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锦（组诗）

季 风

运河橹

当我们远行，我们会想到

一支橹存在的意义——我们生活中

不可或缺的手杖。

当它归来，它的影子

又多了一身疲惫。仿佛它带给我们的

不是浪花，而是人生中的

一段里程。

橹是一条河流的重要零部件。它带动

一个国家，挣脱了地理的束缚。

如果时针不动，危船若老钟会停摆，

漩涡的旧唱片会上锈。

世事无常，时局会经常出现

难以管控的变数。

一支笔在水上不知疲倦地书写——

下笔如有神啊！

粮食、盐和军队星夜加急，

赶赴北方……

如今，它被主人抛弃，搁置于

漕运博物馆暗光处。一条假寐的黑鱼，

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它在思考如何处理今后

激情之后生活的方式。

云 锦

你在天上取样，我在人间织造。

寸锦寸金，每一根纤细的蚕丝都柔顺成

绣娘温婉的模样。

面对一片云锦，

我松开了自己紧张的身体。

内心有了小情欲，

天空，也敞开了怀抱。

每天，它都被墙悬挂，

像一面向上飞扬的旗帜。

张贴在高处——

它让我对日常生活，始终保持着

仰望的姿势。

它像云，富丽，华贵，

但我不得不承认，它又不是云，

它只是一块稍有不同的布料。

这一点点的不同，

让流水的想法，重新有了起伏。

江山如此锦绣，绷紧在内心的

经纬，你扯不断。

龟山村

这是夏天，虫子在练习口技，

风把龟山村的盖头掀了又掀。

洪水退去，袈裟闪亮出场。

村庄由数不完的石头堆积而成。

石井、石磨、石屋，以及爬向高处的石板路，

还有那棵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歪脖子，

它们都遭有灭顶之灾的经历。

是的，它们都是坚硬的。

左一次风打头，右一次浪打脸，最终它们还是

活了下来。它们不怕水怪闹腾，

它们皆披一身盔甲。

村里有口大钟。敲一下，当——

一个短声音被敲了出来。

再敲，当当——

另一个长声音也被敲了出来。

——声音被敲打出来，钟兴奋；

钟声跑出村外，村庄安宁。

大龟不会说话，它只会拼命

摆动着四只粗笨的铁脚。那种努力，

成为我想写一首赞美诗的理由。

古 堰

从马头镇到蒋坝，约七十公里古堰。

不成比例的手臂，七弯八绕，拼命地抱着洪泽湖。

仿佛它的手一松，湖水便会

侧翻漏出一些秘密。

沿古堰一路走去，数着无数堆积的石块，

它们相互紧挨着，仿佛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

我知道它们来自不同的朝代，

——最久的那只手出生于东汉。

它们肯定经历过很多，比如遭遇过很多锤钎的敲打，

比如挨过无数次洪水的洗刷，

比如它们还可能有过多次绝望。

当我俯下身来，那些石头，竟然被我的双手

摸出许多骨头。

此时，大湖开始起风，雨雪也开始飘洒。

我的身体隐约开始变化。

其中的一片，已在我内心融化。

如今，回望古堰，抖去岁月的雪花，

我仿佛已变成另外一种复杂的物质——

一块被多个朝代打磨过的丑石。

——多年之后，我会不会

和古堰那块石头，兄弟般久别重逢。

钟鼓楼

一个孪生连体儿，被拆解，

一拆为二：钟楼和鼓楼。但，即使分开，

名字还是被世代叫在一起。

钟楼长有两条细长的腿，

它只顾埋头走路。如果你拼命喊它，

它不会搭理一个无聊的人。

但鼓楼害怕的是寂寞，

无人敲打时，它只会积一肚子闷气。

如果相互忍让，两个不同脾性的人

也是能走到一起的。

钟鼓楼就是例证，暮鼓晨钟——

擂一下，鼓开始入睡；

敲一下，钟开始醒来。

它们的声音也有本质的不同，

钟声清脆、细腻，鼓声沉闷、粗犷。

一个女高音，一个男中音，

但声音里面，有它们交谈的秘密。

也曾遭受过无良人多次伤害。

那些玩火的人不停地拱火，钟声几度停摆，

又被一个个朝代救活。

牛皮鼓面，那条刀剑的划痕被长期藏匿，

现在，我们找到了它的刻度。

饱经沧桑，但钟鼓楼是讲究诚信的老人，

我喜欢这样的老友——

秋天去，你在风中等我；

冬天去，你在雪中等我。

弄水堂雪景

你说昨夜雪来过，

弄水堂点了点头。

早晨，一群人挥舞空拳

在雪地堆雪人。它们在白纸上卖萌，

又在某些镜头里傻笑。

生活中，有人硬生生把自己

捣弄成一个假人。

你说昨夜雪来过，

弄水堂摇了摇头。

一粒粒雪掉在了水里，

很快被水吃掉。

有些事情消失很快，我相信这是真的。

风吹后，我没有收到

天空邮来的信。

一个观光客站在弄水堂发呆，

此时，他离这里发生的情节最近。

一条河流从他的脚边跑过，

它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