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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视野下马克思自然观的层级结构与现实样态

2023-03-13陈全顺

关键词:人化马克思物质

陈全顺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马克思通过实践、社会与历史等诸多要素建构出其基本理论(1)这里参照了《走进马克思》一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理论解读方式。此书认为:实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逻辑起点,历史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理论空间,社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内容。。这一理论范式从系统论的视角为理解马克思自然观提供了一种新的分析框架。无论是从作为逻辑起点的实践要素介入观察,还是从作为横向展开的社会要素与作为纵向延展的历史要素全面审视,马克思自然观与它们之间都存在着诸多重合与关联。解释这一关联并破解其中所涉及的重要命题,是实现对马克思自然观进一步理解并持续印证当下中国所践行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道路的关键性要素。

一、逻辑起点:从实践要素理解人化自然

马克思对实践概念的基本阐释展现出作为客观存在的自然与作为人类活动方式的实践之间产生的耦合关系,进而通过“实践的人化自然观”完成对这一命题的具体理解。

马克思在实践范畴下讨论自然概念的首要方向是明确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之间的区别。所谓自在自然是指具有原始意义的、人类社会从未参与或介入的先天自然界,基于人类社会的参照点而言,其范围特征主要包括人类社会未产生之前的自然与人类社会产生之后仍未与之发生联系的自然[1]207。实际上,它是作为区分于黑格尔所提出的“第二自然”而存在的,故也称为第一自然。自在自然的首要特性便是自在性,但在自然界的演变过程中仍然存在着自在向自为的转化空间,即自在自然向人化自然的转化。所谓人化自然是指被人类社会历史机制投射并构成其内在补充因素的自然[1]208。人化自然拥有着生态学与人类学的双重属性,是人与自然通过相互作用的产物。

(一)感性的对象化活动与人化自然

在感性的对象化活动这一实践的本质规定的理论视野下,人化自然既充当人的活动对象与本质力量的展开领域,又指涉归属于人类本身并符合人类本性的自然。由于感性的对象化活动的基础是对象性关系,所以谈及人化自然时,实质上是在讲述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象性关系与据此关系展开的感性的对象化活动。马克思曾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自然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人为了证明自身的类存在物身份,体现自身的存在与感觉,必须通过深入自然的方式,将自在自然改造为人化自然。在这一过程中,人的五官感觉或者精神与实践感觉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2]191。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的……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定是对象性的活动……它所以只创造或设定对象,只是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2]209。马克思在此的表述就阐明了感性的对象化活动这一概念与自然之间有着很深的关联性,而所谓的“对象性存在物”本来就是自然。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进一步阐述了人化自然观。他指出,“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是除去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自然界”[2]530。也就是说,当谈及自然时,马克思更大程度上是在强调人化自然而非自在自然,强调自然界和人自身的自然都在发生人化的过程。随即,马克思在这篇著作里谈及了对人化自然的进一步理解。所谓人化自然,在理论层面(精神层面)指的是自然可以作为人的认识和审美的对象。“从理论领域来说,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2]272在实践层面(或物质层面),指的其实是经过人类社会实践改造过的,从而作为人类生活活动和生产活动产物的自然。自然界并不制造机器,但机器“是人类劳动的产物,是变成了人类意志驾驭自然的器官或人类在自然界活动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类的手创造出来的……”[3]219因此,所谓人化自然同时指自然的“属人化”,或者可以说是自然异化的扬弃,即自然不再是人的异己力量,而是成为有助于人的生存发展的客观对象和现实力量。

此时我们可以看到,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之间的共同点是同属于客观实在范畴。而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的根本区别就是:自在自然是独立于人类活动之外或尚未成为人类活动对象的自然界,其中的运动和变化完全是自发的,一切都处于自然物质的盲目地相互作用之中;人化自然则是被人类活动改造过的自然,体现了人的主体需要、目的意志和内在力量,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这一区别同时显示出,所谓实践与自然的耦合关系是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的双重耦合:实践是在参与自在自然之后将其转化为人化自然,进而形成实践的人化自然观。实践作为马克思视野下的重要范畴,通过直接干预自然本身形成了科学的实践的人化自然观。实践的人化自然观作为自然肯定性建构的重要结果,为实践与自然之间的耦合与扩散提供了基本支撑。事实上,由于马克思所谈论的自然主要还是人化自然,马克思的自然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概括为人化自然观。

(二)工业的实践样态与人化自然

工业是人类社会实践的具体形式与典型样态。从工业实践本身的发展逻辑来看,马克思对实践范畴的正确认知实际上是建立在对工业活动或工业实践认识的基础之上的。在批判李斯特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时,马克思[4]257将人的生存意义与现实工业实践相关联,并由此得出结论:人类正是在工业实践体系中完成了对人类自己和自然力量的占有,在对象化的目的达成之后,创造出了基本的生存生活条件。马克思还进一步展开分析了工业背后的深层意味:工业产生了一种本身意识不到但又存在的自我摧毁力量,这一力量是人类解放与真正进步的历史前提。后来,马克思[1]499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一文中将工业实践创造性地抽象为实践范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马克思实际上已经基本完成了从经济学语境上“工业”的特定话语体系到一般的“社会物质活动”的实践的过渡。当然,从工业本身而言,马克思认为其是自然界(或自然科学)对人产生并延续的现实的社会历史关系,同时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示平台。因而,马克思以“人的现实的自然界”与“真正的、人本的自然界”的全新概念来阐释工业带来的现实历史意义[2]193。实际上,当马克思提出人与自然的统一是在工业中以社会、历史为中介的人与自然的统一的思路时,施密特也曾提出相关的见解[5]104,但是他并没有将工业作为实践的一种资本主义表现形式来说明,而仅仅将视野局限在工业本身。工业本质是实践概念的生成性规定存在,它的内在合理性正是来源于此。施密特没有真正辨清两者之间的逻辑关联与根本区别。

工业实践同时是完成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统一的中介与工具。马克思认为,在自然科学进入人类社会历史的过程中,有一个强有力的社会机制在发挥作用:工业实践。自然科学通过工业实践不断进入人类社会历史,改造人类社会,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也是在工业实践的作用下,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正在逐渐融为一体,“这将是一门科学”[2]194。马克思给出的“一门科学”的判断,绝不是将自然科学研究与人文社会科学强行糅合在一起,而是基于自然历史与人类社会本身作出的合理性判断。马克思在后来将其标注为“历史科学”,也正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提下,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实现了统一,从而真正地将历史的两个部分即自然史与人类史统一起来。

(三)实践的表现形式即物质变换与人化自然

人与自然关系的发生机制即实践的人化自然的表现形式为物质变换(或译为“新陈代谢”)。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则和本质特征,“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始终是现存世界的深层结构,它从根本上决定着社会结构、政治结构、观念结构等……确认人以自身的活动所引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现存世界的基础。这才是新唯物主义的‘新’之所在或者说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唯物’之所在”[6]22-23。

从概念本身的来源与发展来看,马克思视野下的“物质变换”概念主要是指动植物为维持生命而进行的新陈代谢和生命循环。具体到文本而言,马克思认为这一概念包括三种涵义,即客观自然界具有的自我循环、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发生于交换过程中的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变换。自然界的物质变换是自然科学层面的物质与能量交换活动。展开来看,这三种涵义主要包含了物理学意义上的机械作用、化学意义上的物质变换及其生物生命意义上的新陈代谢作用。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则是以“生产劳动”为中介和基础来呈现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直接论述过,正是在人类劳动的作用下,人才能“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7]207-208。社会的物质变换以商品交换作为重要载体。商品交换不仅能够直接破除来自人以及地方的限制,发展基于人类劳动的物质变换,而且能够在广泛意义上使得社会联系发展起来[7]134。当然,就其形成背景而言,普遍意义上的社会的物质变换是建立在以物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形态之中的。因为只有在这一社会形态下,才会有各类需求与主体之间的互动,尽管是以异化的形式运行。实际上,后来的福斯特也系统研究了这一概念(国内学者将其译为“新陈代谢”),并将其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指无机界的新陈代谢,二是指有机界的新陈代谢;三是指有机体与其环境之间的新陈代谢[8]112-113。

“物质变换的断裂及其重组”同样是马克思自然观视域之中的讨论对象与重要话题。从资本本身、资本主义生产以及土地私有制等方面,马克思实际上将“物质变换”这一范畴放置于资本主义社会场景之下,阐明了基于社会历史的“物质变换”范畴的内在本质。就资本本身的特性而言,资本存在即要不断实现保存与增殖的目的,不断超越自己量的界限。在这一前提下,资本不断滥用自然物品内在的价值与使用价值,进而促进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与进步。然而,正是因为资本的这一特性,资本主义生产实际上在不断破坏农业生产与农民生活的条件,尤其是造成了人与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的断裂”。这种断裂普遍表现为对土地持久肥力的破坏、对工人的身体健康的忽视等方面。同时,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又不断将其视为一种内在规定,并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控制人且“同人的充分发展相适应的形式”[7]579。马克思随即分析了土地私有制的产生及其对“物质变换的断裂”的影响:土地私有制的出现直接贴合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并通过对地力的剥削与滥用,破坏了“自然主义行为模式赖以建立的一切社会基础”[9]160,完整地制造了“物质变换的裂缝”。而在“物质变换断裂”的解决思路方面,马克思直接指出,要通过对社会制度层面的全面革新进而重新建立一种体系,使物质变换符合自然秩序与内在规律,并通过“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的介入完成这一思路。因为只有“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才能自觉地建立起人的利益与自然秩序之间的统一,他们将合理地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在共同控制的作用下完成对新体系的搭建,并“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10]918-919。

二、纵向延展:“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的交汇

马克思曾经看到,过去的一切历史观要么是完全忽视了作为历史存在基础的物质生产活动;要么虽然看到物质生产活动这一要素,但是将其视为与人类社会历史完全无关的附属物而非生成基础。就这两方面而言,“就把人对自然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好像这是两种互不相干的‘东西’,好像人们面前始终不会有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2]529。历史概念的出场为马克思的自然观提供一种纵向延展的视角,这一延展过程交汇于实践的具体范畴即物质生产活动,进而展现出自然与历史统一的前提与出路。

(一)“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

“自然的历史”是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共同构成的历史,其既是脱离于人类社会或出现在人类社会之前的自然的发展阶段,又是在人类社会诞生之后,自然不断向人类社会生成的过程。从自然的历史化过程与历史性结果来看,“自然的历史”在更深程度上强调自然性,强调自然状态的变化过程和与人类社会的融入程度。“历史的自然”则是指建立在以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为基础特征的人类社会历史之中的自然,也即纳入人类社会进程中的自然。相比“自然的历史”,“历史的自然”更加强调人类的作用,更加突出历史性。“历史的自然”是建立在物质生产实践基础之上的,正是通过生产实践,天然自然即自在自然在形态上出现改变,同时被纳入人的目的与意志,成为人的内在尺度的外在表现方式。依此,自然开始按照“人的方式来规范物质转换活动的方向和过程,改变物质的自在存在形式”[11]70,并进入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成为“历史的自然”。因此,概括来说,所谓“自然的历史”就是指自然向人的生成过程,“历史的自然”则是指人化自然的创造过程,两者统一于人类发展的历史,并呈现出不可分离的趋势。排除“自然的历史”会落入唯心主义的窠臼中,排除“历史的自然”则会重回到旧唯物主义的立场上。

(二)作为实践的具体范畴的物质生产活动

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物质生产活动是作为其生成前提与构成要素而存在的。因此,只有厘清自然与物质生产活动之间的根本关系,才能厘清自然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关系变化。从实践出发,自然界中的诸多因素共同构成了物质生产活动的基本前提与生产力的基本范畴。由于自然条件与自然资源的差异,地理环境与气候因素等条件的不同,生产体系与布局、资本投入与发展程度将直接受到影响,进而直接造成社会劳动的组织形式与经济发展状况的不同,而这正是自然对物质生产活动进而对人类社会历史产生的客观作用。

马克思在考察人类社会历史的基本前提时,历史性地将物质生产活动定为人类社会历史的首要因素,认为人类历史的开端与发源是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在通常意义上,物质生产活动直接体现的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构成关系及其作用规律,物质资料在人类社会生产的作用下成为满足其生存与发展需求的重要工具。在物质生产活动的作用下,人类与自然之间呈现出一种互补的倾向:自然界因人类社会的参与变得更加富有生命力,而人类社会因为不断改造与利用自然界呈现出高度发展的趋势与向前进步的事实。进一步需要展开的是,正是在物质生产活动基础上才有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即传统意义上的“生产力”以及生产的自然关系与生产的社会关系共同组成的“生产关系”两个概念,而这也是马克思所阐释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构件。

生产实践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基础性维度,同时也是联结人与自然的基本中介。相对于动物的直接生命活动,人类在基于实践的新意义上将改造自然的活动转化为社会劳动,在这种社会劳动过程中自然表现为活动的对象。人与自然之间的直接关系是通过为满足人类需要而进行的生产实践内容建立起来的。但在劳动的否定面即异化发生层面,人类与自然之间就处于一种伪装状态:表层的和谐下隐喻着背后的疏离与背弃。异化劳动的参与夺取了自然界的内在合理性,并进一步延展为人类社会有目的、有组织的进步与发展状况。因而,理解生产劳动中的人化自然的真正意蕴,应首先将其放置于社会历史进程及其复杂关系中加以阐释。而实际上,马克思曾反复提及的“生产力”“交往关系”等一系列概念早已以“生产方式”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们将眼光放置于人类整体历史演进时就会发现,所谓的世界历史,同样“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2]196。

从自然与生产之间的根本联系来看,自然直接构成了生产力的基本要素并影响着生产力的运行效率。首先,自然本身就可以作为一种生产力即自然力存在。通过利用自然资源如瀑布、煤矿等,自然直接作为一种有效力量进入生产过程中并转化为生产力。其次,自然直接提供了生产层面的劳动对象与生产资料。自然或具象化的无机体作为存在于人类之外的自然存在,构成了人类劳动的基本作用对象与利用工具,并在人类劳动的过程中实现从单纯的自然物质存在向生产资料与劳动原料转化。最后,在生产效率方面,“劳动生产率也与自然条件息息相关”[7]72。自然条件本身的优劣构成影响生产力的重要因素,而人类利用并发挥自然潜能的方式也将直接影响劳动生产率的高低。

(三)自然与历史的交汇

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人类社会的对立物而存在的:原始人类只能服从于自然。究其根源,正是由于自然界本身并没有被人类社会历史的进程改变,或者说,彼时人类社会还没有发展到拥有“征服自然”的力量。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此时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事实上保持着一定的同一性,即人与自然的狭隘关系制约着人与人之间的狭隘关系。随着人类历史的不断发展,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程度不断加深,人化自然的程度也在不断加深,人与自然之间出现一定的割裂,自然和历史似乎成了两种完全不相干的事物,甚至相互对立,似乎“人们面前始终不会有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2]529。针对于此,马克思直截了当地指明了出路,“如果懂得在工业中向来就有那个很著名的‘人和自然的统一’,而且这种统一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地发展而不断改变”,那么,“上述问题也就自行消失了”[2]529。实际上,马克思所谈及的工业也就是物质生产实践,即人的活动。也就是说,“自然的历史”与“历史的自然”实现统一与交汇的基础,即人与自然之间、人类史与自然史之间统一的基础,就是实践。自然与历史之间的直接关系是通过为满足需要而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建立起来的,这种关系使得一切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作用都内在地具有实践特点。而自然与历史之间是否存在对立与矛盾以及这种对立与矛盾何以展开,都是取决于人类实践的形式与特点。例如,在资本主义社会下,以工业的形式展开的自然与历史的统一,在马克思看来,正是一种异化的具体表现。

(四)自然历史过程与社会历史形态

经济的社会形态与自然历史过程具有相似性。马克思认为,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以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而告终[12]592。因此,从最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经济的社会形态,可以将其视为迄今为止的一切社会形态。当然也可以从特定的经济社会形态理解,即如列宁所说的,这里的经济社会形态意为资产阶级社会形态。

当马克思表述上述这一话语时,起码表达出两层涵义:一是经济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与自然社会的发展变化一样具有规律性;二是需要进一步得出的结论是,资产阶级的社会形态是暂时的,也必将会被更加科学的社会形态所取代。马克思同时提及,“个人并不是作为自由的主体,而是作为‘经济范畴的人格化’出现的”[6]72。意思就是,在过往的一切社会形态中(当然包括资产阶级社会),个人被颠倒为一种经济关系的承载体,或者说是一种创造经济价值的主体,并没有实现自身的自由全面发展,是一种奴隶角色。以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形态与自然过程的相似性为例:自然运动过程是不断贯穿物质与客体本身并不断排除人的主体性的过程,而以纯粹资本形式出现的资本主义社会直接排除了人的主体性,表现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从运动与发展态势上来看,自然物质运动具有一定的无目的性与盲目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自始至终没有得到有意识的社会调节。在发展形式与根本走向上,自然界具有某种程度的自我破坏性与不可修复性,而资本主义社会正是通过发展生产力并进一步展开对生产力自身的更深程度的破坏而实现的[12]。

从其发展趋势及具体的意义上来看,社会历史的未来发展倾向就是共产主义能够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自然界的真正复活这一理想目标。从社会形态的演变过程视角来看,前资本主义社会普遍“以各种‘自然主义的’范畴作为社会组织,等级差别,工作分配,维护统治等等的基础”[9]159。“自然秩序”通过普遍性信条的建立维持等级制度与社会规范的基本运转。而在之后建立的资本主义社会,无疑直接破坏了这一“自然主义行为模式赖以建立的一切社会基础”[9]160。自然不再成为人类社会的根本遵循,而成为人类通过科学技术与研究实验的方式征服的对象与领域。征服自然深入社会领域并实现了“与过去的决裂、自然主义范畴的消除和在满足需要的可能性方面的质的变化”[9]163,进而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发展铺平了道路。放置于当下社会主义中国而言,自然观实际上完成了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未能实现的愿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模式展现出社会主义背景下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根本确认,并在基于自然规律与人的发展前提下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马克思早期就提出过共产主义社会的基本特征: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这一判断直接指出了人、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即在实践的基础上完成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并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融合、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现实介入产生一种相对精确的形式:人同其类本质、自然本身、人自身发生不同程度的异化。进一步的结果是生态危机的不断加深与“社会与控制自然之间的统一性”,而不是“社会与自然之间的统一性”。所以在后来的《资本论》中,马克思进一步深化了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本质要求的认识:“联合起来的生产者”通过消耗最小的力量,在符合人类本性的基础上合理调节人与自然之间构建的物质变换关系。在这种结构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统一性的平等,人与人之间是一种符合本性的平等,这是基于符合人类需求与自然本性的合理性判断。

三、横向剖析:社会的动态、静态视角中的自然观

马克思通过将社会概念引入自然观,直接表达了自然与社会在基于实践的前提下展开双向互动的过程,并借以静态层面的自然存在与社会存在范畴和动态层面的意识形态内涵展现出自然观的深层要义。具体来说,通过引入社会概念,马克思区分了自然存在与社会存在。卢卡奇[13]也就此提出“自然是一个社会范畴”的说法,这一提法在何种程度上成立及其本身存在的缺陷仍需进一步讨论。而以一种更具体的介入点即从社会发展的动态性要素即意识形态来看,“自然主义”的中介性话语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仍然占据主流,“控制自然”与“控制人”之间已然建立了一种关联。

(一)社会为人同自然界的实践关系展开建构出具体场域

卢卡奇曾指出:“自然是一个社会范畴。这就是说,在社会发展的一定阶段上什么被看作是自然,这种自然同人的关系是怎样的,而且人对自然的阐明又是以何种形式进行的,因此自然按照形式和内容、范围和对象性应意味着什么,这一切都是受社会制约的。”[13]318-319单从这段话的肯定性意义来看,卢卡奇首先设定了“一切有关自然的意识以及展现的自然本身是受历史、社会所制约的”这一话语前提,同时指出了自然存在向社会存在的过渡性质,这一过程中蕴含了自然性的意识形态色彩,也包括了社会历史生成对自然对象认识的作用。自然是外在性的,同时在人类实践的影响下逐渐参与社会之中。从这一方面来看,该分析有其合理之处,卢卡奇正是依靠这一点,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虚假的自然性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往回变为一种‘自然’”[13]319。但卢卡奇这一命题的致命之处是,“自然不仅仅是一个社会的范畴。从自然的形式、内容、范围以及对象性来看,自然绝不可能完全被消融到对它进行占有的历史过程里去。如果自然是一个社会的范畴,那么社会同时是一个自然范畴,这个逆命题也是正确的”[5]45。自然与社会是互为双向中介的,即自然存在与社会存在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也就是说,自然与社会分别拥有其自身的独立性,同时会以理论(自然科学)和实践(生产力)的形式展开互动,这种互动是建立在以物质生产活动为表现形式的实践参与的前提之下的。

作为历史性存在的社会本身,实质上为人与自然提供了一种“主体”式的建构。社会作为人及其关系形成的集合体,仍在一定程度上与自然范畴拥有同质性。两者具备的相似性使得人类社会发展呈现出的“自然性”需要进一步讨论。但不容置疑的是,无论就其本质还是从其表现形态而言,社会的出现都直接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统一提供了主体建构与发展愿景:社会是人同自然“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这一命题从其发展的本质即抽象的意义上来讲,首先意味着“社会”范畴为人与自然提供了一种“主体”式的建构,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实践展开重建出具体场域与呈现场景。从社会有机体本身而言,自然构成其组成要素与发展动力,并作为一种互动性范畴直接进入社会有机体的发展进程中;从社会有机体的结构即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而言,自然作为一种参与性要素直接影响着物质生产方式进入社会存在中,并借由习俗、心态、情感等各类意识进入社会意识中;从社会有机体的形态而言,自然通过充当生产生活要素的载体直接深入经济形态、政治形态、文化形态与社会生活形态等各类形态中。从社会有机体的基本要素来看,自然通过直接构成生产力、间接影响生产关系与经济基础、深入上层建筑等方式形成其重要影响。因此,无论是就社会有机体本身而言,还是就其组成结构、形态以及基本要素来说,自然始终作为一种前提性与基础性因素贯穿其中,人与自然之间不仅形成了纯粹的自然关系,同时形成了复杂的社会关系。人类与自然共同活动的场景建立在社会的基础之上,并展现出更多发展的可能性。

(二)从自然存在到社会存在

自然存在指以天然性与自然性为基本特征的存在,社会存在则指更多强调人的交往与社会互动的存在。马克思并不是借助于传统的哲学思辨方式对自然存在与社会存在进行直接区分,而是直接深入资本主义社会之中,并以“商品”这一存在物进行例证。作为一个外在于人的对象,商品能够“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各种需要”,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取得了两层形式:其一,商品具有满足人的需要的特性即商品的使用价值,这归属于“自然存在”形式;其二,商品具有实现货币与商品之间的交换(更抽象意义上可以称为使用价值的交换)的属性,这归属于“社会存在”形式。在生产力未发展到一定程度下的前资本主义社会,自然关系呈现出一种简单的形式:自然凌驾于人类之上。在资本占据统治地位的社会形式中,人类则以一种绝对性优势扩展了自身在自然世界中的力量,在这种意义上,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处于支配地位。再以商品的具体形式土地为例,在生产力发展程度较低下的前资本主义社会,土地即为“自然存在”的具体形式,其主要推动力仍然来源于自然本身;而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土地直接形成了“社会存在”,即劳动的构成要素,在这里的“一切关系都是由社会决定的,不是由自然决定的”[14]234。商品拜物教仍然可以说明两者的区别。商品拜物教的出现正是误读了自然存在与社会存在的差别的结果。马克思[14]90提出,资本主义社会下的货币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直接表现为与商品的自然存在形式相分离的社会存在形式。那么,作为商品的进阶的“资本”“市场”等概念,在更宽泛意义上具备“社会存在”的系列特征。而商品拜物教的最大缺陷就是忽略了商品所具有的社会功能与力量,同时将这种功能与力量误读为商品的自然要义。因此,重新认知商品的社会存在属性,将其放置于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之中,无疑会为破解商品拜物教谜题提供一种参照。

(三)自然观的社会意识形态内涵

意识形态作为社会历史发展的现实表象与表现形式而动态存在。在具体到某一社会形态下的自然观时,人们对自然的解释必然伴随着意识形态话语的介入。自然观借助权威话语规范着人的道德与政治意识,并为社会提供一种固定的规定与秩序,而这正是自然观的意识形态内涵。

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尽管极力表现出“自然主义”统治的现实表征,但究其本质,“自然主义”仅仅是资产阶级为其自身的等级制度与价值标准提供一种“中介性话语”,背后所隐藏的逻辑不过是功能意识形态的最早表现形式:通过自然秩序为社会秩序提供一定的准则[15]159。因此,从自然与历史的关系来看,资本主义社会自然性的意识形态的特征之一就是把历史看作自然的附属物。比如,将人类社会历史中所经历的战争灾难、生态危机等都归结为自然结果,这无疑是一种巩固政权的伎俩。掌握了意识形态话语权之后的资产阶级,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自然“袪魅化”,并将其还原为一种单纯的工具性的存在对象,将其视为人类活动的舞台这样的外在客体,进而完全割裂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有效性联系。人统治自然、控制自然的观念已经成为西方文明伦理的共识,而这正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学家制造的最大谎言。

莱斯[15]138指出霍克海默尔的理论把人类历史的三个特征连接在一起:对自然的控制、对人的控制和社会冲突。在这种解释范式中,“控制自然”概念仅仅澄清了一般化目标,“控制人”才真正贯穿了整个现代社会生活进而呈现出“社会冲突”的情境。事实上,通过对控制自然观念的历史性透视,我们可以明显察觉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建立的重要意义之一就是选择了一套普遍性标准:人权大于自然。这一理念标准确立之后的首要影响就是自然开始转化成为固定的、外化的对象,是作为人类的活动空间与工具而存在的“被控制对象”。在“控制自然”成为一种基本状态之后,资产阶级社会剥削工人劳动的强度直接依赖于控制自然的程度。机器大工业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力,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而对外部自然控制的不断加强在充分体现其社会效用的同时也在推动对人的控制。在后续环节中,资产阶级借助于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通过进一步挖掘自然潜力、控制自然力的方式建立完善的工业生产体系与管理体系,使工人被控制程度不断加深,同时在物质财富的创造与精神文化的需求方面对工人进行意识形态灌输,在“虚假需求”与“异化消费”的共同作用下实现对工人的有效控制,进而完成从“控制自然”到“控制人”的结构联动。

四、结 语

在系统论中,系统的演化会展现出新的趋势与样态。作为一个新的命题,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道路正是马克思自然观在中国发展的最新现实样态。这一现实样态区别于西方的生态现代化理论和实践,与当下中国的现实情况充分结合,在制度设计与理论形式等层面完成了自身的体系化构建,从而展现出中国式现代化的深层生态价值。党的二十大报告鲜明地指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的具体规划,即始终坚持“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16]49的内在要求,通过“加快发展方式绿色转型”“深入推进环境污染防治”“提升生态系统多样性、稳定性、持续性”“积极稳妥推进碳达峰碳中和”[16]50等具体措施布局生态文明事业,进而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工程提升到新的历史高度并融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中。这一创新举措呈现的意义同时还有:坚持中国式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道路,将为人类文明的演化与社会主义的进步贡献出现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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