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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叙事下的景象与寓言

2023-03-07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潜意识梦幻物象

彭 彤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作为人类无意识领域的幽暗地带,梦境对于人类认知现实本质与自身存在具有特殊的启示作用。与被确定性知识规囿的现实理性世界不同,梦境世界是沟通人类无意识领域与原始思维方式的一座桥梁,它能 “突破传统思维过程,抵达日常思维光滑表面背后的体验,以及不讲逻辑的活生生的感受和想象”[1]。因此,在当今社会,梦境的诗性思维足以构成对“去魅”时代理性思维的灵性反哺,从而拓宽人类思维的广阔空间。具体而言,梦境文本具有自身的创造性叙事方式:环境变幻、神秘遇合、情节并置、时间上的倒叙和特殊序列。这些特征使梦境叙事具有文本实验的先锋性色彩。就文学叙述而言,梦幻叙事捣碎了事件发展的连贯性,将明晰的人物角色、环境模糊化,“带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现代派试验性风格”[2]141。在促进人类对现实域、想象域与真实域三者认知的层面上,梦幻叙事具有独特的力量。

河南作家张鲜明具备运用“梦幻叙事”进行文本实验的先锋意识。他在2016年开始跨界写作,出版了叙梦之作《寐语》;又于2021年12月出版了作品集《鲜明之幻》,该作品集包括诗集《暗风景》、摄影集兼诗集《幻游记》以及具有跨文体特征的作品《信使的咒语》。通过再现个人梦境中的景象、际遇、体验,张鲜明的作品集中揭示了梦境世界的独特逻辑,并传达了个人潜意识领域的深层焦虑。《信使的咒语》汇集了张鲜明的诸多梦境样本。这些样本具有统一的单线性叙事结构、关于“无意识”寓言的集中叙事主题,展现了张鲜明作品独特的梦幻修辞形态。此外,《信使的咒语》将梦境景象、情节的怪诞性与体验的切身性融为一体,使其具有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跨文体特征;梦境主题中表征的危机性体验,又使其延续个体性精神分裂症等现代经验,具备当代寓言的性质。

一、梦的思维特性:景象与隐喻

梦境主要是以视觉化、景象化的方式展开思考的。与之对应,文本呈现的荒诞图景参与建构了张鲜明梦幻叙事的创造性形式。《信使的咒语》以第一人称视角呈现了一幕幕怪诞的梦境景象,这些梦境景象真实发生于作者的梦中,具有现实性;因其时空的飘忽、形象的离奇等想象性因素,又具有超现实性。张鲜明是梦的见证者与历险者,同时又是梦的回忆者与记录者,因此他对梦境的呈现具备“梦中人”与“梦外人”的双重视点。在其梦幻叙事文本中,作者保留了他在梦中原始的情绪体验,又熔铸了他对梦的反思性解读。透过梦幻叙事营造的结构与修辞,读者能一览梦境思维的特性,并洞见隐藏于梦境线索背后的幽深的个体潜意识。

时空模糊、物象怪诞以及认知不可抵达,是梦境世界的特征之一。《信使的咒语》中的各篇开头常出现一个无从辨识的、虚幻的时空定位。在这个旷野般的时空处境里,人的感受与认知皆是悬浮着的:“四周是无尽的空虚,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3]46人处于理性之前或理性之上的无知状态。其原因在于,梦境中的物象缺乏具体的可感知性,人类感官无法精确触及与辨认;或者梦中物象呈现出怪异的形状,其特征超出人类的常识性经验。如《危险的大餐》一文中所营造的幻觉化的超常情境:发着光芒的蓝色山影,遍布灰色石头的荒凉地带,螳螂、蚂蚱、龙虾合体的飞虫,没有具体相貌的请客人,“石头房子”样貌的笼屉……这些形象充满了魔幻与怪诞色彩。其中,时空的模糊化为梦幻叙事蒙上了一层虚构的面纱,从而为梦中物象的合理性提供了保障。梦境物象是个体潜意识综合记忆、经验与意识创造性生成的结果,而非人们日常所熟识的、已被科学与理性认知过的事物。但在梦幻叙事作品中,却有着增强文本审美想象空间的艺术效果。

梦境世界的另一特征,是思维活动的视觉形态化。在《信使的咒语》所展现的梦境世界中,道白、记忆、愁、时间等思维抽象物能幻化出自身的形状,就连“我”对世界的哲理性认知也具有形象性。“我”的思维方式是直观的,对应着具体物象;“我”的意图是显露的,可通过物象的行动得以揭示。例如,《吃愁虫》中的“愁”是层“摸上去硬硬的、凉凉的,像金属”[3]16的灰色油脂,包裹在“我”的心上。“愁”所具备的坚硬、冰凉、覆盖性的物象属性,正是作者对“忧愁”这种心理情绪的体验性认知,其形象是梦境思维为体验活动本身创造性赋形的结果。又如在《绝对零度时间》中所揭示的人的生存境况中,时间是雾状的世界裂开的一条缝、一条看不见的线,人以微生物的形态置身时间的“发酵”中。梦境思维通过将时间具象化、将人与时间的关联坐标化的方式,揭示梦境对于人类生存形态与在宇宙中的定位等终极问题的哲性思索。在“愁”与“时间”的比喻修辞中,想象、认知与物象联系在一起,展现出具象思维的智识生发过程。

梦境世界常采用隐喻的修辞形态,揭示梦境思维乃至人类潜意识的诗性智慧与隐秘含义。在张鲜明的梦幻叙事中,大地—身体—书籍—创作四者构成了内在关联的双关图式。由于世界范围内诸多民族的创世神话为我们营造过“身化万物”[4]58的景象,梦幻叙事也就呈现出梦境修辞与神话修辞(乃至梦境思维与神话思维)的相通之处。如在《羽毛花》中,山坡是书本,植物是文字,“我”踩着文字往前走的过程,即创作的过程。这里就潜藏着作者对创作行为独特的想象性认知,即作者(至少在潜意识里)认为,创作既是人接触世界的过程,亦是人触及神秘信仰的过程。文字触动的“羽毛笔”关联着 “造物主”,即人类信仰形态中的世界最高主宰。可见,梦指向了某种玄想幽思,一种深层的神秘体验与超自然力量。大地—身体—书籍—创作四者间的隐秘关联呼应着中国古典哲学中的“道”思维,揭示诗性智慧中人与世界“同质同源”[4]66的本体性联系。同样,大地—人、人的器官—人、物—人的双关图式也一再出现于文本中。如在《鼻孔上的舞蹈》中,大地具有人脸的形态,坟墓、洞口是人的鼻孔;在《脚印》中,能独立行走与言说的脚印带有“我”的身影,脚印即是“我”。通过物象多重身份形态的转换,梦景象隐喻揭示物象之间某种隐秘的意义相关性,为我们延伸出一种开阔的思维联想空间。

梦境世界是一个未经命名的、现实与虚构交织的世界,是人类意识与潜意识的中间地带,它指向人类深邃的心灵领域。经由文本叙事的结构特征与修辞形态,梦境世界会呈现其独特的逻辑形式,为人类在现实世界中固化的惯常思维提供丰富的创造性景象,从而拓展我们观看世界的视野。这正是张鲜明梦幻叙事文本的价值所在。通过融合日常生活情境与超常的梦情境,梦幻叙事创造出诸多具有生命形态的物象、怪诞而意义丰富的图景,从而呈现梦境思维具象的、隐喻的诗性表意方式。这种诗性表达不仅对拓宽艺术想象空间的边界有所裨益,也为人类的自我经验认知提供了一条可供遵循的幽径。

二、梦幻叙事:寓言与启示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梦内容具有象征性,它呈现的“精神结构”[5]暗示着个体心灵的隐含意义。与之呼应,张鲜明书写的梦境世界亦可作为读者窥测当代人生存症候的一种无意识表征。在梦幻叙事中,无论是变形的环境、奇幻的角色际遇,还是小说以“我”的所见、所思、所感为轴心的叙事线索,都可以作为象征符号,暗示叙述者复杂而动荡的精神状态。张鲜明梦境中的循环主题与循环情节宛若一个个心理症候,关联着作者潜意识领域中的心理情结。通过透视梦境中潜藏的情结症候及其引发的焦虑体验,读者能从寓言般的梦境景象中导引出“缺失”与“发现”的主题,从而将梦幻叙事写作导向“疗愈”与“救赎”的精神旨归。

在张鲜明的梦幻寓言中,表征主体意志的“我”常置身于抉择“迷宫”之中,传达强烈的焦虑体验。抉择困境,是张鲜明梦幻叙事的循环主题之一,构成了梦幻叙事的寓言特性。在梦境的寓言世界里,“我”常因周遭世界的潜在威胁陷入紧张、尴尬的情绪漩涡,并往往处于无所庇护的无助状态。可以说,梦幻叙事中的“我”寓意着一个寻求安全与出路的被围困者。与之类似,梦幻叙事常出现的另一循环情节是物体获得自由意志与行动力,进而引发灾难性后果。如《鼻毛飞扬》等文本中,器官获得了自由意志与不可控的行动力,而“我”是丧失了行动力的弱势意志,只能处于受惊的精神高压状态。超越人类惯常的心理现实范畴、揭示潜意识中的危机性体验,是梦幻叙事的主旨所在。通过烛照个体在能力、尊严、保护感等方面的心理危机阈,梦幻叙事引导读者更深入地探询内在自我、认识自我内心潜藏的渴望与伤痕;通过探寻梦境符号与自我内心的关联,促进自我认知,进而寻求自我疗愈与自我救赎。

梦幻叙事另一个突出的循环主题,是物体形态的自由转换。如在《偷渡》中,“我”的意念能对人体形态进行物质变形;《老院子》中“我”能化身成“一粒小小的火星”[3]11。梦幻叙事中的人、物体与其他生物会根据某种隐秘的关联进行形态上的自由转换,就连时空也有自己的影像,能飞速地运动与变换形态。物象间的形体转换,伴随着主体意志的身份认同问题。梦幻叙事由此生发出关于身体、心灵与自我同一性的形而上叩问,并展现其寻求世界真理性认知的“发现”主题。如在《替身》中,“我”与一个女人共用一具身躯,互晓彼此信息,因此造成了身份不明的问题。该文的结局便是“我”寻求独立身份而惶然无措的场景。在这里,作者对着梦境中的纷繁镜像,发出了“我是谁”的终极叩问。此外,张鲜明梦幻叙事文本中还有许多人物 “瞬间消失”的情节。与不知来处、不知身处何处的问题一样,“我”对自己将去何处亦是无从知晓。如《老院子》里院落的突然消失、《菜籽女儿》中“聚会的人倏然消失”[3]13、《吃愁虫》中“吃愁虫”的“突然不见”[3]17等。梦中物象运动的因果链条,具有偶然性与不可知性。借此,梦幻叙事启示读者关注现实流动的、不连贯的一面。经由梦境思维的洞察力,我们或许能重新评估已经确立的思维方式,更深刻地领悟现实与存在之谜。

张鲜明笔下的梦世界是个时空交错、现象并置的情境世界。它既影射作者潜意识中积淀的、属于原始民间信仰范畴的神怪世界,又反映他置身当代生活情境中的现实理性世界与科技虚拟世界。三种不同维度的人类生存处境融汇在一起,呈现出人类现实与想象、意识与潜意识“共在”的情境形态。这恰好如实对应当代人的生存现实。也就是说,通过营造这种“共在”情境,梦幻叙事揭示出:当代人的思想观念表现为一种理性与非理性、科学与信仰、现实与想象共同作用下的复杂形态。因此,梦幻叙事表现了其洞察非理性现实的深刻性与前瞻性。比如在《看不见的好友》一文中,“手机”“微信”等当代科技物象的出现,瞬间将读者与当下的生活现场拉近。然而,在生活现场的背后,梦幻叙事揭示信息时代里人的数据信息、人的身份以及人自身的绑定困境。梦境世界如同虚拟现实世界,存在人的形态虚拟化、人以角色形态生存的情况,这就引发了人对身份自主、身份认同、隐私安全等问题的深层焦虑。在叙述者眼中,眼前那个“看不见的世界”[3]44,是一个只见道具不见角色的舞台,是一个考场,同时又是微信朋友圈。梦幻叙事通过意象符号,揭示作者对当代人类生存形态视域的洞察与忧思。

三、结语

总的来说,梦幻叙事意味着“一种全方位的精神逶迤”[2]156,即通过“调和梦自身的相关性与不相关性”[2]156,展现一种广阔的、富有创造性的深层精神空间。在这层精神空间中,经由叙事与修辞,“记忆、愿望和焦虑都获得了可触知的形式”[2]156。在梦境景象、思维给人类投射的象征性启示中,我们足以窥见一种深层的洞察力。它提醒我们将目光更深入地投向自身复杂而深邃的心灵世界,并以另一种潜在的视角与思维去看待现实世界与自身存在。作为文学性写作,张鲜明的梦幻叙事文本提供了丰富的梦景象、梦修辞与梦寓言,蕴藏深厚的创造性与想象性能量。虽然存在叙事结构趋于单一、情感抒发流于直露等技巧性问题,但张鲜明的梦幻叙事具备强烈的审美惊异效果。更重要的是,它以寓言般的方式,书写个体无意识中的危机性体验;以自我诊断与剖视的力度,将梦境转述提升到寻求疗愈与救赎的精神维度。这足以引导读者反观自身梦境、生成自省性经验,从而促进个体思维深度延伸。当然,梦幻叙事作为呈现人类无意识领域思维活动的元文本,它所呈现的深邃内涵仍有待更深入地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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