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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蒙散文:文化视野·批评意识与思想性史观

2023-03-08汤天勇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散文历史文化

汤天勇

(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历史文化散文自余秋雨等筚路蓝缕以来,迅速占据散文主阵地,一时风云际会、星汉灿烂。囿于写作者才、胆、学、识的良莠不齐,散文创作旋即陷入“知识崇拜”的泥淖,知识罗列、情志缺乏、智识浅薄,甚至仅为意识形态的诠释与图解。“多数历史文化大散文,都落在了整体主义和社会公论的旧话语制度中,它无非是专注于王朝、权力、知识分子、气节、人格、忠诚与反抗,悲情与沧桑之类,并无多少新鲜的发现。”[1]130文化散文创作是否已属过去时,风光不再?作家任蒙以诗起家,左手诗情,右手评论,近些年来致力于散文创作,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先后斩获首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唯一大奖、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等多项大奖。尤其是在文化散文陷入“疲劳期”时,他尝试跨越文体的难度、时代的难度、题材的难度与自我突破的难度,以一系列富有审美性与思想性的散文昭示着该文体仍能引领风骚。尤其是,作者并未一味地钻进故纸堆,亦非依从感觉随意泼墨,面对历史与人文景观,站在人民与历史的角度,追逐既有价值诉求、哲学思辨又有艺术张扬的写作理想,抉幽发微,警策世道,启迪人心。

历史与文学“两者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的对待;因为诗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2]28-29历史和文学分属不同的学科,有着迥异的概念、范畴与内在规定性。但中西方皆有文史融合的传统,相对于西方发达的史诗而言,中国却是发达的史传散文。历史成为言说的背景和材料,又是藉此直通思想与情感的媒介,更是知识分子表达文化情怀与树立人格理想最具合法性的写作资源。这种悠久的写作传统,一方面为当下历史文化散文创作觅得知识谱系的支持,一方面又为写作者寻求新超越设置了路障。历史是关于过去的累积,素重客观实录;散文是关于作者情感与智识的表达,向来被纳入抒情性系统。历史文化散文力求平衡感性与知性、历史与现实、自我与他者的交错,涉足历史、寻绎陈迹、追思人物、模山范水遂发展成较为稳定的写作范式,任蒙亦在这一传统链条之上。任蒙追求有别于其他写作者的文化视野。所谓文化视野,以笔者之见,可谓作家面对历史文化与人文景观沉思发问的立足点、角度与范围。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研究历史,总是试图深入人类现象背后,去研究隐藏在它的深处的东西。任蒙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以散文为载体,呈现其对历史和现实所作的俯瞰式的观照与审视。换言之,历史作为文学资源,宰制于作者的历史观与文化观。任蒙之高超,不是聚焦于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以及人文景观的碎片图景,而是站在历史的上空,将之放置于五千年的历史洪流中予以全程性把握。他以自身的生命去感悟与体验历史,在历史洪流中搜寻能与自己文化观、历史观撞击思想火花的历史事实与文化物象,“怅望千秋”中透射出深沉的历史情怀,藉此也形成了宽广高阔的文学创作视野。

《历史起衰的可怕符号》写的是作者游历绿林山,联想到公元17年发生于此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绿林镇作为中国最小行政区划之一在国家地图上难觅踪迹。绿林山,倘若不是知晓故事的人,断不会有任何记忆。而绿林,不仅是多少豪杰占山为王、剑指天下的居所,更是一种象征:“从一个绿林走向下一个绿林,下一个绿林的前方还是绿林”。[3]149这极容易让人想起鲁迅《秋夜》中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4]166两者似乎都流露出孤寂与无奈之心迹。不过,任蒙意在用绿林这一形象的比喻揭示在封建社会除了封建王朝的家族门庭变更之外,封建体制运行的规律是原地踏步,封建社会的发展轨迹也不过是道路的重复循环。李自成兵败九宫山,看似有些偶然,究其本质而言确是历史的必然。说偶然,是因为李自成面临着一个新生的封建政权而非腐朽的明王朝,重整旗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倘若将李自成起义放置于中华几千年漫长历程中综合考量,起义虽则能够推动封建王朝的更迭,带来一定程度上的民安国富,终归无法换来民众平等自由的身份认同,遑论顺应历史发展的新型政治体制。毕竟封建体制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少数主政家族的利益,晚清一次君主立宪的尝试机会也被慈禧生生扼杀便是有力的证明。在我国封建社会数千年的历史上,“有过大小几百次农民起义,反抗地主和贵族的黑暗统治。而多数朝代的更换,都是由于农民起义的力量才能得到成功的。”[5]625任蒙一方面肯定农民起义在反抗封建帝王黑暗统治与促进腐朽王朝更迭方面的历史贡献,更多的是超越了此种现实性的局限与时代狭隘性,从人类主体和民族发展的角度来观察历史上形形色色的农民起义。正是有着此种超越意识,任蒙打量历史的眼光与胸襟突破了时代局限,其文化识见实际上已经臻至人类进步、历史发展的理性高度。

写“辛亥革命”的散文,正是这种高阔的“大历史观”最有说服力的佐证。武昌首义堪喻中国的“十月革命”,如果仅仅立足于1911年10月的几个时间节点上,显然削弱了革命意义和历史影响。唯有将辛亥革命置于中华五千年历史与中西文明史的纵横坐标体系中,方能识其基本价值与发生意义。首先,回望中华五千余年历史,辛亥革命是封建腐朽制度必然灭亡的真切体现,“整个似睡非睡的帝国体系身子麻木,脑子更麻木”[3]11,家天下的反复无视民众权益,腐朽的统治思想愚昧民众躯体与灵魂。其次,进入近现代,任何一个民族都不能固步自封,偏处一隅孤立发展。辛亥革命有着与世界革命相似的历史积淀与属性定位。再次,从社会发展的理想状态来看,辛亥革命之于中国漫长封建史尤为姗姗来迟。摇摇欲坠的帝国依然抱着侥幸心理,不想顺应历史潮流,辛亥革命作为社会变革的推动,是一种被动状态下的发生。任蒙对辛亥革命的体认,实则是一种历史整体性观照,超越了许多文学写作者的短视与弱视,也规避了稗史与野史的片面与武断,艺术性地还原了辛亥革命这一伟大历史事实的丰富本身。

有着诗人先在优势,任蒙进入历史是诗性的,而非认识论的,以具有实证性质的史料为基础,将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放置于特定时空,在“六经注我”的基础上“我注六经”,以独到视角考辨事件生发的可能性、复杂性,叩问历史人物活动的理性与非理性。因此他的写作方现“神思方运,万涂竞萌,矩规虚位,刻镂无形”(《文心雕龙·神思》)的文化场景。任蒙沿着“伊水岸边那条小径”,意外发现了白居易之墓,由此引发了关于古代知识分子命运的深沉思索。纵观白居易一生,为官可谓仕途一帆风顺,为人也能善始善终,在任蒙看来,放之于那个时代,不仅是一个成功者,更是一个幸运者。在诸多文化散文作者的笔下,白居易可谓常客,但大多数集中于批判白居易“达”未兼济与“穷”未独善的双面人生。若果任蒙的视域亦是局限于此,即使文笔上佳,也缺乏思想的震撼。他犀利的目光打量的是两千多年封建历史的浮云,于中看到了文人百代如一的价值取向与人生道路,白居易在这种没有私人性的、桎梏的道路设计中仍能圆满谢幕,该是何其幸运。白居易虽是个案,亦折射出几千年知识分子悲剧命运,以及封建体制残酷与荒谬。对于主角王圆箓,余秋雨的《道士塔》说:“历史已有记载,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6]1王圆箓名声大噪的同时,也被千人所指、万人所唾,原因是他得担负起敦煌国宝流失的罪责。在任蒙《莫高窟,让一个民族纠结百年》中,王圆箓“发自心底的意愿”“献身于千佛洞的打理与复兴”,当其无意中发现敦煌宝藏时,“他能够意识到这是一笔非同一般的文化财富,应该归属国家。因而,事先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变卖,而是请求官府处置。”[3]259不幸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凋零腐败、生气荡然无存的封建末世,连自身都飘摇不定,又如何能拒斥豺狼虎豹的无垠贪欲?任蒙之文,将个人置身于历史情境中考察,深谙历史唯物主义之历史观的精髓。相对于余氏之反思,任蒙的认知更鞭辟入里,历史理性之光熠熠生辉。

阅读任蒙的散文很容易形成一个错觉:散文拾掇的历史本事多是小聚合,围绕某一起点作小半径扫描,缺少纵横捭阖的视域跨度与席卷风云的丰博知识。实际上,这正是作家的高明之处,看似知识囤积不多,有着气象狭小之嫌疑,实则知微见著,做到了“为大于其细”(老子《道德经》),套用巴尔扎克的话,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仍然是大气魄的文本书写。

“一个散文写作者必须保持知识分子的思想风度,对沉沦的社会保持警惕,不必剑拔弩张,但潜在的立场不可或缺。”[7]持于何种文化立场,直接决定了散文的思想质地与艺术走向。对于任蒙来说,散文写作不仅是文学或者美学问题,更是思想文化的话语实践,其中交织着他对中国历史、文明的认知和价值诉求。以犀利深邃的思想灼透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坚壁,正本清源,孜孜不倦地批判封建制度的荼毒与流弊,成为作者基本文化立场。相对于余秋雨布道式写作,任蒙的散文,知识分子的怀疑精神与批评意识从一而终,对中国历史与社会现实保持敏锐的直面与深沉的言说。

要弄清楚任蒙对文化传统为何持于反思、批判态度,需要正视两个诡谲的现象:腐朽的封建制度与芜杂的现代语境。封建制度在中国虎踞龙盘超过两千年,经年累月疴疾不治,如“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曹冏《六代论》)。后者显示出时代的荒谬与驳杂:我们已经跨进现代,正享用着现代文明成果;后现代浪潮倏的奔涌而来,现代性认知倏地被解构、重构;尤其是前现代顽固的余音至今绕梁不绝,羁绊着迈向新型文明的步履。任蒙虽则有官员之职,丝毫不失学人本色,面对浑浊与灰暗,不减人文学者的道德操守,义无反顾地用散文去揭示封建专制的罪恶与荒谬,去批判封建体制流弊的贻害与阻碍。他剥开历史表层笼罩着的温情与虚伪面纱,深入到历史文化生成之基层,探赜污垢生成之源。黑格尔说过,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只不过,任蒙不是去感受“余温”的暖意,而是揭露温润之后的寒彻。

任蒙的历史文化散文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隐喻体系:前期的散文多摘取“遥远的影像与符号”,从多个方面折射封建体制冥顽与腐朽,诸多单一的视点汇聚成历史奔突的清晰流程;以辛亥革命为题材的散文,全方位地为我们揭示了封建制度何以土崩瓦解,以及武昌首义作为启开“世纪的黎明”的重要意义。前者为我们绘制的是历史变革的元素质点,后者是前者量变升腾后的终极性奔突。

任蒙的写作是穿越性的,一方面入乎历史其内,设身置地地感受历史其时情境及悟解历史人物;一方面出乎其外,以历史哲学般深邃的思想穿透历史表象,进而诛伐封建制度的黑暗腐朽。汉朝时,封建社会尚处于上升时期,此时的西方也未现文明的曙光。作为一般游客,参观了湖南省博物馆马王堆文物陈列馆,既会震惊古人先进的“科学技术”,也会喟叹马王堆规模浩大。任蒙以此为起不断发问,如此豪奢的墓葬,埋葬的究竟是个什么地位的封建贵族?曾经饱受战乱之苦的七百户人家何曾供养得起利仓家如此奢靡?既然那位历史上曾以节俭著称的汉文帝如此节俭,为何臣子们奢靡成风?是历史典籍有意遮蔽,还是事实本身诚然如此?一代代封建贵族的荒诞、愚昧与自私,竟然发生在封建文明起步阶段,在作者看来,漫长的时间促成了腐朽与神奇的转化,吊诡的是这种腐臭竟然存在二十多个世纪。以一具不朽了两千年的女尸,既批判了封建贵族们罔追逐奢华残忍的厚葬观念与行为,更是为了揭示奢华背后隐藏着劳苦大众的血汗挥洒与生命泯灭。《历史深处的昭君背影》一文,既为昭君正名,将其还原成有血有肉的个体,又借助昭君的勇敢与果断,反衬出“罪恶的封建帝王与朝廷”的贪得无厌与戕灭人性。

“底层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缺乏话语权,具体表现为没有能力自我表述或者表述不能进入社会的文化公共空间,表述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参与不了社会话语的竞逐,没有发声的位置或管道,也就是所谓沉默的大多数”。[8]任蒙散文以审判者姿态出现,对封建体制作集束炸弹式投掷,深情回望现实人生,显示出深沉的生存与生命关怀意识。历史只记住了振臂高呼的起义英雄,简略了响应者云集的底层人民,尤其是为了不怎么高明的窃国者葬身坟茔直至杳无信息。作者叹息与悲悯的是,身逢难世底层百姓生存之苦与生命的不可把握;作者遗憾的是,在阳光普照的大好时代,仍有许多百姓的尊严与生命需要恩赐,难能享受到政治体制更新带来的犹如春节门联所愿的“幸福安康”。英雄豪杰高喊着冠冕堂皇的话语,挟持着不可告人的私欲,诱引无数百姓一起步入腥风血雨。正史与稗官野史,无一例外地歌颂英雄,颂扬所谓的成功者与正统者。任蒙游览赤壁,想象出的却是一个一错再错的古战场,“乱世豪雄争夺天下,将无数生命逼入刀火箭矢之中,使生灵遭受涂炭,四方鸡犬不宁。这样的战争或胜或败,都没有正义可言。”[3]157封建王朝如果只为家族的利益而设计,其延续的轨迹无论多么久远,皆无正义而言,结果注定是要走向消失,因为它漠视生命,忽略百姓存在,戕害人们精神世界。

武汉是作者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在中华历史上,也曾是一个政治波诡云谲之地。任蒙以一场成功也是、失败也是的城市革命为起,拓展为对中国封建文明体系的整体诘问与思索,以期找出历史演变的“历史玄机”。如果说前期散文,任蒙的笔调光彩仍能透射着“轻盈”,现在,笔者似乎能够看到作者紧蹙的双眉与凝重的表情,平静的书写中包孕着扼腕与泣血。《梦断南海》说:“我不知道能否查出一八四〇年前后准确的气象记载,反正在我印象里自进入近代的某一天开始,中国的天空就没有晴朗过,一直是阴霾绵绵,漫天涂抹着泥泞、鲜血和泪痕。”[3]4散文不是学术论文,气象记载并非作者考究对象,其着意在于隐喻,凸显历史天空突变的前奏与酝酿。作者在长江与珠江空间转移中,思考着清朝“暮气沉沉”与迟钝麻木,不乏调侃中一语中的:“中国近代的社会危机、政治危机、军事危机、经济危机,皆源于封建体系的总危机,说穿了还是一种社会文明的危机。”[3]12纯粹思辨,可能会沦为学术文章,纯粹诗性,可能简略思想的穿透性。任蒙的散文创作的成熟就在于既审智又审美,“文”与“学”张弛有度。

之于辛亥革命的历史地位,史书已有盖棺定论。任蒙以文学写作者的视角,以智慧点燃史料,以知性统摄感性,诗性论证了辛亥革命是一场立体战争。因为中国农业文明根深蒂固,小农视阈下社会变革依然是“天下轮流坐,今日到我家”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思想作祟。城市的发展与壮大,意味着一种新型社会结构形态的诞生。在任蒙看来,辛亥革命的意义不能只限定在推翻封建帝制,还在于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具有社会理想的颠覆性革命,在于革命的目的是促成社会醒悟而非肉身杀戮与消灭。他在文章中大胆假设,即便没有诸如袁世凯等窃国之奸臣贼子,慈禧老佛爷也能推动宪政,但腐朽没落的清王朝依然无法国运昌隆。辛亥革命之所以成功,在于“人民对封建统治伦理的厌倦与唾弃,彻底动摇了王朝治的思想基础。”[3]56所以,辛亥首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具有社会理想的革命,含蕴现代国家设计的意识。任蒙将其放置于社会演变与文明转型的坐标体系中,参照于现代文明进行考量,这是一种新型的历史观与文化观,具有涵纳中西的融合视野与雍容气度。

客观而言,以文学的方式阐释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极易陷入两个误区,拘泥于历史正统,不敢有些许质疑;或是肆意戏说,随意释解。历史只能是记忆与过往,关键在于阐释者的文化立场、精神结构与智力策略。任蒙作为诗人而又束缚着诗性写作,换之以历史理性的姿态与学术的思辨与逻辑,藉之撕裂历史荒谬之伪装,净化封建余毒之流波,澄明尘宇埃秽。

当下作家的写作似乎具有向上和向虚的倾向。前者有利于作家高蹈姿态,作形而上的冥思;后者有利于逃避与意识形态的激烈冲突。正是这些故作姿态,致使当下散文写作远离现实、生活与底层民众,成为悬置在半空既不接地气又不接人气的纸上文学。历史文化散文,不是陈旧事实胶片式放映,而是依托历史史料针对现实发声。任蒙之所以对封建体制批评如此锐利并形成症候式诘难,源于知识分子自觉的文化使命感,源于其向下“阶层性”代言的醒悟与良知。苏珊·桑塔格说:“诗人的散文不仅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更有一个特别的题材:诗人使命感的形成。”[9]12任蒙饱读史书,并未沉浸于喟叹历史浩瀚无垠,反而看到封建体制的腐朽与皇权的荒谬。基于此,任蒙形成了自己的“使命感”与写作伦理:接续五四文学传统,高扬启蒙主义大旗;以西方文明为参照视域,希冀筑建本民族的现代文明。两者匍匐相依,共同促成了任蒙“思想性的史观与文化观”的完型。

“历史已远,其间的是是非非,似乎与今人的生活没有多少关联,没有必要在这上面较真。持这种态度的既包括普通百姓,也包括那些知识持有者。然而我想,这种集体‘不当真'中潜藏着无尽的危机。”[10]这种“危机”不是藏匿于物质追寻中,而是隐身于世人精神层面。尤其是逐臭般膨胀物欲与尚未彻底澄明净化的封建思想相苟合以后,去污扬智的启蒙被再次提及也在情理之中。从杂文写到散文,任蒙有着强烈的启蒙主义情怀,自然地接续了五四文学传统,极力鞭挞封建体制的贻害性,清除民众思想上的封建意识毒素。

五四时期反对以孔孟儒家为核心的封建正统文化,原因是这种文化成为社会革命的思想蔽障;如今在复兴“国学”的大旗下张扬儒家学说,原因是这种文化据说能够医治现代性精神顽疾。孔孟之学作为封建社会思想文化的根基,前者的否定与后者的肯定虽说时代不同,似乎皆有草率武断之嫌,缺乏理性观照。《谁的天堂,谁的地狱》一文围绕参览圣人之地展开的,“曲阜不但有孔府,还有孔庙、孔林,城楼巍峨,殿阁成群,树丛连荫,形成了一座古老的城池”。作者没有惊叹堪比皇城故宫般气势恢宏,也无一般朝圣者的“三拜九叩”,而是心生“异端”:“这座古老建筑,到底是一座思想的圣殿,还是一座精神的囚笼?”[3]180孔孟之学只不过是历代封建统治集团愚民、治民的思想工具,他们视仁义礼智信为弃履,强调绝对忠君、压制个性、漠视人性。封建统治者美化孔子为“万世师表”,但并未以其学说中的真理启蒙去障,仅仅视其为稳固统治基础之器。梁漱溟认为,“孔子的东西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生活。”[11]214也即,孔子之学应是实践之学,尤须“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礼记·儒行》)。封建统治者并非孔孟的信徒,他们抛弃儒学中真理之一面,转而用其中的谬误欺骗和麻醉百姓,维护封建世袭权力。同样被统治者树立为“精神偶像”的还有武圣关羽。《月影半空的古老城墙》系任蒙游览荆州古城所作,伫立痕迹斑斑的墙头,思绪联结古今与两岸四地,向读者漫话了不过是匹夫之勇的关羽被神化为武圣的是与非。关羽成为忠义的化身,接受者封建统治者的册封与黎民百姓的朝拜,偕同孔子,一文一武,一张一弛,矗立在人们的心灵世界里,转化为人们的精神内驱力。任蒙没有否定孔孟之学的精华方面,也承认以关公忠义为代表的精神文化,其意图在于揭示孔孟与关羽一样被动地成为束缚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从形象丰满的人物个体演变为维护封建皇权统治基础的工具符号。吊诡的是,连作为自然物体的泰山、庐山等,也被铸上权力的烙印,被政治化为君权神授、帝祚永垂的象征。逐臭极权与特权,是中国封建官僚政治的基本性格。任蒙以后撤与回观的姿态,重新审视孔孟思想、关羽忠义、山麓封禅等,认为其不过是封建统治者获取 “统治的合法性”(马克斯·韦伯)的手段与策略,非是出于思想与信仰的认同。

虽然任蒙没有刻意大书西方现代文明的东方植入,实际上,其鞭挞中国封建政治体制与文化思想时,自觉不自觉地以西方现代文明作为比照对象。任蒙与鲁迅等的拿来主义迥然有别:鲁迅那一代人是以西方文明为斗争武器,以期完成一种政治文化思想的彻底性颠覆;任蒙对封建体制进行挑经剔骨后,施之于现代文明的药膏。从创作主体来看,这种变异在于 “作家位于他的时代、他的民族以及思想史的精神地图上”[12]185-186。所以,不能说任蒙就比鲁迅那一代高明,只不过是后来者的前视,在精神内核上,应是薪火相传。《怪诞的水下皇陵》描写的是借助农民起义的力量当上皇帝的乞丐朱元璋,竟然荒谬到为其死去多年的祖辈大修皇陵。权力异化了人性,权力助长了人欲的膨胀。其本质在于“没有节制的权力,必然会导致没有节制的私欲。”“冷血、铁腕、强权、疯狂”成为民主稀薄、平等奇缺时代百姓头上霍霍作响的鞭影。

历史是人的历史,现实也是人的现实。历史与现实之间对接点就在于人,对接的目的就在于文明构建。虽然没有鲁迅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激烈,任蒙对文明、自由、平等的热切期盼跃然纸上。昭君虽然不能逃脱封建时代女人的悲剧,可她敢于抗争命运的确可敬可佩。光绪作为慈禧的傀儡皇帝,作者将其放置在清王朝末期宪政运动中,还原了一个有志于宪政而有无能为力的矛盾个体。正是基于人性视角,作者以自己的思想阐释历史史料,不唯史传为尊,笔走龙蛇、文气纵横中机锋所向鲜有包容,直捣封建体制的顽疾。在任蒙看来,敦煌悲剧不是王圆箓造成的,“论其出身,论其文化,论其职业,都无法与这个巨大的文化事件相对称”[3]260,其罪魁祸首应是“缺乏对民族负责、对国家负责、对历史负责的体制”[3]261。封建腐朽体制,在帝国坚船利炮前束手无策,摇摇欲坠而不思革新;在国人面前,极力维护至高无上的皇威赫赫。鉴于此,让社会机制恢复健康,走向民主与法治社会,是任蒙为使民众挺立腰杆开出的医治药方。

任蒙说:“当下文化散文,不仅要从文化形态上反省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构成,而且要从文化本源上复原千年回响的人文精神,引导新的人格理想重建。”[13]构建新型的人格理性,要有一种历史意识,“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理解过去的现存性”[14]2。也就是说,从历史人物那里找寻有助于现代人格精神生成的有益元素。錾凿敦煌莫高窟,如此庞大的工程何以成功?千年接力,是信仰的力量支撑着先民们代代相继。先民前赴后继地追随信仰的劲头,现在即便一再倡导似乎也难恢复到彼时状态,这是作者忧心之所在。写乔家大院,通过晋商的兴盛于凋敝,描绘了西北汉子“吃苦耐劳、豪爽大气、崇尚信义”的品质,这是他们成功的秘诀之一,也是做人的本质。书写孙中山,没有写其传奇人生,也没有记述他的爱恋奇缘,而是将其定位在一个医国的上医,有着坚忍不拔的革命意志,不谋私,不迷恋权力,有着天下为公的思想情怀。坚定信仰、崇尚信义、天下为公,不正是国人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需要坚挺的精神品格么?

叩问先贤,挖掘丰富复杂的人格断面,以此奠基知识分子人格构成。探访杜甫草堂,铺开一代诗圣详实的精神历程。杜甫是时代与社会的悲剧代表,是封建士人的人格领袖。在作者看来,杜甫的诗作与心路,放射的是“伤世忧民”,是敢于揭橥封建统治腐朽的忧患精神,人民性的固守是其诗作与人生道路的真实写照。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络绎不绝的叩见杜甫,无外乎在天人相隔的场域中感受圣灵智光,启开精神之桎。话说回来,同为诗人的白居易与杜甫,他们的人格魅力为何高下立判?杜甫的人格精神,后人又有多少可以承袭?任蒙的回答是,在封建社会儒家的道德教诲下,理想人格缺乏生育漫延之土壤。“只有健康社会才能为精神美学的高尚追求提供现实基础,也只有的健康的社会机制才能铺设出所谓的君子之道,才能实现高尚的道德修养。……依靠传统的道德根基,是生长不出现代精神文明的花果的。”[3]183一言以蔽之,现代人格理想的实现,它是植根于现代文明体制之上。

梁实秋说,“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15]历史散文最需警惕依凭历史文献,用个体腔调发出一些平庸而有无力的公共声音。历史是最好的思想“来源域”,文学是最好的话语修辞场。任蒙叙述历史,又从历史返至现实,意图于两者之间做双向性阐释,既揭橥历史事实的隐匿与遮蔽,又以此烛照现实存在,“表现出独立的思想性和鲜明的批判意识,通过对历史的拷问和反诘,体现宽广的文化视野和博大的历史观,表达具有现实理性的文化关怀和人文追求。”[16]正所谓,“文者,贯道之器也。”(李汉《〈昌黎先生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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