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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的寄赠与“赠物”文学传统的近代回响
——清末民初男女交际中的破壁之道

2023-03-10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相片男女交际

李 楚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晚清以降,随着西方的坚船利炮传入中国,照相术问世不久就被作为社交工具应用于外交活动中。摄影在中国流行的过程中,相片被大量生产并广泛应用于交际场合。这种相片社交起先多发生于男性之间,但随着中国传统伦理秩序在西方文明冲击下逐渐式微,男女交往成为时人关注的社会议题,异性之间也开始了相片的寄赠,成为清末民初的一种独特文化现象。

关于相片在近代男女交际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目前学界尚少有讨论,部分研究者注意到了晚清妓女拍照赠客的历史事实,却并未对异性间交换相片的行为进行更全面的考察[1]。在晚清强烈的民族危机下,婚姻改革被置于民族国家建构的宏大议题之下,以西方的婚配自择为参照体系,传统的伦理秩序受到冲击,作为婚姻改革的先决条件,男女交际问题也成为时人关心的社会议题。当男女交往成为一种迫切的现实需要时,照片作为一种媒介,黏合新旧道德间的裂隙,扇扬社会改良的新风,搭建起异性间交际的桥梁。但在复杂历史情境下,青年男女的交际实践往往不能摆脱封建礼教的阴影,而作为文学素材的相片,也常常堕入旧小说男女赠物传情的窠臼,展现了中西文化的杂糅与新旧道德间的剧烈冲突。本文拟以交换相片为线索,勾勒文明新风给男女交际带来的新变化,以及礼俗制度裂变和重建的历史轨迹。

一、中西联姻:西方世界对国人传统认知的冲击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2]男女之道作为人伦之始,关乎种族的绵延赓续。以儒家为主导的社会伦理体系基于男女两性天然存在的生理差异,构筑了男女有别的性别秩序,在一代又一代学人的阐释重述中,男女间的性别角色界限被不断巩固强化,通过对二者的不同社会分工,男性确立了其在社会生产中的主导地位,女性则在经济和人格两方面受到压制,沦为寄食于人的附庸,男尊女卑遂成为世所共知、颠扑不破的真理。然而19世纪以来,随着中西方交流的增多,国人的传统认知不断受到冲击,向来谓之天经地义的礼教规范也不免遭遇挑战,军事和外交上的屡遭挫折迫使清帝国自我省思,改变一贯的对外政策,重新审视自己与外邦的关系。

早期赴欧游历的中国人,直面迥异于中土的西方世界时,见其“父子之亲、男女之别全未之讲,自贵至贱皆然”[3]不免大为惊诧。西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开放,尤其使长期浸淫于儒家礼教的清人怛然失色、舌挢不下,“男女同行,多系携手交臂”[4]给刚出国门的使臣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刺激,各种游记中关于西方男女交际自由、婚嫁自主的记录,更呈现出一种有别于传统的男女相处方式。两种异质文化碰撞的初期,长期闭锁、以礼仪之邦自居的清帝国,仍然抱持着极强的文化优越感,同治五年,清政府派遣旗人斌椿及同人馆学生一行五人游历欧洲察访政俗,使团中的青年学生张德彝在日记中记录了中西文化的一次交锋,一位曾游回国的妇人向清使臣发问:“回国见人以手摸面,此礼也;西人男女携手、免冠,礼也;不知中华何礼,乞教之。”[5]对此,张德彝的回应是:“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以卑敬尊,必拜跪,亦礼也。”[6]旅欧的耳闻目睹非但没有动摇清人对纲常礼法的信从,反而强化了他们对西人非我族类的认知。20世纪前国人对西方男女自由交际的丑诋贬低之声始终不绝于耳,文化上的排外心理加之战事不利、国土沦亡的愤懑情绪,加剧了民间对外国人的敌视。西人的“野蛮”被形之于笔墨,在当时的竹枝词中随处可见,“男和女杂混无耻,乱道耶稣救世功”[7],把基督教徒的礼拜描绘得仿佛闹哄哄的乡村集市,无疑是对宗教徒的有意丑化;“西夷男女不知羞,携手同行街上游。亵语淫声浑不顾,旁人但听只啾啁”[8],更将西人男女共同出游之行为视作外邦蛮夷未曾开化、不识礼数的明证。在对洋人的道德批评中,男女有别始终作为隐形的文明标尺,成为国人鄙视西方的文化武器。

然而外患的逐步加深终究使传统教义失去其权威性,时移世易,在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中,中西位置调换,西方摇身一变成为先进文明的化身。改革者寄希望于援西方之道济己身之困,并发出了热情的颂赞,“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9]。在中西联姻的想象中,借由将西方女性化的修辞策略,中国知识分子扭转了自己在国际关系中的弱势地位,重新确立了自身主体性,并热切呼唤着中华文明的宗嗣[10]。相较于文化上抽象的宗嗣,如何培养承载民族自振使命的下一代是时人更为关切的社会议题。无论是新近传入的物竞天择论说,还是根深蒂固的繁衍生息、传宗接代思想,都驱使国人找寻强国保种的法门,原本具有私密性的个人婚恋遂成为关乎国计民生的要事。西方作为批判的武器与追摹的理想被不断引证,终被赋予经典的意义[11],婚姻自择一时成为其种族蕃盛、国力强大的不二法门受到揄扬。

在与西方的对比中,中国传统缔婚方式的合理性受到质疑。婚配中父母的绝对处置权、当事人的麻木无知及婚后妻子地位的低下都成为西人轻视中国的因由,大大刺伤了国人的自尊心。当时流行的似是而非的优生学思想同样将中国人种智能上的愚鲁与体能上的衰弱归因于不和谐的婚姻,这样的推衍模式一头牵系着传自西方的遗传学理论,另一头背靠传统的阴阳和谐的朴素哲学观,在清季颇具影响。婚姻自由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交际自由,男女首先要能够自由交往,才有相互认识、了解与产生爱情的可能[12]。“男女先会面,若朋友然,往来数次,各相爱悦,然后告之父母,为之婚配”[13]的西式婚姻成为理想的范本,旧式“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14]的礼教秩序则成为阻碍民族进步的不和谐音符。为了尽快实现婚姻形制的改革,激烈者甚至提出设想,“至求婚之期,任男女游行各社会,相与交接,以为约婚之准备”[15]。但在缺乏文化土壤的前提下,早先对西方社交公开、婚姻自由的鼓吹仅停留在概念和口号,改革者们意识到只有提供一种调和中西道德并行之有效的交往方案,才能从根底上为国家带来改变,一种书信加相片的折中于新旧之间的交际方式遂应运而生。

二、折中之道:“书信+相片”的新型交往方式

进步青年迫切渴望着挣脱父母的钳制,自己掌握婚姻嫁娶的主动权,却苦于社会环境的限制,难以觅得合适的对象。西方男女寻找佳偶,往往“于茶会、跳舞会中自择之”[16],然而置于“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17]的保守空气中,男女间的交际受到社会和家庭严密的防范,舶来的新兴意识形态在中国的文化风俗中难免水土不服,不得不适应环境进行本土化的改造。

在社会对男女道德问题敏感提防的大前提下,男女间的直接交往难逃他人的揣度和猜疑,为避免舆论私相授受的攻击,社交公开仅能实现一部分:允许思想上的交流,控制身体上的接触。依托新近出现的报纸杂志等新闻媒体,通过刊登征友启事,有意择偶的青年人获得了结识异性、寻觅良伴的机会。在有了感兴趣的对象后,笔谈成为陌生男女不直接接触而建立联系、增进理解最便宜的方式——这当然也建立在晚清以降邮政体系不断完善、信件传送费用减少而速度变快的基础之上。清末的留日学生王建善甚至提出一种通信订婚法,男女双方七次往复通信,第一次申明婚姻自主的志愿,第二次互寄照片,第三次讨论男女权限、家室处置及办事方针,第四次就亲密问题问难,第五、六、七次最终敲定结婚事宜[18]。

呼吁婚姻变革的先行者在追求思想共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同时,也曲解了西方恋爱自由的本意。传统宗族社会中,男女婚姻出于上事宗庙、下继后嗣的目的,家族利益凌驾于个人意志之上,西方自由婚恋观念引入后,个人意识有一定程度的觉醒,但囿于晚清以来的国族危机,清季婚姻改革起因和目标均不以个人为目的,而是将个人、女性解放作为强国保种的手段予以提倡。呼吁交际自由的言论遂大都从拯救国族、振兴女界的角度出发,也只有以这类大题目作为防护罩时,青年男女的自由交往,才能获得无窒碍、无疑虑的发展空间[19]。革新者用国家的“公”压倒了家族的“公”,将家事上升为国事,争取到了男女交际的合法性,但归根结底,个人的意愿仍然渺小,自由的幅度也仍是有限的。

为逃放纵越礼之名,年轻男女一边在信中大谈家庭婚姻,一边又刻意避开私情,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种矛盾,于是以互赠相片作为补充。1902年《大公报》上的一则征婚启事,就向应征者提出“请即邮寄亲笔复函,若在外埠,能附寄大著或玉照更妙”[20]的要求。对于无法直接见面的陌生男女而言,相片所提供的讯息更直观与具象化,它既是本人外在形貌的真实呈现,更是个人身份的证明,表达自己的心意与态度。因对个人形象的忠实复现,相片超越空间限制创造了一种虚拟的在场,其在形貌之外呈现的人物细微的神态表情、头发衣物的式样、拍照时的背景道具,都承载着松散而具体的信息,通过对这些符码的解读和破译,相片的接受者得以在头脑中拼凑出对方的形象,并实现对当时情境的还原。这种形象建构不断重复生成—打散—重组的过程,以初印象为骨骼,相片观看者在反复阅读图像中提取信息,丰满对对方的想象,而这些想象配合书信交流、直接接触或其他渠道获知的讯息,或者被验证,或者被推翻,无限地缩小彼此间的心理距离。相片投赠,是西方的社交习惯,王以宣在《法京纪事诗》中专门提到法人“影拍之照,无人不有,且以供交好投赠之需,虽男女不为嫌”[21],在风气闭塞的晚清,附寄相片,不独是消除隔膜、培养感情的重要手段,也是对异性交往赠物的去私情化,有益于破除男女之界域。

然而大部分民众对于两性生活,多存秘密、轻蔑、鄙俗、侮辱之观念,故而力主两性交际之秘密,反对两性交际之公开[22]。而大多数新的思想观念输入之初,其概念也往往含混不清,即便是身处同一阵营鼓吹交际自由的进步人士,其对“交际”的定义恐怕也难以达成一致,此般混沌状态既导致了“为恶为非者均恃新名词为护身之具,用以护过饰非”[23],更加深了国人的误解,滋长了民众的抵触情绪。在改革者用男女交际、婚姻自由种种新名词冲刷着封建社会构筑在两性间的高墙时,保守势力也嗅到了风向的变化,频频申明谨守“男女大防”于社会道德之必需,对女性的规训也愈发细密,“不得与青年男子往来,在必须通信之时,须由适当之人阅过。如有素不相识之人寄书来,亦不可自行开封……不可以小影或他物品,赠与青年男子”[24]。官方对异性交往的压抑,既顺应又强化了民间关于两性关系的认知,即男女间不存在朋友关系,只有恋爱的关系[25]。当“男女交际”的概念未能在社会中有效传播并达成共识时,旁观者也就习惯于调用传统的价值观念审视越界的青年男女,异性间交换书信相片等正当的社交行为不免遭到误解,女性作为被诱惑和被歧视的对象,更被置于舆论的中心。

相较书信,相片在生产和流通方面都更为容易,女性相片便有了流入其他异性之手的潜在危机。南京板巷朱氏长女姿容美丽,某公子趁其于茶园观剧时“以小摄影具将该女之影摄去,托媒将影持往朱家,声言其家长女已与某公子自由结婚,此影即表记之物”[26]。照片的危险性于此显露无遗——它是确凿无疑的证据,明确指认被拍摄的对象;与此同时,它的生产却完全可以在隐蔽的、不为原主所知的情况下完成,而区别于普通物件的更在于照片的可复制性,只要占有底片,便可以大量冲印、重复使用,这就使这则新闻中的朱氏女陷入这样的窘境:某公子所持有的相片确为她的小像,她既无从否认,也无法解释其来源,而即便她将这张照片毁去,对方仍然可以随时制成新的照片。作为现代文明产物的摄影机为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帮助其成功伪造出所谓的定情信物,相片配合时下流行的“自由结婚”口号,遂成为朱氏女与人暗通款曲、私订终身的铁证。男性为谋夺心仪的女子而谎称二人有私情骗婚,在重视女性贞节名誉的封建社会并不鲜见,新的时代语境下这套把戏同样适用,女性解放、交际自由、婚姻改革的号召难以直接扭转女性恶劣的生存处境,一套与现代相匹配的女性道德标准尚未形成,于是对女性行为的评价仍以传统的贞节观为标准,也正是这种旧的眼光,而非作为信物的相片,迫使朱氏只能通过出嫁以保全声誉。

在社交公开前的过渡阶段中,长辈的介入对于青年尤其是年轻女性而言,不失为一种荫庇与保护,然而长期以来子女婚事大都由父母操办,婚配权柄的下移必然需要一定的缓冲期,在这一转型期间,父母对子女交际的干涉难免过度,有时甚至会越俎代庖。1904年4月27日,郑孝胥在日记中写到女儿郑景的未婚夫金伯屏信至,“斟酌新旧礼文甚备,并寄像片一方”,而郑“乃代景复书,以像片答之”[27]。在这场书信往还中,郑景名为主人公,实则无置喙之余地,其终身大事早已为父母所排定。但郑景内心显然并不乐意,于是郑孝胥“方取其箧中像片,景忽大泣,闭户不食。余自呼之,立门外数十唤,竟启他户避去,卒不一膺”[28]。郑景用沉默、哭泣、闭门、绝食表达了自己反抗的态度,但她究竟是不满这桩婚事,还是不愿在父亲的摆弄下决定终身,郑孝胥亦是茫然不解。在社会礼俗剧烈变动的时代,新旧两代人观念上的裂痕终究是不可弥合的,将子女默认为自身从属的父辈习惯于遏抑与忽视子女的诉求,其施予既是温情的扶助,又是自身权威的体现。当子女拒绝容受与服从时,父辈不免挥舞名教的大棒,而将违逆的子女视作不恭不孝的罪人,正如郑孝胥对妻子的抱怨:“吾尝奇爱此女,冀养成开朗温粹之德性,今乃乖塞若此。彼于己之父母尚不爱敬,况于他人耶?”[29]

父子间的代际冲突中,父辈最终让渡了部分权力。尽管青年一辈仍未能完全获得交际、择偶的自由,但未婚夫妻间书信相片的交流已逐渐放开,不再被视为逾矩。民初一则照相馆的广告中专门提到“男女订婚交换小影,请来照相”[30]。以胡适为例,他于1904年与江冬秀订下婚约,1917年方才完婚,十余年中二人多有书柬往来。1913年胡适留学海外时收到家中相片,江冬秀亦居其中,他作诗为纪,设想二人之后的生活,“归来会有期,与君老畦亩”[31]。1914年,他将自己的相片寄予江冬秀,后附一绝:“万里远行役,轩车屡后期。传神入图画,凭汝寄相思。”[32]既有因自己游学而婚期屡迁的歉疚,也不乏对未婚妻的关切与亲近。民国时期的一首竹枝词记录了当时男女婚姻参酌中西礼法、新旧杂糅的情景:“全凭媒妁订朱陈,八字和谐始结亲。人未过门先摄影,任郎相对唤真真。”[33]在旧式媒妁之言、合算八字基础上,未婚夫妻间交换相片以增进感情逐渐为人们所习见,在与社会、家庭的冲突与妥协中,年轻男女们正身体力行地争取交际、恋爱、婚姻的自由和权利。

三、旧调重弹:“赠物”文学传统的近代回响

摄影术出现前,女子向心爱的异性赠送小像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主题。唐人小说有崔徽故事,娼女崔徽请画师代为写真带给交好的男子,并表白心迹:“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34]《牡丹亭·玩真》中柳梦梅拾得杜丽娘小像后的痴想,则从男性角度浪漫再现了异性画像如何作为遐想的刺激物引逗男子的爱恋与情欲[35]。作为较画像更优的代替品,相片继承并放大了画像传情的功能。1873年的文言小说《镜影小记》中,书生柳祝君与妓女蕙娘相好,而为富商横刀夺爱,在柳生因失却蕙娘而感情受挫时,“适有业西法照相者,留蕙娘小影,得之甚喜,装潢置条头,如睹笑容,如闻绮语”[36]。照相机所拍摄的蕙娘小像,成了原主的幻身,不仅作为柳生的情感寄托,冲淡他与爱人分离的痛苦,又不断唤起往事,帮助柳生更生动地想象过去。

基于相片与画像实用功能上的相似,早期接触摄影术的国人往往习惯将二者类比。作为新近产生、传自域外的物品,相片因与小像接榫而毫无窒碍地成为文人的审美对象,与此同时,文人对异性小像的文学想象亦随之嫁接至相片上。20世纪前,女性被拘禁于深宅后院,男子所能交往的异性除自家女眷外,无非异国女子与妓女,而这两类女性群体均将赠送相片作为一种交际手段。1847年福州人林鍼受花旗银行聘用前往美国,途中与一位外国女郎相交,并得到对方的帮助,林鍼以金指约相谢,女郎答以小照。因为风俗人情与社交习惯的差异,西方女子极普通的交际行为经过文化转译,便成了“胡妇多情”,林鍼显然过度解读了对方围炉夜话、赠送相片等行为的意义,这种误解经过文字的润饰,便铺陈为一段缠绵凄婉的异国恋情,“夜绕横塘梦草,孤灯泪渍衾裯;时维睹画呼真,一纸心悬枕席”[37]。基于异性照片产生的审美联想往往导致男性文人将现实的交际浪漫化,王韬在旅欧游记中亦曾提到一位西方友人周西鲁离女士,二人离别之时,周西鲁离穿上王韬先前所赠华服,照相相赠以作纪念,王韬深感厚情,只是其对女士相片“惊鸿艳影,殆足销魂”[38]的品评,仍不免沾染些旧式文人的轻浮佻达。这位周西女士还被写入王韬的文言小说《海外壮游》,作为主人公钱生的红颜知己伴其漫游欧洲[39]。

随着摄影术在中国的传播,妓女也成为照相业颇具规模的顾客群体,“沪上照相馆多至数十家,而以三马路之苏三兴为首屈一指。凡柳巷娇娃、梨园妙选,无不倩其印成小幅,贻赠所欢”[40],妓女将照片赠予交好的客人成为其时常见的景象。相片本为私物的一种,赠予他人,自然是相知相契的绝好证明,而妓女以色相示人,将照片移赠狎客,如同分身相伴,对方“时时展玩,可增无限爱情”[41]。相片区别于小像的根本在于它的可复制与便于流通,小像往往专送特定一人,相片却可广为散发,于是情感的私密性与专一性不免遭受破坏。就动机而论,西方女子赠送异性相片偏向社交礼仪,妓女赠客相片更多出于经济利益考量,近乎商业行为,这二者都有别于传统中女性向男子赠送小像。这些变化却并未及时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一来文学意象的生成与升华是不断拓展的过程,一个毫无故实可征的新的物象往往悬空孤立、缺乏含蕴,将“相片”纳入“小像”的创作程式,就可以直接征引已有的文学资源,无须创作者再费心经营,开拓新的审美境界;二来男性文人大都有才子佳人情结,乐于以风流才子自况,遂不免以文学之眼观照现实,试图在现实中寻觅知音,这既导致他们在面对异性赠物时浮想联翩,又促使他们点染文字,在创作中将相片等同小像一般表白心迹的信物。

庚子之后,年轻男女互相寄送书简相片的交际行为演变为冲决封建罗网的道德革命实践,并为小说家所捕捉,泛滥于清末民初的各类言情小说中。《玉梨魂》中寡妇白梨影与家庭教师何梦霞相恋而不能结合,一日梨娘趁梦霞外出,将相片置于其衾中。在此之前,二人仅以书信相交。当梦霞归来发现意中人相片时,既为女郎情谊所感,又懊恼于自己因外出错失与其相见的机会。他反复揣摩梨娘留下的残句,赋诗寄意,又于影片背面题诗二首还赠: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未敢题词写裙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今见面更无多。[42]

诗作围绕着梨娘小影展开,又渗透了个人的情感体验。赠影之举呼应着梦霞病时梨娘以蕙兰相赠的旧事,从幽兰到小影,呈现的是二人关系的变化。而经由文字点染,相片有图无声的缺憾被润饰为美人的含情不语,这既是对镜中人的摹绘,更是谨守礼防、端庄自持的梨娘的写照。也正因为何、白二人两心相许却始终不曾会面、未交一言,梨娘主动来访贻赠小影的行为遂成为梦霞感情的催化剂,令其心生绮念。当他将爱意投射于小影时,无知觉的相片已不足以回应其激情,他也愈发渴望拉近两人的距离,祈盼与对方相见。然而梦霞以为彼此情意相投,爱情臻于极点,收到诗作的梨娘却以“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43]相复,欲斩去与梦霞的情丝。当抽去“书信加相片”这种交际方式背后渴望自由自主的精神内核时,这套程式就无限地向旧道德秩序倾斜,而旧的文学传统又提供了大量可资借鉴的文本,于是书信不脱《游仙窟》《莺莺传》的痕迹,相片也与崔莺莺赠张生的汗衫裹肚、瑶琴玉簪并无不同,男女间书信交往、照片投赠不仅并未如改革者所愿带来社交自由的新风,反而屈服于旧小说赠物传情的传统观念,甚至还强化了旧道德对人的影响。

民初尺牍小说风行一时,这些作品大都以小说情节连贯始终而通篇采用书信体制,其中《花月尺牍·卷一》中以男子向女子索相片为核心,往返共传信六封(第七封至第十二封)。男子先将自己的照片寄予女方,又埋怨女子未以照片还赠,女子回信中大谈旧式婚俗,俨然一传统礼教的卫护者,“窃谓婚姻之好,重在问名,媒合者委曲构成,彼此犹如陌路,必至亲迎之夕,画堂桦烛,始露容华”,直到男子打出长辈之名,以慈母“渴欲一望颜色”再次求请,女子方才勉强松口[44]。

夹在新旧裂隙之间的青年男女,为风气所激,亟欲破除旧的枷锁,追求个人幸福,但浸染于旧传统的新一代青年在礼法的边界线踯躅难进,总不免左支右绌的尴尬,表现在文学中,就是一种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局促。但在情与礼的妥协调和中,朦胧的爱情追求也在不过分背离外在道德规范的前提下被传递,激起初步觉醒的青年人的共鸣。通过将相片寄赠纳入旧式赠物文学传统,创作者从旧道德处找到了合法性依据。在承续以往言情传统的基础上,相片及摄影技术带来的新体验又为个体的情感表达注入活力。相片所触发的直接的视觉刺激推动了国人感知结构的变化,提供了解释情感的新路径,并为文学作品中情绪与想象的书写开辟空间。《留声机片》中男主人公以皮箧收藏昔日恋人的相片与书信随身携带,并薰以异香,嗅闻香味便勾起对爱人的回忆,“脑中便像变做了个影戏场,那前尘的影事好似拍成了影戏片,一张张在那里翻过”[45],而当他拿起对方的相片时,爱人的一颦一笑顿时又浮现眼前。在这些言情小说中,相片被塑造为见证恋人爱情的信物和储藏往日记忆的物质载体,唤起有关爱恋对象的想象,以往被加以掩盖的儿女情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与情感解放同时进行的文学的市民化与商业化又扩大了它们在大众中的影响。民族国家作为空洞的背景被悬置,改革者所不谈的因,即“男女相悦,不忍相离”[46]而产生的情得到了充分发挥,从另一端点燃了人们对爱情和婚姻自由的向往。

结语

中国社会的近代化进程中,国人对于现代文明的想象大抵源自西方,这种想象建立在抽象的思想观念上,也依赖着物质实体的支撑,摄影与飞机汽车、电灯、电气等其他科技文明的产物一道,通过改变人们的日常生活而将现代的概念植入国人心中。然而从器物的更新到思想的革新显然仍有距离,相片在人际交往中的应用,是西方器物改造国民日常生活的实例,也是国人在欧风美雨冲荡下思想观念遽变的缩影。围绕着异性书信相片的交往,现代性的交往体验在个体互动中生成,传统认知和价值判断的调动又在行动中被再生产[47],从男女间交际心理的变化,到个体与家庭、社会的博弈,相片沟通了男女两性、新旧道德、中西礼俗,推动了社会风气的改良,记录了国人思想观念的现代转型。

注释:

[1] 参见葛涛、石冬旭:《具像的历史:照相与清末民初上海社会生活》,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72~80页。

[2] (周)卜商:《子夏易传(及其他两种)》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61页。

[3] (清)刘锡鸿:《英轺私记》,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109页。

[4] (清)张德彝:《欧美环游记(再述奇)》,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8页。

[5] (清)张德彝:《航海述奇》,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582页。

[6] (清)张德彝:《航海述奇》,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582页。

[7] (清)苕溪洛如花馆主人:《春申浦竹枝词》,《申报》1874年10月16日,第4版。

[8] 《春申浦竹枝词》,顾炳权编著:《上海洋场竹枝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第58页。

[9]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8页。

[10] 参见刘人鹏:《近代中国女权论述:国族、翻译与性别政治》,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0年,第130页。

[11] 参见夏晓虹:《晚清文人妇女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2页。

[12] 参见夏晓虹:《晚清文人妇女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5页。

[13] 《原俗》,《申报》1887年2月10日,第1版。

[14] (元)陈澔注,金晓东校点:《礼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5页。

[15] (清)军毅:《婚制·求婚之部》,《觉民》1904年第6期,第19页。

[16] (清)张祖翼:《伦敦竹枝词》,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7页。

[17] (元)陈澔注,金晓东校点:《礼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5页。

[18] 参见(清)王善才:《通信订婚法·敬告女同志》,《女子世界》1905年第2卷第1期,第1页。

[19] 参见黄锦珠:《晚清小说中的“新女性”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2005年,第136页。

[20] 《求偶》,天津《大公报》1902年6月26日,第7版。

[21] (清)王以宣:《法京纪事诗》,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57页。

[22] 参见林昭音:《两性教育之研究》,《教育汇刊(南京)》1921年第1期,第49~50页。

[23] 汉:《论新名词输入与民德堕落之关系》,《申报》1906年12月13日,第2版。

[24] 《青年女子对于男子之心得》,《教育杂志》1909年第1卷第6期,第40页。

[25] 参见蔡元培:《贫儿院与贫儿教育的关系:在北京青年会演说词》,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65~266页。

[26] 《又是自由结婚(南京)》,《戊申全年画报·国图新闻卷六》1909年第26期,第15页。

[27] 劳祖德整理:《甲辰日记》,《郑孝胥日记》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938页。

[28] 劳祖德整理:《甲辰日记》,《郑孝胥日记》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938~939页。

[29] 劳祖德整理:《甲辰日记》,《郑孝胥日记》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939页。

[30] 《英明照相馆新张大减价两月》,《申报》1919年7月8日,第4版。

[31] 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91页。

[32] 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89页。

[33] 冯家吉:《锦城竹枝词百咏》,林孔翼辑:《成都竹枝词》,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90页。

[34] (唐)元稹著,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564页。

[35] 参见(明)汤显祖著,(清)陈同、(清)谈则、(清)钱宜评,夏勇点校:《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8~70页。

[36] (清)古吴花农:《镜影小记》,《瀛寰琐纪》1873年第5期,第5~6页。

[37] (清)林鍼:《西海纪游草》,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40页。

[38] (清)王韬著,顾钧校注:《漫游随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33页。

[39] 参见(清)王韬:《海外壮游》,(清)王韬著,王思宇校点:《淞隐漫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55~359页。

[40] 《申江名胜图说》,光绪十年管可寿斋刻本,第70页。

[41] 碧:《妓女赠客小照之用意》,《图画日报》1909年138期,第7页。

[42] 徐枕亚:《玉梨魂》,上海:民权出版部,1913年,第52~53页。

[43] 徐枕亚:《玉梨魂》,上海:民权出版部,1913年,第53页。

[44] 参见虞山徐枕亚:《花月尺牍》,(清)艾纳居士:《豆棚闲话》,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2001年,第1975~1978页。

[45] 周瘦鹃:《留声机片》,《礼拜六》1921年108期,第3页。

[46] (清)三爱:《恶俗篇》,《安徽俗话报》1904年第3期,第2页。

[47] 参见张杰:《传统认知图式和现代性体验:近代都市交往中的意外后果——以1920年代“社交公开”运动为中心》,《“传播与中国·复旦论坛”(2012)——可沟通城市:理论建构与中国实践论文集》,上海: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中心,2012年12月,第79~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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