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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文学馆奇妙夜

2023-03-08陈娟

环球人物 2023年5期
关键词:李敬泽文学馆跑步

陈娟

2023年2月25日,李敬泽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

1936年8月,病重的鲁迅身体稍稍有一点好转,一天夜里醒来,叫醒了许广平。

“给我喝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许广平明显有些惊慌,大约以为他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听完他的话,许广平“哦”了一声,给他倒了水喝,在房间里徘徊了一下,又轻轻地躺下,没有去开电灯。

不久之后,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一文中详细回忆了这一情景,表达了对许广平不开电灯的“不满”,写下很重的一句:“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接下来,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句:“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两个月后,鲁迅去世。

这番话令很多人心动,作家李敬泽也是如此。2000年,36岁的他出了一本书,取名就叫《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如今,他又将“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作为自己参与的最新人文谈话节目《文学馆之夜》的定位,“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星空下的大千世界,人类的生活,其实这一切,都与文学有关”,他说。

《文学馆之夜》是发生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7个奇妙的夜晚。作为主持人的李敬泽,每晚邀请三位好友在那里漫谈,谈故乡、养猫文化与亲密关系的建立、说话之道、父子关系、脑机接口、跑步文化等。“我们既谈论与文学有关的一切,也面向人们的生活。”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被书包围着。

就在采访的那个午后,不远处的北京图书订货会正在进行着,书山书海,人声鼎沸,热闹极了。“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里,文学其实始终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类似于空气和水。”李敬泽说。

作家、文学评论家之外,李敬泽还有一个身份: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分管中国现代文学馆。作为馆长,他常常思考一个问题:文学馆固然有它学术性的一面,同时作为博物馆也有很强的公共性,那么它该如何面向公众?如何将文学与公众的生活联系起来?

去年3月,经过馆内多番调研、策划、论证、再策划,决定做一档视频节目《文学馆之夜》,“用大众容易接受的方式去谈论、传播文学”。节目由李敬泽主持,每期定一个话题,从经典文学出发,4人围坐漫谈,互相碰撞、彼此激发。

第一夜,谈论的是故乡。“我们都是从故乡出发,无论是地理还是精神上,走向广大的世界。”李敬泽说。在这期节目中,他和小说家双雪涛等人,分享各自对于故乡人、故乡事的不同体验与思考。双雪涛是近几年崛起的东北小说家之一,但在最初写作时,他并未将笔触伸向身边的东北社会,直到写小说《大师》,让主人公说一口东北话,并以父亲的方式做事,“突然之间找到了叙事的节奏。之后,我才發现了故乡的存在,或者故乡文学性的存在,对我个人来说,它才成了一个我可以适用的东西”。

《文学馆之夜》第二夜,李洱、李敬泽、戴锦华、鹦鹉史航(从左到右)一起漫谈。

《文学馆之夜》第四夜“父子关系”录制结束后,李敬泽(左)和梁晓声在文学馆漫步。

李敬泽自己则很少有“故乡感”。他生于天津,后来因父母工作调动,在保定、石家庄几个地方转,16岁考上北京大学,此后便一直在北京生活。他回忆,和母亲回河北姥姥家,自己说普通话,外人觉得“很高级、很洋气”。母亲则刚一到家,就将普通话切换为家乡话,不然别人会觉得:“你装什么装。”

这期节目在元宵节当天播出,不少在外地工作的人准备离开故乡,因此引发了一场关于“故乡”的大讨论。

在已播出的4期节目中,最受欢迎的是第二夜的“养猫”。这源于冰心一生爱猫,她养的“咪咪”融入许多当事人的记忆。在现代文学馆,恰好有一只“馆猫”,经常趴在冰心的纪念碑上。节目中,李敬泽、李洱、戴锦华、鹦鹉史航4人谈与猫的相处,谈猫文化的演变,最后延伸到当下流行文化中猫的意义。“他们爱的是一种一生都渴望获得的某一种被宠溺,被关爱,被赞美的状态,(将之)投射到宠物身上。”戴锦华说。

“每一个话题都经过层层筛选,最大限度地贴近人们的生活和日常经验,凝视和思考今天中国人的生活。”李敬泽说。他们谈现代人的说话之道,“一句顶一万句,顶到最后,那就是沉默。”“当生活中沉默的时候,才需要文学。”谈父子关系,从过去的紧张、对抗到现在的“肩并肩”;谈脑机接口,与科幻文学、人工智能有关……

那段时间,李敬泽每天下午6点左右开始录制,录完天就黑了,满天星斗。录制“父子关系”那晚,结束后他和梁晓声走出摄影棚,在文学馆的院子里漫步,路过朱自清的雕像时,他伫立了许久。“在这个院子里那些星星就是鲁郭茅巴老曹,是那些一直在精神上照耀着我们、指引着我们的人。”

“我们的语言、思维方式、情感方式、看世界的方法,实际上都是从文学中来,或者深刻地受到文学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是潜在的、不断蔓延的。比如我们看到月亮,很容易就想到李白的诗,想到故乡,或者感受到纯洁、幽怨、浪漫的情愫。一代一代的文学,给我们提供了一套看世界、看月亮的方式。”李敬泽说,文学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这种潜在的影响化为一种更加自觉的文学生活,或者更加自觉地让它成为公众生活的一部分。”

李敬泽之所以成为李敬泽,也与文学有关。“每个人小时候读过的书,曾经为之深深感动的那些文学作品,也是‘故乡’。它们从根本上塑造了我们,指引着我们。在生命里,我们也需要不断回到这个故乡,找到这个故乡。”

李敬泽的作品《上河记》和《跑步集》。

2000年,李敬泽进行了一场黄河之旅,图为他在宁夏天都山山顶远眺。

他的文学观念、阅读趣味和写作风格的形成, 得益于少时。父母都是北大考古系毕业,他童年时就在堆满陶罐的库房里奔跑,每天除了疯玩,就只有一件事:看书。母亲单位院里那个封存的仓库就成为他最初的图书馆。

“那时候,我读了很多历史书,包括范文澜的《中国通史》、郭沫若的《中国史稿》,也读托尔斯泰、三岛由纪夫等,杂乱无章地狂读,完全无用的,既不是为了求知,也不是为了考试,就是觉得好玩儿。”在上大学之前,他已经读了许多同龄人读不到的书,他对现代生活最初的感知就来自苏联小说,“哎呀,家里开着小汽车,吃鱼子酱,还开舞会”。

1980年,16岁的李敬泽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时,李敬泽面临两个选择——总后勤部和《小说选刊》的编辑。他选择了后者,文学道路就是这样走上来的。他做文学编辑,每天看小说,一麻袋一麻袋地看,看得多了,受邀写评论。三十来岁开始写,先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别人说写得好,便越写越多”,无意中写成了批评家;写着写着,写作成了生命中的一个事;再写着写着,才开始涉及自我要求,觉得要写好。

“我不想遵循什么学术规范,更喜欢感性地自由表达。”李敬泽说。

1994年夏,在长江三峡的游轮上,他读到了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的《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在那个夜晚,布罗代尔带他进入15世纪,那里有欧洲的城堡和草场、大明王朝的市廛(音同缠)和农田;有500年前之人身上衣裳的质地,签约时所用纸笔……布罗代尔说,这就是“历史”,历史就在这无数细节中暗自运行。

在布罗代尔的历史观的指引下,李敬泽开始了自己的冒险。他漫步于茫茫史料中,搜集起蛛丝马迹、断章残简,写形形色色的外国人——莫名流落福建海岸的印度水手,16世纪大明王朝的葡萄牙囚犯,手舞足蹈地从事翻译工作沟通两国文化的通士……写作时,他打破散文、随笔和小说的界限,把想象、虚构、历史、事实混搭在一起。

2000年,这些文章集结成《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出版,17年后再版时更名为《青鸟故事集》。“这肯定不是学术作品。恰恰相反,它最终是一部幻想性作品。在幻想中,逝去的事物重新生动展现,就像2000年前干涸的一颗荷花种子在此时抽芽、生长。”李敬泽说。

他多次表示对写作的态度是“文人式的”。“中国文学有‘文’的传统,《庄子》《战国策》《史记》是什么文体?你根本没法定义。”他追求的是一种回归传统的“元写作”。沿着这种“文人式”的寫作,他先后推出《咏而归》《会饮记》《跑步集》等,杂花生树、不拘一格,在文坛形成了一种“敬泽现象”。

好友、作家李洱也觉得将李敬泽和他的文章进行归类,是一件让人犯难的事。“散文家、知识考古家、小说家,还是批评家?在我们熟知的文化场域之内,李敬泽的确具有多重身份,多到他自己可以在身体内部随时开个party。”

记者上一次采访李敬泽是在2017夏秋之交,当时他刚刚出版了谈古人古典的《咏而归》。6年过去,他清瘦了许多,“甩掉了10多斤肉”,因为跑步。

跑步的习惯正是在那一年养成的。他每次跑四五公里,不听音乐,但会想事情。有段时间,他从公园跑完出来,路过一座天桥时总会停留,抬头望望对面3棵漂亮的鹅掌楸。望着望着,他思绪飞扬,从鹅掌楸的历史、濒危的命运,到地球变暖、文学,再到它的另一个名字“奥运楸”。最终,他写成一篇文章《跑步、文学、鹅掌楸》。“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

跑步之外,李敬泽也喜欢行走。他理想中的作家有两种:一种如北京雨燕,日复一日毫不停歇地在天上飞;一种如唐三藏和孙悟空,用双脚在大地上行走,丈量人世的艰难。前者如李白和曹雪芹,后者如杜甫。

2000年5月,他被“行走”一词召唤,背上行囊,走过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从黄河之源走到黄河的入海口。他行走于西海固地区,探访一个个带着“关”字的地名和山间的城堡;他拜访榆林,在米脂街头遇见一位民间剪纸艺人,剪下了《千年古树开花,梦一场》,“繁华至极,又悲凉至极”;他在兰州祁家村遇到一位老妇人,两人谈起了儿子、时间和死亡。

半年的行走结束后,李敬泽窝在家里写了一本《河边的日子》,2001年出版。去年底,这本书更名为《上河记》再次出版。

“重读这本书时,我并不喜欢2000年的那个我,我一边读着一边刻薄地嘲笑他。但我还是很感激他,记录了那个时代黄河沿岸的日常与生活,是过去20年来巨大变化中的一个小小标记,某种程度上也标记了后来的我:对田野、对山河故人、对实际的而不是理念的人世与人事的持久热情与向往。”李敬泽说。

写了30多年,写作之于李敬泽,已成为业余的另一份工作。“像一个游击战士一样,这样才会出其不意(哈哈)。我常常在工作间隙写作,有时会觉得偷来、抢来的两个小时特别香。”李敬泽说。6年前,他就广而告之要写一部《春秋传》,因为那个时代给予他强烈的内心冲击,“春秋时代的人,无论善恶都精力充沛,活得开阔,既有义薄云天的高点,也有地狱般的黑暗”。之所以四处嚷嚷,不是为了提前做广告,而是给自己施加压力:都喊出去了,赶紧写吧。

对于这部未完成的、规模宏阔的作品,李敬泽觉得现在没什么可说的。采访接近尾声,他与我们相约,或许5年后,《春秋传》完成了,我们可以再选一个午后,尽情地聊一聊,聊春秋,聊有关文学的一切。

1964年生于天津,作家、评论家。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代表作《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上河记》等,近日由其策划、主持的人文谈话节目《文学馆之夜》正在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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