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孟森传》撰人问题及史料价值*

2023-03-10

关键词:孟氏蒋氏小传

刘 会 文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孟森(1868—1938),字莼孙,又作莼生,号心史,晚近以来颇著盛誉的学术大家,在史学界尤其是清史学界影响巨大,其学术成就早已为世人所熟知。但其早年读书应试,壮年以后治学从政及出处进退的详情却鲜有人知。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孟氏生前虽云著述等身,但并无记述其生平学行大略的自传、自述文字传世;而弟子后学为之作传,或撰为追忆文章,又多侧重于其晚年,而对于孟氏1931年北上任教于北京大学以前的行实,则往往语焉不详,甚至由于疏于考订,而讹误孔多。这对于孟森生平学行的研究,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缺憾。

抗战期间常州旅沪同乡会出版的《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一书,为孟森立传,其弟孟昭常、孟鑫两传附于其后,则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此种缺憾。“毗陵”为孟森故里常州之古称,此书印行于1944年的沦陷区上海,时去孟森在北平辞世,不过六七年之久,是迄今所知孟森最早的传记资料。加之作者为孟森同乡友人,二人年少相识,而交游直至晚年。所述史实,始自孟氏少时,迄于身故,足以概括其一生事迹,史料价值较高。较诸孟氏师友弟子,若郑天挺、罗常培、罗庸、吴相湘、商鸿逵、杨向奎诸君,或问学于其门下,或以学问相往还,但都已晚在孟森暮年者,仅据其所知孟氏晚岁行实及学问之大略,所撰追忆、纪念之文,实不可等量齐观,而有独特之价值也。而此传所载孟森早岁行实,多有绝不见于他处者,则尤为宝贵。

然而《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所列的这一篇《孟森传》,自版行问世之日起,即从未受到学者的注意和重视,更不见研讨孟氏学行的诸家有所征引,几致淹没于天壤,遂成无人问津之势。迄今所见最早称引此传的,并非史学界人士,而是孟森从孙孟蔚彦所写的有关孟氏家族史的文章。[1]25直至2007年,孙家红撰文研讨孟氏生平,始发现、留心其中的相关资料。[2]29-30次年,适逢孟森诞辰一百四十周年,何龄修(孟氏门人商鸿逵之弟子)汇集历来探讨孟氏学行事迹的文章及相关资料,编成《孟心史学记:孟森的生平和学术》一书,终于将此《孟森传》收入,而以“孟森小传稿”为题,此时上距《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问世,已逾六十年之久。从此以后,传中材料始得以重见天日,而渐为世人所习知。这一有关孟森生平重要材料的发现,何先生可谓慧眼独具,功不可没。

令人遗憾的是,何先生在编辑《孟心史学记:孟森的生平和学术》之际,未能详审《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成书之经过,乃将此传撰人误题为张惟骧[3]142,致使读者皆不能真知作者何人,与孟森关系如何;不仅如此,此传材料之来源,所载事实之可信与否,也因之无法考辨而明了。此后诸家研讨孟氏生平学术之文,虽能引及传文,但对于作者一事,则以讹传讹;而此传之史料价值,论者于取用之际,也每形隔膜,不能得其要领。由此可见,《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孟森传》历经波折,虽在问世六十余年以后终于为学界所发现和利用,得以告别无人问津的尴尬,但该传撰者何人,所载信否,则迄今不能得到落实和确认,而仍有待发之覆。

一 撰人问题

《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所立《孟森传》,其作者实为孟氏生前友人蒋维乔,而绝非张惟骧。据书前孙雄序,此书原名“清代毗陵献征”,后改“清代毗陵名人小传”,凡十卷,武进张惟骧所撰。孙序作于丁卯(1927年)四月[4]3,则张氏成书,至迟不得晚于是年,但书成以后并未付梓。及至癸未(1943年)冬,常州旅沪同乡会倡议续修《武进县志》,因时局不靖,未易着手,转而于乡邦文献,先行采辑。辗转搜访,得张惟骧所著《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等三种,皆系稿本,同乡会乃定议为之刊行。此时张氏远在四川,遂由武进蒋维乔任校勘之事。蒋氏不负会中所托,是正文字、划一体例而外,更为张氏《清代毗陵名人小传》原稿增撰传记百余家,因得以加增一卷,定其名为“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终使此书越年即问世于沪上。书末有蒋氏跋文,述此事曰:

余以乡邦文献所关,未敢谦让,并将原稿中所未详者,为之补辑。各方面闻会中有此举,送稿来者,络绎不绝。因为之整理笔削,使文字前后一律……原书十卷,末卷为“闺秀”。今新增者,约百数十家,除以时代关系,有数人插入前卷外,特添辑为第十卷,而以“闺秀”移作第十一卷。至新增及重撰各家,名氏上皆加三角符号,以为记别。[5]1

据此,则今日所见《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十一卷本,实有蒋氏增补之篇,并非张惟骧著书之原貌。其第十卷所立传记,多为晚近人物,凡六十余家,皆出蒋维乔手笔。孟森及所附孟昭常、孟鑫传记即列在此卷,而书前目录及该传标题“孟森”二字之上,皆赫然有一“△”符号,可知《孟森传》一篇,及所附二传,其作者实为蒋维乔,而非张氏。

常州旅沪同乡会所印《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其扉页书名虽由蒋氏署签,但书中各卷大题之下,则仅署“邑后学张惟骧季易纂”;即卷十所立传记六十余篇,全出蒋氏补撰者,亦复如此,而绝不见蒋维乔之名,遂使后来读者,误以全书传记数百篇,俱系张氏所作,而维乔赓续原稿之功,反而不易窥见。1985年,台北明文书局影印此书,于内封面书名之下,署曰“张惟骧撰、蒋维乔等补”,则于该书实际情形,较为接近,此则影印者注意于书前孙序、书后蒋跋,详审成书经过之故也。然而何龄修先生于2008年编成《孟心史学记:孟森的生平和学术》,收录此书孟氏本传,仍误题张惟骧之名,盖并未留心蒋氏跋文,遂于张氏原稿与蒋氏增补本之异同及卷目分合演变之故,不能一探其究竟,又不明书中小题之上,所标三角符号之用意,有以致之也。

自2014年《蒋维乔日记》由北京中华书局影印问世以后,维乔生平志业,事无巨细,皆可据以考见,而蒋氏在沪校订、整理及增补张氏《清代毗陵名人小传》,为包括孟森在内的诸多常州人物撰写传记的事实,也可得其最直接的证据。1944年5月8日,蒋氏日记留下了他亲笔撰写《孟森传》的宝贵记载:

午后草拟《孟森小传》毕。[6]282

此处所谓“孟森小传”,当包括附于其后的《孟昭常传》《孟鑫传》两篇。据此,则《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第十卷所列《孟森传》出自蒋氏之手,不仅有蒋氏跋文为凭,而且还有更直接、更确凿的证据,所以今日征引此篇,绝不能再淆其撰人为张惟骧了。

二 撰人与传主之关系

此传撰人既已明了,兹欲定其史料来源及可以征信与否,则应夷考其人与孟森之关系若何,否则不足以语此。今案蒋维乔,字竹庄,别号因是子,清同治十二年(1872年)生,江苏常州府武进县人,与孟森为同乡,而少孟四岁。孟氏籍阳湖县,而清代阳湖本自武进县分出,两县实共一常州府城。孟森早岁居家,即与蒋氏兄弟相识,而孟氏文章,尤为维乔所重。1915年,蒋维乔长兄维瀚(字克庄)病故,维乔特嘱孟森为之作传,此传后以“蒋君克庄小传”为题发表,实为今日考见孟、蒋二氏交谊之重要材料。孟氏《蒋君克庄小传》述蒋、孟二氏同里之谊曰:“吾于蒋君同里闬,习知其为人”,孟氏又自言仅“就所知著于篇”,可知孟氏作成此传,并无维瀚行状、墓表等材料可以依据,而全以孟、蒋维瀚二人相与交游之际,所见所闻与所亲历之事,笔之于书。则孟森与蒋维瀚,不仅相识颇早,且相知甚深也。孟氏篇中又历述蒋氏四兄弟行实,于维乔则曰:

叔维乔,以全力治教育书籍,有功学子甚伟……余与叔尤稔,属为君传。[7]2

蒋维乔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故称叔。据此,孟森与蒋维乔交游之笃,较诸孟氏所“习知”之维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日后蒋维乔补撰《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亦为维瀚立传,附于卷十蒋父树德传之后。篇中语句,颇与孟氏《蒋君克庄小传》相类[8]14-15,则维乔取用孟氏传文之故也。且礼尚往来,孟氏应维乔之请,为其亡兄作传;则孟森故后,维乔为孟氏兄弟立传,亦在事理之中。

(一)同乡之谊

孟、蒋二氏昆仲以同乡之谊,交游极稔,不仅载于孟森《蒋君克庄小传》之空言而已。今检《蒋维乔日记》,则尤可据以考见其具体事实。以下试为列举之。

常州地近沪滨,而清季常州人士寓上海者尤多。孟森、蒋维乔年长以后,也都常年居沪,相见不难。最早见之蒋氏日记所载的,为1906年3月21日,沈同芳设宴于江苏教育总会,孟氏与维乔皆赴(日记将“孟莼荪”误为“孟润荪”)[9]154,在座多为常州同乡。此后蒋、孟与诸同乡之间,聚谈、宴饮、雅集时时而有。

不仅如此,孟森过访蒋氏,维乔也做客孟家,在当日都为常事,如维乔三十八岁生日,乃邀孟森等至其家聚餐,自正午畅饮至午后三时方散。[11]146-147在座多为常州人。此外,孟家丧葬之礼,维乔也未曾缺席。1916年6月,孟母张夫人在沪辞世,入殓之日,维乔不忘来送;8月初,孟氏兄弟设灵堂,蒋氏又来吊唁。[13]241-242,268此尤可见蒋、孟二氏之交谊。

旧时文人学士,离家在外,常重同乡之谊。以上征引《蒋维乔日记》,以见当日常州人士在沪往还之事实,而孟森与维乔以同里之人,看重乡谊,亦可据以窥其大概。蒋氏之所以能为张惟骧《清代毗陵名人小传》一书,任校订补撰之责,实彼常年居沪,与武进、阳湖二县同乡之士广相交结,目见之人既夥,耳闻之事亦博,而能娴谙乡邦掌故及晚近人物之故也。

(二)同窗之雅

孟森与蒋维乔,实以同乡而兼有同窗之雅。孟森以光绪辛丑(1901年)入江阴南菁书院肄业,时丁立钧为山长。次年壬寅,南菁依清廷新颁学制,改为高等学堂,丁氏仍任总教习。而蒋维乔已求学于南菁书院数年之久[14]390-391,遂得与孟森为同窗。事详后文。

(三)商务印书馆同事友之契

孟蒋二人,都曾供职于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以同乡、同窗以外,尚兼同事友之契。1903年,商务印书馆始设编译所。同年,苏报案发,张元济接替蔡元培,担任所长,聘蒋维乔为常任编辑员,始编辑小学用《最新教科书》。[15]1401907年5月,孟森甫自日本留学返国,即凭借张元济及该馆股东郑孝胥的举荐,于18日进入编译所法政部,编译法政书籍,同时入国文部[16]227,遂与维乔同为编译所国文部职员。据蒋氏《鹪居日记》,次日晨八时,孟森即过访维乔。九时,维乔又携孟森同访商务印书馆经理人高凤谦[9]375,时凤谦为编译所国文部部长[17]11-12,可知孟氏入商务印书馆任职之初,系蒋维乔以编译所旧员居间接洽。而后孟森即常年在馆供职。

孟森在馆任事之详细情形,限于材料,今已不得确知。唯其离馆时间,则有《张元济日记》可供稽考。据日记,张氏于1916年6月末停发孟森月薪[18]110,而是月孟氏丁母忧居丧,此后又离沪北上,参加国会常会,不复在馆。据此,孟森离馆,当在1916年6月前后。则其供职馆中,前后共九年,惟其间因办理江苏谘议局、参加沪上政党与北京国会诸务,屡屡不能在馆,可谓有断有续。蒋维乔自1903年入馆,至民元始受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赴南京出任教育部秘书长,而不复任馆职。后随政府北迁,至1913年,辞职南归,仍回商务印书馆。1916年教育总长范源濂邀维乔至部任事,维乔最终离馆。[14]393由此看来,孟、蒋离馆,都在1916年,其间二人同在馆中,可以共谈笑研讨之乐,历时可谓甚久。

1916年以后,孟森、蒋维乔皆已他去,不复供职于商务印书馆,但二人交往,仍未中绝。其可以征诸记载者,则有共同发起影印大藏经之事。1931年10月,朱庆澜、叶恭绰等人在沪发起影印新见之宋碛砂版大藏经,孟森与蒋维乔、欧阳渐、释太虚、吕澂等同为发起人。[20]时孟森已受聘于北京大学史学系,而维乔则执教于上海光华大学,二人皆笃信佛教,而维乔于佛理钻研尤深。10月9日,成立影印宋版藏经会,孟森缺席当选为理事,维乔则任常务理事。[19]64此后,该会即着手编印等事,及至1935年末,遂将全藏印行问世,历时四年之久。其间孟森虽远在北平,仍以理事身份参与其事,1933年4月,与尹炎武、林志钧向该会提议,自《影印宋碛砂藏经》中选出史传部典籍,别印《史传汇刊》,使之单行流传。经开会议定,“俟全藏印竣,酌量本会经济情形定之”[21]33-34,41,事见维乔所撰《影印宋碛砂藏经始末记》。

要之,蒋维乔与孟森相往还,始自童稚同里之日,迄乎孟氏暮岁,可谓终身相契。此尤可见前引孟森所云“余与叔尤稔”,诚非虚语。

三 《孟森传》史料来源

蒋、孟二人之关系既明,则此一篇《孟森传》,极可宝贵,可以无待烦言。今欲知此传史料价值,则应先推定其材料之来源。前引蒋撰《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跋》有“各方面闻会中有此举,送稿来者,络绎不绝。因为之整理笔削,使文字前后一律”一语,则维乔所补诸传,或有常州旅沪同乡会所得传主之行述、事略、碑传等文字,可以作为依据。兹举一例。该书卷十有《钱以振传》一篇,出自维乔手笔,而实系维乔根据钱氏子萱寿等所作《先考琳叔府君行述》[22],加以删削润色而成,并非全出己意,另起炉灶,从新撰写者。读者苟能取此二篇对读,自可知维乔受旅沪同乡会之托,得张惟骧《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本,所以能为之补辑传记数十篇之多者,实会中多得传主行述等文字,可以依据,有以致之也。

虽然如此,此书卷十所列《孟森传》的撰写却完全不同,蒋维乔当时并无传主行述等材料作为底本。郑天挺于1939年作《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纪念孟心史先生》一文,篇末原有作者所记数行(不见于《治史杂志》所载郑氏此文),曰:

余初意为心史先生作传,继欲改作遗事状。后与钱宾四先生商,专述晚年著作,遂成此篇。原有短序录存于此:“孟心史教授卒经年。北京大学师生将集文纪念,索传于余。余求先生行述久而未获,因用龚定盦《杭大宗逸事》例,条举所知于次。载笔之士,或有取焉。”[23]534

据此知郑天挺当日久觅孟氏行述而不获,导致他为孟氏作传和遗事状的计划未能实现,最终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撰文介绍其晚年著述。而孟森从曾孙孟蔚彦撰写《孟家的故事》[10],历述孟家自孟森三兄弟以下一族四代旧事,间亦引及《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孟森传》,但并未提及孟森戚友有行述、事略或碑传之作;及孟氏后学为之作传或撰写追忆、纪念之文,也从未言及,更不见征引此类文字。由此可见,孟氏自1938年初在北平身故以后,并无行述、事略或碑传传世,而蒋维乔在沪为之作传,一如在滇的郑天挺,并无完整的孟氏生平资料可供参考。

不仅如此,兹检《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孟森传》,开篇列举孟氏放浪不羁,并以八股文自负,继而在江南乡试考场作弊的事实,其下又述孟森进入南洋公学、南菁书院,则两言“顽固自负”,并有“阴结年长学生多人反对上课”等语,凡此断非孟氏后人或师友弟子,采辑孟氏生平事实,撰为行述一类文字,留以俟来者之删削,所忍言者。

据此而论,蒋维乔《孟森传》所述传主事迹,一如孟森生前为蒋维瀚作传,并无行状、墓表等材料可以依据,维乔仅“就所知著于篇”,其材料当来自蒋、孟交游之际所见所闻与所亲历之事,而蒋氏《孟森传》,由此成为孟氏辞世以后记载其生平事迹最早、最完整的原始传记资料。

此传史源问题既已大抵明了,则传中所载事实,也可以一一推测其来源。蒋氏《孟森传》载:

森字莼生,别号心史,阳湖人。自幼负大才,拓弛不羁,有清狂之名。累应有司,不得志。其所制举文,逼近天、崇,尝言:“海外擅此艺、能名家者,如康有为、郑孝胥、张謇、刘可毅辈,不满十人,而我则未遑多让。”[24]32

蒋、孟二人少时皆曾沉溺于八股文,屡应江南乡试而不售,功名止于生员。此述孟氏少时所得乡人品评,蒋氏当得之于乡里旧闻。而蒋氏所载孟森自负之语,当亲闻于孟氏之口。

蒋氏《孟森传》又载:

中年始补博士弟子员。光绪辛卯乡试,森自谓其文必能中式,以其弟昭常初次入闱,森戒之云:“汝之制艺脱稿后,须由我过目,当为修改。”昭常依其言,及号门开,森来,则袖其稿而去,以其自撰之稿易之。昭常怏怏,不得已互易其文。榜发,昭常中式,而森则落第。及甲午乡试,森又率其弟鑫入闱,又预戒鑫:“文稿必先由我过目。”鑫佯诺之,属草毕,急誉清于卷。及森又来易稿,则已无及。森含怒而去。及榜发,鑫中副车,而森仍不第。[24]32

此传所附《孟鑫传》亦述及此事,可以与之参证。据上海图书馆所藏蒋维乔《竹翁自订年谱》手稿,蒋氏曾参加光绪癸巳(1893年)、甲午(1894年)两科江南乡试。其赴南京,皆系“结伴”而行。[25]20-23而癸巳一科,孟森很可能也曾赴考,甲午科则携其弟孟鑫同往。蒋、孟为常州同乡,相识甚早,又皆赴此两科乡闱,则孟、蒋结伴同行,也并非绝无可能。则《传》中所载孟森在辛卯乡试考场作弊之事,蒋氏可以得诸科场传闻,而甲午一科之事,则不仅可以耳闻,而且甚至有可能以亲历之人,目睹其事。

蒋氏《孟森传》又载:

戊戌,上海创办南洋公学,森受何嗣焜之聘,为教员。然以顽固自负,对校中课程多所訾议,教务长见之不悦,嗣焜不得已,调森至译学馆主持译务,有日人为助手,因此得略通日文。辛丑,进南菁书院肄业。及壬寅,南菁改为高等学堂,森仍以顽固自负,阴结年长学生多人反对上课,丁叔衡山长为之不悦,意欲去之。森闻之,先辞职而出。[24]32-33

此处所述略有不确。孟森考入南洋公学师范班,系学生身份,并非教员。所谓译学馆,实为附设于南洋公学的译书院。而孟氏在校期间开罪教务长、翻译日文书籍诸事,蒋维乔完全有可能在数年之后闻诸当事人孟森;而当时译书院的主持人,则是后来长期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并与蒋氏共事的张元济,则此事颠末,维乔也可以得之张元济之口。至于孟氏肄业南菁书院,聚众反对上课,蒋维乔则为亲历之人。此事起于壬寅(1902年)南菁书院改为江苏全省高等学堂以后,所定课程,不以经史子集为主,而代之以理化、测绘等五门,因皆系新式学问,遂致守旧学生不满,群起反对上课,而孟森为其首;而趋新学生,则以蒋维乔、丁祖荫等人为首,与之针锋相对,主张上课。据蒋氏《竹翁自订年谱》手稿所载:

堂中肄业诸生,皆是秀才或举人,年最少者,亦在二十以上,故多反对上堂听讲者,遂分新旧两派。新派以余及常熟丁芝孙 (原注,下同:祖阴),无锡顾述之(倬)、黄芝年(以仁)为首领。旧派以武进孟莼孙(森)、梅今裴(调鼎)为首领。新派主张上课,旧派不主张上课。丁总教习(旧称山长,现改今称)则左袒新派,卒至孟、梅二人,无形中取消学籍,中途出堂。[25]41

此事亦载蒋氏《因是先生自传》,只不过未将孟森之名揭出[14]390-391。丁文及承红磊皆曾引及《竹翁自订年谱》此条,而文字颇与原文不同。承红磊且指出丁文所引,“文字稍有差别”,实则承红磊引文,亦有讹误。如丁祖阴之名,丁文及承红磊俱引作“祖荫”;黄氏之名,丁文及承红磊皆误为“少仁”;梅氏之名,丁文讹为“絧昂”,承红磊讹为“绸昂”;“现改今称”四字,丁文及承红磊皆误作“现今改称”[27]130,[26]372。案丁芝孙之名,应以“祖荫”为正,蒋氏记以音近之字,但学者征引原文,仍应照录,而不宜擅改。承红磊对于孟氏早岁生平,订正尤多,但所引《孟森传》出自何龄修编《孟心史学记:孟森的生平和学术》,遂为所误,乃以《孟森传》为张惟骧所作,而不知此传与《因是先生自传》《竹翁自订年谱》,实出同一人之手,因此所论仍有未浃。

要之,堂中新旧两派,互起冲突,而孟、蒋各为其首领。此为迄今所知孟、蒋相与往还,最早见之文字记载之事实,在当日轰动一时,不仅足以载入南菁学堂史册,亦为二氏交游之大节目。由此看来,南菁学潮两派之首领,一为日后《孟森传》之撰人,一为《孟森传》之传主,而维乔以当事亲历之人,为孟森作传,述其负笈南菁,独详此事,良有以也。学潮之冲突,在当时或致蒋孟搆衅,然参以后来沪上宴游雅集诸事实,则知二人并未由此交恶。

蒋氏《孟森传》又载:

后郑孝胥任广西边防督办,聘森为记室,待以上客,森感激知遇,为撰《广西边事旁记》,于孝胥之成绩,极力推崇。孝胥罢官时,资送森及昭常赴日本留学速成法政。森自此即留意政治,不若以前之顽固矣。留学归后,适值清廷已下诏预备立宪。森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政法书,兼主持《东方杂志》。未及数载,又出而主持《时事新报》。[24]33

孟森在龙州郑孝胥幕府著成《广西边事旁记》,书稿即寄至沪上,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而此时蒋维乔任职于该馆编译所,已有两年之久。孟氏此书问世以后,风行一时,在当日学士大夫之间影响颇著,其出版事宜,虽未必由蒋氏负责,但蒋氏当能知悉。至于孟氏留学日本前夕,即1906年3月,孟、蒋即有宴饮之事;孟森于次年四五月间归国,5月下旬,即获郑孝胥、张元济推荐而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而由蒋维乔居间接洽,俱见前文所述。又孟森在馆主编《东方杂志》,在1908年8月,而此前主编,恰为蒋氏[28]195-197,则孟森为蒋维乔之继任者。孟森主持《时事新报》,已在入民国以后,该报为当时上海重要的刊物,蒋氏自能得知其主编为何人。总之,孟森南下入郑氏幕府,留学日本,蒋氏以交游之故,皆可以获知其大略;而孟氏供职商务印书馆,编译书籍、办理杂志诸事, 蒋维乔则为共事亲历之人,必能提挈其本末。

而孟森编译法政书籍,其事实已先载于蒋氏日记。据蒋氏《退庵日记》,孟氏在商务印书馆所编《地方自治浅说》(出版于光绪三十四年二月),维乔曾研读,且深知此书出版,“时尚在《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未颁布以前,故所引证多与现制不合”,致维乔不能卒卷。[11]263-266要之,二人久为商务印书馆同事,一则究心乎法政书籍及杂志,不遗余力;一则肆力于小学教科书,日不暇给。此孟森为蒋维瀚作传,所以能称维乔“以全力治教育书籍,有功学子甚伟”,亦维乔补撰《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为孟森立传,所以能述其入馆始末,与编辑书报之荦荦大端之故。

蒋氏《孟森传》又载:

辛亥革命风潮起于武汉,波及长江下游。上海一埠,为全国所注目。苏浙名流张謇、汤寿潜为物望所归,同盟会中人亦注意两人之举动。有赵凤昌者,与张、汤素相结纳,乘机怂恿两人电请清廷,劝令退位,并介绍孙文、黄兴与张、汤握手,而森实往来奔走其间。后被推为临时参议院之江苏代表,是为森涉足政治之始,然森不善辞令,其见解又往往与人不合,与政客相处稍久,渐渐厌之。临时参议院解散,后即不复出,而从事著述。[24]33

此孟森亲历辛亥鼎革,并身预民国肇建诸事,文仅数行,而不见于他处,为《孟森传》最有价值之记载,读之惊心动魄。今考诸蒋氏日记,孟森于是年七月二十二日自沪启程,前往东北,时在武昌起义之前一月,而维乔在前一日设宴为之饯行;及孟氏闻辛亥革命之讯,随即南返,九月抵沪。二十二日,孟、蒋及钱以振等又聚谈于平安茶居[12]225,270,其后蒋、孟过从颇密,俱见蒋氏日记所载。而此时正是张謇、赵凤昌、汤寿潜等人紧锣密鼓地联络南方的革命党,筹备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并通过北方的袁世凯劝告清帝退位的关键时期,蒋氏所载史实,完全有机会得自奔走于其间的孟森之口,当非臆测无根之谈。当然传文也略有讹误,将国会众议院误为临时参议院,但并不影响其史料价值。

蒋氏《孟森传》又载:

民国十六年,国民军北伐,平定苏浙,苏省主席钮永建聘森为秘书。不一年,又因某事离职。晚年北京大学聘为讲师,专教明清间历史。森得以其暇,纵览北京各图书馆藏书及明清间之档案,尤以日人所著《清朝实录》足资依据,寝馈其中。年近七旬,犹终日伏案,孜孜不倦。偶有所得,欣然忘餐,对于满清在关外之事迹,尤考证详博。拟自明嘉靖年间起,至顺治入关止,撰成长编,著笔未久,因病而辍,以民国二十六年冬患胃癌,卒于北平,寿六十有九。其著作已刊行者,有《清史前纪》,此外如《心史丛刊》、《清初史料》四种、《汉书古今人表通检》、《霜猨集校订补注》、《八旗制度考实》、《清太祖起兵为父祖复仇事详考》、《闲闲录案》,皆散见于《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集刊》及《东方杂志》、《故宫年刊》中。[24]33-34

当北伐军挺近南京之时,蒋氏方任东南大学校长;此后即常居上海。[14]397-398当钮永建先后任江苏省民政厅长、省主席之际,孟森则任省民政厅秘书主任、省政府秘书长,为省内要职,且此时“孟心史”之名,常见于报端,蒋氏以同乡友好,不能不知。及孟森北上任教,二人虽南北暌隔,但联络不难,已见前文所述。孟氏在北的大概情形,蒋氏纵不能得之二人通信,也可以闻诸朋辈之口。而孟氏晚岁包括《明元清系通纪》在内的各种著述,皆流布海内,蒋氏自能列举其重要者。

唯传文尚须订正,“日人所著《清朝实录》”,当系“日人所印行之《朝鲜实录》”之讹,而孟氏“著笔未久,因病而辍”之书,则指《明元清系通纪》十六卷,其纪事始于洪武,并非嘉靖;《清史前纪》应作《清朝前纪》;而《清初史料》四种,则系谢国桢所辑,并非孟氏著述,蒋氏考订不暇,致阑入《孟森传》中;又孟氏《闲闲录案》一文已收入《心史丛刊》三集,传文既列举《心史丛刊》,即不应再列此文;《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集刊》当作《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

传文列举孟氏《心史丛刊》,此书凡三集,自1916年6月至1917年11月得以在商务印书馆陆续版行,则系蒋维乔、恽树珏主持之力。1936年,此书再版,孟森自序述初版时事曰:

予以当初版时,由同乡蒋竹庄、恽铁樵请以实其所办之《东方杂志》者,既登《杂志》,又出专册,皆蒋、恽二君主之,于商务并无报酬,亦无契约。[29]1

铁樵为恽树珏之字,武进人,亦孟氏同乡。则不仅《心史丛刊》凡三集之出版专册,蒋、恽与有力焉;即书中诸文之先载杂志,亦颇赖二人主持其间。唯此《再版序》之作,去《心史丛刊》之初版,已有二十年之久,孟氏所言,容有误记。今案1916、1917年,蒋维乔、恽树珏在商务印书馆,并无主编《东方杂志》之事。《心史丛刊》所录诸文先登《东方杂志》者,仅第三集中《字贯案》及《闲闲录案》二文;其余各篇,则先后刊布于《时事新报》《小说月报》。而恽树珏在馆主编《小说月报》,恰在此时,则《再版序》云蒋、恽所办“东方杂志”,当系“小说月报”之误也。唯《小说月报》卷五至卷八各期,主编皆只署恽树珏,无蒋维乔之名,则蒋氏或为该报协助编辑之人,不负主编之责,故不署名也。

孟森以考证清史之文,登于《小说月报》等报刊,继而又辑成专册,由商务印书馆印行,馆无寸利之入,而书竟得以风行海内。凡此,皆蒋维乔、恽树珏以同乡、同事友,居间主持,有以致之也。此不仅可见蒋、孟二人交谊之笃,即孟氏文章,与其治史之卓识,俱为维乔所推重,亦可据以窥其一斑。1916年6月,商务印书馆所办《东方杂志》刊出孟氏《闲闲录案》;8月,该馆又出版其《霜猨集校订补注》一书,皆为维乔在馆所可亲见。要之,蒋氏习知孟森为人,又能深悉其学长于明清之际史事,是以日后撰为《孟森传》,亦能列举孟氏《心史丛刊》《霜猨集校订补注》及《闲闲录案》等著述,洵非细故也。

综上所述,蒋维乔为孟森作传,虽无孟氏行述、事略、碑传作为底稿,但其所载孟氏生平事迹、著述,或得之乡里旧闻(如孟氏幼时,有清狂之名),或采自科场传说、得诸亲眼所见(如孟氏为弟作弊),或与孟森同为当事之人,而深知其情实(如南菁学潮),或平日与孟森交游,径得诸其口(如辛亥年居间联络孙、黄与张、汤),或以文字相与往还,而略知孟氏之学(如传末所列孟氏著述),等等。要之,皆有可靠来源,可以征信,而绝非委巷传闻、道听途说之可比。至于此传叙述,可以与他人所记相互佐证;及篇中讹误,可以据当时文献加以考订者,皆系专门问题,兹不能详为论证。

以上考证《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撰人与成书经过,以及此书所列《孟森传》史料之来源,可知蒋维乔补撰张氏此书,并无孟森生平之文字材料可作根据,而之所以能为之立传者,则二人私交之笃,往还之久,又兼同里、同窗与商务印书馆同事友之谊,维乔因得以习知孟氏一生行实,与为学之大概,有以致之也。唯其并非先有行述一类文字为底稿,乃得以免溢美之词,而多纪实之语。数十年而后读之,犹若孟森其人,近在目前耳畔,而能栩栩如生者,良有以也。蒋维乔《孟森传》为有关孟氏生平学行最早、最完整之原始资料,淹没可惜,其史料价值,应予表彰。

猜你喜欢

孟氏蒋氏小传
哇忍波小传
施氏和孟氏
A Brief Review of Translation Critiques of George Kao’s Chinese Version of TheGreatGatsby
夏字小传
“疾病”小传
孟氏蒜茸枝:一根麻花的逆袭
清女诗人庄盘珠外家蒋氏家族考
孟皇后“靖康之难”的唯二幸存者
是“蒋氏日历”,还是《蒋氏日历》?〔*〕——读两《唐书·蒋传》拾零
孟氏骨折新分型及其指导临床治疗的疗效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