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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的讽刺
——1940年代新诗讽刺诗学的建构及其张力

2023-03-10洪文豪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山歌新诗诗学

洪文豪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1940年代中后期,新诗坛兴起了一股讽刺诗的写作潮流。无论是在延安、重庆还是上海,新诗人们都开始纷纷创作具有强烈政治意味的讽刺诗。作为这股潮流局内人的臧克家曾回忆道:“一九四一年以后一直到全国解放之前,讽刺诗成为新诗的主流,每一个诗人都写了大量的讽刺诗。”[1]臧克家的说法虽然不无夸张,但也可见当时讽刺诗的兴盛。新文学史家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也说:“政治讽刺诗是这一时期诗创作中的主流。”[2]一方面,讽刺作为一种修辞手法乃至美学风格,在新诗写作中被如此广泛地采用,必然与新诗自身美学观念的变迁有关;另一方面,任何一种诗歌潮流的出现,都与特定时期的社会历史语境密切相关。作为一种诗歌写作潮流的讽刺也有着广阔的时代与历史背景,诗学观念与诗学语境的互相构造,使得1940年代新诗的讽刺诗学在新诗观念史上展现出独特的意义。讽刺诗大多以强烈的愤怒态度指向不公正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政治制度等等,这种诗歌的讽刺性与情感特点作为一种不平则鸣的书写,既与古典诗学“诗可以怨”的传统有着内在的精神联系,更是新诗自身在1940年代经历了抒情观念转型之后的结果。如果不那么狭隘地理解诗歌中的抒情观念,1940年代这种“有情的讽刺”未尝不是另一种饱含浓烈情感的抒情诗类型,其切实的历史感与诗学的内在张力都值得研究者重新审视。

一、诗的“游击战”:早期新诗讽刺诗学的生成与限度

从新诗发展史的角度审视,1940年代讽刺诗学的形成也有一段漫长的历史酝酿过程。新诗的第一个十年可以说是发端期。这一时期的讽刺诗写作并不多见,胡适崇尚以自然的音节与节奏入诗,强调“具体的写法”[3]与新鲜自然的风格,因此早期新诗整体呈现出清新自然的写实主义风格。同时,新诗伴随着诗人个人意识与社会意识的双向觉醒,最初的新诗多白描与说理,继而随着抒情意识、浪漫主义观念的勃发,新诗的抒情主义色彩渐浓,极大地影响与塑造了新诗整体的诗学观念。

鲁迅在《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说“五四”时期的小说创作者都有一个共同的趋向,“这时的作者们,没有一个以为小说是脱俗的文学,除了为艺术之外,一无所为的。他们每作一篇,都是‘有所为’而发,是在用改革社会的器械”[4]。其实不只小说,“五四”时期的新诗也是如此,诗人们大多抱有改良社会的意识,诗歌中多关注现实生活与民生疾苦,聚焦底层生活与小人物的命运。在一些诗作中,诗人运用夸张、反讽、比喻等手法表现富贵阶层的罪恶与对社会生活的不满,呈现出一定的讽刺效果。在这个意义上,20年代初期的刘半农、刘大白、鲁迅等人创作了一些具有讽刺意味的诗歌。如刘大白《龟》《流萤之群》等诗中对剥削阶级的讽刺,《龟》中写道:“你不曾劳动,/却侥幸生存;——/这种堕落的生涯,/也算得掠夺阶级底标本!”[5]借乌龟来讽刺剥削阶级的无耻,语言直白而尖锐。鲁迅的《好东西歌》《公民科歌》《南京民谣》等打油诗,以诙谐幽默的语言讽刺当时畸形虚伪的社会政治环境,鞭辟入里,令人拍案叫绝。与他辛辣的杂文、随感一起,鲁迅的这些幽默风趣的新诗为中国新文学贡献了一种独特的文体风格与文学精神。

但总的来说,20年代不是讽刺诗的时代,新诗理论与批评在新诗合法性的焦虑下也无暇顾及讽刺诗的诗学建构。一直到30年代中期,随着任钧等新诗人开始集中创作讽刺诗,新诗批评界才开始较多地展开对讽刺诗的讨论。1935年在日本创刊的《诗歌》杂志以“提倡讽刺诗”为标题转引了高尔基对讽刺诗写作的期待:“和我们难以和解的敌对的社会,那可惊的无耻,那各种各样的丑态并没有在我们底诗人里,激起应该起来的痛烈的讽刺。……缺乏诗人和主题底完全的诚实底合一。”[6]诗人林林在国内也发出类似的呼吁:“在目前,那可惊的无耻,那各种各样的丑恶,是比其他的国度来得特别多的,更应该唤起诗人来激发痛烈的讽刺。然而,自从五四以来的新诗坛,据我所知道的,就没有听过所谓讽刺诗这名字。”[7]林林自感“五四”以来的新诗对讽刺诗的忽视,认为这是诗人还没有足够深入生活,“极为缺乏真挚而恳切的情感”[8]所致。

虽然这一时期讽刺诗的创作还不算多,但对讽刺诗诗学意义的阐释已经为诗歌评论界所关注。例如诗人任钧既自觉、积极地进行讽刺诗创作,也在诗学层面为讽刺诗摇旗呐喊。他认为,讽刺诗通过夸张的手法去揭露为人所习以为常的矛盾或虚伪现象,来让读者受到启发[9]。在1935年创作的《站在国防诗歌的旗下》一文中,任钧认为新诗人应该向两个方向努力:一条是“正面攻击的路”,以抒情诗、叙事诗等诗歌形式“正面去把血淋淋的现实作为他作品的血肉”;另一条是“侧面攻击的路,也就是讽刺诗的路”,他认为“如果把一般的叙事和抒情诗比作一种正面冲突的打硬仗,则讽刺诗就是一种游击战术”[10]。并且任钧在文中还提到他受到了高尔基、白德宜(今一般译作杰米扬·别德内)、马雅可夫斯基等苏联社会主义作家及诗人的启发。

1936年,任钧出版了中国第一部讽刺诗集《冷热集》,收录讽刺诗作25首。任钧的讽刺诗,以反话正说的语言策略为主,善于塑造某一人物形象或把事物拟人化,通过排比、反复渲染等方式达到诙谐幽默与尖锐的讽刺效果。《冷热集》出版后引起较大反响,蒲风、雷石榆、阿英等人撰文赞赏任钧讽刺诗写作的创举。文学史家阿英看到:“中国的新诗,虽已有近二十年的历史,其在讽刺诗方面成就的单弱,是和过去的每一个时代相仿佛的。我们的诗人,大都是正面地抒写自己的情感,能以泼剌的态度用着诗的语句,给予政治社会以辛辣的讽刺,是很少其人。”[11]在这个意义上,任钧的讽刺诗集具有特殊的文学史价值。阿英赞赏任钧的《冷热集》:“中国的新讽刺诗,将因此书的产生,而广泛的得到开展。这部诗集,将事实地成为中国新讽刺诗的奠基石。”[12]全面抗战期间,任钧仍然坚持讽刺诗写作。在抗战期间又出版了《野花集》等讽刺诗集[13]。

早期讽刺诗写作以及讽刺诗学的建构之所以不够发达,与新诗的基本诗学型构与价值倾向有着密切关联。早期新诗崇尚诗歌的本质应是抒情,诗歌中抒情主义、浪漫主义思潮盛行。正如周作人所说:“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14]研究者张松建甚至认为抒情主义是中国现代诗学三十余年的发展进程一条隐秘的主线,“被塑造成一种基本的知识构造和一个主流的价值判断”[15]。讽刺诗因为被认为过于趋近说理,语言不够抒情化,很长时间里没有受到重视。即使在社会批评意识强烈的左翼诗人那里,讽刺诗仍然是一种辅助的诗歌策略,是任钧所言的“游击战术”。提倡讽刺诗写作的诗评家也主要从讽刺诗的社会批判价值的角度为诗的讽刺鼓与呼,而相对忽略了对讽刺诗情感方面的深入探讨与阐发。

历来关注新诗及现代诗学的研究者大都也潜移默化地认同早期新诗坛的观念,而事实上,到了1940年代,随着讽刺诗写作的蓬勃发展,诗歌评论界对讽刺诗的理解开始逐渐深入,诗人及诗评家对诗歌抒情的认知也开始不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写作。尤其在对马凡陀山歌等政治讽刺诗的诗学论争中,一些诗论家突破了抒情与讽刺的二元对立的看法。可以说,在1940年代,一种“有情的讽刺”观念被广泛接纳,这种诗学思考不仅有助于讽刺诗学的建构,也是对传统的抒情诗学的翻转与突破,让更为丰富的诗歌质素进入主流的诗学视野。曾有研究者认为鲁迅的杂文其中一个重要的特点是“有情的讽刺”,鲁迅的散文中锐利的讽刺性中饱含着浓烈的情感[16]。对于新诗来说,1940年代对讽刺诗学的建构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体现了这种辩证性的诗学观念。重新回顾与发现这一时期讽刺诗建构过程,仍然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

二、批判与情感:1940年代讽刺诗学的建构

1930年代至1940年代初期,除了任钧个人及少数几篇讨论讽刺诗写作必要性的鼓动式文章,这一时期讽刺诗学的建构因为缺乏较大规模的诗歌实践而显得颇为寥落。一直到1940年代中后期,讽刺诗的写作与讨论终于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诗学潮流。

随着抗日战争的结束,一边是国民党政府的统治日益混乱无序,民怨沸腾;另一边国共矛盾日益激化,国民党筹备内战,最终走向国共内战的爆发。在这种大背景之下,讽刺诗写作开始在国统区与解放区流行,形成40年代新诗最广泛的写作潮流。任钧、蒲风、袁水拍(马凡陀)、徐迟、臧克家、邹荻帆、海涛、黄宁婴、沙鸥、袁可嘉、杭约赫、杜运燮等都创作了讽刺诗或者出版了讽刺诗集。在1940年代出版的讽刺诗集中,臧克家的《宝贝儿》、马凡陀的《马凡陀的山歌》《马凡陀的山歌续集》、黄宁婴的《民主短简》等影响与成就较为突出。可以说,具有民主倾向的诗人,尤其是左翼诗人群体,几乎都或多或少涉足过讽刺诗的写作。臧克家在自己的讽刺诗集《宝贝儿》序言中说:“这一年来,讽刺诗多起来了,这不是由于诗人们的忽然高兴,而是碰眼触心的‘事实’太多,把诗人‘刺’起来了。”[17]李广田对《宝贝儿》评价很高,专门撰写了书评,认为其中的诗“明白,爽朗,而且有力,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地表现了现实问题”[18]。

这一时期,后来被称为九叶诗派(中国诗歌派)的诗人们纷纷向艾略特、奥登等英美现代派诗人学习,他们的诗歌中常常蕴含着反讽修辞与语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杜运燮借鉴奥登的轻体诗(light verse)写作,创作了一系列讽刺现实的轻体诗。杨周翰把奥登称为“诗坛的顽童”[19],而袁可嘉同样把学习奥登的杜运燮称为顽童:“面对我们的是杜运燮的顽童的世界,你总看见他蹦蹦跳跳地东边挖苦一阵,西边赞美一声,而笔锋到处无不有新的发现,活泼而优美。”[20]在《海外通讯》一文中,时在印度的杜运燮向国内的友人介绍奥登的诗歌作品及阅读心得时说道:

他语汇的丰富,比喻的适当,形象化的程度,以及那么近于生活,富于“人味”,处处都可发见使我们惊奇的诗行……这里是成熟的古典地抑制,是真正深沉的经过锤炼的情绪,而字面的技巧更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最喜欢的是第三部的六首和第一部中较短的几首,可惜极不容易翻译出给你几个例子。第二部的诗是较为新鲜的一种,我喜欢它是另外一种喜欢,我们能讲的就是希望提倡朗诵诗的诗人们或有机会读到它。[21]

这里的“第二部”即指奥登诗集《另一时》(AnotherTime)中的轻体诗写作。也是在这之后,杜运燮开始有意识地模仿这种诗歌写作:著名的如《肥的岗位》中对抗战大后方尸位素餐的公职人员的讽刺;《追物价的人》中以拟人化的口吻,描写在物价飞涨的背景下市民阶层无奈而又辛酸的生活与心理状态,亦庄亦谐,把悲剧的内核植入戏谑化的表达中,成就最为突出。杜运燮等人的创作显示了1940年代新诗讽刺诗写作多元化的诗学资源。

新诗三十余年的发展过程中,大众化的诗学倾向对新诗影响深远,期待新诗最大限度地与现实接触与深入成为左翼诗学乃至整个诗坛的诗学情结。讽刺诗因为直接对具体的社会现实、政治环境的发声,明确的现实指涉性与批判性,而被认为是最具现实品格的诗歌类型。诸多左翼诗歌批评者在强调讽刺诗的重大诗学价值时,这种批判现实的意义总是被首先获得承认。《中国诗坛》署名棲棲的作者把讽刺诗的最大作用定位为战斗性:“文章中战斗性最强的是杂文,诗歌中战斗性最强的应该属于讽刺诗。”[22]李健吾也认为:“每当压力最大的时代,每在压力最大的地方,讽刺性的作品必定最多,古今中外,差不多都是如此。”[23]因此有不少批评家重新把目光回溯到中国古典诗歌,试图从古典诗歌中攫取诗学资源,来论证讽刺诗的历史渊源。

批评家李长之写过一篇长文名为《诗经中的政治讽刺诗》。在文中,李长之故意挑战人们传统的认知观念:“近代研究诗经的人,往往过分看重诗经中那些坦率的恋歌……然而我觉得更重要,至少是同样重要的,乃是一些政治讽刺诗。”[24]他认为,诗经中的讽刺诗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老百姓自己说的”,如国风中的《相鼠》《伐檀》《硕鼠》;一类是“有良心的知识分子替老百姓说的”,如大小雅中的《节南山之什》十首。李长之还具体分析了这些讽刺诗的内涵与表现手法,认为它们在精神上“纯然是人本主义的,有浓厚的反抗天命的革命意识”[25]。虽然在古代还无法产生政治变革的强烈意识,但讽刺诗真实地表达了“愤怒”,打破了“温柔敦厚”的古典美学,因而“这些诗也许比屈原的作品还显得伟大,因为它更刚强,更积极”[26]。李长之还认为:“政治讽刺诗是产生自理智和情感相伴的作品,和纯粹抒情的作品自然两样,其中含一点教训意味是不免的。”[27]在这里,李长之不仅认可了讽刺诗的政治批判性,更着重强调了讽刺诗在怨刺之中包含了诗人积极应世的情感能量。讽刺诗是一种理智与情感相融合的诗歌风格与类型。

由此可知,这一时期的讽刺诗学具有多元丰富的层次,诗论家除了对讽刺诗歌批判性的肯定,还注意到在诗歌情感方面所具有的特殊效果。与此相关的是,诗歌评论界对诗的幽默情趣、趣味的追求开始集中出现。虽然幽默并不一定意味着讽刺,但讽刺诗无疑与幽默的关系十分紧密,正如钟敬文在《民间讽刺诗》中所说:“讽刺诗是喜剧性的艺术,它须有高超的机智与幽默。”[28]1940年代讽刺诗的潮流,脱离不了诗坛对幽默诗学的探讨与认同。抗战时期的朱自清对诗的幽默有过一番讨论,在《诗与幽默》一文中,他认为新诗在创立之初缺乏幽默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诗人态度太过严肃;二是因为创造语言与文体的迫切也使得诗人无暇顾及幽默,但“人生里短不了幽默,语言里短不了幽默,诗里也不该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29]。所以朱自清在《真诗》中不忘提醒诗人们,“新诗虽说认真,却也不妨有不认真的时候。历来的新诗似乎太严肃了,不免单调些。……我们现在不妨来点儿轻快的幽默的诗”[30]。到了1947年,在《论严肃》一文中,朱自清干脆别出心裁地以严肃与幽默来梳理新文学运动的发展历程。朱自清认为:“新文学运动以斗争的姿态出现,它必然是严肃的。他们要给白话文争取正宗的地位,要给文学争取独立的地位。”[31]也正因为新文学运动承担着改良文学与社会的先天责任,所以虽然新文学一边攻击传统诗学中文以载道的观点,但实际上仍然可说是一种载道的文学。后来随着“五四”的落潮,幽默的文风流行,“幽默代替了严肃”,随着五卅、北伐、抗战等一系列历史巨轮的碾过,文学严肃的标准越来越收紧。在这种紧张与宽松的辩证中,朱自清提醒文学界物极必反,“正经作品若是一味讲究正经,只顾人民性,不管艺术性,死板板的长面孔教人亲近不得”[32]。朱自清这篇文章写于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无疑是从一个文学史家与自由知识分子的立场对当时说教味太浓的人民文学的一个善意的提醒。

朱光潜在《诗论》中则专辟一章《诗与谐隐》,讨论中西诗歌中的诙谐意味。朱光潜多参照审美心理学与伯格森“笑”的理论,认为“谐”具有模棱两可的美学特征。例如有善意而非纯粹的讥讽;是美感的而又有道德或实用的层面;是具有审美快感的但是又在可笑的事物中让人体味到人生的缺憾[33]。诙谐的这种模棱两可性在悲与喜、情与理、幽默与讥讽、滑稽与豁达之间拥有非常丰富的审美层次。因此朱光潜认为:“同是诙谐,或为诗的胜境,或为诗的瑕疵,分别全在它是否出于至性深情。理胜于情者往往流于纯粹的讥刺(satire)。讥刺诗固自成一格,但是很难达到诗的胜境。”[34]在这里,朱光潜实际上已经彰显了讽刺诗“有情”的本质特征,理胜于情的诗只能称之为末流的讥刺诗。

朱自清、朱光潜等人对诗歌中幽默、诙谐的探讨都各有其理论出发点。朱自清抱着一种开放文学观念,认为标准与尺度应随着时代而变化。新诗发展至1940年代,文体的严肃性太过,应该适当提倡一点幽默感,加上这时候朱自清仍然认为新诗可以借鉴民谣山歌的养分,自然也可以吸纳其中轻快幽默的一面。而朱光潜的诗学是讲究文学审美心理的趣味诗学,他更多从文学审美角度,以中西比较的视野发掘出谐隐也有其深刻的美学意蕴。他们的讨论虽然都不是直接涉及讽刺诗,但对诗歌抒情感怀之外的幽默、情趣特质的强调,使得他们对讽刺诗的写作具有重要的理论启发意义。他们寄希望于新诗产生一种介于审美与伦理,理性与情感之间的美学风格,蕴含了1940年代新诗坛对除抒情诗之外的其他诗歌创作方法与空间的探索与肯定。而在左翼诗学对讽刺诗情感与讽刺的辩证性讨论中,我们会发现这种观念的转型与重构则更加彰显无遗。

三、幽默与讽刺:左翼讽刺诗学中的情感区隔与张力

虽然讽刺诗的政治批判功能毋庸置疑,但讽刺诗始终面对着一种诗学上“惘惘的”质疑。正如许多提倡讽刺诗写作的诗人及批评家都把讽刺定位为向敌人与黑暗现实的侧面进攻,那么与直抒胸臆的抒情诗或者通过人物、情节直接再现现实的叙事诗比较,讽刺诗就显得颇为暧昧。在1940年代对马凡陀山歌的论争中,一部分人坚持认为马凡陀的讽刺缺乏足够的情感投入,缺乏真正与人民大众情感的连接而沦为轻蔑的冷笑。而无论在为马凡陀山歌进行辩护的批评家那里,还是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试图建构讽刺诗写作规范的人们那里,对讽刺进行“情”的补充与阐释,加强讽刺的情感内涵成为通用的诗学话语模式。因此,这种“有情的讽刺”的诗学阐释思路,既可以说是批评家对讽刺诗的诗学建构,也可以说是面对某种潜在的争论而展开的主动的诗学辩解与辩护,通过对讽刺诗的情理关系的斟酌、论争,从而消除其诗学上存在的歧义。

在为讽刺进行情感赋值时,很多左翼批评家试图从概念上严格区分讽刺与幽默,以确立讽刺诗的文体合法性。诗人林林认为:“讽刺文学,是站在理性和热情的互感的批判上去表现那无耻和丑恶的对象……讽刺,在这里明显地为悠然谈笑自以为有趣的幽默家,和那‘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的冷嘲者之流,所不能理解的。”[35]在这里,讽刺诗的批判被认为是在“理性与热情互感”的基础上进行的,而幽默则是“毫无热情”的表现。如果诗人误解或混淆了讽刺与幽默的界限,在评论者看来:

对讽刺诗的误解而狂热地制造的结果,只能令我们看见一些消极的轻薄的谐谑——一些诗的游戏。但是,我们认为,对于某种特定的畸形事物,光用小丑般滑稽的消极的取笑是没用的;从另一种观点去看,以锐利的暗嘲去刺激对象的反感,在这里我们找出了讽刺诗的效能,它是能够利用它那辛辣之力去侧击畸形事物的弱点的,它有它那积极的战斗性,同时能加强读者对于畸形事物以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而不会有“强词”“漫骂”“轻薄”的感觉。[36]

所以作者告诫“诗人应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去处理讽刺诗”[37]。擅长写讽刺诗的任钧在诗论著作《新诗话》中对讽刺诗的情感属性颇有心得,他认为:“讽刺诗人所射出的箭,表面往往是冷的;但,内里却包藏着最高的热。讽刺诗人所最不可缺少的,乃是:强烈的正义感,以及对于虚伪和不合理的嫉恶如仇的憎恨。”[38]艾青也说:“讽刺与幽默是面对着虚伪的,而这虚伪又必须是代表权力的。前者是积极的,后者是消极的。”[39]在艾青看来,讽刺是一种积极的情感姿态,或者说诗人在讽刺背后的情感是一种憎恨与愤怒。在《愤怒篇》中,黄宁婴写道:“假如要问:/愤怒可以溶解成诗吗?/我这样答:/我的诗便已凝结成愤怒。”[40]如果说讽刺是外冷内热,那么幽默则是内外皆冷了,“讽刺和幽默虽然同是面对着虚伪与矛盾,但在本质上却颇有差异。讽刺往往使受之者感到创痛,而幽默则只有痒酥酥之感。这大概便是鲁迅时常被人憎恨,而林语堂却从来就令人觉得‘很好玩’的最主要的理由吧”[41]。任钧提到的鲁迅与林语堂的区别在当时是一个普遍接受的观念,鲁迅讽刺性极强的杂文为现代文学贡献了独特的样本,从跨文本与文类互动的视角看,诸多讽刺诗人的确在观念意识上受到鲁迅杂文的深刻影响[42]。

面对一些人对讽刺诗缺乏文学性,政治倾向太强而可能造成过于功利化与观念化的批评,臧克家却宣称应该突出诗与政治的关联:“我觉得,在今天,不但要求诗要带政治讽刺性,还要进一步要求政治讽刺诗。”[43]他认为政治讽刺诗暴露的问题恰恰在于没有真正地“政治化”:

政治讽刺诗为什么会成为空洞的观念和口号呢?因为:写政治讽刺诗的人,还不够政治化,换个说法,还没有把真情交给政治事件,立在一旁的人,不但看不清事件的中心,他的感情也溶化不了这事件的。

诗不产生于观念,而产生于情感。[44]

政治讽刺诗不是太靠近政治,恰恰相反,因为诗人没有真正以情感去书写政治事件,与所描述的对象隔了一层,才造成观念化与口号化的弊端。可见,在建构讽刺诗学时,诗人及批评家们注意到情感的投入对讽刺诗写作的重要价值。在这个意义上,讽刺诗学因此也与40年代诗学对抒情观念的重新理解交融在一起。

讽刺诗的确因为不符合一些读者长期形成的诗歌阅读的期待视野而受到质疑。由马凡陀山歌引起的争议中,政治讽刺诗在情感上的暧昧一直被以情感为旨归的批评家所指摘,并且由此牵涉到对讽刺诗文体效果的判断。诗人冀汸在《马凡陀的山歌》中批评马凡陀的山歌是“虚伪的制作”,他认为“诗人首先就没有为他底对象所苦恼、所困惑,所激动”,也就无法引起读者的共鸣和激动;即使诗中表现了愤慨,也是“灰白的,无色又无光的”[45]。冀汸也否定马凡陀采取民谣的形式,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民谣是“有激动的生命底呼唤”,是人民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痛苦或者欢乐”,而马凡陀的山歌却是“用冷眼旁观的态度收集材料,再用打油诗的手段狡猾地将破碎的外国话和本国俚话揉杂在一起的成品”[46]。冀汸的诗学出发点显然来自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他在文中说,“诗,总该是诗人底主观的精神作用所迸发出来的情绪底火”[47],而《马凡陀的山歌》并不符合这一标准。洁泯则以马凡陀的《致鲁斯先生》和黄宁婴的《给美国议员鲁克斯先生》作对比,指出马凡陀的诗“没有深切的与人民的痛苦、悲哀、仇恨、激怒等呼吸在一起,血肉相关的结合在一起,因此他的‘诙谐的口吻’终于只是诙谐”[48]。

马凡陀山歌是否具有“主观战斗精神”,其是否真的就缺乏生命情感的投入,冀汸、洁泯等人的看法可备一说,但在同一时期更多的人对马凡陀山歌的感受恰恰与冀汸、洁泯形成鲜明的对比。例如《大公报》上署名唐然的作者表示,马凡陀的讽刺诗“利用近似山歌的形式,在叙事中蓄积了抒情成分,也正因为如此,讽刺显得亲切,有异于教条的谴责”[49]。

而劳辛的看法可能在当时具有更广泛的接受度。他以马凡陀的《主人要辞职》[50]一诗为例,分析道:“好像是一种理性被淹没了的谵语;但我们再仔细地读这一首诗,可见作者的热爱自己的同胞而颤着嗓子唱出‘驴子’之歌的时候是爆发了无可抑制的忿怒,而以一种旁敲侧击的方法宣泄出来。他热爱我们这当‘主人’的驴子,正像鲁迅爱阿Q一样真挚和热切,决非一种热讥冷嘲的风凉话。讽刺诗的诗句里可以包裹着诗人的无可抑忍的愤怒。”[51]在这类政治讽刺诗里,情感是丰富多层的,既蕴含着对普通民众的深切的爱,更蕴含着对批判对象强烈的愤怒,“讽刺诗的创作,并不是说诗人的热情被淹没了,相反的正是诗人的热情发展到高度时所发出来的忿怒的声音”[52]。

由此可知,在讽刺诗的诗学话语中,讽刺/幽默、冷/热、冷嘲/热情等对位观念常常往复纠缠于批评家的论述中,纷纭的争论也往往由此而展开。虽然关于马凡陀山歌的情感是偏向滑稽还是热情,各方具有争议,但并不妨碍这些观念的碰撞共同分享着类似的话语逻辑。对某种情感的分辨与指认成为论争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出发点。而一种“有情的讽刺”诗学也得以在这种叠床架屋的论述中得以成形,成为1940年代现代诗学抒情话语中别样的风景。

结语

1940年代讽刺诗学的发展根植于新诗不断尝试与直面现实问题的诗学传统。在对讽刺诗学意义的建构上,一方面,批评家们强调讽刺诗批判现实、怨刺的精神,借助古今中外的多重诗学资源丰富讽刺诗学的理论根基;另一方面,讽刺诗写作也时常面临轻佻化、幽默化甚至圆滑玩世的批评,朱自清、朱光潜等为“幽默”正名,左翼诗评家们尝试区分“幽默”与“讽刺”在主体姿态、诗学风格上的差异,恢复讽刺诗情感与诗学品位的严肃性。这种把讽刺诗定位为一种“有情的讽刺”的诗学观念,在新诗更为坚实的抒情传统中重新安置讽刺的位置,极具诗学的张力与建构意味。

“有情的讽刺”首先包含对讽刺诗诗学品格的再认识。诗歌评论者认识到,讽刺诗中对社会的批判必须以诗人饱满热烈的情感为依托,在讽刺诗中仍然见到诗人怨愤之情。甚至可以说这种感情的深度与浓度比一般的抒情诗显得更为生动、让人感染。这种观念客观上为讽刺诗的写作廓清了道路,促进了1940年代讽刺诗写作的兴盛。其次,“有情的讽刺”也体现了这一时期诗歌观念的深化,走向一种开放的诗学观念。在1940年代之前,因为受到诗学观念的历史影响,诗歌的抒情往往被理解为某种特定的美学风格,如浪漫主义的个人化抒情、古典抒情诗的抒情情调等等。这种对抒情的理解自有其深远的文学史脉络,在现代诗学中延续、转化,呈现为所谓抒情主义的诗学潮流。但另一方面,这种抒情观念也日益显现出诗学的疲态与封闭感,对抒情的孤立理解有落入某种观念陷阱的嫌疑。1940年代诗论家通过对讽刺诗“有情”的体认,打破了讽刺与抒情的二元对立思维,更加辩证性地认识到诗歌情感属性的多元与复杂。由“有情的讽刺”出发,如何更为深刻地认识与把握不同诗歌技艺、风格、情感层次之间的关系,对于当下诗歌乃至整体的文学实践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注释:

[1] 臧克家:《我们需要讽刺诗》,《杂花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58年,第141~142页。

[2]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王瑶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03页。

[3] 胡适:《谈新诗》,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1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308页。

[4] 鲁迅:《导言》,鲁迅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第4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2页。

[5] 刘大白:《龟》,《刘大白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3页。

[6] 高尔基:《提倡讽刺诗》,《诗歌》1935年第1卷第4期,第32页。

[7] 林林:《提倡讽刺诗》,《诗歌生活》1936年第1期,第10页。

[8] 林林:《提倡讽刺诗》,《诗歌生活》1936年第1期,第10页。

[9] 参见任钧:《诗散谈》,《新诗话》,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第13页。

[10] 参见任钧:《站在国防诗歌的旗下》,《新诗话》,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第172~176页。

[11] 阿英:《评任钧的讽刺诗:介绍中国第一本讽刺新诗〈冷热集〉》,《笔》1946年第1卷第1期,第93页。

[12] 阿英:《评任钧的讽刺诗:介绍中国第一本讽刺新诗〈冷热集〉》,《笔》1946年第1卷第1期,第96页。

[13] 任钧1946年曾出版《任钧诗选》,辑录全面抗战前后的六部诗集,“那六部诗集的名字是:战歌、冷热集、后方小唱、为胜利而歌、战争颂、野花集。前二集出版于战前的上海;后四集出版于抗战期间的重庆。除冷热集和野花集为讽刺诗集外,其余四种都是抒情诗集”,可以说任钧的确是按照《站在国防诗歌的旗下》一文中的两条路线来进行他的诗歌实践的。参见任钧:《〈任钧诗选〉前记》,《大公报》(上海)1946年6月14日,第8版。

[14] 周作人:《扬鞭集序》,《语丝》1926年第82期,第2页。

[15] 张松建:《抒情主义与中国现代诗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页。

[16] 参见张洁宇:《“有情的讽刺”:鲁迅杂文的美学特质》,《西北大学学报》2020年第3期,第14~20页。

[17] 臧克家:《刺向黑暗的“黑心”(代序)》,《宝贝儿》,上海:万叶书店,1946年,第1页。

[18] 李广田:《宝贝儿》,《大公报》(上海)1947年2月13日,第11版。

[19] 杨周翰:《奥登:诗坛的顽童》,《时与潮文艺》1944年第4卷1期,第100页。

[20] 袁可嘉:《诗的新方向》,《新路周刊》1948年第1卷第17期,第24页。

[21] 杜运燮:《海外文讯》,《明日文艺》(桂林)1943年第1期,第138页。

[22] 棲棲:《讽刺,诗的武装》,《中国诗坛》(广州)1946年光复版第3期,第2页。

[23] 李健吾:《文艺上的新倾向:通俗·尝试·暴露·讽刺》,《书报精华》1947年第27期,第25页。

[24] 李长之:《诗经中的政治讽刺诗》,《中国建设》1949年第7卷第6期,第45页。

[25] 李长之:《诗经中的政治讽刺诗》,《中国建设》1949年第7卷第6期,第45~48页。

[26] 李长之:《诗经中的政治讽刺诗》,《中国建设》1949年第7卷第6期,第48页。

[27] 李长之:《诗经中的政治讽刺诗》,《中国建设》1949年第7卷第6期,第45页。

[28] 静闻(钟敬文):《民间讽刺诗》,《大公报》(香港)1949年5月30日,第5版。

[29] 朱自清:《诗与幽默》,《新诗杂话》,上海:作家书屋,1947年,第43页。

[30] 朱自清:《真诗》,《新诗杂话》,上海:作家书屋,1947年,第125~126页。

[31] 朱自清:《论严肃》,《中国作家》1947年创刊号,第6页。

[32] 朱自清:《论严肃》,《中国作家》1947年创刊号,第7页。

[33] 参见朱光潜:《诗与谐隐》,《诗论》,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3年,第35~36页。

[34] 朱光潜:《诗与谐隐》,《诗论》,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3年,第42页。

[35] 林林:《提倡讽刺诗》,《诗歌生活》1936年第1期,第11页。

[36] 西涢:《关于讽刺诗》,《文艺阵地》1940年第4卷第9期,第1489~1490页。

[37] 西涢:《关于讽刺诗》,《文艺阵地》1940年第4卷第9期,第1491页。

[38] 任钧:《诗散谈》,《新诗话》,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第13页。

[39] 艾青:《诗论》,上海:新新出版社,1942年,第13页。

[40] 黄宁婴:《民主短简》,香港:文生出版社,1946年,第4页。

[41] 任钧:《新诗话》,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第14页。

[42] 相关阐述参见张洁宇:《“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穆旦诗学思想与鲁迅杂文精神》,《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4期,第120~128页;姜涛:《“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由穆旦说到袁水拍》,《文艺争鸣》2018年第11期,第48~55页。

[43] 臧克家:《刺向黑暗的“黑心”(代序)》,《宝贝儿》,上海:万叶书店,1946年,第2页。

[44] 臧克家:《刺向黑暗的“黑心”(代序)》,《宝贝儿》,上海:万叶书店,1946年,第2~3页。

[45] 吉父(冀汸):《马凡陀的山歌》,《泥土》1947年第4期,第30页。

[46] 吉父(冀汸):《马凡陀的山歌》,《泥土》1947年第4期,第30页。

[47] 吉父(冀汸):《马凡陀的山歌》,《泥土》1947年第4期,第30页。

[48] 洁泯:《再谈马凡陀的山歌》,《文萃》1947年第2卷第14期,第38页。

[49] 唐然:《评〈马凡陀的山歌〉》,《大公报》(上海)1946年11月14日,第11版。

[50] 《主人要辞职》一诗写表面上自称公仆的达官贵人实则作威作福,而被称为主人的平民百姓被公仆当作驴一样驱使,因此“主人要辞职”,全诗以身份的名不副实反讽欺压下层人民的权贵阶层。参见马凡陀:《主人要辞职》,《马凡陀的山歌》,上海:生活书店,1946年,第108~110页。

[51] 劳辛:《“马凡陀的山歌”和臧克家的“宝贝儿”》,《文艺复兴》1947年第3卷第4期,第510页。

[52] 劳辛:《“马凡陀的山歌”和臧克家的“宝贝儿”》,《文艺复兴》1947年第3卷第4期,第5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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