟啼花不言”(释德洪《次韵游南岳题石桥》)。 或动静结合,如:“隔户蜻蜓空寂寂,绕栏蝴蝶故忙忙”(李士瞻《问李则平宪副乞花》)。 或以喧衬静,如:“野水飞云薄,空林噪雀繁”(秦观《次韵安州晚行寄传师》)。

然而,“空寂” 之境营造, 并不仅限于“空”“无”“寂”,文人们更注重突出的是“空寂”意境中的“冷淡”之美,最直观的表现是对“空寂”之境的“寒”“冷”的突出。 空山、空谷、空林中“寒声”“寒月”“寒塘”“冷蕊”“残冰”“寒风”“寒雪”“寒水”“寒瀑”“寒泉”“寒气”“寒烟”“凉月”“寒雀” 等等皆带着一股冷寂、冷静之气。 如云:“寒声满空谷,暝色下高楼”(刘敞《听钟》);“清音映空谷,潜波涣寒塘”(吕同老《九锁山十咏·丹泉》);“远山衔落日,空谷响残冰”(左纬《送齐上人游方》);“冷蕊依然在空谷,何人重傍少陵檐”(周紫芝《次韵道卿梅花长句》);“空谷天寒雪如堵,短篷载酒沧江浦”(乃贤《题崇真宫陈练师壁间竹梅邀倪仲恺同赋》);“空林日短归鸦早,远水寒多雁到迟”(张弋《寄苏希亮》);“寒飙吟空林,白日下重巘”(晁补之《次韵苏公和南新道中诗二首》其一);“空林聚寒雀, 疑已作春声”(欧阳修《行至椹涧作》);“空林生逸响,飞溜落寒泓”(王庭圭《清音亭》);“泱泱寒流底处寻, 但传幽响出空林”(张翥《听泉》);“空林无风万籁寂,长啸一声山月寒”(赵孟頫《题孙登长啸图》);“空林月落大如盘,鸡犬无声晓气寒”(虞集《中秋前偶赋四首》其二);“远峤寒烟合,空林夕照低”(善学《宿晚村》);“空林有影连山远, 流水无声带雁寒”(东南仲《题水村图》),等等。 空林寒木,空谷寒水,空山寒月,“空寂”之境的空山、空谷、空林可谓一片寒气。 此外,“空寂”之意境不仅透出一股“寒”“冷”之气,还透出一股“荒”“野”之气。 如云:“劲云翔空林,积雨荒茂草”(刘敞《寄贡弟》);“青石久埋没,荒烟起空林”(曾巩《蔡洲》);“共踏空林月,来寻野渡船”(朱熹《知郡傅丈载酒幞被过熹于九日山夜泛小舟弄月剧饮二首》其二);“田园向野水,樵采语空林。 ”(林逋《西村晚泊》);“空林春采葚,荒垄秋种稗”(陆游《东斋杂书十二首》 其二);“空林人语寂,野鸟时啁啾”(陈造《隐静道中》);“看林延野色,卧日只空林”(陈天麟《过双梅草堂》);“惊飚击旷野, 余响入空林”(欧阳修《酬圣俞朔风见寄》),等等。 空林中草是荒草,烟是荒烟,水是野水,垄是荒垄,鸟是野鸟,就连看到苍翠葱郁之林色亦是野色,而旷野与空林,更是营造出浓郁之“荒”“野”气息。 然而置身其中,他们却常常“杖藜随意傍江行”(沈右《叔方先生过咏归亭二首》其二);“自启轩窗煎越茶”(刘敞《雪中诣相国寺》);“薄暮有遥棹,欸乃清溪深”(周权《清溪深》);“徘徊澹忘归,空林明远烧”(于石《晚步》);“静话看晴晓, 联联过晚冈”(赵湘《天台香柏峰会思上人》),自适自在,闲静恬淡,甚至是一派“空林鸟雀喧,村巷牛羊窄。 童子候檐楹,喜此扣门客”(李石《次蒲尉韵》)的温馨静谧之景象。 从中一方面可见“空寂”之境呈现出的巨大张力,另一方面亦可见“空寂”之境的一个更为重要的特征,即更倾向于对柳宗元《江雪》之意境的审美追求,喜欢营造荒寒之境来展现“静”境。

荒寒之境的营造是中国诗词与绘画艺术的重要特征⑩。 陶文鹏曾阐述了荒寒之境的美学特征、造境意象,并明确地指出了“荒寒”之境与“空寂”之静境的关系⑪。 是以可知“荒寒”是“空寂”之静境的重要营造的意境之一,而“钓荒寒”即“寒江独钓”或“钓寒江”则是“空寂”之静境的重要艺术表现手段,尤其能体现中国文艺对“静”美之追求。 诗词曲中“钓寒江”意象重点突出“寒”。 洪适《生查子》(其十三)词云:

腊月到盘洲,寒重层冰结。 试去探梅花,休把南枝折。顷刻暗同云,不觉红炉热。 隐隐绿蓑翁,独钓寒江雪。

室外之水汽皆凝结成了层层冰块,室内之红炉亦皆感觉不到热气,可谓严寒至极,但依旧独钓寒江。 所不同的是渔父的蓑衣并未被白雪覆盖,透出隐约之“绿”,绿蓑衣、白雪加之梅花绽放,幽峭雅逸之情趣跃然纸上。“独钓寒江”意象,更多的是透过“寒”营造“空寂”之静,重在展现心之空寂,即空静乃至寂静,而非心之孤寂,即孤独寂寞。 如云:“清垂寒江钓,静折空岩竹”(史浩《次韵洪景卢雪》),“钓寒江”衬出静;“寒江独钓去还来。 机静应无鸥鸟猜。 冰柱折,雪梅开。 坐拥羊裘月未回”(周巽《渔歌子》其四),“钓寒江”其实是心静的体现,可达鸥鹭忘机之境。 是以“寒江独钓”大多呈现“萧条淡泊”“闲和严静”之意趣。 如赵长卿《浣溪沙·赋梅》词云:

雪压前村曲径迷。 万山寒立玉参差。 孤舟独钓一蓑归。别坞时听风折竹,断桥闲看水流澌。 一枝冻蕊出疏篱。

此词描绘了一幅极其动人的渔父踏雪渔钓归来图,村落、竹坞、断桥、曲径、冷梅、寒雪等意象组合,极尽空寂,渔父空寂之心与白雪世界同一,了无杂质,呈现出一种为文人士大夫所向往的澄怀观物、闲静淡远的生活境界。 又如李纲《望江南》词曰:

江上雪,独立钓渔翁。 箬笠但闻冰散响,蓑衣时振玉花空。 图画若为工。云水暮,归去远烟中。茅舍竹篱依小屿,缩鳊圆鲫入轻笼。欢笑有儿童。

此词描绘的是一种温馨清静的安逸生活,其“寒江独钓”意象,没有柳氏“寒江独钓”的悲苦孤独,“箬笠但闻冰散响,蓑衣时振玉花空”带着一种冰清玉洁的美感。“垂钓归去之后的欢快情形,也给这孤清的雪钓加上了温暖的色彩”[6]45。 可以看到,“寒江独钓”更突出“寒”之雪景,但其雪景尽管严寒逼人却颇富情趣。 如云:“我志不在鱼,独把寒江钓。 却笑剡中人,空回雪中棹”(胡奎《题寒江独钓》);“寒江独钓焉往,剡溪高兴久空。 欲识梅花自色, 小须雪霁开篷”(陈杰《赠雪篷相士》)。“寒江独钓”既有王子猷的尽情尽兴之乐,又有严子陵之自适与张翰之淡泊, 而独钓寒江,同时赏梅赏雪,这种尽情尽兴之自适潇洒而又清绝超然之生活情趣,平淡而又雅致清绝。 它在“寒江独钓”意象的诗词中非常普遍,又如叶颙诗:

潇散两眉厖,疏狂似老庞。 惯游裁菊圃,长坐读书窗。 渔笛闲中弄,僧钟醉里撞。 兴来陪夜月,孤艇钓寒江。(《闲情二首》其一)

“寒江独钓” 伴随着清脆、 悠远的笛声和钟声,菊圃、书窗、明月、沧浪,心“空寂”而悠然自在。 此外,从“钓寒江”意象诗歌中的众多“题寒江独钓图”诗可知,中国绘画更喜营造荒寒之境⑫。江天暮雪、雪景寒林、寒江独钓皆是他们所喜绘画的景象。 如范宽《雪景寒林图》,深谷寒柯、板桥寒泉、古木疏林、萧寺掩映,犹如柳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荒寒景象,静谧而深远,一派清凉世界。 又如牧溪《潇湘八景图》之一的“江天暮雪”之景象,寒雪群山、沧波远空、野渡无人、孤舟横岸,皆给人一种清、冷、荒、寒的空寂之感。 而关于“寒江独钓”,著名的有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一只小船漂于空旷之江面上,一位老翁独坐船上垂钓,空旷无边的江面突出渔翁之“独”,气氛孤寒萧散、意境空寂缥缈。 时人对马远《寒江独钓图》多有题诗,其中萨都剌《马翰林寒江钓雪图》描绘得最为详尽:

天寒日短乌鸦啼,江空野阔黄云低。 村南村北人迹断,山后山前玉树迷。 歌楼酒香金帐暖,岂知篷底鱼羹饭。 一丝天地柳花春,万顷烟波莲叶晚。风流不数王子猷,清兴不减山阴舟。人间富贵草头露,桐江何处寻羊裘。 还君此画三叹息,如此江湖归未得。 洗鱼煮酒卷孤篷,江上云山好晴色。

诗歌用王子猷“雪夜访戴”典,“兴起而至,兴尽而归”,将马远《寒江独钓图》之荒寒空寂而又自适潇洒,清寒平淡而又清绝超然之生活情趣描绘得淋漓尽致。 其他与“寒江独钓”意象相关题材的绘画还有如董源的《密雪渔归图》、王诜的《渔村小雪图》、倪瓒的《渔庄秋霁图》,等等。 王诜《渔村小雪图》用墨明润秀雅,华滋淳厚,画面荒寒清幽,空寂至极。 倪瓒《渔庄秋霁图》湖面宽阔空寂,远处山峦绵延,气象萧索清旷,其画所营造之境界皆是一种“水不流”“花不开”的寂静之境,此寂静近乎时间静止之冷寂,沉默,不动声色,静穆至极。 是以可知中国文艺中的空寂实乃一个清静的世界,驱除尘世之喧嚣,带入幽远清澄以至空明淡泊。 中国文学与艺术所营造空寂之静境,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欲超越尘世、触碰生命本源,对隔绝世俗烟火气息理想境界的审美追求。

三、宁静:归去来兮

除“空寂”之境外,体现“静”境的意境还有“宁静”之境。 如果说“空寂”之境呈现的是冷淡的话,那么“宁静”之境体现的则是恬淡。“空寂”之境更多的是糅合王维之“空”,倾向于柳氏“寒江独钓”的荒寒式自在,而“宁静”之境则更多的是陶渊明“归去来兮”的田园式闲适。 是以“宁静”之境的营造与意象选择大多与陶渊明相关,“桃花源”与“菊篱”以及“菊篱把酒”意象自不必说,“归去来兮”及与其相关的意象运用亦是文人们营造静境的重要艺术手段。

首先,《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之意象被文人们赋予了佛家“莫起分别心”“无念为宗”的平和淡泊之禅意。 如苏轼与黄庭坚就认为“出岫”与“知还”,在于本心、无念以及“自性本来清净”⑬,是以他们的无心之境追求的即是“心净”“心静”。正如慧能所言“知见一切法,心不得染著,是为无念”,正所谓“万境本闲,唯心自闹,一心不生,万法俱息”的禅宗“无念为宗”[7]168。 如元代清欲《归云亭》诗云:

作亭伫归云,云归宛亭亭。 道人本无心,澹与云相应。 夹径树嘉木,沼溪罗翠屏。 人间境逾寂,云白山自青。 看山坐亭上,披云濯清泠。

无心之境,即是“澹”“寂”“清”的“静”“净”之境。 然而,欲“心净”、本心、无念,首先就得“心远”,正如陶氏所言“心远地自偏”,“心远”即是与外界保持心理距离, 使身心如处于僻静之环境中,是以虽身处闹市,却能摆脱车马之喧闹,获得人生的真意。 是以“静”之境能否达“静”“净”,在于心是否能“远”。“心远”即成为营造“宁静”之境的重要手段之一。 如云:“心远气自静,语简意有馀。 ”(张栻《子远使君出守广汉始获倾盖诸官赋诗赠别某广汉人也故末章及之》);“心远境更幽,先生室无垢。 ”(徐自明《华盖仙山院》);“室幽境自闲,心远地愈静”(晁公溯《修竹二首》其一);“地僻尘心远,台高纵目赊”(李兼《山居苦》);“地偏心远人知少,酒熟诗成我自欢”(苏过《次韵任况之见赠》其二);“心远地偏陶令趣……遥遥一叶随鸥鹭。 ”(葛胜仲《渔家傲》其二);“体舒百息匀,心远万虑恬”(虞俦《病后有感作》);“意惬澹无虑,心远聊自娱”(郭奎《题彭克让心远亭》);等等。“心远”由于宁静淡泊、超然世外,是以可回归生命本真,同时,“远”为“游”提供了一个自由的活动空间,而“游”亦于“远”中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自适。 如:

肯为祁山住,晴浮草木春。 溪晴随砚转,心远与鸥亲。 几佐弦歌旧,宁矜硎刃新。 萧规元好在,传语憩棠人。(方岳《送别薛丞》其一)

心远可以与鸥鹭相亲,自由自在。“远”的存在,不是让距离在生命中虚无缥缈、可有可无,而是通过理智地处理距离,使心宁静淡泊,从而让生命获得一种自由的存在。 同时又由于“远”,是以可达“致远”之境。 如此,“心远”之“静”境,于静的追求中实际却蕴含了生生不息之气韵。

然而,“归去来兮”更重要的是“归”。 苏轼《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著色山〉 二首》(其一)诗云:“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指出自然万象之生命节奏和运行轨迹之归旨皆在于“归”。“归”指归家亦指归隐。 是以与家相关的村舍、 茅屋、菊篱、小桥、流水、渔村、野竹、榆柳、田垄、归牛、鸡犬等,就成了营造“归去来兮”之静境的常见意象。 如李光诗:

扁舟重过海边村,野竹侵阶柳映门。 相对小窗宾客散,十年忧患不须论。(《重过横河宿莫氏南轩》)

半亩茅亭倚壁开,中安五寸黑香台。 小窗容膝频招客, 呼出丁香佐一杯。(《戏题林庭植茅亭》)

村落家家社酒香,杂花开尽绿阴凉。 山畦是处田畴美,时有归牛待夕阳。(《行潘峒诸村爱其岩壑之胜田畴之美因成小诗》其二)

柳竹、茅亭、丁香、村落、社酒、绿荫、野花、田畴、归牛、夕阳等意象营造出充满恬静淡远之气息的田园“静”境。 而“结草为庐”如“草堂”“草屋”以及村落(村庄)如“草屋八九间”“远村”“南村”“村落”“村舍” 等意象也成了中国诗画艺术营造“静”之意境而表恬淡情志的重要意象之一。 如巨然《秋山问道图》,简朴的茅舍位于山林之中,邃密的丛树包围着村舍,只有柴门与山径相连。 同时, 密林中的村舍被安置于两山相抱的山谷处,山脚溪畔的唯一小径从前山经过茅舍门口,一直延续至山谷之尽头,最后被山体所遮掩,山谷小径蜿蜒曲折、忽隐忽现地延伸至远方,显出丛树中村舍的“幽”与“远”。简朴的茅舍、幽远的山径,营造出远离尘世、淡泊宁静的“静”之境。 其他如董源《溪岸图》、夏圭《梧竹溪堂图》、乔仲常《后赤壁赋图》等绘画中的“草庐茅舍”,皆不仅具有归家之意味更具归隐意味, 成为营造宁静淡泊之“静”境的“点睛”之笔。又如王诜《渔村小雪图》,被竹篱包围、柳林遮掩的渔村,简约的屋舍,安宁静谧。渔舍安置于以湖面为中心的四周群山环抱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宛如世外桃源,而雄壮恢宏的山川气势与恬淡宁静之气息相互交融,儒家山水情怀平添出道释的超然出尘,被赞誉为“游意淡泊心清凉”之画作[8]133。 再如南宋李姓画家的《潇湘卧游图》中的屋舍之间的空地上有若干村野耕夫,或荷锄而归,或门前两两对语、作揖,一片恬淡、清静、无拘无束的村落生活场景,与陶氏“草屋八九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村落意象相类,恬淡宁静。而在诗词中这种恬淡宁静之境更是举不胜举。如马致远《寿阳曲·远浦帆归》,小镇、水村、夕阳、归舟、酒旗、江水、渔船、渔桨、渔歌,既充斥着归家的轻松与喜悦,又呈现出一片恬淡宁静。 其他如:

新苗未没鹤,老叶方翳蝉。 绿渠浸麻水,白板烧松烟。 笑窥有红颊,醉卧皆华颠。 家家机杼鸣,树树梨枣悬。野无佩犊子,府有骑鹤仙。观风峤南使,出相山东贤。 渡江吊狠石,过岭酌贪泉。 与君步徙倚,望彼修连娟。 愿及南枝谢,早随北雁翩。归来春酒熟,共看山樱然。(苏轼《次韵苏伯固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

宿雨乍开霁,新旸倏飞升。 峤南瘴毒地,乃尔气候清。 束装遵陆途,夹道松林青。 我家大江南,及此归有程。山禽亦为喜,林间啭新声。况复抵衡宇,童稚欢相迎。 入室酒盈樽,聊以慰平生。 已矣勿复道,晚节师渊明。 (李纲《自河源陆行如循梅雨齐天气颇佳偶成古风》)

两位诗人皆贬谪岭南, 苏子诗通过新苗、野鹤、春蝉、绿渠、松烟、农家、机杼、梨枣、牛犊、贪泉、岭梅、北雁、春酒、春山等富于自然悠闲气息的意象,描绘了岭南田园安宁恬静的景象,置身其中悠然自得, 以至进入物我皆忘的人生境界。 李纲诗则通过描绘岭南宿雨开霁、气候清新、青松夹道、山鸟新啭等清新的山水景象及稚童欢迎、 适性饮酒的归家恬静温馨场面来表隐逸之意念与超脱之情怀[9]172。 由此可见,“归去来”情怀不仅仅至于归朝、归家,另一层深意即归隐山林、田园。而“草庐茅舍”“结草为庐”等与“归”相关的意象,就文人而言,实际即隐逸文化之符号。 他们通过隐逸山林的“茅舍”“草屋”“草堂”和归隐田园“草屋八九间”的“村墟”“山庄”“远村”等等意象,营造出“归去来兮”的山林、田园式恬淡宁静之静境,将宁静之心现于“草庐”“茅舍”“山庄”“村墟”“田垄”“野花”“田畴”“归牛”“夕阳” 等物象之中, 人之性灵与山水田园之精神互为表里,一起糅合成意蕴丰富的“静”境之美。

四、“静”境与“淡”美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静”与“淡”有着密切的关系,是以在“静”之境界营造中,空寂之静与宁静之静常常是相互缠绕纠结在一起的。“静”境常常借“空寂”与“宁静”的观照摹写来寄寓闲适淡远的情趣,“大音希声”的境界是它追求的最高境界,以忘机恬淡之心投射为山水清晖、田园幽境中的自适之趣是它着力体现的趣味。 是以“静”境的具体呈现,即在于以“空寂”“宁静”书写闲心或忘机, 表其淡泊超脱之情志或淡远自适之情趣。如“高闲不与时俗侵,寂静岂唯鱼鸟乐”(梅尧臣《寄题千步院兼示上人》);“静泛苕溪月, 闲尝顾渚春”(黄庭坚《送莫郎中致仕归湖州》);“静对煎茶灶, 闲疏洗药泉”(《戏作绝句以唐人句终之二首》 其二);“山空流水上, 海静寸灯明”(苏辙《病愈二首》 其二);“白水照茅屋, 清风生稻花”(梅尧臣《田家四时》);“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苏轼《阳关曲·中秋月》);等等。 这些清词闲句,写出了诗人们内心的宁静淡泊。 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元好问的“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颍亭留别》)⑭。“淡淡”乃“澹澹”,水波动荡貌。悠悠,悠闲自在貌。白鸟,指鸥、鹭等素羽水鸟。 古人常以鸥鹭为盟、白鸟忘机,表淡泊隐居、忘怀世事之情志⑮。“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九山高峻青郁,不俯尘俗,清冽的河水静静流淌,微风偶尔略过,水面泛起淡淡细纹,素羽鸟儿悠闲自在地于天空缓缓飞翔,轻轻滑落在长满水草的水渚。“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闲暇,指从容舒缓而不急迫,物态闲暇,人归去之心急迫,而外物不因人之急迫改变其闲暇节奏,水波依然澹澹,白鸟仍旧悠悠。 清静悠闲之山水清晖与诗人忘机淡泊之心、崇高峻洁而又淡泊闲静之人格相互融合,可谓景清格高,闲淡有味,王国维《人间词话》称其为“无我之境”[10]4。 末句“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言亭中人融入了平林自然境界,自己与他们一样, 皆属于如画平林之下的平淡、安逸与自由。 峥嵘的远山,烟波浩渺的白水,漠漠平林, 清静境界流贯着冲然淡远之情愫与怀抱,此情愫怀抱大量充斥在描绘清静境界的诗文中。 如倪瓒《九日》 将静与淡相关联⑯,“草木萧萧云更碧,山川漠漠鸟飞还”最具元好问“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之淡味。《淮南子·诠言训》云:“廉而能静,静而能淡”,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冲淡》曰:“素处以默”可“妙机其微”,皆指出“静”包含淡远的含义。 它将幽深远阔的宇宙意识和静淡闲适之生命情调融合起来,此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 白鸟悠悠下”“草木萧萧云更碧,山川漠漠鸟飞还”之静淡的意义。 又如梅尧臣《登许昌城望西湖》诗:

试望许西偏,湖光浸晓烟。 岸痕添宿雨,草色际平田。 夏木阴犹薄,朱荷出未圆。 人闲绿波静,幽鹭插头眠。

将静与闲相关联。“静”乃定,强调内心的静定。 皎然释云:“非如松风不动,林狖未鸣,乃谓意中之静”(《诗式》),指出“静”不止于物静定,还在于人心之静定。“闲”,《说文》释曰“阑也”,引申为无事,闲暇,安静等意。《淮南子·本经训》云:“质真而朴素,闲静而不躁。 ”无事无欲即可从容不迫,即可静定,静定而能观万物而自得、自适。 是以闲、静关联,静境反照出人心之闲适与从容平淡,所谓“闲肆平淡”⑰。 梅尧臣颇多此类“闲肆平淡”之诗,皆透出悠然闲逸的情思和淡泊明净的情致,其《次韵和景彝省闱宿斋二首》(其一)“静来应觉能闲少,人事区区逐日生”更是有一种“迭代物华何足较,古今荣辱岂须惊”的从容淡泊。 再如王安石《长宁僧首》将静、闲与野关联起来⑱。 皎然《诗式》云“情性疏野曰闲”,是以文人们特别热衷于书写野景逸趣。 如王安石《题友人壁》诗云“涧水绕田山影转,野林留日鸟声和”;陆游《初夏闲居八首》(其六)诗“野水枫林久寄家,惯将枯淡作生涯”;刘秉忠《云内道中》诗“远水平芜间野花,寒云淡淡际寒沙”;元好问《仆射陂醉归即事》诗“春波澹澹沙鸟没,野色荒荒烟树平”;等等。 野水、野林、野花、野树、野云、野色、野旷、野蔓、野谷、野调、野春、野禾、野川、野杏等野景静境寄寓了诗人野逸疏淡之情志,所谓“野水中间落,云山西面围。 长歌樵担起,短笛钓船归”(王冕《山中杂兴二十首》其十五)。 而陆游《翠微堂》、释智圆《幽居》写静与幽,将静与动相关联⑲。 一方面,“幽”,有“深”与“静”之含义。 如幽真指幽静纯真的情趣,幽敞指幽静宽敞,幽轩指幽静有窗的小室等等,以幽写静使得静更深一层。 一方面,虚静并非只静,它往往以静求动,“以平如大漠的情怀去拥抱勃郁奔腾的大千”[11]25。 以动写静,可以写出静之广度,以幽写静,可以写出静之深度。“寻深巧被闲云到,破静时闻幽鸟啼”颇有“鸟鸣山更幽”的意味;“古杉秋韵冷,幽径月华深。 窗静猿窥砚,轩闲鹤听琴”颇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静中蕴藏着生命之旋律,动中流动着静谧。 就诗文而言,书写清静境界最佳者莫过于苏轼。 如《前赤壁赋》水天一色之境景与清静澄明之心境相融合,彰显出其超逸绝尘之情志。 苏轼常常将清与淡关联起来,如“飞虫绕耳细而清”以“清”写飞虫之喧噪声,“睡味清且熟”“耿耿清不眠”以“清”写睡意,“列屋闲居清且美”写生活环境之幽静与心态之恬淡,“雨洗东坡月色清, 市人行尽野人行”写月下清景与情怀之脱俗。“清”为水之澄澈貌,“淡”为水之味淡,二者皆建立在对“水”之美学思考上,“清”与“淡”相互重合,得益于“清”的强大派生力与“淡”的广大包容力,是以苏诗大多清劲而恬淡,自然而有清韵。 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两首诗⑳,前首以“无声”写静,“幽人”“独吟”写情志清高洁静而淡泊;后首以“无人”“清淑”,点出雨中海棠花之清新脱俗,人之逍遥平淡,两首皆将“清”“静”与“淡”紧密关联,以清境静界写心之平淡。“清气,固自迥绝尘嚣”(胡应麟《诗薮》),清境淡心之融合,写出了诗人对闲静淡远而又清绝出尘的执着。 此外如《藤州江下夜起对月赠邵道士》, 则更是将“清”“静”“空”“淡”“闲”紧密关联,境界更为清远,心境更为空明,正如《送参寥师》所言“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清远空静之境界里传达出其清绝无尘的超脱情怀。 是以,苏轼诗文的“静”境,有着一种“超凡不俗”的清绝韵致的平淡之美。

平淡对情感的要求是平静淡泊,“淡”美不是一个风格问题,更不是技法问题,而是人格境界问题, 只有人格上圆成一种淡泊渊如的境界,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平淡”。 是以平淡带有更多以理遣情、以理制情的理性主义性质,是以“淡”美不同于传统士人之放逸而更倾向于儒者之适的和严萧散。“淡”美在形式上追求简古、散缓和老成。具体体现在对高古朴素、自由无为之艺术境界的认同,注重简古朴素,古雅简妙和“意象简朴足镇浮”的平淡效果,追求“高风绝尘”的风神。 所谓“高风绝尘”即是指文艺形式无拘无束、古雅自由的风采。 它包含了思想上追求平淡渊静,艺术上追求超越流俗优入老成等多种心理祈向。“淡”美在美感形态上追求表里殊致、中边不一、外枯中膏。“静”境是“淡”美最喜营造的意境之一,而“淡”美营造意境最喜采用的方式就是简化,简化的极致就是空白。“空”而气韵生动,是以“静”境,“空”“寂”而生机盎然,“淡”而味终不薄,具有“韵外之致”“味外之味”“味以至味”的深厚意蕴与内涵。“静” 境不仅彰显出一种中国文人特有的自适、自安、自娱之精神,还鼓荡着一股生命之刚健之柔力。 如“空寂”之境中,关于“寒江独钓”,明代胡应麟云:“独钓寒江雪,五字极闹。 ”一个“闹”字,即点出其中健旺刚猛的生命活力。 周巽《题刘子翚横溪独钓图》诗云:“儒林刘郎最清绝,手把丝缗歌未阕。 忽见江梅数蕊开, 一蓑立断寒江雪。 ”一个“断”字,“寒江独钓”即彰显着凛然的生命刚健之气。 又如关于宁静,“归去来兮”的桃源美景、园篱生活等等静境的构建与营造,无不于静中蕴藏着生命之旋律, 彰显着一股生命之绵力。 由此中国文艺中的“静”境充满生命灵动之气,铺展出生命之绵力,此即“静”美何以成为中国思想,尤其文艺美学思想追求之至高境界之一的重要缘由。

注 释:

①王力于《同源字典》中总结归纳《诗经》《吕氏春秋》等书中关于“静”的词句,发现“静”皆可释为“安”“宁”。 如《诗经·邶风·栢舟》“静言思之”,传:“静,安也。 ”《卫风·氓》“静言思之”,笺:“静,安也。 ”《国语·晋语八》:“宵静女德,以伏蛊慝。 ”注:“静,安也。 ”《吕氏春秋·音律》“本朝不静”,注:“静,安也。 ”《淮南子·本经》:“怒斯动,动则手足不静。 ”注:“静,宁也。 ”(参见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第336 页。 )

②如《礼记·孔子闲居》“清明在躬”,孔颖达疏:“清谓清静。”“清”可作“静”。又《史记·五帝本纪》载:“直哉维静絜。 ”张守节正义:“静,清也。 ”“静”可作“竫”,《说文·立部》释云:“竫,亭安也。 ”段玉裁注云:“凡安静字宜作竫。 静其假借字也。 ”“静”还可作“靖”。《说文》载:“靖,立竫也。 ”《国语·晋语》载“无忌镇静”,宋庠本作“靖”。(参见郭婷《释“静女”之“静”》,《文学界》理论版,2013 年第1 期,第163-164 页。 )

③此六义项分别为:1.静止,不动。 2.寂静,安静,没有声响。 3.恬淡,安闲,平和。 4.清洁,洁净。 5.沉静,精神贯注专一,道家的修炼境界。 6.止息,安定。 据郭婕对国内五部具有权威性辞书《康熙字典》《辞源》《古代汉语词典》《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的统计概括,可以了解到“静”各义项在五部辞书中的分布情况,其中与“平淡”相关的“安静、宁静”“清洁、洁净”在五部辞书中均有出现,“没有声响,寂静”“止息、平定”和“安闲平和”在辞典中出现的频率亦非常高,而“寂静,没有声响”其实就是“宁静、平静”,作为后来道家修炼之境界的“沉静,精神贯注专一”之义,其实亦归于“宁静、平静”之义项。(参见郭婕《“静”和“静”参构语词的语义分析及文化阐释》,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 年5 月,第11-26 页。 )

④就山与水而言,水性灵动活泼,山则沉稳厚重,一方面,“水”中有“静”,但“静”是相对于“动”的;另一方面,“山”中有“动”,它的每一处细微变化都是建立在“静”的基础上的,是以就山水而言,乃先有“静”才有“动”。是以“山”乃“水”之源,知者之“动”乃源于仁者之“静”。知者的快乐受外界的影响,只是快乐,而仁者的快乐则是长久的快乐,不动如山。 是以在孔子心中,“静”之地位比“动”高,而仁者的人格亦高于知者,仁者一定是知者,但知者不一定是仁者。

⑤苏轼《送参寥师》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

⑥如儒家之“静”乃清静,即清明安静、庄诚肃静;道家之“静”是虚静,即清虚恬静、冲淡闲静;佛家之“静”是空静,即空寂幽静,清净恬静。

⑦钱钟书指出,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等作品,群山、万径、孤舟、独钓、古寺、曲径、山光、潭影,这些物象组合皆“以有象者之能净,见无相者之本空”,此便是现空寂之心于物态之中。(参见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228页。 )

⑧其《又行次作》诗云:“秋色满郊原,人行禾黍间。雉飞横断涧,烧响入空山。野水苍烟起,平林夕鸟还。嵩岚久不见,寒碧更孱颜。”《寄圣俞》诗曰:“西陵山水天下佳,我昔谪官君所嗟。官闲憔悴一病叟,县古潇洒如山家。雪消深林自属刂笋,人响空山随摘茶。有时携酒探幽绝,往往上下穷烟霞。岩荪绿缛软可藉,野卉青红春自华。 风馀落蕊飞面旋,日暖山鸟鸣交加。 贪追时俗玩岁月,不觉万里留天涯。 ”

⑨苏轼《行香子·与泗守过南山晚归作》诗云:“北望平川。 野水荒湾。 共寻春、飞步孱颜。 和风弄袖,香雾萦鬟。 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 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澹娟娟、玉宇清闲。 何人无事,宴坐空山。 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陆游《步至湖上寓小舟还舍五首》其四诗云:“万壑争流地,身闲得纵观。未能容蟹舍,聊得寄渔竿。 远浦樵风急,空山窆石寒。 踟蹰不知晚,磔磔有归翰。 ”

⑩朱良志曾言:“在中国古代, 荒寒不仅被视为中国画的基本特点之一, 而且也被当作中国画的最高境界,它是文人画审美趣味的集中体现。”胡晓明更是指出:“倘若将传世的宋元山水卷轴放在一起,做一番设身处地、亲临实境的游历,就会发现,这一山水世界的本质是荒寒,是幽寂。 ”(参见朱良志《论中国画的荒寒境界》,《文艺研究》1997 年第4 期,第135-148 页;胡晓明《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45 页。 )

⑪陶文鹏《论宋诗的荒寒意境》一文专门对宋诗的荒寒意境所蕴含的丰富情思及造境手法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论述,指出:“‘荒寒’固然是荒凉、寒冷、空旷、萧索,但它又往往同清新、清空、清寂、清旷、清奇、清远相联系,显出气象萧疏、情调淡泊,高风绝尘、清雅脱俗。 ”并举大量诗例说明:“在宋代诗人看来,荒寒可增酒兴,催诗情,添画意,更能把人引向宁静淡泊、萧然出尘的庄禅之境。 ”“宋诗中所写的荒寒景色,多是秋冬之景,常见的物象是夕阳残月、凝霜积雪、阴云迷雾、苍烟枯木、吟蛩鸣蜩、空林落叶、荒山古寺、孤林野店、老屋疏篱、断桥寒水、颓墙饥鼠,等等”,但皆呈现出“恬静幽美、生机活泼”之情趣,尤其荒寒萧瑟之秋色更是被诗人们描绘得灵秀活泼。 之所以如此,“与他们深受老庄佛禅思想的影响密切相关”“追求萧条淡泊、荒寒清远的意境,体现了他们超尘出俗、物我两忘的人生哲学,虚融清净、淡泊无为的生活情趣,以及高风绝尘、清雅绝俗的审美追求”。(参见陶文鹏《论宋诗的荒寒意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2 期,第64-72 页。 )

⑫如周巽有《题刘子翚横溪独钓图》诗,周孚有《题宣书记塞门积雪图此图真柳子厚所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者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则以余诗见之》诗,姚勉有《雪景四画·寒江独钓》诗,萨都剌、杨弘道、袁士元、凌云翰、凌云翰皆有《寒江独钓图》《题寒江独钓图》《寒江独钓图》《寒江钓雪图》之诗,等等。 李成、范宽、郭熙等大家皆喜画寒林、雪山,营造荒寒画境。明代董其昌评范宽山水画云:“瑞雪满山,动有千里之远。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 ”此外,《宣和画谱》卷十一评许道宁工“寒林平远之图”,《画卷》卷三谓苏轼:“又作寒林,尝以书告王定国曰:‘予近画得寒林,已入神品’。 ”《图画见闻志》卷三谓燕肃“尤善画山水寒林”,谓宋迪、宋道“悉善画,山水寒林,情致娴雅”,谓侯封、符道隐“工画山水寒林”。而南宋马远、夏珪、马麟等人,亦皆善画寒林雪景,荒寒境界不仅是宋代绘画的时尚,并影响到元代以后的画坛,朱良志《论中国画的荒寒境界》一文对此有专门论述。(参见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 年版,第243-244 页;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年版,第93,706,477 页;朱良志《论中国画的荒寒境界》,《文艺研究》,1997 年第4 期,第135-148 页)。

⑬苏轼《望云楼》诗云:“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黄庭坚《以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为韵寄李子先》其二诗曰:“流水鸣无意,白云出无心。 水得平淡处,渺渺不厌深。 云行不能雨,还归碧山岑。 斯人似云水,廊庙等山林。 ”

⑭元好问《颍亭留别》诗云:“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

⑮《列子·黄帝》云:“海上之人有好沤(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 ’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见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容斋四笔》卷一四“舞鸥游蜻”,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版,第626 页。 )

⑯倪瓒《九日》诗:“自笑不能孤九日,一壶浊酒对西山。 遥怜玉树秋风里,静看冥鸿落日间。 草木萧萧云更碧,山川漠漠鸟飞还。 长途谁是陶彭泽,被褐行吟意自闲。 ”

⑰欧阳修称梅尧臣诗“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见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居士集》卷三三《梅圣俞墓志铭》,北京:中国书店,1986 年版,第235 页。 )

⑱王安石《赠长宁僧首》诗云:“秀骨厖眉倦往还,自然清誉落人间。 闲中用意归诗笔,静外安身比太山。欲倩野云朝送客,更邀江月夜临关。 嗟予踪迹飘尘土,一对孤峰几厚颜。 ”

⑲陆游《翠微堂》诗:“万顷青山只一溪,此中聊欲效真栖。 寻深巧被闲云到,破静时闻幽鸟啼。 羞有卑功追管晏,惭无高节比夷齐。困眠饥食真吾事,宝篆香残日又西。”释智圆《幽居》诗:“尘迹不能到,衡门藓色侵。古杉秋韵冷,幽径月华深。 窗静猿窥砚,轩闲鹤听琴。 东邻有真隐,荷策夜相寻。 ”

⑳苏轼《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诗:“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 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 江云有态清白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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