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传承、文明互鉴与话语构建”
——曹顺庆中文研究生人才培养的理念创新与实践
2023-03-13张帅东
张帅东
研究生教育质量是衡量一个国家高等教育竞争力的关键指标。据教育部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近十年间我国研究生教育规模扩大了一倍,教育现代化发展总体水平迈入世界中上行列,而今年于武汉举办的首届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大会更是宣布了“我国研究生教育时代已经来临”。(1)戚晨、雷宇:《研究生教育时代来临,培养质量仍有提升空间》,《中国青年报》2023年7月17日,第5版。面对如此庞大的群体,如何提升文科研究生的质量、有效培养拔尖创新人才,是关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议题。回顾历史,我国从来不缺大师,从先秦的百家争鸣到明清的通儒达士,古代思想史上群星闪耀;到了近代,即便在西方列强的肆虐与日本铁骑的暴行下、在国共内战的隆隆炮火中,中国学界仍然大师云集,从王国维到鲁迅,从钱钟书到季羡林,优秀学者们群体性地涌现出来,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整体性地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然而近半个世纪以来,人才培养的工作似乎陷入了发展瓶颈,对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2)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第2版。2009年至今,教育部全面推进了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计划、“强基计划”“四新”建设等一系列战略布局,取得显著成效,但“钱学森之问”仍未得到根本解答。在世界顶尖学者的数量、突破性前沿成果及国际重大奖项方面,我们与西方国家依然存在显著差距。
为应对这一困境,曹顺庆教授先后承担了教育部教学改革重点项目、四川省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和教学改革项目、四川大学新世纪高等教育教学改革工程等各类教改项目15项。他认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能与世界对话、能讲好中国故事、能让世界聆听中国故事的人才,然而当下的中文研究生却普遍存在学术基本功不够深厚、文明交流与互鉴能力薄弱、过度依赖西方话语等问题,由此培养出的人才既不“博古通今”,又不“学贯中西”,做出的研究也仅是一些缺乏根基的“伪创新”。(3)曹顺庆:《“没有学术大师时代”的反思》,《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年第3期。他在40年一线教学积累的宝贵经验中探索了“学术传承、文明互鉴、话语构建”的育人理念,培养出一大批融通中外、肩负理想的创新型学术人才。
一、“学术传承”:人才培养的卓越成效
文明的生生不息有赖于传承,而教育是传承的重要手段。大学教育肩负着“激活传统、延续文明的历史使命”,如学者渠敬东指出的,“研究即是教育,教书即是育人”。(4)渠敬东:《前言》,詹姆斯·阿克斯特尔:《生产智慧:现代大学的兴起》,何本国译,北京:三联书店,2022年,第v页。纵观当代学术史,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派、由胡塞尔到海德格尔再到伽达默尔的现象学-诠释学学派、新批评实践中的瑞恰兹与燕卜荪以及符号学理论中的师徒罗兰·巴特与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等例证,无不表明了知识在传承、发展、变革与超越当中推动了思想的进步。更为重要的是,传承的影响往往超越了教育的具体语境,对世界历史起到了深刻的形塑作用:根据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对“轴心时代”的定义,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是人类发展的历史性时刻,影响了文明进程的伟大思想家此时不约而同地登上舞台,中华文明的孔子和西方文明的苏格拉底便是轴心时代的代表人物,他们兴办教育、传播思想。人类至今每一次的精神飞跃都是对轴心时代的回顾,从传承中汲取新的动力。(5)雅斯贝尔斯:《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李雪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3-14页。
重视学术传承是对育人普遍规律的历史性回归,能够促使对现代大学追求的流水线人才培养模式进行深刻反思。作为立德树人的表率,曹顺庆教授始终身体力行地传承着四川大学中文专业的严谨学风。自1980年入学后他便追随“龙学”泰斗杨明照先生学习,成为了四川大学中文系的第一位博士研究生以及国内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第一位博士研究生。杨先生以务实求真的治学态度钻研《文心雕龙》,无论课堂教学还是学术研究,熟背全文、翻检类书、广涉典籍是他一以贯之的朴素方法,(6)杨明照:《我是怎样学习和研究〈文心雕龙〉的——在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规划会上的发言》,《四川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其言传身教为学生们树立了极佳的典范。因此,在1993年获评国批博士生导师后,曹顺庆教授对学生提出的基本要求便是从中国古代典籍的原文学起,以此传承杨先生的优良学风。他深知对各类文献的高度熟悉与临时翻阅资料的效果完全不同,而这也正是今天学生们所缺乏的文科基本功。忽视对经典原文的体悟、以西方话语来强行阐释中国文论,导致各类概论与空论在教学中大行其道,其结果便是当代青年学者人文素养低下、中国文化创新能力衰减,从而形成了一个没有学术大师的时代。
与此同时,学术的传承还须立足于优秀的中华文化传统。曹顺庆教授认为,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忽视导致了目前文科教育出现的“不中不西”现象。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与世界积极对话的同时,他注重引导学生发掘传统文化的价值,让有生命力的学术研究植根在文化自信的土壤当中,由此产出了一大批优秀成果,如他指导的博士学位论文《“春秋笔法”与中国文论》荣获了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指导的博士论文《英国哥特小说与中国六朝志怪小说比较研究》入选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奖,与学生合著的《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中外文论史》分别获四川省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等。以扎实严谨学风为传承,以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为目标,曹顺庆教授至今已培养了三百余位高质量文科人才,包括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万人计划”教学名师浙江工商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蒋承勇,“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同济大学李伟昉教授,上海交通大学资深教授叶舒宪等。他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成为了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代表人物。
在更大的社会责任层面,践行为党育人、为国育才的时代使命,曹顺庆教授将教学成果与学术经验梳理汇编成教材,惠及国内众多师生。互联网时代带来的信息爆炸从本质上改变了知识摄取途径,如何让教材更具实用性、将“教材”变为“学材”是人才培养中的重要问题。结合新时代教学的实际情况,他带领团队与时俱进,以饱含真学问的精品内容育人化人,先后承担了15部重要教材的撰写与主编工作、17部“教育部教学改革重点项目”系列教材和7部“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原典阅读系列教材”的总主编工作,成果在全国高校广泛应用。其中由他担任第一首席专家主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比较文学概论》自出版以来累计印刷销售15次约12万册,被258所高校采纳,产生了积极广泛的社会影响。因其在教材编写与推广领域的杰出贡献,曹顺庆教授于2021年荣获了首届“全国教材建设先进个人”奖;同年,由他主讲的《中外语言文学与文化专题研究》研究生课程获批教育部课程思政示范课,并在“新华思政”平台展播,引领全国青年学子讲好中国故事、树立文化自信。
二、“文明互鉴”:中国学派的文化自信
“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作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人文基础,“文明互鉴”是培育中文优秀研究生的时代主题,也是四川大学中文研究生培养的自觉追求。20世纪以来,“文明”二字不仅是学术之议、理论之争,更成为了国际政治家们高谈阔论之地:“冷战”结束后,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以胜利者的姿态,论证了西方制度与文明的“合理性”与“生命力”,并视其为历史的终结;同样,塞缪尔·亨廷顿关于“人类生存的大部分时期,文明之间的交往是间断的或根本不存在”(7)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9年,第5页。这一论断同样罔顾了客观的历史事实。
如爱德华·萨义德所言,“拥有关于一个文明的知识意味着了解这一文明从起源到兴盛到衰落的发展过程”,从而也就掌握了对其进行阐释的话语,由此带来的学术权力是地域政治意识向美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和哲学等各类文本的一种分配。(8)爱德华·W. 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21年,第16-17页。关于“文明”的定义、文明观的全球输出以及文明史的书写权曾一度掌握在西方学者手中,其明显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遮蔽了其他文明在世界发展历程中的真实参与,而对西方文明观的盲目追随、以西方话语为绝对标准也在一定程度上曲解和伤害了我们的传统文化。(9)曹顺庆、刘诗诗:《重写文明史》,《四川大学学报》2023年第1期。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曾指出,各类文明总是从临近的文明中借鉴内容,如同“一个铁路货场,在不断地接受和发送包罗万象的货物”。(10)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常绍民等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第33页。希腊文化与印度佛教交融产生的犍陀罗艺术,欧洲作家对阿拉伯、波斯文学叙事框架的吸纳,汉字文化圈里中国的成语典故广泛出现在日本、韩国和越南文学中,历史事实告诉我们互鉴与交流才是文明发展的基本规律,而闭塞孤立则必将导致衰落。重新审视人类历史上文明交流的史实,能够为当下全球性的危机与挑战提供更多有益的思路。
纵观比较文学学科史上的典范之作,无论是库尔提乌斯的《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EuropeanLiteratureandtheLatinMiddleAges)还是奥尔巴赫的《摹仿论》(Mimesis),它们都巩固着西方文明内在的统一性与同源性。对相似的强调、对差异的淡化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比较的基本原则。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这样的研究范式的确发挥过积极作用,例如帮助二战过后支离破碎的欧洲重建文化认同,然而当全球化把更多的关注给予世界其他文明时,它便显得捉襟见肘了。尽管1958年勒内·韦勒克在教堂山大会上的发言已然宣布了美国学派的到来,但在很大程度上比较文学美国学派的实践仍可以被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法国中心的世界主义,因为它们始终“没有面临跨越巨大文化差异的挑战”,也“从未碰到过类似中国人所面对的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巨大冲突”。(11)曹顺庆:《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基本理论特征及其方法论体系初探》,《中国比较文学》1995年第1期。
全球化的时代特征激荡在人文学科知识体系的方方面面,它要求我们厘清文明互鉴的事实、探讨文明的交流变异与融汇创新。西方中心主义对文化他异性的构建在本质上是一种政治行为和权力运作,它同化甚至抹消了其他范式。曹顺庆教授因此意识到,比较文学不应该充当西方向全球辐射影响的制度化工具,而超越差异、平等对话也就成为了他的基本出发点。在1988年出版的《中西比较诗学》一书中,他首次明确提出了“中西比较诗学”的概念,该书也被认为是“我国第一部中西诗学比较研究的专门著作”,“开辟了中西比较诗学的一个新阶段”。(12)王向远:《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二十年》,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48-251页。通过对诗学术语展开系统性地对比分析,他构建起了一套平等对话的基本框架,从而为文明互鉴锚定了合理的方向。然而,中西两极远不能代表世界文学的复杂性,真正意义上文明互鉴的内涵也远不止此。曹顺庆教授反思到,超越西方并不等于走在世界前列,尤其是涉及我国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时;同时,中西比较在多数情况下并不对等,它们要么缺乏时间轴上的一致性,要么缺乏理论内涵的类同性。因此他又相继出版了《东方文论选》和《中外比较文论史》等著作,在中国、古希腊、印度等诗学话语之间进行了广泛的跨文明讨论,分析人类普遍的文化心理与文学表达,为“文明冲突论”提供了具有人文关怀的反思、为交往与互鉴提供了丰富的学理支持。
要在世界文明里更加准确地定位中国、描绘其在文明互鉴史上发挥过的积极作用,曹顺庆教授提出了创建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构想,进一步拓展全球化时代的学术视野,以此坚定文化自信的基本立场。结合1979年中国比较文学复兴以来的大量研究实践,汇总中外学界的基本共识,他对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基本理论特征及其方法论体系进行了详细阐释,归纳出跨文化的“阐发法”、中西互补的“异同比较法”、探求民族特色及文化根源的“模子寻根法”、促进中西沟通的“对话法”以及旨在追求理论重构的“整合与建构法”五种基本方法,(13)李伟昉:《文化自信与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创建》,《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并寻找各文化圈层的共同之处,更加鲜明地凸显它们的独特价值,以实现互补互鉴。(14)曹顺庆:《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基本理论特征及其方法论体系初探》,《中国比较文学》1995年第1期。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建设在世界不同民族文化体系间搭建了沟通与对话的桥梁,文明互鉴、中西融通的培养理念也为学生们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与深厚的学养,解决了中文研究生或中或西的偏科、学术视野狭隘等问题,加快了哲学社会科学拔尖人才的脱颖而出。依托于比较文学中国学派,曹顺庆教授指导的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如《中国诗学话语》《中西诗学对话——英语世界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诗性智慧的和弦——中外古代文论诗学语言学比较研究》在减少差异隔阂、促进文明互鉴等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三、“话语创新”:变异学理论对“霸权”的突破
1952年,《比较文学与总体文学年鉴》(YearbookofComparativeandGeneralLiterature)于美国发行,亨利·佩尔(Henri Peyre)在创刊号的第一篇文章中展望道:“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美国肩负起了新的责任:它不仅要成为这颗星球上最伟大的国家,还要成为欧亚之间、人类过去与未来之间公认的纽带。”(15)Henri Peyre,“A Glance at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America,” 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 1 (1952),p.1.由于二战之后美国高校的入学人数激增,加之冷战期间对立的国际政治局势,人们关于美国知识界在促进国际合作与理解方面普遍持积极乐观的态度,但事实上美国学派的比较文学实践远没有担起佩尔所谓的伟大“责任”。学科边界并未因方法论的改变而得到多少实质性拓展,以至于维尔纳·弗里德里希(Werner Friederich)在1960年的一篇文章中直言“世界文学”这一术语是“虚伪的”,因为它实质上更接近“北约文学”。(16)Werner Friederich,“On the Integrity of Our Planning,” in Haskell Block,ed.,The Teaching of World Literature,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60,pp.14-15.讽刺的是,弗里德里希对此并没有呼吁一个更加开放多元的研究范式,而是认为我们应当完全放弃使用“世界文学”的概念。依据西方学术视野构建出的学科可比性逐渐演变成一种话语霸权,而狭隘的研究视野又很快使新的学科危机浮现出来。就比较文学在中国的发展情形来看,曹顺庆教授认为我们面临的严峻问题是缺乏切合本国需求的比较文学研究与教学实践的学科理论。(17)曹顺庆:《我的学术之路》,《当代外语研究》2016年第4期。
围绕比较文学学科的理论建设,他提出了“变异学”理论,将中国的原创话语有效传播到了西方主流学界,并将学科发展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阶段。20世纪末以来,越来越多的欧美学者倾向于认为比较文学作为一门学科似乎已经丧失了它在战后欧洲重建时期所特有的使命,无论是巴斯奈特对“翻译转向”的倡导还是斯皮瓦克关于“学科之死”的预言都不断强化着这种论调。然而,通过对西方文化模式的彻底重估,比较文学出人意料地在亚洲,尤其是中国迎来了复兴,其繁荣发展打破了此前国际学界的种种偏见。正如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前会长杜威·弗克玛在《比较文学变异学》前言中所谈到的那样:“在西方世界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比较文学研究在中国已经蓬勃发展了几十年。”弗克玛还不无遗憾地表示,这些成就在此之前因为语言的障碍被封闭于中国学者自己的文化领域当中,但曹顺庆的变异学无疑是中国观点的国际性亮相,为英语世界的比较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中国视角。(18)Douwe Fokkema,“Foreword,” in Cao Shunqing,The Variation Theor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Heidelberg:Springer-Verlag,2013,p.v.
变异学理论自提出起便受到了国际学界广泛关注,近年来海外出版的比较文学重要研究均对其进行了推介,如欧洲科学院院士塞萨尔·多明戈斯与美国科学院院士苏源熙合著的《比较文学的新动向与新方法》(IntroducingComparativeLiterature:NewTrendsandApplications,2015)、法国索邦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伯纳德·弗朗科的《比较文学:历史、范畴与方法》(Lalittératurecomparée:Histoire,Domaines,Méthode,2016)等作品都给出了高度评价。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比较文学协会前会长、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大卫·达姆罗什2020年出版的新书《比较的文学: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ComparingtheLiterature:LiteraryStudiesinaGlobalAge)对美国学派的西方中心主义进行了深刻反思,他广泛关注学科史叙事中的非西方声音,在名为“没有霸权的比较”的章节里论述了变异学理论对可比性霸权作出的突破。
达姆罗什指出,韦勒克奉行的“欧洲普世主义”是以排除世界大部分地区的文明为前提的,在他那部影响深远的《文学理论》(TheoryofLiterature,1942)当中,一千余项索引条目里没有出现任何一位具有影响力的东方学者。对此他认为,“美国比较文学学者的文学视野可能具有远见卓识,但他们的学术关注点却出奇地狭隘,极大地忽视了国界以外更为广阔的世界里的比较工作”。(19)David Damrosch,Comparing the Literature:Literary Studies in a Global Ag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20,pp.305,6.排他性的学科建构压缩了非西方学者的研究空间,书中引用了日本学者横田村上隆之(Takayuki Yokota-Murakami)的观点,认为战后美国学界的比较文学实践在本质上与政府推行的“马歇尔计划”无异,旨在扩展文化上的海外霸权。与此同时,村上隆之批判了法国著名学者勒内·艾田伯在对比日本的“物语”(monogatari)与西方的“小说”(novels)时,并未直接使用“物语”一词,而是转用“罗曼司”(romance)代之。(20)Takayuki Yokota-Murakami,Don Juan East/West:On the Problematic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p.171.在他看来,“小说”“罗曼司”等西方术语未经审视便被用以描绘“物语”和“浮世本”(ukiyo zōshi)的做法无疑是“文化帝国主义”的表现。
不过村上隆之对霸权的批判仅仅流于表面,他并未意识到关于可比性的霸权实质上是结构性问题,因此他本人的文章里“能指”“话语”“文学”等西式概念同样随处可见,而他也只能矛盾地自我辩解道:“如果没有这样的基础概念,就无法进行跨文明的比较。”此案例揭示的是东亚各国乃至所有非西方的文学理论所面临的普遍困境,对此达姆罗什在书中向西方读者介绍,曹顺庆通过20余年的研究积累,完成了专著《比较文学变异学》,他力图使中国学者摆脱因全盘接纳西方理论而导致的“失语症”。(21)以上引文参见Damrosch, Comparing the Literature,pp.317、312.该书在2013年由德国斯普林格出版社出版,随后作为中国原创理论话语在国际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
达姆罗什观察到,曹顺庆使用的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跨文化比较文学之法。正如巴斯奈特在她的研究中发现的那样,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建立在一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之上,其理论出发点不是要构建抽象的、普世性之美,而是中国自己文化的迫切需要。(22)苏珊·巴斯奈特:《比较文学批评导论》,查明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83页。这种“迫切需要”在他1996年发表的《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一文开篇便得到了明确表达:“五四”以来,西式言说凭借其在传播与阐释方面的高效性成为了现代中国文艺理论的元语言,从而导致我们长期处于一种“表达、沟通和解读的‘失语’状态”。文化上的偏激心态一度使我们对“新”不加甄别地全力推崇,并把与“旧”相勾连的中国优秀传统弃如敝履。曹顺庆教授认为这是以西方为绝对标准的比较所带来的病态失衡,而究其本源,我们“没有一套自己的文论话语,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23)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第3期。也正是因此,达姆罗什强调,曹顺庆的比较文学实践是基于对中国古典和现代传统的总体意识而开展的,他在研究中“审慎地使用外来的理论与文献”,并“批判西方学者在阅读非西方作品时强行使用西方概念”的广泛现象,(24)Damrosch, Comparing the Literature,p.312.以此破解失语的困境。
《比较的文学: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中指出,曹顺庆“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比较研究中广泛强调的相似性发起了质疑”,而他提出的解决方案则是打破比较的霸权,建立以差异为基础的可比性。当我们将视野投射到不同文明时便会发现,差异提供的启发远比强行构建出的共性或普适性要多,这也构成了变异学理论的基本立场。曹顺庆教授对比较文学繁复的学科史进行了抽象提炼,在他称为“涟漪式”的三层结构中,每个新的阶段都是对僵化的比较基础的一次突破。在冲突与排他的思维之外,变异学理论提供了全球化时代文明对话的另一种可能,它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偏见,拓宽了比较路径。此外,变异学理论发展至今已经被成功转化落实到了研究生教学与学术指导的实践当中,据统计目前运用比较文学变异学理论完成的硕博士学位论文已有近80篇,(25)曹顺庆、王超:《比较文学变异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20页。如《英语世界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英语世界中元散曲的译介与研究》《六祖〈坛经〉英译及其在美国的研究》等优秀研究在沟通中国与世界的同时也极大地促进了学科理论的生长。
我国高等教育事业发展正在经历由数量增长向质量提升的转变,高等教育普及化的历史趋势需要我们以更加成熟的人才培养模式来积极应对。时代向师者提出了新的要求:在传道授业之余,引导学生对人类命运共同体心怀高度使命感与责任感,努力培养学生自主创新意识、形成文科核心竞争力是曹顺庆教授长久以来自觉践行的教育理念。秉承“中西融通、科教相长,注重话语理论建设,引领学术前沿、加强文明互鉴与交流合作,理论与实践兼顾”的创新理念,“学术传承、文明互鉴与话语构建——中文研究生人才培养理念创新与实践”的成果主动服务于高等教育强国战略和深化高等教育领域综合改革的总体目标,曹顺庆教授的成功经验为文科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