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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资产阶级自由概念看“自由”的堕落
——阿多诺对于康德自由学说的批判及其启示

2023-03-13王晓升

关键词:阿多诺自由冲动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现代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都标榜一些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是自由国家,他们的社会是自由社会。自由成为资产阶级所崇拜的“崇高”的意识形态,是他们政治正确的标准。按照他们对于这个崇高意识形态的理解,自由是他们国家现成拥有的东西。他们也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其他国家不自由,甚至以“自由”的名义来对其他国家发动战争。然而在指责其霸权行径的时候,一些学者却又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于是,他们陷入了一种两难困境,一方面其在思想核心处接受了西方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另一方面却又要反对他们根据其自由概念而对“不自由”的攻击甚至武力上的摧毁。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正确地理解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从而揭露他们所宣称的“自由”已经堕落,成为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打手”的真相。

一、 资产阶级对于自由的两种态度

西方发达国家在标榜他们自己国家的自由的时候,是把自由作为肯定存在的东西、给定的东西来理解的。按照他们的理解,他们的国家是“自由”的国家,他们的社会是“自由”的社会。自由作为一种肯定的东西被他们所拥有了;而其他国家还没有他们所说的那种自由,因此他们认为这些国家不是自由的国家。于是,在这里,我们所面对的首要问题是,自由是给定的吗?是一种肯定存在着的“东西”吗?

康德的先验自由学说就是强调了这样一种自由。在《纯粹理性批判》[1]374的第三个二律背反的正题中,康德强调,我们必须假定“由自由而来的因果性”。而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就是建立在这个先验的设定的自由的基础上的。这是一种先验的被给定的自由。在这里,我们吸收阿多诺对于康德自由观的批判,从理论上来说明这种给定的自由所必须面对的矛盾。

在分析康德自由概念的时候,Adorno(阿多诺)[2]213从一开始就表明,资产阶级哲学家们是按照资产阶级的命令来理解自由的。资产阶级是根据自己的利益来对待自由的。凡是自由符合资产阶级利益的时候,自由就得到肯定;凡是自由违背资产阶级利益的时候,自由就被否定。资产阶级既推动自由又限制自由。这表现为在市场经济体系中,每个人都是市场中的自由主体,但是这些自由主体又按功能体系的要求被限制了自由。市场体系中的每个人是自由的,但其必须遵循市场中的合理化原则。这个市场体系既推动自由又限制自由。而康德的理性概念其实就是这个合理化原则内化的结果。从社会角度来说,康德的建立在实践理性基础上的自由学说典型地代表了资产阶级的自由观。

康德的自由观本身也表现出他对于自由的矛盾态度。这种矛盾态度在他的第三个二律背反中得到了最显著的表达:他既设定了自由而又否定了自由。在这里,阿多诺从康德对于科学化的态度来说明康德对于自由的矛盾态度。按照阿多诺的看法,资产阶级既需要科学也害怕科学。当科学促进生产力发展的时候,资产阶级就需要科学;而当科学被推进到一切领域的时候,科学就会限制自由,这又是资产阶级所害怕的,于是资产阶级又会限制科学。如果一切都按照自然规律发生,那么一切都需要用科学来解释,自由就无法得到理解了。从这里可以看出,资产阶级必然会把科学和自由对立起来。因此,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1]中,他把科学限制在现象的领域,从而使自由在形而上学领域中得到保证。这个在形而上学领域中得到保证的就是康德的先验自由。

当康德把自由和科学对立起来的时候,这个自由就与具体科学分离开了,比如与心理学分离开了。于是对于康德来说,自由是排斥一切心理要素的,自由与经验现象无关。当自由和科学、形而上学与科学对立起来的时候,科学就需要形而上学帮忙,但形而上学高高在上,对于具体的科学问题不置一词。例如,本来在刑法学的研究中,人们就需要对自由和责任进行哲学上的思考。关于自由的理论应该在这里帮忙,但是它不能给这些问题提供任何帮助。按照康德的自由学说,人从本质上来说是自由的,因此只要一个人做了不正当的事情就应该受到处罚,不管具体条件如何。可是,在生活中,人都是处于各种具体条件中开展活动的,而人的任何一种活动都不是像康德所说的那样自由地进行,而是受到条件限制的。如果按照康德的自由观,人需要为自己在生活中做的任何一件事情负全部责任;康德的这样一种自由学说就变成了处罚人的借口。本来,义务是与自由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在自由存在的情况下人才承担义务;在现实的活动中人是受到经验条件制约的。可是按照康德的自由观,无论具体的社会条件如何,人必须承担全部义务。在这样的条件下自由变成了一种强制,即强迫人们在经验现实中接受全部的义务,而不论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自由的。当自由变成了这样一种强制的时候,人们宁愿不要自由,甚至反抗这种自由。

由此可见,康德的这种先验的自由观不是要帮助人们实现自由,而是任由社会现实中的强制存在下去。当个人的理知上的自由受到赞美时,人们就可以更加无情地让经验上的自由承担责任,并且用那种可以预见的、形而上学上得到确证的处罚来更好地束缚这种自由。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由的学说是和压抑的实践联合在一起的[2]214。自由学说变成了社会生活中压抑实践的帮凶。

更重要的是,当自由学说和具体科学割裂开的时候,具体科学面对社会实践中的难题时就无法借助于自由学说来分析问题。而当具体科学无法回答实践中的问题,而且形而上学无法帮助具体科学来回答实践中的问题的时候,科学家就只能凭借自己的兴趣和本能来解答实践中的问题。例如,在美国的司法实践中,当法官们碰到疑难案件需要进行司法解释时,如果他们不能从一种“辩证的自由观”来看待生活中的具体问题,那么他们就会倾向于根据自己的信念来解决问题。比如美国最高法院在“堕胎”问题上的判决就是按照保守主义立场作出的。这就意味着,当自由学说和具体科学割裂开的时候,具体领域的专家只能根据自己的信念、根据自由的偏好来对经验现实中的东西作出判定。当自由排斥了具体科学要素时,当科学不能和自由学说结合时,先验的自由就变成了空洞的自由、没有具体内容的自由。这个时候,科学家的信念和偏好就被用来填补自由学说和具体科学的对立所留下来的空白。人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偏好来对具体的实践作出判决,而不是根据科学理性。科学理性本应价值中立,但是价值中立的科学家们只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偏好进行抉择。这种先验的自由观也为后来资产阶级在实践中任性而为提供了可能。

阿多诺强调,关于自由和决定论的讨论是一个老课题,资产阶级革命时代,人们就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了。虽然人们早就关注自由了,但是自由并没有实现。但是,我们不能把它当作是宿命,当作无可奈何的事情;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揭示自由,就要深入地理解自由。可是,在今天的社会,自由却对人们失去了吸引力,自由的观念失去对人的支配力。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人们抽象地、主观地设想了自由,而不是联系经验的领域来思考自由。由于人们只是抽象地思考自由,因此客观的社会趋势可以轻易地把它埋葬。先验自由学说无助于人们有效地思考和实现自由。在强大的社会实践面前,这种抽象的自由对于资本主义现实中的不自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康德的先验自由概念强调了先验的自由,同时承认现实社会中的不自由。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强调他们是自由国家的时候,他们所拥有的自由就是康德所说的那种“先验自由”。

二、肯定性的自由概念

资产阶级自由概念所标榜的是一种先验的自由,好像人在意志中是无条件自由的。这种自由是给定的,是必然存在的,是每一个人所先天具有的。这是自由主义思想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信条,也是资产阶级自由概念的根深蒂固的信条。那么,是不是存在着这样一种既定的自由呢?

阿多诺从人的意志发生的根据出发分析这种意志自由的学说。所谓意志自由就是一种冲动,但是这种冲动又不是完全非理性的冲动(任性),而是受理性约束的冲动。于是,我们就需要通过这个冲动来理解自由。阿多诺认为,觉醒起来的自由意识得益于对远古冲动的回忆,这种冲动还没有受到被固化了的自我的操控。被固化了的自我是纯粹的“我思”。这个自我是现代社会才出现的。而在远古时代,人不存在这种自我。其实阿多诺在这里表达了这样一种观念:在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种“远古冲动”[2]221。这是肉体和心灵结合在一起的意志、冲动,它与康德所理解遵循规则的意志不同。现代社会中觉醒起来的自由意识其实就是对这种被压制的冲动的回忆。这里的“远古冲动”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如果我们借助于海德格尔的“源始”概念,那么这是一种“源始冲动”。而这种“源始冲动”在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在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中被控制、被压抑。自我越是压抑这种“源始冲动”,这种“源始冲动”就越是成为某种混沌不堪的东西,是不可接受的东西。这种“源始冲动”没有按照同一性原则受到束缚,没有受到纯粹“我思”的束缚。因此,这是一种无拘无束、前自我的冲动。没有对于这种冲动的回忆,自由的观念就是不可能的。在阿多诺看来,纯粹的自我、纯粹的思维、纯粹的合法则性之中是没有自由的。自我虽然像康德所说的那样有一种自发性,但是这种自发性不可能完全与肉体上的冲动无关。自由就是该意义上的自发性。可是,当自我不断强化自身的时候,自我就要束缚这种冲动,在这种冲动基础上产生的自由观念就消失了。尽管如此,在阿多诺看来,自由必定是与这种“源始冲动”联系在一起的。无论人们怎么压制这种冲动,这种冲动的东西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即使哲学家把自由提升为超越经验之上的东西,这种东西也会在他们的意识中留下印记。所以阿多诺说,虽然哲学概念把自由提升为超越经验此在之上的最高行为方式,即自发的行为方式,但是在这个哲学概念中经验此在的声音在这里回荡[2]221。自由概念之中包含了经验此在的要素回声。当康德从自发性的角度来理解自由时,其实就包含了这个回声。只有借助这个回声才能保证自由,但是康德又一直要控制这个回声,直至消灭这个回声,把这种自发性理解为纯粹的自发性,与肉体要素无关的自发性。自由本来是与人的冲动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如果用抽象的自我来束缚这种冲动,自由的观念就不可能了。反过来说,如果用抽象的自我束缚“源始冲动”,自由就被固化。固化了的自由其实就是不自由。当社会鼓励个人把自己的个体性和他们的自由具象化的时候,它就把自由变成了一种固化的东西,把个性变成一个现实的形态。一旦自由被固化,那么自由就消失了。所以,社会鼓励人们把个体性和自由具象化,其实就是为自由的倒转形式(不自由)服务。

既然自由不能以某种确定的、具象化的形式出现,那么我们就不能从现实的形式中看到自由。在现实的形式中,在具象化的形式中,我们所能够观察到只能是不自由。给定的自由是一种幻象,康德关于自由和不自由的二律背反就表达了这种自由的幻象,这就是把自由看作是给定的东西而产生的幻象。最容易看到的不自由状况是在强迫性的神经官能症中,在这种病态状况中意识只能感受到不自由,人在心理上受到强制,这种强制就是不自由。所以,阿多诺说,这种病态状况迫使意识在其自身的内在范围内按照规则——被意识看作是“异于自我”的规则——来行动[2]221。这就是在意识自己所属的领域中拒绝自由。这里“异于自我”中的“自我”不是纯粹抽象的自我,而是带有“源始冲动”的自我。人的自由包含了这种“源始冲动”。自由就是“源始冲动”对于约束它的东西的反抗。自由就是在这种反抗中表现出来的。人的自我就包含了这样一种约束和反约束的矛盾,这也是自由之中的矛盾。只有在这种矛盾中才有自由。而神经官能症患者无法接受这种约束,他们把这种约束看作是“异于自我”的东西,而正常人之所以有“自我”,是因为他们接受了这个异于自我的东西,把它作为自我的一部分。社会鼓励正常人忽视这里存在的矛盾,忽视其自我中那个异于自我的东西。由于神经官能症患者不接受那个“异于自我”的东西(其实,这本来是自我中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感到一种强制,感到自己不自由。他们意识到自身中的不自由要素,只能无奈地强迫自己接受“异于自我”的规则,按照“异于自我”的规则来行动。阿多诺认为,神经官能症患者其实就是在意识自己所属的范围内拒绝自由[2]221,或者说,拒绝“异于自我”的规则就是拒绝自由。自我之中就包含了“非我”。由于“非我”的存在,自我才可能有自由。而神经官能症患者拒绝了“非我”,也就拒绝了自由。正因为如此,阿多诺认为,神经官能症患者的痛苦也有其在心理学方面的意义。这种意义就在于,它摧毁了这样一种过于简化的观念,即内在是自由的而外在才是不自由的观念[2]221。人的内在是把自由和不自由结合在一起的。或者从肉体和精神的对立与和解的角度说,人既不是纯粹精神的,也不是纯粹肉体的,而是精神和肉体之间的和解;神经官能症患者却认识不到这一点。这就是说,神经官能症患者体现了一种真理性内涵:他们证明自我在其自身中就有异于自我的东西,就有“那根本不是我的感觉”,并由此而是不自由的[2]221。在这里,他们控制内在自然的努力失败了。这表明,人的精神之中一定包含了肉体的东西,不可能完全控制肉体的东西。他们应该做的不是完全控制肉体,而是承认自己的肉体的合理性,与自己的肉体要素和解。但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却没有认识到他们的这种病态所传递给他们的真理,既不能把这种真理和他们的本能和解,也不能把这种真理与他们的理性兴趣和解。正常的人都是肉体和精神和解的人,而神经官能症患者却无法实现这种和解,所以,他们总是会感到有一种不是自我的东西压制自己,感到自己不自由。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本能。

康德就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一个人完全控制了自己的内在自然,那么这个人就自由了。阿多诺批评说,当人回到自身的时候,当人成为纯粹的内在自我的时候,人就有了自由意识的统一性。传统认识论所说的那种自我意识的统一性,就是这样一种孤立的内在自我的统一性。在这种统一体中的一切要素都被打上合法则性的烙印,这种自我意识本质上是强制的,他把“源始冲动”控制在这种自我统一性之中。这种强制是自由的丧失。但是,对于抽象的自我意识来说,康德认为这个抽象的自我是自由的。而在阿多诺看来,他在表面上是自由的,因为他的自由观念来自他的自我控制的模型。这种控制包含了两个方面,首先是他对人和事物的控制,其次是通过意识上的内化而对其自身全部具体内容的控制。他通过思考这些内容来处置这些内容。由于人进行这两个方面的控制,于是人就达到了自我统一性,就达到了康德所理解的自由。其实它恰恰是不自由。这是一种内在的自我控制。在这种全面控制中“源始冲动”丧失了,自由也丧失了。

所以阿多诺[2]222说,纯粹的我思、直接的自我是自由的,这是一种自我欺骗。这是把内在的自我控制理解为自由,把主体的自我束缚理解为自由。这是吹嘘为绝对的直接性(纯粹的我思、直接存在的自由)的自我欺骗。这种我思的根源在于控制,在于对内在自然和外在自然要素的控制。这种控制不是自由,而是不自由。根据这样的理解,阿多诺[2]222强调,只有一个人作为自我来行动而不仅仅是反应性地行动的时候,这种行动才能被理所当然地称为是自由的。按照精神分析,自我是在人压制本我的过程中形成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压制和自我是结合在一起的;自我之中一定包含了压制,自由之中一定包含了不自由。自由是对压制的一种突破,因此自由不是一种给定的东西,不是所谓的肯定的自由。因此,在一个人自我的内省之中,自由和不自由不是直接呈现出来的,不是实证的东西,不是给定的东西。人不能像康德所说那样,从内省之中直接揭示出内在的自由。

因为自我是在压抑中形成的,不是绝对的起源,所以把主体理解为绝对的起源是错误的。而康德就设想了这样一个绝对的起源,一个先验的自我。即使我们按照康德的思路,强调自我是至上的,自我是绝对的起源,我们也可以看到,自我也是被这个绝对起源的规定限制的,而不是纯粹的自我,不是无规定的自我。自我被规定为至上的,绝对的起源其实也是对自我的限制。只要自我被规定,那么这种规定就会限制自我,而自我就不是绝对自由的。换句话说,主体用来规定自己的规定性需要“自我”这个抽象规定,而自我也需要抽象的规定性。自我与这种抽象的规定性是相互依赖的。因此,阿多诺[2]222说,甚至主体借以宣称自己具有至上性的那些规定(比如“绝对的起源”“独立性”“自律性”等)也总是需要那些只需要这些规定的东西(这些纯粹的抽象概念)。自我所依赖的这些规定性不是自我自身具有的,而是自我之外的东西。自我必须依赖于“自我之外”的这些东西。因此,自我之中决定性东西,即它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只有在联系自我的他者时才能被判断。纯粹的自律性是不可能的。主体的自律性是否存在,依赖于其对手和对立面,即客体,它会允许或者拒绝主体的自律性。如果脱离了客体,那么自律性是虚构的。

其实,康德本人意识到了这个给定的自由所存在的问题。康德在强调自由的给定性的时候加了一个脚注:“现在我说,……”[2]230。本来,康德直接给出说明就可以了,但是康德在这个地方有点心虚,所以,加了一个“现在我说”。在阿多诺看来,康德的“现在我说”这个说法就体现了这个虚构自由的弱点。那么这个虚构自由的弱点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在这个地方,康德抱歉地说,“仅仅假定自由被理性的存在者纯然在理念中当作其行为的根据,这对我们的意图来说已是足够”,“我自己无须在理论方面证明自由”[3]456。康德这话的意思是,我只要假定自由在理念中被当作理性存在者的行为根据,这一点就足够了;我不需要“在理论上证明自由”。这就是说,康德承认自由不能在理论上被证明,只能被武断地给出。要在理论上证明自由,就是要像在知识论中那样证明自由。可是,在知识论的领域中康德是无法证明自由的。这会导致二律背反。只有按照理念来行动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才是自由的。可是按照理念行动的人是经验领域中的人,这个人不是像康德所设想的那种先验的主体。康德的“理论意图”所意指的就是这样经验世界中的人,是受到经验世界中的因果律的制约的。也正因为如此,当康德把因果性引入自由之中时,他就面临着一个难题,即如何把道德法则中的自由与经验中的人结合起来,把自由落实到经验的世界中。他在这里就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赋予经验的人以自由,好像他们的意志也有他在理论哲学、在关于自然的哲学所证明的那种自由。康德试图表明,他也能够在理论哲学和关于自然的哲学中,即在纯粹理性的批判中证明,经验的人也能够有自由。不过这对他来说非常困难。他感到了道德法则和经验中的人之间的巨大鸿沟,他看到肯定的自由在现实中的困难。而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人都是不自由的。因此人的自由一定是在不自由的基础上发生的,没有肯定的自由。或者说,自由总是伴随着不自由。既然如此,自由就不能作为肯定性的东西被确立起来。如果自由被当作肯定性的东西确立起来,那么这个自由立刻就变成了不自由。这是因为一种东西被规定了,直接确定了,那么这就不是自由了。如果自由被当作被给予的东西、被当作了不可避免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就是不自由的。被规定了的自由、被给予了的自由就是不自由。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这种状况与康德的自由学说严格对应。按照康德的学说,自由是给定的。这个给定的自由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行动者不能按照其他方式行动,比如市场中人只能按照市场交易规则(合理性)来行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给定的自由与心理上的强制和压制是联系在一起的,与意识中的自我欺骗是联系在一起的。在后面的论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给定的自由还与自恋联系在一起。把自由直接作为肯定的东西,其实就是要掩盖不自由。资产阶级自由观把自由、把思想中的自由作为肯定的东西确立起来,从而掩盖现实中的不自由。

在这里,人们会说现实中的自由受到经验条件的束缚,但是在思想中人是绝对自由的,这是不受束缚的。其实,思想不仅受到逻辑形式的束缚,而且受到内容的束缚。形式的束缚属于形式理性,内容的束缚属于客观理性。理性具有双重意义,逻辑和形而上学的统一表达了理性的这种双重特性。阿多诺曾经挖苦了德国观念论。德国观念论与19世纪德国的一部歌曲集《少年魔法号》中的一首歌“思想是自由的”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德国观念论不过是表达了同一时期的大众的思想。这些观念论是受到大众思想的影响才出现的[2]232-233。而这一点本身就表明了思想不自由。这些宣称思想自由的人的思想是来自当时的社会。思想中的自由也是在克服不自由中出现的。在这里也不存在所谓的肯定的自由、直接存在着的自由。在阿多诺看来,思维之中一定要有强制,没有强制就没有思维。人的思维都需要借助于强制形式,甚至艺术中的那种思维都需要有强制的形式。思维中必然需要强制。思想当然也是自由的,但思维中始终存在着自由和强制的矛盾。这种矛盾不可能借助于思维而消除,或者说,思维自身不可能消除的思维中的这种矛盾。

三、非历史的自由概念

如果自由是与人的意志有关的,是与人的冲动有关的,那么它就与意识中的这个附加的要素有关。它既是一种意识,又超越意识。自由既是一种被压抑状态,又突破压抑。如果没有压制,自由就不可能;而如果没有超出压制,自由也不可能。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由既与经验有关,与自然要素有关,又超出自然的要素。所以,这就把自由概念作为这样一种状态——既非盲目的自然状态又非被压抑的自然状态——的概念激活起来。这就是说,自由既包含自然的冲动,但是又不是盲目的冲动,而是与理性有关的冲动。

既然自由是与自然要素相关的,是与经验要素相关的,那么自由就不可能是纯粹思想领域中的自律,不是一种没有任何冲动要素的纯粹意志。既然自由是与经验要素相关的,而经验要素又必定在时间和空间中发生,那么自由就必定包含了历史的内容。资产阶级最初强调自由的时候,是为了反对封建秩序。许多资产阶级思想家都热切地为自由而战,他们歌颂自由。在这里,自由作为一种崇高的意识形态受到人们的追捧。而康德所提出的自由概念,从历史的维度上来说,当然也具有启蒙的意义,也具有革命性的意义。这个自由观念就是要为自由而奋斗。在这里,自由是一个动词,是为自由而奋斗。而康德所提出的人自我立法的思想之中,本来就包含了这样的意思[2]217。

然而,康德在强调自我立法的时候又否定了历史条件。资产阶级思想家都从个人和社会对立的维度去考察自由。如果从个人和社会对立的角度来考察自由,那么我们可以得到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按照霍布斯的看法,如果个人是“自由”(自然)的,那么就会出现人和人之间像狼一样的战争。可是,人又必须结合在一起生活。如果是这样,那么,只有自由得到实现,人和人之间的战争的恐怖状况才能结束。而这种自由的实现恰恰就是个人超越自己的自然。从这个角度来说,只有实现自由,才能结束人的孤立的自然状况,才能结束恐怖。而这个自由从一开始就把个人和社会结合在一起。把自由理解为孤立的个人自由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康德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把自由看作是超越自然的。但是他的错误在于,他把自由和自然完全对立起来。而这恰恰从相反的维度承认了霍布斯的思想。无论是霍布斯还是康德,他们的核心都是把自由和自然对立起来,把个人确立为孤立的主体。而阿多诺不同,他把个人和社会结合在一起。他分析了人们把个人与社会对立起来的社会根源。只有把个人和社会对立起来,个人才是先天的自由的,个人的自由才是给定的。这是自由给定性的理论依据之一。自由的给定性从一开始就排除了任何历史条件来讨论自由。康德排除了历史的条件,提出了一种抽象的自由概念。这种自我立法的自由与社会历史条件无关。而这个无历史的自由概念是有问题的。

当人把自己和环境对立起来的时候,人其实是受到了限制,只是人没有看到。这里存在着一个前提,即自由和不自由概念的产生。这就是说,人要把自己和环境对立起来,就必须有一个自由概念。如果没有自由概念,人就不可能把自己和环境对立起来。可是如果人要产生自由概念,人就必须受到限制。人是在突破限制的时候产生自由概念的。因此,这就需要意识明白它在这里所受到的限制。至上的自我在自我内部是自由的;但是至上的思维不是局限在自己内部的。至上的思维要去改变世界,去思考思维之外的东西,没有控制外部的东西,它就不能获得至上性。当至上思维回到自己的内部时又会获得不自由的概念。本来至上思维是在内部感受到自己自由的,但是在它改变外在的东西再回到内部的过程中,同时就获得了外部东西抵抗的观念。这时,它又获得了不自由的概念。自由和不自由是交织在一起的,而不是简单的对立的。参与社会实践的人自然会注意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他们不是由于纯粹的理论原因而注意到这种联系的。意识不是出于理论上的求知欲而注意到这一点,而是在实践中注意到这一点。人在控制自然和社会的时候,在控制和支配他人的时候,感到社会形态、他人对于自己的限制,感受到了不自由。他看到了自己对于外部条件的依赖,但是这种控制活动同时也使他感受到了自由,他从自己对于世界的改造中看到了自由的能力。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由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由于没有看到他的依赖性(不自由)而认为自己是自由的[2]219。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由的意识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的一种意识。

而自由概念的原型就是金字塔顶上的人,他忽视了自己的依赖性。而抽象自由就是从这个原型中抽象出来的。抽象的、一般的自由概念是超出自然的,于是自由也会被精神化为摆脱因果王国的自由。但是,自由由此变成了自我欺骗。这就如同金字塔顶的人看不到自己的依赖性一样。于是,这些金字塔顶端的人们陷入一种心理上的自恋。阿多诺[2]219认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主体对“他会是自由的”这个命题的兴趣是自恋,像其他任何自恋一样,是极端过分的。或者说,关注自己自由的人有一种自恋倾向。他把自己孤立在内在自我之中,并认为这个孤立的纯粹的内在自我是自由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康德的自由概念就包含了这种自恋倾向。所以,阿多诺[2]219挖苦说,虽然康德从范畴的角度把自由领域置于心理学之上,但是他的自由概念之中还是包含了(心理学上的)自恋的倾向。接着,阿多诺[2]219引用了《道德形而上学奠基》的有关说法来说明,康德自由概念其实并没有真正摆脱心理学的要素,其中就包含了这种自恋的要素。按照《道德形而上学奠基》的内容,每一个人,甚至“最坏的恶棍”也希望“当我们向他举出心意正直、坚定地遵守善的准则、同情和普遍仁爱的榜样的时候”,他也有这种倾向。由此,他不期待“欲望的满足”,“不能期待任何一种使他的某一个实际的或者可设想的偏好得到满足的状态”,“而只能期待他的人格的一种更大的内在价值……当他把自己置于知性世界的一个成员的立场上时,他相信自己就是这个更善的人格。自由,亦即对感官世界的规定原因的独立性的理念,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3]462-463。这里所谓的“心意正直,坚定地遵守善的准则、同情和普遍仁爱”等都是心理学意义上的东西。而且这个“最坏的恶棍”在这种心理要素的作用下也会进入所谓的“知性世界”,并自恋地“相信自己就是这个更善的人格”。这就是一种自恋,是高高在上的人忽视了他自己的依赖性所陷入的自恋。这种自由从一开始就是与“自大”联系在一起的。

这就是说,如果我们从社会历史的维度来考察自由,会发现自由其实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对于被压制和否定的人的漠视,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恋。而高高在上的人可能就是一个恶棍,而这个恶棍也会自恋地 “相信自己就是这个更善的人格”。当然,这并不是说社会中的个人没有自由。社会中的个人当然包含了自由的要素,但是这个自由的要素不能被过度地拔高。把人看作先天地自由的,就是不顾历史条件来讨论自由。好像人作为人,自由就已经先天地被给定了,人从一出生就带有这种自由权利。这就是把自由抽象地拔高。而这种不顾条件,被抽象地拔高的自由所能够证明的无非是人能够自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人能够自由地举起手来,如此等等。这一类自由确实不受任何历史条件限制。从原始时代到现代社会,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自由权利,除非他被肉体上束缚起来。如果给定的自由概念不过是要保证人的这样的自由,那么早在古代社会,绝大多人就已经享有这样的自由了。这样的抽象自由不是帮助人们实现自由,而是要人们满足于那种能够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自由。

资产阶级思想中的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的对立就是建立在要不要承认这样一个基本的自由概念的基础上。这种对立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一种自由的幻象的基础上。

四、形式化的自由

按照康德对于自由的规定,自由就是自律。如果没有他律的东西,那么这个自律的东西究竟要约束什么呢?在康德那里,这个纯粹的、源始的自我排除了一切经验的内容,是纯粹的自我。于是,自我没有任何经验的要素需要这个自我去约束。而当康德强调,自由就是自律的时候,其实他就偷偷摸摸地把经验的要素纳入自律的概念之中了。如果没有任何经验的要素,那么自我是纯粹形式化的自我,而自律也是形式化的,它不约束任何经验性的东西,而是纯粹的自我约束。如果康德不偷偷摸摸地把经验的要素纳入自由概念之中,那么自由就是空洞的自我约束。康德的那些绝对命令应当是纯粹超越的,但是其实都被偷偷摸摸地塞进了经验的内容。阿多诺[4]124在分析康德的道德哲学的形式主义的特点的时候指出,康德的伦理学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形式化,而是否定性地假定一种具体化。我们来考察,康德是如何把经验的内容纳入自由概念之中,他是如何把形式化的东西具体化的。

我们知道,康德是把人格和人格性区分开来的。自由属于人格性,而人格属于感性世界,是没有自由的。康德是这样把人格和人格性区分开来的,人格性是“对整个自然的机械作用的自由和独立,但同时被视为一个存在者的能力,这个存在者服从自己特有的,亦即由他自己的理性所立的纯粹实践法则,因而人格作为属于感官世界的就其同时属于理知世界而言,服从于他自己的人格性”[5]93。在德语中人格性概念是“Persönlichkeit”,标志着纯粹的理性。这个人格性是与经验上的人格不同的。在康德的思想中,这两者是完全对立的。既然完全对立,那么人格性的概念就不应该包含经验的内容。可是,如果人格性没有任何经验内容,那么人格性也就无法表现出来了。所以,康德其实把经验的内容偷偷地纳入人格性概念之中了。康德的这段话说明了人格和人格性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人格性是独立于自然的机械作用的,或者说,人格性是摆脱了自然的束缚的。不仅如此,人格性还应该被视为一种能力,这个能力是存在者所特有的、按照他自己所确立的实践法则来行动的能力。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人格性不仅抽象地一般地表达人格所共同具有的某种特征,而且还有其他特殊含义。这就是,人格性把人格要素包含在其中了。人格性能够超越自然的作用。或者说,人格性表示,人能够控制自然,而且这是人的一种特殊能力。在阿多诺[2]288-289看来,康德所说的人格性是人在征服自然过程中所具有的特殊能力的标志,人格性这个名称是专门为强大的人所保留的。这就是人格性中所包含的现存的、实际的意识内容。这是康德的人格性之中偷偷摸摸地所包含的经验内容。他的言外之意是,人格性就是一个人对于自然要素的压制和克服,克服了这种自然要素,人就自由了。如果人听任自然要素的摆布,那么人就受到了自然的因果法则的限制,就失去自由了。按照这个思路来理解人格性,那么康德的人格性概念所要描述的是强大的人,他具有“善”的品格,是资产阶级的理想类型[2]288-289。康德所说的人格性描述的是强大的人,也就是阿多诺所说的那些“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当康德要强调这种强大的人格性的时候,他就必须把经验的内容引入人格性之中。如果没有经验的要素,如果没有冲动在人格性之中,人格性所具有的强大的理性力量就显示不出来。在阿多诺[2]289看来,这变成了康德的一种思维策略:他强调抽象的东西,但具体的东西会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以一种被否定的方式进入他的哲学之中。这个思维策略有一种特殊的优势,抽象的人格性保证了他的自由观念。而在他坚持自由观念,坚持抽象人格性的时候,这个人格的统一体同时就把冲动包含进来了。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具有高贵的人格性呢?本来,这就是具有强大理性力量的人,是能够控制自己欲望的人。可是,康德的人格性概念是与具体人分离开来的。具体人在生活中通过行动来表示自己具有强大的力量。比如,一个人若能够成功地征服其他人、征服自然,则可以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具有强大力量的人。在康德那里,他考察一个人是不是具有人格性,不是根据人的行动业绩,而是根据内在的人格性,而这个抽象的人格性是无法被衡量的。在这里,阿多诺[2]291挖苦康德说,康德在强调这种高贵的人格性的时候,其实也在客观上否定了这个高贵的人格性概念。这把这个人格性概念看作是飘忽不定的,是极端可恶的。这种可恶的特性从后来自封为精英的人们之中表现出来了。这些所谓的精英们自封为精英,而且这种高贵性是他们本有的品性。好像,他们本来就是高贵的。这种高贵性与他们自己的行动毫无关系。

在这里,阿多诺[4]115认为,康德思想之中吸收了新教伦理的观念。康德的道德哲学是属于新教传统的。按照新教伦理的观念,一个人能不能进入天堂,是与人的行动无关的,而是神恩选择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的总体与一种前定选择状态是无法区分开来的。换句话说,人类的总体状况一开始就被决定了。哪些人是高贵的人,哪些人是低等人,这是前定的,是被选择好的。既然所有这一切都早已决定了,那么人就不需要对一种行动结果的善恶进行追问,不需要进行价值判断。这就是说,一个人的行动的好坏再也不需要评价了。阿多诺[2]291指出,这个道德哲学具有一种灾难性的要素:这就是,我们不再需要对人的行为进行判断了,而只需要接受现实,接受经验社会的强制。在康德看来,自由是给定的,具有人格性的人就享有自由。而人格性与一个人的行动是无关的。无论一个人如何行动,人格性是既定的。按照这样的人格性的已经给定的学说,一个人是不是高贵也是既定的,于是高贵和卑贱的范畴是与血统和自然联系结伴而生的。当康德确立把人格性和自由看作是既定的东西的时候,人格性不再是人格性,而是人的自然性,这个人格性与血统、自然要素结合在一起了。这大概是康德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并且完全违背了康德的本意。但是,这恰恰又是可以从康德的思想中推导出来的。在这里,自由是既定的,而这个既定的自由又是前定选择的结果[2]291。这是包含在新教伦理之中的,而新教伦理所表达的就是这种资产阶级精神。我们可以说,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从一开始就包含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生物主义的要素。按照这种自由概念,只有那些血统高贵的人才配享有自由。这就如同前面所说的“金字塔顶端的人”忽视了他所依赖的东西而构想出他是自由的;相信自己是无条件的自由的人,相信自己拥有给定自由的人就包含了这样一种特殊傲慢,他相信自己是血统高贵的人。这个自由给定说中包含了这样一个可怕的结果。

在康德那里,道德和自然、自由和必然是完全对立的。而当自然被排除在康德的自由概念之外时,自然似乎报复了康德的自由学说。这个被排斥的自然又回到了康德的自由学说之中。可是,在这里,我们要进一步追问,这个被排斥的自然要素以什么样的形式进入自由之中的呢?这个自由是被精神打扮起来的自然[2]291。用阿多诺的类比来说,当自然被排除和压制之后,必然要报复。而这个进行报复的自然是被压制以后出现的自然。这就好像一个人要吃掉自己面前的东西,但是消化不良。于是这些无法被消化的自然就开始报复这个人,这些没有被消化的东西又被呕吐出来了。康德的自由学说也是如此,他要彻底吞噬自然,彻底压制自然。只有彻底压制自然,这个理性才是真正自由的。可是,当自由彻底压制自然的时候,这个自然以一种被压制的形式回复到自由之中。而且这个被压制的自然在返回到自由之中时发生了变化,是变态了的自然。比如,从纯粹自然的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我们不能纯粹按照种族对人进行划分。但是在这里,自然是被按照理性原则处理过了的自然,这个自然就被按照类型进行划分。于是,人被按照种族来划分。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由概念之中包含种族主义就不奇怪了。当然在康德哲学中,我们可以看到,康德也试图把自然和自由和解,也试图把自然的东西纳入自由之中,但是他最终还是把这两者对立起来。在这种对立中,特定的自然要素(人格性)最终也取代了自由。从他对于犹太人的恶毒攻击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点。后来,纳粹分子保尔·舒尔茨-瑙姆堡(Paul Schultz-Naumburg)使康德的这个思想为人们所熟知,他就是利用康德的这个思想(1)“我最尊敬和最敬爱的朋友,衷心感谢您对我所展露出来的善良情感,这份情感恰恰是在我生日之后伴随着您的精美礼物一同送达。一位犹太画家罗伊先生给我画了一幅画像,尽管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但这幅画像,正如我的朋友所说的那样,还确实很像我。不过一位绘画鉴赏家看了一眼就说:犹太人总是画出一个犹太人,他注重的是鼻子:这一点就够了。”(《康德书信集》(第2卷),1789—1794年,柏林,1900年,33页。参见《否定的辩证法》,德文本,292页注。)。

自由之中包含了自然和自由的矛盾,我们必须在这种矛盾的基础上来理解自由和道德。如果把自然和自由完全对立起来,那么人们就无法自觉地反思自由中的自然,不能自觉地控制和改造自由中的自然,不能使自由和自然实现和解。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就会以一种伪装的形式进入自由之中。这个时候自然就会报复自由。或者说,这个时候,自由就成为自然的牺牲品。而当自由承认自然的合理性时,人在自己的理性之中就既承认自然,又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然。自由就是在理性和自然相互矛盾而又相互联系中实现的。这种自由都是在历史中具体地实现的。自由必然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而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恰恰就是一种抽象化的、形式化的自由概念。

五、“崇高”意识形态的堕落

给定的自由概念是排斥了自然要素的自由概念,这个自由概念也是抽象的、形式化的自由概念。它会直接转化为不自由,转化为“金字塔顶端的人”的自恋,甚至还包含种族主义的要素。而当代资产阶级恰恰就把资产阶级自由概念中的这些反自由的要素实现出来。

当资产阶级反对封建统治,试图摆脱传统秩序的时候,资产阶级思想家不顾历史条件地讨论自由。他们所提出的那种给定的自由、形式的自由无疑是有意义的。它包含了人人平等、消灭封建秩序的基本思想。这无疑是资产阶级的崇高意识形态。康德所提出的自我立法在其思想的核心处就表现出一种反抗传统秩序的精神。然而,资产阶级自由概念从一开始被提出时就是从资产阶级利益出发的。这个自由概念之中包含了自由和反自由的两个方面。比如,康德的给定的自由概念既包含了自由也包含了反自由的要素。而当资产阶级确立了自己的统治地位的时候,当反抗传统秩序的任务已经完成的时候,这种自由概念就会走向反面。既定的自由概念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初期包含了一种动态的要素,它是反抗传统秩序的。然而,现在自由被固化,它不再是反抗旧秩序的工具,反而成为维护现成秩序的方法。既定的自由变成了反自由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堕落的要素。

在当代世界,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已经堕落了。本来自由是要反抗不自由的,现在自由变成了资产阶级已经获得的东西,是资本主义制度具有的东西。自由好像是某种现成的东西。这个东西凝固在资本主义体系中。资本主义已经拥有的自由,它不再被用来反抗自身中不自由。当他不顾条件地以为自己拥有了自由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置于“金字塔的顶端”。被自己标榜为自由的国家就显示出这种傲慢的品性。发达资产阶级国家以控制自然取得胜利的成功者身份进一步强化这种傲慢。这不过是“处于金字塔顶端”的人的幻想和错误意识。然而,他们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把这个“崇高”的意识形态固化,把自己置于“崇高”意识形态的制高点上,对其他国家指手画脚。资产阶级认为自由作为一种既定的东西可以不顾条件地在现实中落实。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显得特别自相矛盾。或者说,康德自由学说中的矛盾在他们的行动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一方面,他们按照康德的自由概念,把自由看作是先验的,可以无条件地在任何一个社会中落实。于是他们要把他们的自由概念强行地推广到其他国家。另一方面,他们的自由概念的核心是自我立法。既然自由的核心是自我立法,那么这自由就不能是外加的,而只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根据自己的意志来自我立法。正是由于他们的自由概念中的这种矛盾,他们在自由问题上总是会出现双重标准。在他们自己国家,他们对于自身制度中反自由的东西视而不见。而针对其他国家,他们到处都看到不自由。他们在当代实践中所表现出来的双标是他们的自由概念内在矛盾的必然结果,也是他们对于自由的矛盾态度的必然结果。正如阿多诺所指出的那样,他们对于自由的矛盾态度是由资产阶级的利益所决定的。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利益来“自由”(任意)地决定他们自己国家是不是自由的以及他们是不是要推广他们的自由。

资产阶级自由概念是形式化的自由概念,是排除了内容的自由概念。这个空洞的自由概念为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而随意添加内容提供了便利。资产阶级就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根据自己的需要给自由随意添加内容。正如康德的自由概念在排除了自然要素之后,把自然要素偷偷地纳入自由概念之中一样,资产阶级在排除了自由概念的具体内容之后,又把某种自然要素或者社会要素塞进了他们的自由概念之中。他们是按照自己的利益上的需要而赋予自由概念以适当的内容的。例如,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中,游行示威,冲击国会,这是违反法律的。为什么游行示威的人不是出于对他们自己的民主制度不满呢?为什么这些自由立法的人不能对于这个制度提出挑战呢?而在其他国家出现类似的情况,他们就说,这是“美丽的风景线”。在这个双重标准中,自由是按照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被任意规定的。

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包含了一种自恋,对于自己的“崇高伟大形象”的自恋意识。这就如同康德所说的那样,甚至“最坏的恶棍”也“相信自己有更善的人格”。当自由变成了他们的自恋的时候,他们总是不经意之间流露出自己的“孤傲”的自恋形象。他们把自己放在金字塔之巅,而看不到他的高大形象是靠被压在他的下面的东西确立起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一个“最坏的恶棍”也会非常自恋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具有更完善人格”的人。这个国家也会自诩为自由国家。当康德脱离社会条件来讨论自由的时候,他不得不把心理要素包含到他的自由概念之中,否则,这个自由概念就变得非常空洞。可是当他把心理要素包含在自由概念中的时候,这个自由概念变成了自恋。当资产阶级的卫道士们孤立在自身之中,想象自己是伟大的、高尚的时候,他们对于自己的斑斑劣迹视而不见,反而不知羞耻、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的“高尚”和“伟大”。这些“自由”的人们越来越不知羞耻。他们把自己变成了“教师爷”。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最坏的恶棍”。恰恰就是这个“最坏的恶棍”却总是说,他“有更善良的人格”。他就是从这个“善良”的人格出发来推广自由的。哪怕这种推广造成了无数的人丧失生命,无数的人流离失所,他也为自己的“更善良的人格”而感到自豪。自由已经堕落成为强权者的毫无羞耻感的自恋。资产阶级的自由概念变得越来越无耻。

当他们按照自己的任意理解来对待自由的时候,自由就变成了他们对付其他国家的有力武器。他们甚至要把他们所自由理解的“自由”强加到其他国家的头上。他们只要自己的自由,而限制其他人的自由。他们不知道,当他们强行把自己的自由概念强加到别的国家的时候,所谓的“自由”恰恰走向了反面。自由就是免于强制,而把自由强行推广到其他国家恰恰是资产阶级自由概念所表现出来的最荒谬的特征之一。当所谓的“自由国家”用武力在全世界推广“自由”的时候,这个“自由”概念走向了彻底的堕落,它成为资产阶级的有用工具,成为资产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服务的“打手”。当资产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用武力来征服其他国家的时候,“自由”成为它自己的敌人。当资产阶级以自由的名义来“制裁”其他国家的经济实体的时候,“自由”成为资产阶级掠夺其他人的赤裸裸的武器。“自由”成为资产阶级利益的遮羞布。在这里,资产阶级的“自由”这个曾经的崇高意识形态已经彻底堕落了。

当“自由”变成了资产阶级征服他人的武器的时候,这种自由观念之中是不是也把种族主义的要素包含进来了呢?抽象的自由概念恰恰容易包含种族主义。在现代历史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以自由和人权的名义所发动的战争,比如科索沃战争,恰恰包含了民族主义的要素。为自由而战变成了两个民族之间的斗争。在当今世界中,当西方的一些打着自由旗号的政客以新疆的人权名义对我国的一些企业实行制裁的时候,就是把种族的概念包含在“自由”之中。这与纳粹分子保尔·舒尔茨-瑙姆堡的做法究竟有多大的差别呢?在他们高调宣称的自由概念中包含了肮脏的种族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自由的口号变成了种族斗争。用种族主义来充斥自由概念不过是纳粹分子的翻版。对于那些把“自由”和“独裁”作为区分标准来对中国进行制裁的人,试问他们的心目中的自由概念是不是包含了这种种族主义的要素?法西斯主义、种族主义也完全可以用自由的口号把自己打扮起来。这恰恰是当代人类社会所面临的重大课题。

如果资产阶级仍然停留在他们的自由给定说的框架之中,那么这必然会不断制造人类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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