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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苏轼论“茶”观其蜀学旨归

2023-03-09魏子钦

关键词:闲趣苏轼

魏子钦

(安徽大学 哲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蜀学之义,在不同时期存在不同的含义①胡昭曦、刘复生、粟品孝:《宋代蜀学研究》,成都:巴蜀书社,1997年,第1-6页。。从学派设置看,“蜀学”是指与王安石“新学”相对,与洛学、朔学相鼎立的学派。蜀学又称苏氏之学。它是草创于苏洵,形成于苏轼、苏辙兄弟的学术流派。作为蜀学学派之特出者,苏轼一本于家学,益自扩大精进,对当时及后世有很大影响。只是,苏轼并非仅有哲学家的身份,正如林语堂先生说:“像苏轼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亦难有其二的。”②林语堂著:《苏轼传》,张振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原序第5页。苏轼作为蜀学之代表,其学术思想颇具异趣。王水照先生在《苏轼评传》一书中,曾以“究天人之际”③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0页。“道论与性论”④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第176页。阐发苏轼的学术思想,认定苏轼之学是极具特色的一家之学。正如钱穆先生评说,苏轼“是儒门中之苏、张,又是庙堂中之庄、老”⑤钱穆:《宋明理学概述》,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24页。。钱先生之语颇为简略,但足见其描绘苏轼思想之“杂”。就苏轼之“杂”论的研究,要么是从儒学核心话题出发,揭示苏轼驳杂的蜀学学术特点,彰显“宋学建构初期多元融合”⑥胡长海:《苏轼道统思想探析》,《原道》2019年第1期。的理论特点。要么是站在三教辩证的立场,分析苏轼蜀学的“援佛道入儒”⑦萧永明:《论苏氏蜀学对佛道之学的汲取》,《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判定苏轼蜀学立意“打通古今”,力求“会通三教”⑧彭华:《博求“三通”:苏氏蜀学的形神与风骨》,《孔子研究》2012年第4期。。但从文化情怀看,也有学者指出苏轼为学根底在儒家“圣人之道与人情”⑨王莹:《论苏氏蜀学的儒学思想》,《湖北社会科学》2010年第8期。上。所以,对于苏轼的蜀学立场需要进一步申明与探析。有鉴于此,以苏轼论“茶”为例,从哲学诠释、历史境遇与文学创作出发,透视苏轼论“茶”背后的阐释用心,以助于探究苏轼之学的蜀学立场。

一、以“茶”论“性命自得”

正如秦观所评价的那样:“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淮海集笺注·答傅彬老简》)从心灵体验看,苏轼对“性命自得”的体认与追求,在他的茶诗茶词中能够读到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生命经验的体贴。所以,在苏轼的诗词创作中,流露出对“性命自得”的独特理解。他指出:“岂如山中人,睡起山花发。一瓯谁与共,门外无来辙。”①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诗集成·宋金卷》,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493页。苏轼认为“性命自得”是心灵世界的外化绽放,是心灵境界的超然展现;是乾坤中的一云雨,山川中的一竹庐,茶室中的一个我,浮生中的一颗心,反映了人的生命际遇及其在这境遇中突围的方式,体现人的内在深层的自信与舒缓。《雨中邀李范庵过天竺寺》:

步来禅榻畔,凉气逼团蒲。

花雨檐前乱,茶烟竹下孤。

乘闲携画卷,习静对香垆。

到此忽终日,浮生一事无。②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待集成·宋金卷》,第486页。

闲庭信步,醉卧花间,竹里茶烟,习静乘闲。从“性命自得”看山川、花雨、茶烟、竹画,人所观测体察的每一种事物都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点,而这个点,又是整个世界,又是道。苏轼借助一系列生活的一事一物,展现出自我生命同流世界的一体意义;但这并不是说苏轼泯灭了人在世界中的个体价值,也不是说要失去自我的独立与特性,而是说人既可以独立于整个世界,又能够成为世界这一个点,融入这个世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花雨乱,茶烟孤,不能阻碍一个人对灵性生命的向往与成长。苏轼在品茶体道中,看到生活的意义,在内境与外境俱静之时,体会到雨打芭蕉的宁静。在这首茶诗中,苏轼呈现出对性情伸展、舒展身心的真切体验,这是他在品味人生后展现的怡然自足,化俗为雅的绝然超越,这是他对“性命自得”的人生注解。

苏轼对“性命自得”的阐释,不仅可以借由茶诗分析,还可以在他的哲学思维中找到踪迹。这就是说,苏轼是通过哲学思维构建出“性命自得”的观念,又将这种观念推行到形下生活,使他的哲学思想与现实生活融为一体。从经典诠释看,苏轼解经的诠释背景,除了苏轼自身的兴趣之外,也是因为其父苏洵曾有遗命,让苏轼、苏辙注解儒经。苏轼所注解的儒家经典,最著名的是《东坡易传》。《苏氏易传·卷一》言:“君子之至于是,用是为道,则去圣不远矣……性至于是,则谓之命;命,令也。”③[宋]苏轼著,龙吟注释:《东坡易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5页。从“性命自得”看,苏轼指出君子为道的关键就在于对“性”的践行、对“命”的把握,但是苏轼并未止步于“性命自得”的境界论阐释,而是加入对“情”的分析,强调“性”上遂可知“命”,“性”下顺可言“情”,从本体论的维度对“性命自得”作出阐释:

情者,性之动也,溯而上至于命;沿而下至于情,无非性者。性之与情,非有善恶之别也,方其散而有为,则谓之情耳。命之与性,非有天人之辨也,至其一而无我,则谓之命耳。④[宋]苏轼著,龙吟注释:《东坡易传》,第5页。

苏轼在诠释《周易》“保合太和,乃利贞”的思想,已经把道、命、性、情的理学思想及其关系融入其中。进一步看,苏轼在诠释利贞之说基础上,着重关注了“性命自得”。苏轼认为“性命自得”的运动模式是通过阐释《周易》确立的,他认为“命”下贯以至于“性”,“性”下贯以至于“情”。命作为主宰可以对性作出调适,而情则是性的发动表现,是性的延展与现实伸出。苏轼借助对易学的深思深知,在卦爻之间、利贞之态中,对“性命自得”作出理解。

苏轼将易学之“性”与“情”实现“性命自得”,将易学思想投射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人生的态度中。正如冷金成表明:“苏轼将道的本质规定为无时无处不与人共存共生着的‘易’,而‘得丧吉凶’的‘易’出自人的情感判断和价值判断,因此,‘易’也就必然导源于人的情感。”⑤冷金成:《从〈东坡易传〉看苏轼的情本论思想》,《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苏轼这种对现实生存环境的超越,使有限而脆弱的肉身生命,通过建立人生之美的心态活动,来克服现实困顿生活的短暂性,让个体肉身驱策想象空间,自我沉浸于缥缈素淡的心境之中,以至于视苏轼为偶像的后世学者,在自身遭遇颠沛流离时,将苏轼作为安顿自己的借鉴典范。只是,在宋代理学之中,苏轼的学问虽然极受学者欢迎,但却引起朱子的强烈批判。由于朱子的批判划定“程(洛)、苏(蜀)之间的对立”⑥邓楠:《宋代“苏学”和“蜀学”之再认识》,《宋史研究论丛》2021年第2期。,但是这也使苏氏蜀学越来越成为一个独立的学派。对于朱熹指出的苏轼解经之弊:

后世之解经者有三:(一)儒者之经;(一)文人之经,东坡陈少南辈是也;(一)禅者之经,张子韶辈是也。①[宋]朱熹撰,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08页。

朱熹认为苏轼并未以儒者大道为立场阐释经典,而是以文人之道解释儒家经典。从朱子对“茶”的理学阐释看,可更细致地呈现朱子对苏轼的为学评价。朱子对茶的理解,认为是一种理学经验及其境界。《朱子语类·杂说》记门下弟子问茶理,朱子曰:“‘也是一个道理,如始于忧勤,终于逸乐,理而后和。盖理本天下至严,行之各得其分,则至和。’”②[宋]朱熹撰,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557页。茶本苦物,吃过却甘,这是因为先苦后甜不仅是品茶的感觉,先苦后甜的感受也是由茶之一物发出的,茶理的“至严至和”不仅主导着人们的思想,也通过功夫持守,使人达到天理人情化于一身。从理学经验看,朱熹对“理而后和”的阐发,继承周敦颐“礼先乐后”的同时,也将“理而后和”引向“至严至和”,通过臣子与君主的关系解释“理而后和”:如臣子如朝,臣子向君主行恭敬之礼,心甘情愿而不待勉强,自然“至严”呈现“至和”。从理学境界看,朱子强调各得其分,认为每个人都能够在自己的“名”上做好自己的“实”。据此,朱熹也指责苏轼的义利观,“从前人说这一句都错。如东坡说道:‘利所以为义之和。’他把义做个惨杀之物看了,却道得利方和”③[宋]朱熹撰,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559页。。

从朱熹论“茶”看,朱熹深知茶具有“理”的文化特质,然朱子却并未止步于“理”,而是向前推了一步,提出“至严至和”的理学思想。按朱子之义,无论是茶,还是经典,都应该是符合天理的规范,以“理而后和”的礼乐观、“至严至和”的义利观分判人生、社会、宇宙的秩序条理。从朱子与苏轼对“茶”的阐释结果看,朱子之茶,重在理;苏轼之茶,重在道。朱熹茶理侧重至严至和,重在义利观;苏轼茶道则重在性命自得,重在境界论。故而,以朱子眼光看,苏轼追求的“性命自得”无论是其经典诠释活动,还是其对“茶”的哲学阐释,苏轼的确是以文人之经解经的诠释路数,但是从苏轼自身的思想体系出发,虽然苏轼侧重在文人之经上,但并未停留在文人之经,而是以“性命自得”的哲学理解展开“文道兼俱”的蜀学特色。

从哲学诠释看,苏轼的哲学进路在路数上有别于由《大学》回归孔孟的程朱理学,却接近由《中庸》回归孔孟的程颢哲学。只是苏轼不像程颢那样以“心”为本体,却以“道”为本体。在此基础上,蒋国保先生指出,按照牟宗三在《心体与性体》中的说法:“程颢心学是正统宋学中的大宗,则接近程颢路数的苏轼‘道学’,即便难以纳入正统宋学,也不应该被归为宋学之异端。”④蒋国保:《狭义蜀学的学派属性——以〈三苏经解〉为论域》,《天府新论》2022年第2期。所以,根据蒋国保先生的研究,结合近年来对苏轼蜀学的学术综述看,以苏轼为代表的“苏门蜀学”是通过“文与道俱”以塑其本。⑤冯雪:《“苏门蜀学”学术综论》,《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22年第2期。所以,回到苏轼,通过《周易》的诠释,苏轼在“性命自得”的人生境界下,呈现出“文道兼俱”的蜀学特质得到合理的证明与解释。然而,对于苏轼的人生境界与其相应的蜀学特质,仅从苏轼的言语表达中,也能够让人品味到他对“性命自得”的呼唤与追求,而这种“性命自得”的人生境界,苏轼聚焦在相应的“文道兼俱”的蜀学特质中,以期将此种特质得以全幅扩充在自身的生命生活中。《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记:

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

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⑥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诗集成·宋金卷》,第486页。

从“性命自得”看,茶成为沟通外物与内心的契机,纾解身心的心灵体验,也展示其对“性命自得”的追求,体现苏轼对人性境界的体认与联想。“还尽平生未足心”的意义,直面切中人生现实,具有加强体验自我生命的能力,依此可以消解生活的现世困苦,能够让人是在此生此世中,以“性命自得”待人接物。只是,“文道兼俱”的实现并非凭空产生,也非由人力、物力等主观可以强行加以改变的,而是认为一切事物于天地之间自有主宰,是从自然体贴而来的。如果可以真切地实现“性命自得”,自然达到能够以“文道兼俱”实现身家意境忘却烦恼,心海驰骋,豁然开朗,浮游于天地之间。所以,“文道兼俱”的实现,必须要有较高的审美意识,才能以“性命自得”的人生境界跳脱红尘俗世的羁绊,才能使自己与世俗烦扰完全隔绝。

二、以“茶”论“识此闲趣”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在苏轼的一生中,黄州、惠州、儋州的故事最为触动心弦,这段经历也让苏轼具备较高的审美意识。贬居黄州时作的《寄周安孺茶》被视为他最具代表性的咏茶之作。苏轼这首《寄周安孺茶》①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诗集成·宋金卷》,第492-493页。,该诗共120句,是苏诗第一长篇,写的是与春天采茶、制茶、煮茶、喝茶相关的诗。这首长诗不仅详述茶的历史、茶的制作、饮茶之乐,也在茶上寄寓潇洒疏放、雅趣盎然的闲适情怀。

从历史源流分析《寄周安孺茶》,诗篇先是记述宋以前的茶文化及其历史,续而边咏边叹。苏轼认为,尽管茶能给人味蕾与精神上的享受,但却也不免流入悲叹。于是,苏轼发出“团风与葵花,式砆杂鱼目”、“未数日注卑,定知双井辱”的咏怀。但作者并未将此悲凉愤慨抒发到底,而是在悲境中感悟生活与人生,在流离失所中寻找家的寄寓与安放。

苏轼之所以特重“识此闲趣”,其原因从历史环境看,很难想象到的是,苏轼此刻借茶抒意的雅致,正是在被冤屈贬谪时产生的生命感悟。元丰二年(1079年),时任御史何正臣上表弹劾苏轼,后在御史台狱受审奏,御史李定曾针对移知湖州到任后谢恩的上表文件,进以指出苏轼四大可废之罪,使得苏轼因“乌台诗案”受构陷诬责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

“乌台诗案”是苏轼生活史的转折点,自此便开始他的贬居生涯。经过庙堂的沉重打击,政治风波的激烈动荡,促发苏轼对生活与现实的反思,这使他开始重新思考并设计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苏轼之所以主张“识得闲趣”,正是因为当自身处于被这庙堂否定的境遇时,在士大夫精神还一息尚存的情况下,他势必会寻求继续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这符合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立场与原则,也是士大夫居困守节的现实操守。于是,苏轼的诗又高了一层境界,对人性的理解和生活的把握,又多了几分深刻。

归来北堂暗,一一微萤度。

此生忧患中,一饷安闲处。

飞鸢悔前笑,黄犬悲晚悟。

自非陶靖节,谁识此闲趣。②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诗集成·宋金卷》,第486页。(《雨中过舒教授》)

苏轼在陶渊明的气节精神中汲取力量,将隐士生活的外在矛盾转向对陶渊明生命体验的内在理解,通过“识此闲趣”点明对自我生命的觉察与观照。可以说,“识此闲趣”是苏轼在生命体验下理解的自我与生活,也是苏轼在陶渊明的思想影响下,思考如何过得有意义的人生法则。

从诗本身角度看“识此闲趣”,诗“是吾人之抒情诗叙事诗”③[日]萩原朔太郎著:《诗的原理》,徐复观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245页。,而“诗的表现是哲学的,综合的,直感到全体的意味”④[日]萩原朔太郎著:《诗的原理》,徐复观译,第266页。。换句话说,诗中流露出的全体意味,是在现实生活激发的真心与感动,也就是“识此闲趣”的审美体验,而这种生命的体验,也恰恰是对人生境界的再次诠释与折射。对此,落实在“识此闲趣”,以丧礼丧葬的切入点,面对苏轼为何不“归葬”家乡眉山的问题,有学者针对苏轼“死不扶柩”与“葬我嵩山”进行辩说,从功名未成看,认为苏轼“因‘乌台诗案’所获原罪未脱,归葬恐污辱先人”⑤阮忠:《苏轼“死不扶柩”与“葬我嵩山”辩说——苏轼为何不“归葬”家乡眉山》,《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但苏轼也明确主张“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观点,即就苏轼个人来说,他也并不在意能够魂归故里,而是以“心安”为判断标准,认定此生与身后事。事实上,对于同一问题所产生的不同理解实属自然。因为就苏轼的研究而言,它并不会随着某一种视角研究的完成而终结,而是借助不同视角呈现以该思想家为基础,超越本身更多的诠释面向,即伟大的思想家具有持续的开放性、永远的精神魅力。故而,从审美意识看,苏轼在经历“乌台诗案”等政治排挤后,可以看到他不是灰心颓败地对待生活,反而强化了苏轼以“识此闲趣”安住当下。

惠州、儋州的贬居,是苏轼黄州贬居生活的继续。这一时期的思想创作,也是苏轼黄州时期的继续发展,即书写复杂深沉的人生感慨。不过,从苏轼茶诗所透射而出的精神境界可以看到,苏轼这段时期的审美意识,要比黄州时期更加精要纯熟。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年),苏轼被贬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苏轼在春月江边,汲水煎茶,一时感慨作《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①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诗集成·宋金卷》,第484页。

这首诗是由几个意象词语构成的,但这些意象仅是一个引子,由意象词联想、描绘的是一幅被刚刚打开的画,它的后面还有一个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即是充满审美意识的人生境界。回到“乌台诗案”的政治暗算,在政治斗争与党派交锋的夹缝之间,苏轼虽然多次被贬、流放,但他却乐观旷达、超凡脱俗,以内心深处对美的追寻来转化生活的阴霾。从茶事活动看,夜深人静,寂寞春江,一丸冷月,悄无声息,气氛清冷。苏轼月夜提水,月影倒映在江水之中,深浅取清,水火活调,虽然孤独,但都在春夜的蔽障下抵消散去。冷月高悬,花月洒下的春江清辉。分江汲水,月贮水中,茶浆翻煮,雪乳松风,茶水泻到茶碗里,飕飕作响,偶尔激起的煮水声,细密柔和,更像与人絮语,这对此时正遭贬谪的苏轼来说,依然能用超脱潇洒的心态乐观处世,“识此闲趣”这种诗意雅趣在此可以寻见。

正如叶朗与朱良志的理解:“中国人喜欢吃茶,他们在茶的清香中体验到一种诗意的人生。”②叶朗、朱良志等:《中国文化读本》,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第336页。苏轼举起一盏茶,可以看到他“清风击两腋,去欲凌鸿鹄”的人生态度,随缘自适,一切喧嚣自都远去。因此,这首诗,从物质世界来看,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这首诗不是写景诗,他是诗人苏轼当下感悟、当下体验的文化结晶,诗的背后展现了一个与苏轼生命密切相关的文化世界。此文化世界,在生命中悄悄伸展,逐步蔓延并覆盖了物质的现实世界。也正在这个文化世界的意义观照下,苏轼在点滴小事的背后,有一人生闲趣在牵引。所以,“识此闲趣”,是以审美意识超越物质的一面,将一切污浊化作清秀,呈现生活之真实体验。苏轼虽身处逆境,但仍然热爱生活,在曲折反转的生活中,敏锐地发现了诗意,可以看到他对“识此闲趣”审美意识的掘发,同时也折射、发扬出“旷达洒落”的蜀学特色。

从三教互动看,有学者指出苏轼的旷达是其在北宋“三教合一”成为思想界的普遍趋势下形成的,主要表现为:“以理驭情,清妙超然;搜研物情,理趣深邃;任性宣情,宏肆奔放。”③赵延彤:《苏轼的旷达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但从历史与政治境遇看,苏轼仕途坎坷、宦海浮沉,在其词作中表现为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是他对社会人生进行的深入思考。回到“乌台诗案”,作为苏轼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转折点,同时苏轼晚年远贬岭南,也是苏轼生命中尤其重大的事件。当然,正是经历过这些场劫难后,这些贬谪经历促成苏轼人格境界达到完满的契机,并对苏轼词风格的转变起到了突出作用。

不过,从苏轼的生活看,“洒落旷达”不是以一种逻辑概念的形式存在,而是能够真实作用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苏轼临坐北窗,感受远处吹来的清风,饭疏食饮水,安闲品乳茶。苏轼大道一声:“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对于“乳瓯”,唐宋人饮茶,以茶汤多沫为佳,沫白如乳,常用“香乳”“细乳”来指代茶汤,“乳瓯”就是盛茶的茶器。这两句诗的意思可以理解为:茶器里的茶汤可以注到十分满,人生在世则有种种欠缺,不可能这样圆满了。进一步解释可以说:满是茶汤的小小茶杯真是广大,杯外的人世反而狭小局促。苏轼打破局促不安的生活,在茶事活动中感受生活本真与生命节奏。只有对茶、对人生都有着最深体验的人,只有旷达洒落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诗。反过来说,人世真局促,乳瓯十分满。正是因为人世有太多的龌龊,所以需要茶的清洁;正是人世有太多的缺憾,所以需要茶的圆满;正是人世有太多的局限、仓促、无奈,才要在茶里体会想要的舒缓从容、自在自得、旷达洒落……

苏轼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自由无限的驰骋。相比黄州时期,惠州与儋州时期的诗歌题材,更趋向日常生活化,加重了苏轼的驰骋性格,彰显其自由无忌、洒落无边的旷达气象。苏轼经历“乌台诗案”等政治排挤后,依然能在其论“茶”中透露出“识此闲趣”的生命意识,透露着“旷达洒落”的文风与学术特色。这种“旷达洒落”,使苏轼将宇宙与人生实现了圆融一境,并打成一片。人的小我生命融入宇宙的大我生命,两者同情交感,一体俱化,用宇宙的生命来充实自我的生命,又将自我的生命反补于宇宙的生命,推广开来成就生命本真的价值与活力,个人与宇宙之生命连为一体,相交呼应,直指无穷。

三、以“茶”论“竭力许国”

苏轼作为宋代文学之巨擘,陆庆祥从休闲美学的角度对苏轼诗词文学作出诠释,认为苏轼最终领悟并实践之的休闲超然境界,完成对陶渊明和白居易的超越,“达到了古代士大夫文化的一个顶峰,同时也使士大夫休闲文化迈向了一个崭新的高度”①陆庆祥:《走向自然的休闲美学:以苏轼为个案的考察》,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36页。。这种从休闲美学思考苏轼走向自然的休闲思想,即揭示出苏轼立足于情本哲学的休闲思想。然而,“像苏轼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亦难有其二的”②林语堂著:《苏轼传》,张振玉译,2008年,第6页。,如苏轼一般的伟大哲人在经受时代的暴风骤雨后,面对极端生存处境,他以极度的精神敏感体验到那些超出常态的生存真理,使自身对生活世界的探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生发出的心灵体验呈现出多重诠释进路。

从文学创作出发,苏轼根据《茶经》创作了《叶嘉传》。《叶嘉传》是苏东坡的茶事散文,一篇拟人化传记文。叶嘉的意思,一指茶叶,二指广义闽茶,三指北宋时期的北苑贡茶。叶嘉的名字,源于陆羽《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③陆羽撰,陆廷灿续辑:《茶经·续茶经》,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页。苏轼说,叶嘉是闽人,也就是福建人。他年少时培养良好的品行与修养。后来,叶嘉踏上游学之路,遇见陆羽先生,先生为叶嘉写下了经历和特点,以便其美德传于后世。当时,正赶上汉皇帝喜欢读经史,有建安人觐见皇上时奉上《行录》,觐见的人便推荐叶嘉。苏轼在《叶嘉传》中以虚构人物叶嘉看似进言茶德,实则苏轼是借茶德言自己的处境、心态、气节。苏轼借《叶嘉传》暗指自己是“风味恬淡,清白可爱,颇负其名,有济世之才”④[宋]苏轼:《苏轼文集·全六册》,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29页。。

《叶嘉传》中“风味恬淡,清白可爱”⑤[宋]苏轼:《苏轼文集·全六册》,第429页。的记述,或是叶氏家族“养高不仕,好游名山”⑥[宋]苏轼:《苏轼文集·全六册》,第429页。的评价,可以看出苏轼借助文学想象寄托着自己的人生价值,亦如苏轼记录梦中所见所闻的《记梦回文二首并叙》:

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唾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红焙浅瓯新活火,龙团小碾斗晴窗。⑦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编:《历代茶诗集成·宋金卷》,第483页。

这首茶诗,记述苏轼梦中景象。大雪初晴,苏轼梦醒后,朦胧间只记起只言片语,于是做了续写。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字句,顺读倒读,都成篇章,而且意义相同。苏轼用回文诗咏茶,这在万千茶诗中,实属罕见。现在,从文学角度由尾再读一回。“窗晴斗碾小团龙,火活新瓯浅焙红。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到底是花落尽在先呢?还是酒缸空在前呢?可见,苏轼诗词创作上的才思敏捷与技法高湛。更重要的是,在《记梦回文二首并叙》一诗中,苏轼并非以主观视角来看待世界,而是认真地观察世界及对象。他的态度,并非是把世界拉到自己这边,而是从生活之原有姿态看其核心内在之意义与价值。

观苏轼茶诗与其茶事,会发现这是苏轼对人生价值的认识,对生命体验的深刻体会与心灵感受。所以,花落尽,酒罐空,日渐升而融雪,雪融百汇入水流,江水盛涨。红炉火,浅煎小瓯龙团茶。苏轼在饮茶、梦境中,追求睿智澄澈的心灵纯美,是超越物质、纯粹、彻底的艺术。所以,在苏轼的茶诗还有《叶嘉传》的开头处,尽管都可以看到苏轼作为文人的浪漫与潇洒,且吴觉农在其主编的《茶经述评》对此评论说,苏轼实际上是以拟人化的词句来赞颂闽茶。所以,从诗的角度看,《叶嘉传》的核心思想存在赞颂北苑贡茶、茶的重要贡献和隐喻茶人精神的一面。但苏轼终究不是一个只局限在吟诗作赋的文人墨客,他的心中还有整个国家、黎民百姓,他的心中装着整个天下。

根据《叶嘉传》的内容,苏轼接着写道,叶嘉“容貌如铁”①[宋]苏轼:《苏轼文集·全六册》,第430页。。当皇帝见到叶嘉时就吓唬叶嘉:“砧斧在前,鼎镬在后,将以烹子,子视之如何?”②[宋]苏轼:《苏轼文集·全六册》,第430页。“嘉勃然吐气,曰:‘臣山薮猥士,幸惟陛下采择至此,可以利生,虽粉身碎骨,臣不辞也。’”从叶嘉与皇帝的对话,并结合苏轼的学术与政治经历看,叶嘉正是苏轼自己的文学化身。苏轼曾在御试拔得头筹,名震天下。

嘉祐六年(1061年),他又参加秘阁的直言极谏科考试。在苏轼试卷中,苏轼全面分析国家内忧外患,对国家管理与治理方面的大事小情提出改革看法。但也如苏轼笔下的叶嘉一样,与叶嘉一起做事的御史欧阳高、金紫光禄大夫郑当时、甘泉侯陈平三人“阳称嘉美而阴以轻浮訾之”③[宋]苏轼:《苏轼文集·全六册》,第430页。,嫉妒叶嘉刚来就做官得宠,每天谋划着要如何排挤叶嘉。如苏轼般耀眼自会被小人嫉恨。尽管苏轼与叶嘉一般,并不把小人放在眼里,但面对皇帝饮酒过度,叶嘉苦苦劝谏。皇帝也显得很不高兴。亦如苏轼一般,文学中皇上不但冷落叶嘉,现实中苏轼也是接连被贬,苏轼的境遇大致如此。

苏轼笔下的叶嘉比苏轼幸运。一个多月没能见到叶嘉的皇帝,劳于万机,神思困顿,非常想念叶嘉。就下令把叶嘉召来说:“我渴望见到爱卿已经很久了。”至此,因命召至,皇上仍像以前一样恩宠叶嘉,恩遇如故。但是,这只是苏轼的美好想象,这只是苏轼将自己的企求被皇帝任用的心愿寄托在叶嘉的故事上。例如,元丰八年(1085年)五月,苏轼至登州,此时神宗驾崩,哲宗继位,政权落到旧党派高太后手中。高太后起用旧党派人士,尽废新法,苏轼被任命为礼部郎中。元祐元年(1086年),苏轼还朝,但苏轼不同意旧党派人士全面尽废新法的做法,他认为新法效果好的应该保持。所以,苏轼又被旧党人士看作异己,无法容身于旧党,只能请求外调。

苏轼清楚地认识到,现实的政局与他的理想无法相融。叶嘉正直性格和苦心劝谏的精神,以及不为己考虑的品行,均是为尽力报效国家,这是最值得学习的地方。故而苏轼最后评价道:之所以现在姓叶的分散在天下各地,他们都不喜欢住在城邑里,只喜欢住在山中的原因,按苏轼之意,在于他们品行清白,识得人生闲趣。所以,从德性生命看,天下姓叶的虽然很多,可是德行馨香被世人看重的,都比不上福建这里的。关于叶嘉的最后总评,苏轼并没有仅是集中在浪漫抒怀、旷达洒落的文人气质上,还指出之所以叶嘉以平民百姓的出身受到皇帝礼遇,被封为彻侯的爵位,位居八大职位的行列,这正是因为他正直的本色、苦苦劝谏的精神,尽心尽力报效国家,即“正色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④[宋]苏轼:《苏轼文集·全六册》,第431页。。苏轼对叶嘉的赞扬,其实也是对自己的评价,从叶嘉“虽粉身碎骨,臣不辞”到苏轼拳拳报国。他借叶嘉表达报国治世的愿望,流露出苏轼自身的品行与人格。

作为“中国学术史里可说是异军突起”⑤钱穆:《宋明理学概述》,第25页。的人物,苏轼的治国参政、报国治世的心愿已经在《叶嘉传》跃然纸上。从文人的浪漫看,苏轼从容自在,浮生无事,怡然自得,来去自如。一石一木,千岩万壑不能过之;一花一茶,曲生而能成养之,这些种种并未逃世避世,而是从现实生活的无解转向对内在精神的陶醉。但是在《叶嘉传》中,就算有着清白、高洁的描绘,但此文章的核心主要还是在说苏轼的报国心。从出仕治世看,若有机会,苏轼一定会舍身为国,他将穷达、荣辱、出世和入世、生死等矛盾绝妙地统一和融合在一起,即表现为儒家大丈夫“穷则独善”与“达则兼济”的天下情怀。总之,苏轼的《叶嘉传》将叶嘉、茶德与自己巧妙融合,见证自己“正色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的报国心。于是,生活与政治的矛盾消解了,富贵与贫寒的冲突瓦解了,人生孤独感顿时也消散了,这不是对无奈命运的哀叹,也不是对政治现状的纷争激荡,这是落下对人民、国家、天下之爱的深沉。

四、结 语

由苏轼论“茶”观之,苏轼这位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始终以儒家的家国情怀为其蜀学根本。首先,苏轼以“性命自得”诠释“茶”,他借《周易》展开的人性论、使命·性·情的哲学理路呈现出富有蜀学特色的理学新面向,此有别于朱子以“茶”阐释“至严至和”的义利观、人性论;其次,苏轼以“识此闲趣”对待“茶”,在历史境遇下揭示苏轼的人生态度、审美意识,看到苏轼在现实生活上的用心与理想生活的富足;最后,从文学创作看,苏轼作《叶嘉传》喻“茶”德,并未局限在德性生命,反而是向外王事功走进一步。所以,尽管经历政治暗算、小人诋毁、贬官放逐等挫败,苏轼依然有着深爱国家与人民的天下情怀,始终对天下百姓有着强烈的责任意识。

通过苏轼对“茶”的阐释,可见苏轼之学虽内含博杂,却不是朱熹批评的“杂学”,这在揭示苏轼的人生态度及其境界的同时,也体现其文与道俱、旷达洒落、报国治世的蜀学特色。故而,世人皆知苏轼的豁达恣意,知他爱黄州山水、赤壁月光,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是他久经磨难、屡遭暗算、受尽苦楚换来的临江一唱。苏轼伟大的地方,在于他把自己的人生放进文化大生命之中。因此,要想真正了解苏轼,就要与苏轼同喜同悲,才能与苏轼交友,谈天说地,化古为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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