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叙事的时空谱系、人民性立场与中华文化认同
2023-03-10夏楠
夏 楠
(太原理工大学文法学院,山西太原,030024)
一、问题的缘起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出“坚守中华文化立场,讲好中国故事,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伴随这一时代强音的提出,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提炼文化精髓、建立与时代脉搏呼应的内在关联、构建中国话语与叙事体系、彰显新时代文化自信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基于此,近年来学者从宏观理论上聚焦传统文化资源的时代价值,关注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转化的合理性根据、行动路径及价值取向[1],对诸如农耕文化[2]、传统价值观[3]的现代转化问题进行深入探究。已有研究多侧重理念分析,基本达成了传统文化造就现代价值的底蕴,现代转化是对传统的传承与超越的共识,但相关研究较少从具体个案出发达到传统和现代的有效衔接。因而,寻求既契合当代中国文化强国建设的理念主张,又被国家、民众广泛熟稔的微观个案,对彰显传统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具有重要价值。
大禹叙事历史悠久,在中国历代叙事体系中形成连续性书写。它以大禹治水为核心情节,同时涵盖了家族起源、征伐、划九州、立国、婚娶、会诸侯等内容,在中国古史传说时代中占据重要地位。大禹传说内涵丰富,涉及上古神话、文学、史学、民族、考古等诸多领域,是探析文明起源、华夏文化认同的重要依据。大禹叙事在民间广为流传,遗存于各地星罗棋布,不仅被长江、黄河、淮河、汉水流域的汉民族聚居地共享,在少数民族地区也被普遍叙述,可见其范围之广、文化价值之高。此外,大禹叙事中蕴含深厚的民族智慧,尤其体现为其灾害治理智慧。大禹治水开启了治水叙事的先河。此后,几乎每个盛世皆有治水叙事的记载,治水叙事是治水事件的直接体现,交错了国家话语、地方实践和民众心意,展现了国家与地方、精英与民众、官方与民间等多重话语主体的交互建构。大禹叙事中所折射政治文明观、叙事立场与文化功能,成为大禹叙事在历时和共识方面广为流传播布的内源性动力。因此,本文在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的“坚守中华文化立场、坚持人民至上理念”背景下,通过大禹叙事时空谱系的建构,阐释多向度人民性立场的叙事传统,展示当代大禹遗产叙事对传统的继承、弘扬和超越,以期为传统文化资源的当代转化提供有益的启示。
二、大禹叙事的时空谱系及大禹形象的构建
将与大禹治水相关的神话传说、史书记载、文人颂扬、祭典仪礼、风物景观等纳入大禹叙事研究体系之内,可以看出大禹叙事构建了连续而广阔的时空谱系。
早期大禹叙事以《山海经》中鲧禹治水为雏形,属于创世神话的范畴。《海内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4]从神话学角度看,上述内容可以简单概括为世界发生了大洪水、人或物窃取了土壤、新的生命重新造就大地三个基本母题,其含义是人间的大地出自洪水之后,洪水孕生了现世的生存世界。伊利亚德认为“所有的洪水传说几乎都和人类复归于水以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的观念相关。它们展示了一个概念,即宇宙及其历史是某种‘循环往复’的东西:一个时代被一场灾难所终,一个由新人类统治的新时代开启了”[5]。早期大禹叙事的创世性展现的是神话语境中洪水前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泛滥天下、肆虐横流的混乱世界,一个是洪水之后再生的有秩序的新世界。大禹叙事中的创世性并非一直延续下来,从后世文献记载来看,尽管大禹治水神话中情节单元不断增加,但是其创世的意义逐渐消弭,治理洪水的情节成为主流。如《淮南子》中言“禹耳参漏,是为大通,兴利除害”[6],这则材料中尽管大禹仍为神话人物的形象,但表现的却不是其创世的功业,而是承担了平定洪水的确切任务,相关事件和经验被整合并书写进大禹治理洪水的相关叙事之中。
东周以降,大禹治水相关叙事渐多,从文献记载来看,春秋时期的大禹叙事主要集中在儒、墨、法、道等诸子论述中。儒家对大禹最为尊崇,相比于尧舜,大禹是孔子最为推崇的君主,孔子言“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7];墨家则以大禹为依据和引例来解释他们所倡导的“兼爱、非攻、尚贤”思想,言大禹为三代圣王之一,对“禹征三苗”情节的描述,“昔者三苗大乱,……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8],通过禹征三苗、恢复秩序的情节突显了大禹的地位及贡献;法家的论述主要是以《韩非子》和《商君书》为代表,《韩非子》偏重治国策略,增添“大禹斩防风氏”这一叙事情节,“治国之道,去害法者,则不惑于智能、不矫于名誉矣。……禹朝诸侯之君会稽之上,防风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以此观之,先令者杀,后令者斩,则古者先贵如令矣”[9]。韩非子表明大禹斩杀防风的原因在于防风氏没有按照规章制度行事,展现了法家“以王道为常,以法为本”的治国思想;不同于儒、墨、法三家诸子的论述,道家的庄子常借黄帝、尧舜禹等“名人”来发表与儒家所推崇的不同的思想,认为他们的行为没有顺应人的天性,而导致人心不淳,世道日退,由此可见,大禹叙事在春秋时期引起纷争。
直至西汉初期,大禹叙事方由分散走向定型,主要展现在《史记·夏本纪》里,在司马迁的记载中,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叙事主线,勾勒出大禹的生命史。在《夏本纪》中,大禹叙事模式及特点如下:(1)谱系:“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2)人物:主要人物有帝尧、禹、后稷、皋陶,他们等级是多层的,帝尧—群臣—诸侯—百姓,鲧—禹,禹—涂山等,构成帝王—官—民、父子、夫妻等关系模式,同时,禹之等级又高于益与后稷,如载禹“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10]。(3)情节单元:鲧殆禹兴、合作治水、禹至四方、娶妻生子、禹承帝位、禹崩。通过上述叙事模式特点分析,可以看到集成性的大禹叙事模式引发两种变化:一是大禹身份谱系的转变,在《夏本纪》中形成了较为明确的家族谱系,大禹已成为黄帝的后裔,并有了等级观念;二是大禹被赋权力,权力来自尧舜,使得上古时期尧舜的德行在具象化空间中有了表达,一定程度上是对大禹德行的确认。自西汉以后,历代大禹叙事的形态鲜有变化,尽管在谶纬学说影响下,大禹形象附加了感生、符瑞受命等情节单元,将大禹形象神圣化,但是这些情节单元的加入一定程度上是对集成形态的扩展与补充,并未改变西汉时期定型后的叙事形态。
大禹叙事空间谱系经由两条路径构建,一是从黄河流域扩展到长江流域,以大禹景观为主要标识;二是由对少数民族族群起源问题的描述,形成中心—边缘空间谱系。《秦本纪》《越王勾践世家》《匈奴列传》皆有将族群历史追溯为“禹之后裔”的记载,即将大禹作为共同的祖先祭祀,不同族群合力“宗禹”。如《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载:“启使使以岁时春秋而祭禹于越,立宗庙于南山之上。”[11]《越绝书·外传记地传》又载:“昔者,越之先君无余,乃禹之世,别封于越,以守禹冢。” “故,禹宗庙,在小城南门外大城内。禹稷在庙西,今南里。”[12]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将越之先君视为禹后的说法成为古史书写中的主流,同时越地存在诸多同大禹相关的禹迹风物,如禹井、大禹陵、会稽山等,成为大禹叙事的景观余韵,大禹叙事的空间由黄河中游扩展到了长江流域的吴越。少数民族地区关于大禹的记载集中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民族融合,许多北方民族政权统治者将其族源攀附于大禹,如匈奴裔胡夏皇帝赫连勃勃自称“大禹后裔”“朕乃大禹之后,世居幽朔”[13]。匈奴裔汉赵皇帝刘渊言“大禹出于西戎,文王出于西夷”[14]。西北地区的游牧民族以大禹正统性的象征,建立起由中原(汉民族)向边缘(夷狄游牧民族)发展的空间谱系。
大禹形象在时空流转中不断演化,兼具创世神灵、治水英雄、圣王明君和英雄祖先四种身份,大禹的多元身份不断融合,形成以明德、为民、躬亲为主体特点的英雄祖先形象。大禹多元身份与大禹叙事在不同阶段的社会及文化语境息息相关。作为创世神灵的大禹常出现在洪水神话中,成为创造新世界、恢复秩序的神灵,治水英雄的身份是由农耕文明的整体环境决定的,显现了水、土地对农耕文明发展的重要性。诸子百家争鸣造就大禹圣王明君的身份,上文中提到儒、墨、法、道等诸子论述相互矛盾,尤其是道家的庄子言尧不慈,舜不孝,大禹患偏枯之病,将世道之乱归结于尧舜禹的“有为”,但诸子纷争的背后并非对大禹的否认,而是源自诸子推崇理念的不同,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并没有否认大禹自身和禹之地位,在《天下篇》中赞禹乃大圣,大禹在春秋战国时期成为的圣王明君。英雄祖先的身份源自战国后期匈奴等少数民族的塑造,王明珂认为历史书写是民族认同的重要手段,将出走边陲的中原英雄作为祖先,实质上是建立四夷、少数民族族群与华夏中国的联系,以共有血脉铸造民族认同[15]。大禹成为汉族华夏族群和少数民族共有的英雄祖先,兼具圣人所具备的明德、为民、躬亲特点。
大禹的英雄祖先形象不同其他始祖形象,具有独特性。其一是大禹英雄祖先形象的固定性。对比于黄帝,其始祖形象确认后,却在后世几经变迁,从上古时期作为尧舜禹的始祖,到秦汉时期成为修仙、骑龙的神仙,元代演变为医药始祖,直方被重新纳入祭祀谱系,而大禹英雄祖先的形象在千年演变中几乎未发生变化;其二是大禹英雄祖先的形象突显德行,强调秩序(法),彰显德法并行的理念。
三、人民性立场的叙事传统与诗学追求
以民为中心、重民轻君、民为贵等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深刻的根基,“民为邦本”“利民为本”“以人为本”的主张成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主旨,也是历代君王治国理政的指导性原则。大禹叙事从早期创世神话转变成大禹治水传说,叙事形态由春秋时期诸子分散论述转变为西汉时期历史书写的集成,在时空谱系的建构中,对民心的顺应、禹德的强调、文化认同的指向是三个自始至终存在的维度。顺应民心与禹德是中国传统政治文明观念的表达,即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德治思想。文化认同则构成了民本和德治的目的,即只有顺应民心、以德赢民心、爱民如子才能最终获得人民的文化认同。这三个方面由表及里检视了大禹叙事中涵盖的人民性立场的叙事传统,主要体现在以“勤政爱民”为内核的人民性叙事取向、以“监德修德”为规范的人民性叙事伦理及为民认同为中心的人民性叙事功能。
对顺应民心的阐释是早期大禹叙事的重要情节单元,是治理洪水的象征性表达和叙事传统的价值取向延伸。水利、土地对文明的连续生长极为重要,因而治水成为农耕社会生活中的确切事件。孟子言“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16],认为“禹之行水”和水性具有类似的性质,顺应规律为大智之事。孟子所言治水其实是对人性的治理,正如水之下流,人性是向善的,君主统治民,要依着民心之所向,治理洪水不仅是治理自然之洪水,更指向了人性、宇宙秩序和民心的治理。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将水和民心关联并非鲜有,所谓民心所向、大道可成,大禹叙事中的所言治水实际上承担起治世的职责,只有顺应民心,才能得民心,进而是现世世界的安定。大禹叙事中对顺应民心的表达更侧重在“勤政为民”,大禹不辞劳苦,选贤任能,治理国家,是兼爱百姓的典范,《墨子》中言大禹“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17],是为世人标榜的仁和圣君,文献常以“三过家门而不入”来反映大禹的勤政。
对禹德的强调是大禹叙事在时空演变中最稳定的存在。首次见于西周时期的《遂公盨》铭文,其言:“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乃差地设征,降民监德,乃自作配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贵唯德。民好明德,寡顾在天下”[18],铭文大意为上天命禹布土,随山刊木,疏通河川,缴纳贡赋,禹因德得到百姓的爱戴。铭文涉及禹受命敷土治水之事迹,而且对禹德的强调始终处于叙述的核心。此外,铭文也提到“孝友,吁明经济,好祀无废。心好德,婚媾亦为协”[19]。阐释君民、君臣、家庭伦理等诸多人世关系皆以“德”作为行事的规范和基点,说明大禹叙事西周时期已经具有了社会伦理范式的意义。对比于夏桀之荒谬,禹是夏德之象征,“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大禹叙事中对将民与禹德联系起来主要表现为“以民监德”“以德治世”,德需要民监、世界秩序的确立也需要禹德来执行,所谓“修德”。如在《封禅书》中将德的反面记载为“妖”,所谓“妖不胜德”,指的是尧舜禹时期,肃敬神祇,德明而国昌,后来慢慢懈怠,则乱象蜂起,治理的措施在于王侯通过修德重塑社会秩序。“以民监德”“以德治世”实质上形成对公共权力的约束,“通过强调民在政权更迭中发挥的巨大作用来限制与防止君权的滥用”[20]。
大禹叙事中的文化认同是人民性叙事传统的深层表达,承载了人民性立场的叙事认同功能。大禹叙事在国家和民族之间存在叙事张力,民众将大禹作为共同的祖先祭祀,不同族群合力宗禹,上文提到的“越为禹后”“以岁时春秋而祭禹于越”等,展现了以禹为共识的文化认同景观;国家层面则宗禹为山川之神,“禹平水土,主名山川”,《史记》载“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主神”[21],《封禅书》中论“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22],这些记述揭示了禹的职责除却平定水土,还是山川神主,将大禹作为山川祭祀的重要角色,使得尧舜曾经的光辉得以在具体地域空间中展现。大禹叙事打破国家和民众之间的壁垒,两者共生共长,国家尊重并选择民众所望,走向共通的大禹文化认同,达成人民性叙事传统中被民所认同的功能。此外,出于华夏观延伸的考量,并受到战国后期民族迁徙、不断融合的影响,大禹叙事中的民涵盖的范围较广,既有居住在中原文化的汉民族,也有居住在华夏之外的其他少数民族,这是对中国历史传统中“民本”之民的扩展。
大禹叙事对人民性立场叙事传统的表达是由大禹叙事所创设的政治图景决定的,一定程度上,这个图景是国家、民众的行为典范,可以说,大禹叙事创造了一种象征民族典范的中国式叙事诗学。这种诗学追求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以夏文化为模板,突破以往神话或者历史叙事的单一模式,融合神话话语、历史话语和政治话语于一体。如春秋诸侯争霸时期,夏文化及大禹成为诸侯国寻求政治理想和正当性的依托,古史传说中夏代的地域、祭祀仪式、历法等都成为政权合法性的依据,《战国策·秦策四》中记载“魏伐邯郸,因退为逢泽之遇,乘夏车,称夏王,朝为天子,天下皆从”[23],《魏国策》中魏王称夏王,以此来说明魏国自身同夏代的关联,证明自身的合法性,同样隶属分晋的赵国和韩国对夏文化进行同样的模仿,如赵国两位男性祖先皋陶和伯益,最大功绩在于协助大禹治水,表明赵国在根源上对大禹的认同;同时,大禹叙事模式突破单一的神话叙事或者历史叙事模式,将创世神话、治水历史与夏文化崇拜三者合一。第二,具有典范意义的中国式叙事诗学叙事结构形态稳定,大禹在叙事中的角色具有典范性,起到维护集体表象的功能。西汉之后,大禹叙事模式基本未发生变化,哪怕是在宗教影响下,大禹相关叙事的内核仍然是赞赏禹德,宗教对其改动主要是人物身份的增加。如道教将大禹纳入信仰谱系,作为道家三圣之一,其目的在于借禹兴道,而佛教则与大禹的典范意义契合,充当了佛教律令中的正统形象,是佛教所标榜的典范,如佛教常引“大禹戒酒”这一叙事情节作为佛教律令,清代《沙弥律仪要略述义》中就有禹妃帝仪狄善造酒,而被大禹杜绝的记载。正如涂尔干所言:“一个社会要有序运行下去,离不开社会事实和集体意识,所谓社会就是一个道德共同体,一个共同体要维系,必须借助有序的道德规范将社会中的个体联合起来,道德与规范就是指代一种集体表象。”[24]大禹便在这种典范叙事中,起到坚守道德与规范的功能。
四、大禹叙事遗产与中华文化认同符号
当我们将目光朝向当下,大禹叙事仍在不断被讲述,尤其是在以水利、土地为重要影响因素的农耕流域,大禹叙事结合地方性知识在地方社会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其价值和意义被不断发现,成为大禹叙事遗产。
当代大禹叙事遗产主要以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为典型。截至2022年,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围绕大禹的文化遗产有十四项,其中国家级有四项,分别是由四川省汶川县、北川羌族自治县共同申报的大禹传说,以及由浙江地区申报的大禹祭典、湖北武汉申报的武汉大禹治水传说,其他省市如河南登封、山西运城、山东禹州、山东潍坊、湖南耒阳等皆有大禹叙事遗产的分布。这些叙事呈现多元性,由于地域文化差异性较大,不同区域对大禹叙事的讲述与演绎具有多元化特点。在四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大禹叙事的讲述的变异性主要体现在细节上,主体部分同《夏本纪》中经过重塑和集成后的叙事形态有相似性,主要以禹出生、治水、婚姻等生命历程与功绩的描述,涉及大禹借斧头劈龙门、大禹锁蛟、禹娶涂山、禹赶山导水,湖北武汉地区的大禹叙事情节单元丰富,依托龟山、蛇山的风物,加入了龟蛇锁大江、神女授书、灵龟镇怪化龟山、总督寻宝镇水怪、禹青飞帽堵洪水等情节。四川的北川强调“禹生石纽”,认为大禹是羌人的祖先。
黄河中下游、长江中下游等区域分布着广泛的禹王庙及与禹王庙会,形成以寺庙景观和祭奠仪式为主的大禹叙事实践形式。大禹叙事遗产分布的区域江、淮、汉、河是汉民族的重要聚居区,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因而水利对其社会发展至关重要,且在当代大禹叙事遗产生发的自然环境中,水患灾害也是最威胁民众生活与生产的自然灾害之一。因而,基于大禹叙事自身携带的“洪水平定”之意,产生了诸多以大禹为中心的信仰和信仰实践,在沿江河区域的地方志中有众多大禹信俗的记载。如陕西韩城黄河沿岸有“韩城黄河十八村,村村都有大禹庙”的传说,沿黄河村落周原村、史带村、梁带村、王带村、咎村等皆有禹王庙[25];山西诸多碑刻中有专门的《重修禹王庙碑记》,记载大禹庙在清代以降的重修;而在河南多地,有较多祭祀大禹的河神庙、济渎庙和夏王庙,展现了民众对大禹治理洪水功绩的赞扬。诸如此类记述,在地方志中颇多,尤其体现在黄河、长江流域沿河岸区域的地方志之中。当代大禹叙事遗产尽管展现多元化的场景,但是并不影响其大禹遗产叙事对大禹符号的共享。可以说,以江河淮汉流域为主要分布地域的大禹叙事,具有以大禹信仰为主体的共享格局,发展为中华民族共同的大禹信仰。在这些记载中,立庙的主体大都是地方官员,代表了大禹治水功绩中的国家治理成分,而民众在禹庙的祭祀实际上成为表达国家认同的实践,如绍兴《嵊县志》载:“禹王庙在县北游谢乡禹粮山,禹治水毕功于此,后人立祠祀之。”[26]多元空间下的大禹叙事遗产及民众对大禹符号的共享,构筑了当代大禹叙事遗产的多元共享格局,大禹成为中华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要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增强各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27],文化认同是中华民族认同的深层和根本,文化认同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也跨越不同的地域空间,共有的族群历史、民族叙事等都可以成为文化共同体的来源,大禹作为强有力的文化符号,起到了凝结民族精神与强化认同的作用,大禹叙事遗产也由此发展为中华民族共享的文化遗产,担负起中华文化认同的功能。
作为符号的大禹通过创新文化符号的传播话语进入到个体、群体与社会之中。第一,创新谱系话语,将大禹作为共有文化符号融入民众的心灵。当代中国面临着现代的文化定位与文化认同焦虑的情境,几乎每一个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的传说资源地,都成为宗族寻根之地。在绍兴公祭中,来自韩国及中国诸多省份的夏姓都会在公祭中祭祀,他们将大禹作为夏姓始祖的祖先,并出版了诸多关于夏姓谱系的刊物。再如河南的登封,在第二届大禹文化节中,其参与主体就是以夏姓为主的宗亲参与,从笔者的访谈看,夏氏宗亲这个群体并未特别关注大禹叙事的主体事迹,大多只是了解大禹是华夏文明的早期建立者,在祭祀过程中申明作为夏禹后裔身份的荣耀,大禹叙事为个体生命感的延伸提供了依托,这个维度的大禹信仰成为个体表达自身历史认同感的信仰实践,大禹作为文化符号通过谱系话语的创新同个体紧密结合起来;第二,创新媒介话语,对接当代核心价值观。中国主流媒介中,将大禹精神概括为“献身”“求实”“开拓”,将大禹的符号纳入当代价值观阐释框架之内,尤其是对其“一心为民”“为民请命”的宣扬,契合国家的人民性立场;再如武汉市大禹治水传说在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大禹叙事在进行对外传播时,延续禹德,将其与青少年德育工作结合,举办系列针对青少年价值观的活动,其目的在于增强青少年群体的文化认同。第三,创新认同话语,将大禹叙事遗产嵌入社会生活之中。诸如河南登封地区被授予“中国大禹文化之乡”称号,作为地方文化认同实践的重要资源,地方社会将大禹叙事嵌入当代地方社会发展之中,以禹命名公共空间、打造大禹文化节等,“大禹这一符号带有的国家象征、民族精神、历史内涵等文化意义,给‘故里’之人带来文化自豪感和地方认同感”[28]。
文化认同是中华民族认同的深层和根本,共有的族群历史、民族叙事等都可以成为文化共同体的来源,大禹叙事作为强有力的文化符号,起到了凝结民族精神与强化认同的作用,以拟定祖先身份、延续人民性叙事传统、共享文化遗产的路径达到构筑中华文化认同的目的。
五、结语 :大禹叙事的当代价值与启示
大禹叙事是中国重要的传统文艺资源,作为反映中国文化精神与文化根脉的叙事,是形塑中华民族精神与中华文化认同的核心元素。大禹叙事历经千年,构建了广阔的时空谱系,呈现大禹独特的英雄祖先形象及人民性立场叙事传统,展现其作为国家典范的中国式叙事诗学追求。当代大禹叙事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非遗保护的语境下,大禹叙事通过共享大禹认同,成为表达中华文化认同的重要文化符号。当代中国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为重任,进入传统社会的现代转型时期,在快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民众的精神世界与社会价值观念不断变化,建设具有强大凝聚力和引导力的社会意识形态具有重要意义,也需要共同的文化认同促使传统价值观念契合社会转型需求。大禹叙事中包含的劳动精神、奋斗精神、奉献精神既能够整合传统观念与现代观念的冲突,也能够广泛推动不同地域文化特质之间的融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换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大禹叙事以其在历史语境中形成的叙事传统建立起与当代中国文化需求的内在关联,尤其是大禹叙事中的人民性叙事传统,既体现中国古代传统民本思想,也同现代文艺的人民性立场共鸣,对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推动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提供了有益启示。
注释:
[1] 李维武:《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对习近平文化观的思考》,《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5~12页。
[2] 姚兆余:《中国农耕文化的优良传统及其现代价值》,《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第71~74页。
[3] 江畅、陶涛:《中国传统价值观现代转换面临的任务》,《湖北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第174~182页。
[4] 方韬译注:《山海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8页。
[5] [美]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典型》,晏可佳,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8页。
[6] 何宁撰:《淮南子集释》,《新编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335页。
[7] 程树德撰:《论语集释》,程俊英、蒋见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561页。
[8] 吴毓江撰:《墨子校注》,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20、278页。
[9] 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钟哲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26页。
[10]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87页。
[11] 赵晔撰:《吴越春秋译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4页。
[12] 吴平辑录:《越绝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9页。
[13]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49页。
[14]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25页。
[15] 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72页。
[16] (清)焦循撰:《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318页。
[17] 吴毓江撰:《墨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20页。
[18] 李学勤:《论遂公盨及其重要意义》,《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第5页。
[19] 李学勤:《论遂公盨及其重要意义》,《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第5页。
[20] 李建华:《中国传统民本观的政治伦理价值及其现代转换》,《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第1~7页。
[21]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2页。
[22]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32页。
[23] (汉)刘向编:《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77页。
[24] [法]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1页。
[25] (清)毕沅、傅应奎纂修:《韩城县志》(影印本),台北:成交出版社有限公司,1967年,第102页。
[26] 嵊县编纂委员会编:《嵊县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34页。
[27] 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9页。
[28] 朱鹏、刘铁梁:《地方文化认同实践中的传说建构——以河南登封大禹传说为中心》,《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6期,第137~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