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批评视域下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的当代价值

2023-03-08胡亚敏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人民出版社文学批评人类学

胡亚敏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人类学笔记[注]马克思人类学笔记有多种称谓,本文统一命名为人类学笔记。在我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45卷(1985)收入了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摘要》、路易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亨利·萨梅纳·梅恩《〈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一书摘要》和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掘和人的原始状态〉一书摘要》;马克思《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村社》摘要于1987年在《马列主义研究资料》第1至4期连载。1996年8月,这五篇笔记经中央编译局重新校编,以《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为书名,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是马克思晚年研究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读书笔记合集,是马克思留给世界的最后的思想遗产。人类学笔记关注的范围主要是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时间上至原始社会下至近代殖民地现状,空间包括俄国、印度、阿尔及利亚、北美等国家和地区,内容涵盖史前社会分期、原始社会土地所有权、血缘氏族解体、古代法制史等多个方面。对一般读者而言,人类学笔记只是马克思对当时最新人类学著述的摘录和评注,但在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眼里,笔记中的这些摘录和批语却蕴含着十分珍贵的理论观点,是一座有待勘探的金矿。随着马克思晚年笔记陆续出版,尤其是1972年劳伦斯·克拉德的《卡尔·马克思民族学笔记》的问世,中外学者从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和民族学等多个角度研究这部笔记,在马克思精心摘录的文字特别是批注和评语中发现了马克思晚年理论上的新开拓。今天,基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建设的需要,我们拟从文学批评这一特定角度研读马克思人类学笔记,努力发掘其中那些富有预言性和当代价值的思想,以寻求对马克思唯物史观更为完整准确的理解,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建设上做出具有中国立场的理论贡献。

一、跳出西欧的世界视野

19世纪70年代,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发生了变化,一方面,西欧资本主义经过革命危机后在调整中进入发展时期,并加紧了对世界其他地区的扩张和掠夺;另一方面,一些国家特别是东方国家不再是纯粹被动的力量,已开始介入世界进程之中。与此同时,“新的认识材料以空前的规模被提供出来”[注]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3页。,人种学、民族学、考古学等有关史前社会的研究取得重大进展。随着一批人类学、历史学最新成果相继出版,晚年马克思的研究目光从西欧拓展到世界各地,抱病阅读和研究这些新的材料,审视和比较不同社会形态的演进。

在《资本论》撰写中,马克思主要剖析的是以英国为“样本”的西欧资本主义社会。他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明确指出,本书主要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涉及的是英、德、法等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尤其以英国为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注]马克思说:“到现在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一版序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后来马克思意识到,他对于西欧之外的美国、澳大利亚等资本主义国家的新状况,特别是对于东方国家的发展道路以及古代向现代转型过程的情况还有待进一步了解,需要收集和研究相关方面的材料,例如有关古代社会的土地制度和村社结构等,以便进一步完善《资本论》中的地租理论等研究。

基于这一认识,马克思将关注重心从英法等资本主义国家移向了亚、非、美洲的古老民族。他追踪人类学的最新发现,在世界范围内搜集文献资料,“集中精力探讨了世界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以前的(基本上是公社农民的)外围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的倾向和前景”[注][苏]安德烈也夫:《马克思的最后手稿:历史和现实》,载《马列主义研究资料》第1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并将原始社会视为具有独立特点的社会发展模式。在研究中马克思发现,非西方社会与现有的资本主义社会在所有制形式、社会组织结构以及家庭关系诸方面均有很大的不同,故马克思“反对柯瓦列夫斯基把亚、非、美洲各古老民族的社会历史的演变同西欧做机械类比的做法”[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说明”第3页。,拒绝把欧洲社会研究中抽象出来的基本概念如“封建主义”等套用到非西方国家。在谈到历史发展阶段的称谓时,针对菲尔等人以为印度的村社体制就是封建体制的看法,马克思认为这是愚蠢的观念,“(菲尔这个蠢驴把村社的结构叫做封建的结构)”[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85、68、192页。。马克思认为东方不存在西方社会那种封建性质的过程,“根据印度的法律,统治权不得在诸子中分配;这样一来,欧洲封建主义的一个主要源泉便被堵塞了。”[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85、68、192页。

马克思不仅发现《资本论》研究在空间上的有限性,而且也意识到私有制和资本主义社会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的暂时性。马克思十分重视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对该书的摘录占据了人类学笔记篇幅的三分之一。马克思不仅同意摩尔根所说的单纯追求财富的历史只是人类已经历过的时间的“一小部分”的观点,并且还认为可能这段历史也只是人类将要经历的生存时间的“一小部分”。在“自从文明时代开始以来所经过的时间,只是人类已经经历过的生存时间的一小部分”这句话旁边,马克思写下了这样的批语:“(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85、68、192页。,人类在地球上经历了漫长的生存史,如果仅仅局限在追求财富这一历史范围之内,对人类历史的研究就不可能得出完整的结论。因此,马克思把探寻的目光伸到历史深处,伸向人类的童年,从原始社会入手去发现欧洲现代社会以外各民族的历史特性。

鉴于西欧社会不一定具有普遍适应性,马克思认为,各个民族和国家由于自身的“先天条件”不同,不可能通过一个固定不变的发展模式完成社会转型,从而为世界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多样性提供了探索的理论基础。1877年,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马克思谴责米海洛夫斯基,“他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认为“(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马克思认为他的学说不是“一般历史哲学理论”那种“万能钥匙”[注]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6页。,如果机械地照搬照抄,只会形成一种超历史的抽象理论。1881年,在致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中,马克思再次说明:“在《资本论》中所作的分析,既没有提供肯定俄国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也没有提供否定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注]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0、570、578页。“我明确地把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限制在西欧各国的范围内。”[注]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0、570、578页。马克思的这一观点在今天看来可视为解构“欧洲中心论”的先声,并预示不同国家不再按照同一路径和模式走向人类解放成为可能。

人类学笔记还揭示了东方内部社会发展模式的差异性,这一理论体现了马克思研究问题的睿智和独到之处。在对《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古代社会》《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村社》的摘录和评注中,马克思论及了东方内部不同社会发展模式之间的差别。马克思逝世后,在由恩格斯编辑的《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具体分析了英国人在中国和印度的不同境遇。英国商人的资本入侵在两国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抵抗,而相对印度而言,英国商人进入中国则更为艰难,“因为在这里没有直接政治权力的帮助。因农业和手工制造业的直接结合而造成的巨大的节约和时间的节省,在这里对大工业产品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注]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2页。。马克思对不同社会的差异性包括东方社会不同之处的认识,刷新了“东方”概念,显然高于康德的“普遍历史”的认知。

这里我们不得不涉及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信中提到的“跨越卡夫丁峡谷”的设想(对这一提法的诸多争论不在本文论述范围内)。在给维·伊·查苏利奇复信初稿中,马克思谨慎地提出俄国社会可以走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即“跨越卡夫丁峡谷”的可能性。马克思认为,俄国“有可能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占有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注]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0、570、578页。这里,马克思没有进一步提出如何跨越卡夫丁峡谷的问题,但预设了跨越的条件和前提,即占有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反过来说,一个贫弱的国家是不可能跨越卡夫丁峡谷的。颇有意味的是,在马克思正式复信中,“卡夫丁峡谷”这一提法没有出现,这一方面可能是鉴于正式复信十分简略(已删节为数百字),另一方面也许马克思认为“跨越卡夫丁峡谷”设想还不够成熟,有待进一步研究。在《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本序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追问道:“俄国公社,这一固然已经大遭破坏的原始土地公共占有形式,是能够直接过渡到高级的共产主义的公共占有形式呢?或者相反,它还必须先经历西方的历史发展所经历的那个瓦解过程呢?”[注]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马克思、恩格斯的追问正是今天的中国要探索的问题和任务。如何抓住历史契机,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新路,这是一张需要中国人民用理论和实践回答的考卷。

人类学笔记所揭示的社会发展道路的多样性,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以差异性为标识的独立自主的世界意识提供了理论支撑。面对全球“趋同性”大潮,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尤其需要坚持批判性立场,从理论上审视那些名曰“标准”实则“西化”的批评观念和方法,只有在反思和对话中才能寻找和开辟新径。不过,这种标举差异性的世界意识并不意味着强调对立和冲突,也不是自说自话,而是要参与到世界文坛对话中,通过展示出区别性特征以构成交流和交锋的基础。一方面,当今世界会有着某些共同的趋势和难题,另一方面,拥有不同文化传统和国情的文学批评会做出不尽相同的抉择。差异性的“异”的核心是发现和生成一些有本土特色的理论话语。王国维说“学无新旧中西”,其实“创”还是有新旧中西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责任就是要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发展史上提炼出和阐发具有原创性的批评理论和概念,通过构想新的观念和提出新的话语彰显其独立性。面对世界风云,如何既保持自身的特殊性又体现其普遍价值,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需要认真探讨的问题。

二、两种生产理论与唯物史观的拓展

马克思的研究和思考始终处于开放状态,他晚年之所以转向研究和整理当时出版的人类学最新成果,一个重要的动机是想通过对这些新材料的考察,验证和深化他和恩格斯所创立的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注]参见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序言,“正是卡尔·马克思曾打算联系他的——在某种程度内我可以说是我们两人的——唯物主义的历史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来阐述摩尔根的研究成果,并且只是这样来阐明这些成果的全部意义。”《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中,马克思、恩格斯主要立足于物质基础特别是经济活动来描述历史发展,指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间的矛盾运动是社会发展的推动力。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坚持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与观点探讨史前社会的结构、动力以及人类社会发展道路等重要问题,并根据古代社会的特殊规律为唯物史观的拓展提供了来自远古的实例。

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坚持把财产关系作为理解古代社会模式的重要线索,致力于探讨原始社会的共产制生产、财产继承制度、土地所有制等问题以及家庭、私有制产生的根源。如在研究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时,马克思不是从原始文化而是从土地所有制入手,重点摘录和分析了美洲印第安人、印度以及阿尔及利亚土地占有制的演变过程,并指出殖民者在瓦解公社所有制过程中的卑劣行径。也正是基于唯物史观,马克思在摘录摩尔根《古代社会》中多次强调财产的重要性,并认为是财产将雅利安人和闪米特人从野蛮时代带进文明时代:“无论怎样高度估计财产对人类文明的影响,都不为过甚。财产曾经是把雅利安人和闪米特人从野蛮时代带进文明时代的力量。管理机关和法律建立起来,主要就是为了创造、保护和享有财产。财产产生了人类的奴隶制作为生产财产的工具……随着财产所有者的子女继承财产这一制度的建立,严格的专偶制家庭才第一次有可能出现。”[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1、298、509页。其中在有关财产的文字下面马克思加了着重号,并点明财产是政治制度和专偶制家庭的基础。针对格罗特“这位庸人学者”将宗教仪式作为“根本的结构和观念的基础”[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1、298、509页。的主张,马克思明确批注道:“【(亲爱的先生!不是观念的,是物质的,直白地说是肉欲的!)】”[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8页(文中黑体为马克思划重点的文字)。在摘录梅恩著述中,马克思对于梅恩认为统治者或集团可以“通过不受控制地显示意志”等道德因素来行使权力,马克思又一次批注道:“【这一‘道德的’表明,梅恩对问题了解得多么差;就这些影响(首先是经济的)以‘道德的’形式存在而论,它们始终是派生的,第二性的,决不是第一性的】。”[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1、298、509页。这些批注充分说明了马克思晚年所持的鲜明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马克思对原始社会的研究进一步验证了唯物史观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适用性。

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在强调物质资料生产决定性作用的同时,看到了古代社会不同于文明社会发展的特殊性,即人自身的生产对于最初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在研究人类学以前,马克思关于两种生产的理论(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已经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述中做过初步表述,后来在《资本论》中也多次论及。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对两种生产的关系做了更为具体详细的考察。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在马克思的摩尔根笔记基础上写成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对两种生产理论做了明确阐述。[注]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序言开宗明义点出了该书与晚年马克思及其“人类学笔记”的关系:“我这本书,只能稍稍补偿我的亡友未能完成的工作。不过,我手中有他写在摩尔根一书的详细摘要中的批语,这些批语我在本书中有关的地方就加以引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页)接下来,恩格斯对马克思的两种生产理论做了具体说明和阐述。“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一定历史时代和一定地区内的人们生活于其下的社会制度,受着两种生产的制约:一方面受劳动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另一方面受家庭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16页)

马克思认为,由于史前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起决定作用的并非仅仅是物质生产形成的经济关系,以血缘亲属关系为基础的人的自身生产同样对人类历史发展具有制约作用,这一观点从马克思对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结构的重新安排得到证明。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原来的结构为“由各种发明和发现而来的智力发展——政治观念的发展——家庭观念的发展——财产观念的发展”,马克思作摘要时将这一结构改变为“由各种发明和发现而来的智力发展——古代家庭——财产观念的发展——管理观念的发展”。这一顺序的改变体现了马克思的两种生产的思想,即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的血缘关系共同制约了原始社会的财产制度和政治制度。

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将人自身的生产延伸到婚姻、家庭形式、血缘关系等因素。也就是说,人自身的生产过程一方面生产人的生命,另一方面生产出血缘亲属关系,“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注]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2页。。马克思认为,氏族的血缘性质满足了人们以亲属为基础的古代社会关系需求,只有从氏族出发才能理解家庭、部落和各种形式的公社,由此,史前社会人的自身的生产与氏族组织发生了密切关系。

人自身的生产又是与人的需求联系在一起的。应该说,马克思很早就意识到历史的开端和发展取决于人的需求,或者说,历史发展的动力来自处于社会关系中有需求的实践的人,了解人的“七情六欲”遂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组成部分[注]这一观点与马克思《手稿》中的思想相呼应,当时马克思曾批评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家仅把劳动者看成生产力,看成“没有七情六欲和没有需要的存在物”。参见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 88 页。。在研究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时,马克思进一步强调了人的欲望与社会发展的关系。当摩尔根感叹最古老的习俗都无法抵抗人们对财产的欲望时,马克思联想到意大利经济学家洛里亚的观点,于是批注道:“【洛里亚先生!请看欲望的作用!】”[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7、130、258页。如果说马克思早年对人的需求只是一般性的、抽象的、哲学上的研究的话,那么,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则是把人放在特定人群或氏族中,切实考察人的需求乃至欲望对人类社会最初发展的意义。

不过,尽管史前社会中人自身的生产占据重要地位,但物质生产仍对氏族组织具有决定作用。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指出原始社会“人自身的生产”及人口的实际规模又是随着“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发展而逐渐扩大的。在“通过田野农业而获得无限量的食物”标题下有这样一段话:“这样一来,就有可能在有限的地区里容纳稠密的人口。在田野农业出现以前,地球上任何一个地区都很难发展到50万人一起生活并处于一个管理机关领导之下。”[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7、130、258页。(这一段有边线,文中黑体重点为马克思所加)又如,“由于人口增长和不可能相应地扩大所占地区,例如达科塔人,和大部分美洲部落一样,不得不或者过渡到农业和畜牧业,作为基本的营生,或者就从地面消失。”[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6页(文中黑体为马克思划重点的文字)。人类之所以没有从地面上消失掉,是因为他们向着更有利的生产方式过渡,正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避免了人类的灭亡。在这里,马克思指出了两种生产的内在关系,没有物质生产,就很难保证人的生产,而人的生产又为物质生产提供了前提条件,两种生产互相依存,互相支撑,体现了原始生产力和原始生产关系之间的一致性。马克思还揭示了物质生产与氏族组织的辩证关系。“克里克人和彻罗基人的人口之所以异常之多,是由于他们已经有了家畜和发达的农业;他们现在已部分地文明化了,已用选举产生的立宪政府代替古老的氏族,立宪政府的影响正在使氏族迅速崩溃。”[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87、130、258页。马克思对摩尔根的这段话加了着重号,物质生产的发展既可以推动人自身的生产和氏族组织的兴起,又可能成为瓦解氏族和导致氏族崩溃的力量。

马克思对史前社会特殊规律的研究尤其是对两种生产论的具体说明,既是唯物史观在史前社会的验证和运用,又是对唯物史观的补充,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坚持和完善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理论指导和实践范例。马克思始终是把社会发展与人的发展结合在一起的,唯物史观不可能离开人的因素,两种生产的融合不仅仅是因为物质基础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问题是人的解放的物质前提,更重要的是,人是唯物史观的前提和出发点,“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注]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9页。,并且唯物史观的内容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注]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5页。。俄国民粹派指责马克思关于史前社会两种生产的理论是一种二元论的历史观,这种指责显然是对马克思的误解,缺乏辩证精神。

当代社会的文化环境、生产方式包括人们的交往方式均发生了很大变化,人自身的生产再度提到社会发展的重要地位,不仅资本的运作和科技的发展背后是人的活动,而且资本、科技的困境和突围都是围绕人的生活展开的,正视这一现实正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坚持。出于对机械唯物主义的反拨,20世纪一些文学批评流派转向了对文学作品的语言、结构和技巧的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恰恰是把人的活动放在首位。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看来,文学文本的语言、结构等因素固然重要,但历史是“现实的人”的活动,人的行动和人的精神风貌更应该成为批评的重心和焦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应“目中有人”,特别要关注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所体现的时代印记、阶级意识、文化身份和审美追求等,揭示人生的丰富多彩,并通过这些人物的奋斗经历滋润人们的精神生活,提升人们的审美境界。

在人物分析中,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又需要将人的解放与需求关联起来,揭示欲望与政治、经济的关系。以往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比较注重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关注人物的阶级烙印,把人物视为某种代表的化身,忽视了人物的内在需求。人类学笔记对“现实的人”的研究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启示在于,文学批评不仅要关注人物的身份和标签,而且要把眼光投向“个体”的日常,深入了解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他们的需求、交往,揭示这些人物平凡与伟大。

三、交织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向度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曾指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页。。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进一步提出了“从后思索”法,即“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这些形式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注]马克思:《资本论》,《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3页。这种从现在反观过去的“从后思索”法是马克思研究问题的基本方法之一,并在其人类学笔记中得到了突出的运用。

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正是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高度来考察古代社会所存在的合理因素的。他通过追溯原始社会以来的财产分配、家庭关系和权力运作等状况,反观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发现前资本主义社会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例如古代社会中氏族组织有关权利义务的具体规定,以及古代社会组织行使中的自由、平等的雏形等,而这些对现代世界具有参考价值的有用的经验却遭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破坏。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在血缘和亲属关系中对性别以及氏族组织的研究为今天的性别批评和后殖民批评提供了来自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和材料。在分析希腊妇女状况时,马克思指出:“[而对奥林帕斯山的女神们的态度,则反映了对妇女以前更自由和更有势力的地位的回忆。朱诺有权力欲,智慧女神是从宙斯脑袋里跳出来的,等等。]”[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2页。这里马克思看到的是古希腊人对已经远去的母系社会的追忆,或对未来妇女解放的期盼。当然,马克思对古代社会中有价值的因素的肯定并不意味着要还原古代社会的生活面貌和社会形态,而是通过考察这些现象告诉了人们一条规律,历史的发展是扬弃或螺旋式上升而不是全盘否定。

人体解剖虽然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但反过来猴体解剖又可以深化对人体的理解。也就是说,了解过去是为了更好地认识现在,并且改变现在。与那些向往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的浪漫主义者不同,马克思是一个有着强烈现实关怀的人,人类学笔记研究虽然关注的是原始社会和前资本主义社会,但并不是要回到过去,也不是仅仅通向未来,而是与改造资本主义现实有关。马克思正是通过对以往历史的研究,打破资本主义制度永恒的神话。现实社会中的利益冲突是不可避免的,马克思着眼的是当下,强调的是斗争和改变,针对和批判的是牺牲多数人利益来满足少数人的资本主义制度。“马克思认为,重要的不是对于理想未来的美好憧憬,而是解决那些会阻碍这种理想实现的现实矛盾。”[注][英]伊格尔顿,李杨等译:《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73页。让全体社会成员都能够享受社会创造的财富,是马克思追求的目标。

马克思又是一个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学者,他研究人类学笔记的目的是寻找建立新世界的条件,即通过对前资本主义社会业已存在的各种因素的挖掘和考察以寻找更理想的社会。在《共产党宣言》等著述中,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设想主要基于理论阐述,而晚年通过阅读这些当时具有前沿性质的人类学著作,马克思为共产主义学说积累了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性材料。从时间向度去理解人类学笔记,更能感受到马克思晚年对“理想社会状态”的思考。

马克思人类学笔记所体现的时间向度启发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关系的再认识。以往历史研究中截然区分的线性时间和古今研究上关于“厚此薄彼”的纠缠均有待重新审视。马克思早就说过:“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注]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0~471页。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不忘本来才能开辟未来,善于继承才能更好创新”[注]习近平:《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卷一》,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164、164页。。文学批评的发展固然与特定的政治和经济有关,也与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密切相连。优秀的传统文化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基础和底色,它们作为当代文化的前提和背景留存于当代文化之中,成为当代文化的组成部分。同时,“未来的种子是埋在现在的土壤里的”[注][英]伊格尔顿,李杨等译:《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76页。,不立足于现在,也就等于放弃了走向未来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需要构建一种新的时间域,在其间,文学批评的时间呈现一种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交织,时间不再是一个矢量,而是互相渗透、互相制约且彼此辉映。

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研究有必要借鉴和遵循马克思在人类学笔记中所采用的“从后思索”法,从今天的理论高度来观照和审视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华传统文化是人类历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文化之一,里面那些睿智的思想经过时间的检验已成为人类文化的瑰宝,亘古弥新。“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注]习近平:《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卷一》,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164、164页。对传统文化的珍视和弘扬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又一重要特性。国人的文化自信需要建立在清醒地认识本民族优秀文化基础上,从丰富的传统文化资源中披沙沥金,提炼与阐发其优秀基因,形成既有承续又有变通、既有主导又有多样的新时代的中华文化。

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的时间向度还进一步强化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想信念,这种建立在弘扬传统精华和立足现实改变基础上的理想信念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区别于其他批评形态的根本属性之一。当今社会消费主义盛行,尤其需要精神引领。马克思提出的人的全面解放的目标任重道远,但这一目标作为改造现存社会的理论预设和前瞻,可以指导和转化为人的历史创造活动。也正因为理想与现实世界存在距离,所以才需要奋斗,需要前行。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自觉就在于用理想之光照耀前进的道路,不断朝着人的解放之路迈进。

还想补充的是,在阅读马克思《人类学笔记》时,常常被马克思笔记中所充盈的批判精神和犀利文风所感染,即使在晚年,马克思仍不减其讥讽的锋芒。面对人类的研究成果,马克思从不盲从,他总是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对所有知识加以审视和批判,并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在人类学笔记中,对于有些学者的偏见,马克思既有严谨的说明,又有辛辣的批判,不时还表现出不留情面的讥讽。如对于柯瓦列夫斯基在描述许多印第安人因无法缴纳应负担的捐税而绝望自缢时,马克思反讽道:“这种‘适度的税’怎么会使印第安人不堪忍受呢?”[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439、447、456页。言下之意表达的是对殖民者重税的控诉。在摘录梅恩著作的笔记中,我们不时看到马克思的指责和愤怒:“这个蠢驴以为”、“我们这位自满的老兄”、“呵,你这个庸人”、“这些道貌岸然的英国骗子”[注]马克思:《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439、447、456页。等等,站在我们面前的马克思仿佛是一个恣意潇洒、嫉恶如仇的斗士。

马克思人类学笔记中包孕着非常精彩的思想和观念,但由于当时马克思处于条件艰辛、健康恶化的境遇,使得他未能对其理论观点(例如突破欧洲中心论等)做进一步整理和深入阐述。今天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研究马克思人类学笔记也刚刚开始,马克思对于审美人类学批评、对于性别批评等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都还待于进一步提炼。马克思人类学笔记体现的理论反思和理论在场尤其值得发扬,坚持马克思主义绝不是固守马克思的每一个个别结论,马克思的人类学笔记本身就显示了马克思的理论发展。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的信念和方法论基础,立足中国大地,参与到现实生活中去,直面当今文学活动中的新现象,探索和回答当代社会涌现的新问题,包括数字时代的文化建设,包括人的解放与资本的关系等等,这种理论在场本身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体现,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时代责任。

猜你喜欢

人民出版社文学批评人类学
文学批评新生代
《审美人类学》评介
VR人类学影像:“在场”的实现与叙事的新变
倡导一种生命理想——论谢有顺的文学批评及其文学批评观
我可以咬你一口吗
Alienation and Struggle of the “Happy Housemaker”
人类学:在行走中发现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自成体系的文学批评
回族文学批评的审视与反思——以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文学批评为例
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