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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论中两性意象郄视

2023-03-10孙惟

书画世界 2023年12期
关键词:引言

孙惟

内容提要:在古代书论中,评家创造与运用了大量丰富的人物意象。男性意象与女性意象分别代表着不同审美特征的书法风貌。本文就书论中的两性意象进行整理分类,分析二者的异同。通过分析书论中两性意象批评,我们获得了品阅书法美的新视角,与此同时,也可窥见古人的审美取向与性别观念。

关键词:书法批评;男性意象;女性意象

引言

丛文俊先生在《以史为镜:当代书法审美的困境与未来》一文中曾言:“就古代书论所见,关于书法审美与批评的种种意象,既在词语之内,又能远轶于词语之外。”[1]中国古代书论衍生出有关自然万物的各种意象。意象服务于论者对所言之物的勾勒描绘,与此同时,意象的运用也是审美变迁、社会观念的集合体现。

学界对书法批评中的意象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整体发展历程、功能上,对具体的意象种类、意象背后的历史溯源鲜有专门的归纳化探析。书论意象由于具有文学性与想象性,常常使得读者难以进行“美感复原”,无法完全理解论者想表达的真实含意。书论意象研究需要追踪史料文献、爬梳典故出处,并须结合历史语境来展开,因此,这类研究还停留于比较泛化笼统的阶段。以人物意象来描绘、评价书法的现象繁多,但是男女两性意象作为书论中的一大类别,如今鲜有研究。传王羲之曾论书曰:“夫书字……或如壮士利剑,或似妇人纤丽。”[2]451书评中的两性意象具有各自丰富的审美意蕴,通过整理、分类与辨析,笔者希望为书论中的意象批评拓宽新的阐释空间与研究思路。

一、书论中男性意象种类之简论

书论中的男性意象非常丰富,涉及不同的社会阶层与职业。从勇夫、战士到君子、道人,这类书论往往在评价某位书者、某种书风的同时,也反映出论者的价值取向与当时的社会氛围。

书论中的男性意象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别:

第一种,突出高尚道德情操的雅正君子意象。这类书论常常有着“人品即书品”的批评倾向。正如苏轼所说:“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2]314他认为书者的主体精神会在其书迹中有所体现。书论中较早的君子意象出现于唐代。唐代窦臮《述书赋》中评价南朝书者王思玄“淳和而蓄锋芒”[2]247,如“君子自适,顺时行藏”[2]247,徐孝嗣书如“硕德君子,道义难量”[2]284。明代方孝孺《逊志斋集》云:“颜柳之书余一见即知其美……今始识其用意之妙,正犹有道君子泊然内运,非久与之居,不足知其所蕴也。”[3]古代文人的精神理想是在儒家哲学基础之上构建的,而孔孟之说中“君子”概念的标准建构也对文人的自身约束和自我追求有着深刻影响。“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以说,“书如君子”是书艺的一种理想境界。君子意象在宋代尤其被推崇。宋代岑宗旦《书评》云:“钟繇如盛德君子,容貌若愚。”钟繇《季荐直表》《宣示表》其朴茂与质拙的书写风貌,与君子大智若愚、不露锋芒的精神气质相合。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云:“余谓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4]作为经典的君子形象,颜真卿以其崇高的人格魅力、忠义品格,使自身的书艺地位在宋代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第二种,充满男性力量的战士勇者意象。《邶风·简兮》描绘壮士“有力如虎”。由于两性生理差异,男性比女性更具力量感。因此,在书法中男性意象常用以评述具有雄强气势的书风。南唐李煜《书述》云:“壮岁书亦壮,犹嫖姚十八从军,初拥千骑,凭陵沙漠,而目无勍敌。”[2]299解缙《续书评》云:“颜真卿五丁凿路,柳公权一夫当关。”[5]454清代桂馥《国朝隶品》云:“王觉斯如壮夫挽强,徒以力矜,不必中的。”[5]478清代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杨大眼》如少年偏将,气雄力健。”[2]832上述男性意象都为了凸显书法风格的力量感,同时其不同的表述也反映了书风之间微妙的不同。

除此以外,还有些与特定阶层相关的男性意象。例如,世胄群体、宗教群体。梁朝袁昂《古今书评》云:“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王子敬如河洛间少年,虽皆充悦,而举体沓拖,殊不可耐。”[5]442尽管评者表现出“扬羲抑献”的倾向,在一定程度上也肯定了大小王书所具备的纵逸风流的共同特点。此后,评家经常沿用贵族子弟这一意象喻书。例如,梁武帝评王僧虔书“如王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种风流气骨”[5]443。唐代韦续在《墨薮》中品评索靖书也采用了相似之语。康有为《碑评》云:“《李仲璇》如乌衣子弟,神采超俊。”清代余怀在《板桥杂记》中曾描述乌衣子弟雅游的情景:“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6]项穆书论中世家子弟的意象,常常是风流神采、俊逸闲雅的代名词。就宗教群体而言,有黄庭坚评杨凝式如散僧入圣,李建中如法师参禅,王著如小僧缚律。在这类书论中,意象的男性特征几乎被淡化,更多被笼罩在宗教气氛中。

总之,书论中的男性意象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与书者精神气质紧密联系的雅正君子意象;另一种为凸显书风面貌之力量感的勇者战士意象。此外,不同背景与阶层的男性意象也占据了小部分比例。

书法品评中男性意象更为丰富多样,女性意象则相对种类更少,重复较多。这从侧面说明了在古代封建社会中,男性能够扮演更多社会角色,而女性只能面对较少的人生选择。古代男子上可投身科举,下可出世隐居。而女子一旦脱离家庭,脱离丈夫,便难以具有社会价值。因此,以下所讲到的书论女性意象相对单一,隐含了古代封建制度对女子的种种规训。

二、书論中女性意象种类之简论

东汉班昭《女诫》中有云:“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7]书论常以男性意象来刻写书风面貌的刚劲强健,与之对应,女性意象多描写柔美婉约。书法批评话语体系中对女性气格的褒扬,往往集中表现于女性外在的美、静、柔,以及对女德的恪守。书论中的女性意象包含美人、新妇、女婢、妓女、老妪等,看似纷繁,但循着内在逻辑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种是以女性外在美丑划分;另一种是以是否遵循传统女德标准为依据划分。

第一种,按照女性外貌美丑来划分的女性意象。比如,“美人”意象和“丑妇”意象。“凡为道,不损则益。释典云:万法退转乃是不退转。书学小道,亦然。于百丑退转,斯为不退转。譬如人面,诸丑不灵,便是佳人。”[8]496以人面的美丑来比喻书法的精妙或拙陋,是传统书论中常用的批评方式。相比女性,书论中更少使用美貌男子的意象去喻指书法。这是因为,通常社会观念不需要或不鼓励男性去追求美貌,同时承认或推崇女性作为美的载体。因此,以美人意象来喻指书法会更具表现性。

与男性雄强、壮健的性别特征相对,书论中的女性意象很大部分以女性的美丽、柔婉为主。美人意象在书论中的运用主要在以下几个维度。首先,以女性外在姿色描写或比况某位书家或某时期的书风。唐代韦续《墨薮》中评卫夫人书:“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5]444晋代杨泉《草书赋》中言:“其发翰摅藻,如春华之扬枝。其提墨纵体,如美女之长眉。”[5]41书法中的笔触常常像美人的姿态一样婀娜婉转。其次,除了美人的姿容、装束等外在特征能喻指书法的个性风貌外,一些经典的美人意象也能喻指某种理想的书法境界。明代项穆《书法雅言》云:“自然意先笔后,妙逸忘情,墨洒神凝,从容中道。此乃天然之巧,自得之能,犹夫西子、毛嫱,天姿国色,不施粉黛,辉光动人矣。”[9]174项穆在“正奇”之论的篇末,提出了“奇不必求,久之自至”,在正奇之间寻求“天然之巧”。西施、毛嫱是古代女性外在之美的符号化身。《诸子集成·慎子》中有“毛嫱西施,天下之至姣也”。作为女性美貌的最高理想形象,在评者心中,她们甚至不需要其他装束和妆容的修饰,天然去雕饰更加能凸显其天姿国色。而事实上,在外表上有过多妆饰的女性意象往往用于贬义。

丑妇意象常常用于书论中的贬语。例如,杨慎云:“得形体不若得笔法,学字如女子学梳掠,惟性虚者尤能作态度也。世之學阮研者,不得其骨力婉媚,惟见挛拳委曲;学薄绍之者,不得其婉妍渊微,徒似其经营险急。所谓丑女效颦,见者必走也。”[10]他指出世人没有领悟阮研的骨力和薄绍之的精神,只效仿其表面功夫,尽显丑态。

第二种,在传统古代妇德标准下的女性意象。这里可分为两种,顺从、恪守传统女德的烈妇、贞女意象与违背女德的妖姬、娼女意象。赵孟頫言:“蔡端明书,如《周南》后妃,容德兼备。”[5]450明太祖为《古今列女传》作序:“及乎《周南》,后妃贵而勤,富而俭,长而敬,不弛于师傅;嫁而孝,不衰于父母;乐而不浮,哀而不伤……”[11]这段文字体现了封建王权中对女官的德行约束,也为人们构建了深宫后妃、女官端庄持重的形象。蔡襄为人正义敦善,后世往往结合其品质对其书进行褒赞:“蔡端明书如礼法之士,盛服斋居不敢少有舒肆之意,见者自是起敬。”[12]其书风温润不逾矩,因此,将其比作容貌与女德兼备的后妃恰如其分。

赵宧光曾经批评褚遂良:“唐三藏叙比量集王帖,如伎女之并宫娃,蒹葭之倚玉树,非其伦矣。略无唐家气骨,敢望晋乎?”[8]520古代妓女群体供人取乐赏玩,自然是女德的反面。赵认为褚书缺乏古雅风范和唐家气格,妍媚过之。以失德妓女为喻,实为很尖锐的评价。项穆言:“试以人之形体论之。美丈夫贵有端厚之威仪,高逸之辞气;美女子尚有贞静之德性,秀丽之容颜。岂有头目手足粗邪癞瘇,而可以称美好者乎!”[9]136这里项穆论述了他的书学审美理想,其中也暗含了对两性不同的要求。书如“美女子”,不仅要有外观上的美丽容颜,而且在德行上要符合封建社会下的女德规范。《女诫》作为古代女子立身处世的行为规范读物,要求女子“清闲贞静,守节整齐”。《毛传》云:“女德贞静而有法度,奈可说也。”由此可见,古代女性道德伦理规范也在书评中有一定的渗透。

三、书论两性意象比较

姚鼐《海愚诗钞·序》云:“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阉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13]《书概》有云:“书,阴阳刚柔不可偏陂,大抵以合于《虞书》九德为尚。”[2]714《女诫》认为男女两性分别代表阴阳二者。大多书论也指出,书之阴阳,不可偏于一极。书论中两性意象本没有高低之分,就像阴阳两极,互补互通。

(一)两性意象具备的美感特征之异

在西方古典文化中,人们认为男性以力量为美。荷马《伊利亚特》中,主角都是强健英勇、最富男子气概的形象。在书法品评中,男性意象所反映的美感特征有雄壮、刚强、崇高等。例如,祝允明评“解缙如盾郎执戟”[5]453,突出了其雄强的特点。《述书赋》中云:“(智永、智果)并如君子励躬于有道,高人保志而居贞。”[14]塑造了进取、入世的君子意象。女性意象所反映的美感特征有清秀、柔媚、文雅。如黄山谷尝评李建中书“如世间美女,丰肌而神气清秀”[5]447。又如赵孟頫评“秦少游书,如水边游女,顾影自媚”[5]450。除了一些特定的意象,如米芾论钱易之书如“美男子,肌体充悦,神气清秀”,虽将其比作男性,其美感特征却偏于女性。

(二)两性意象所批判的审美标准之异

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中提到,男性中心观念被当作中性的东西为人接受。“无论在社会认识还是在语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男性出现时总是不被指定的、中性的,相形之下,女性具有明显的特征。”[15]这样的社会观念,放在书论中两性意象的比较上同样适用。男性意象种类之多,丰富了其寓意指向的同时,也淡化了其集体共性。因此,当我们讨论男性意象时,似乎其风格并不确切。论者需要描述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壮士或君子,少年或老儒,才能更好地激发我们的想象。这是因为人们在潜意识中将男性作为一个更中性的性别。书论中的男性意象往往需要附上不同的身份:书如君子,则端稳持重;书如勇夫,则豪放恣意;书如世胄少年,则倜傥俊美;书如遁世隐者,则幽远萧索。

而书论中的女性意象绝大多数有着相同的女性底色,或柔弱或美丽。赵宧光言:“黄庭经,束修儒学君子也。乐毅论,如策略谋臣力士哉。方朔赞在二者之间,各得其妙,仙仙乎飞举矣。曹娥碑犹之缜静处子,女中丈夫乎?”[8]532-533这段书论融合了前文所提的两种主要男性意象:君子与力士,同时又提出了《曹娥碑》犹如“女中丈夫”般柔中带刚。《曹娥碑》常常与阴柔的女性意象相关联。“《曹娥碑》花蕊漂流于骇浪,似幼女之捐躯。”[16]赵认为《曹娥碑》能与《黄庭》《乐毅》平分秋色,把它比喻成一个完全的女性意象是不够的,更应该是一个具有丈夫气的女子。如果说“女中丈夫”并不足以成为赵将女性美置于男性美之下的论据,那么他的以下书论更能说明:“字避笔俗。俗有多种,有粗俗,有恶俗,有村俗,有妩媚俗,有趋时俗。粗俗可,恶俗不可,村俗尤不可,妩媚俗则全无士夫气,趋时则斗筲之人,何足算也。”[8]516他将“妩媚俗”归于“笔俗”中的一种。在这种两性审美标准不同的背后,也隐含了古代文人在性别观念上的局限。

结语

两性意象相关书论复杂繁多,本文仅通过梳理二者的主要意象种类,分析其审美意蕴和理论价值,还有许多相关史料散见于书论,在此不赘。由于意象是非理性的,我们本不能通过意象性的描述了解所言之物的完全风貌。但是,正如清人朱履贞所言:“前人立言传法,文字不能尽,则设喻辞以晓知,假形象以示之。”书论中所表达的种种意象成为书者、论者、读者之间产生共鸣的桥梁,其文化意蕴与审美价值值得进一步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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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编号:KYCX23_2409)、江苏高水平大学建设高峰计划·南京艺术学院研究生创新人才培养工程资助项目“书法品评中女性意象研究”(项目编号:XJKY23-055)的阶段性成果。

约稿、责编:金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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