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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 潮

2023-03-07黄兰岚

广西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苦艾旅馆沙漠

黄兰岚

她对身边所有的人都说,这个短假,她要和他去沙漠旅游。她买好票,最后一天提着行李包,加完班直接去机场,落在省会,半夜一两点等他来接。他来了,果然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们打的去客栈,住下一晚,第二天租好一辆白色日产,直奔目的地。跑了七十公里的戈壁,车载音乐嗤嗤跃动,两人换着开,路过胡杨地,之后是荆棘、仙人掌。伏地的沙蜥倏地逃走,如水漂上的石子。

沙漠是灰色,从地上顺起一把细数,没有相同的颜色。他玩了几把漂移,她看不清飙起的沙砾是怎么在热浪中飘逝的。路过一个单栋的毛坯房,门口的露台趴着一只狗,站着一只羊,神情皆如田头农人。

他们遇见一个旅游团,团员年龄低至二十五,高至七十二。二十五岁的是一个女孩,喜欢笑,但时机总不对,团里老人对此颇有微词。互相说明行程,才知道下一站在同一个地方落脚,于是说好相伴而行。然而他们两个彼此明白,自己不想被拖慢速度。“哦,这我妹。”最后他斜肩向她,跟人群介绍道。

沙丘在黄昏中变为淡紫色,远坡上枯树咿呀,有影子掠过半空——他们终于到了——是绿洲,有一潭湖,周围小片的胡杨,绕着方圆几里唯一的旅馆。露天餐吧此时已经过早地亮起小彩灯。水都是瓶装水,很贵,她不确定自己今晚是否要洗澡,但暂时别想,还是走到湖边洗一把手,是为风韵。沙漠紫得更厉害了,紫里渗出灰来,衔接起清凉的夜色,坐在室外,赤脚踩着微热的木地板,众人都因疲劳而微醺。

他将挂着柠檬片的橙红色鸡尾酒一饮而尽,说,这里也一样。你懂我意思吧,这味道也是日落的味道,令人伤心。我只喝过一家,能调出真正的日出的味道,所以它必须叫龙舌兰日落。

她把手指放在牙边,轻轻咬了一下。调酒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微笑着看着她。男的,他说。又点了一杯利口酒。

她又咬一下。日出的味道是怎样的?

他们加了一点点苦艾酒,弄出了清晨有雾的感觉。

她低头看自己杯中绿色的苦艾酒,里面混着苏打水,气泡在缓慢上升。当他们谈起故人时,中老年人们在餐桌旁跳起舞来,咿咿呀呀地唱歌,打节拍,延宕夜晚的沙漠无法留住的热情。他们确实有些想念母亲们了。

那女孩过来跟他们聊天,说自己周游全国到最后一程,完了就从沙漠飞回家,做希望工程教师。女孩是对着他说的,但对话间又给她留有余地,而她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看着她对他摆手而笑。他对此次闲聊没有感觉,女孩长得并不出众。她喝完了苦艾酒,两人最后点了一瓶轻软的干红,届时天上的星辰已经逐渐压过彩灯,争相掉入觥筹间和语音间。

饭后两人沿着沙漠中的这潭湖踱步,她泛泛地说起生活之累,这早已无法勾起他的同情心,虽然他私下明白这种苦涩,因为他们是兄妹。他试图讲一些开怀的事,她笑了,想起两人曾聚在彼此母亲身边时的情景,于是又为了这回忆而笑,这使他感到轻松。

他弯下腰来,在沙地上盘腿而坐,让她也如此,感受身侧那兢兢业业蒸上来的水汽。

她坐了,觉得沙地着实比白天凉太多。远方的沙丘绵延不断,以令人难以觉察的速度,由深至浅地向他们袭来,与湖一起,将他们围成一座祭坛。这时候她望向对岸旅馆闪烁在天地间的人造灯光,在静谧中悟到隔岸观火的审美意义。她真希望他在此中也能自觉地了悟。他们失却那原始的链接很久了,如同失却血液的脐带,在时间中温柔地干枯。当他抬眼看向她的那刻 ,她只能再度承认这层隔膜。

他于是朝天空做了几个深呼吸。

晚间,老板娘上了烤串和油炸面点,挑起新一波的热闹,他在外面和酒保,也是老板娘的爱人聊天,她先上了楼。很小的双人间,水泥地板,小的木桌和椅子,米色顶灯。进了逼仄的厕所,拿买来的瓶装水打湿毛巾,将全身擦洗了,找出随带的小衣架把毛巾晾起来,明早一定干。她将以前在某个彝族自治县买的彩织裹在身上,手指搓着微湿的发梢,来到窗边看篝火。

火光在黑夜的沙漠里显得很决绝。她发现了他身影,正背着人群走向旅馆,像走出一个粗粝的红色画框。她看着火焰等待他敲门。

等他把一切都整理好,洗漱好,盛大的欢愉已然结束,她仍裹着那织布,缩在靠窗那边的床头,微微有些打盹。他关上灯,她便醒了。他坐到床边,面对着她。他穿着麻质的白T恤白短裤,此时半隐在黑暗中,她只看得清他的一只眼睛。他指指她身上披的东西,说:你拿开它吧。

她低头四下看了看,有点犹疑。她又看了他一眼,于是将掩在胸口的手撤开。沉重的织布自然而然滑落下来,冰蓝色的星光在她身体上投射下三点阴影。他看着她的不安。

我是关心你的,他说,你知道。

我知道。

我关心你的一切,他补充说。

她的一只手略微尴尬地在床上摩挲,随后将被单扯上来,盖住自己的小腿。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打了个转,又回到她的眼睛上。她低下头。

所以你知道我不必说什么。她勉强说道。

我知道。我很抱歉。他仍然看着她。她蜷得更紧了,双手呈现轻微的隔挡状态,仿佛怕被什么殴打。

但这就是我所能做的了。他身体更向前倾了一些,两手交叉,搁在膝盖上。

她几近捂住脸,遮不住的肌肤在光中柔软地流动。她含糊地应了。

他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摇了摇。

那么睡吧,他说。

她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他还那么坐着,于是问道:你呢?

他偏过头,看向房间内的某处,笑了一下,双腿收回床上。他说,我看着你睡。

她于是在他的注视中,缓慢地将自己裹好,思思虑虑地睡下。在梦中,她见他若有所思了一两个小时之后,也躺下了。

她清楚所梦为空虚,于是不再梦。第二天飞快到来。

她醒得很早,听到外面有些嘈杂,他还在熟睡,被子只盖住了下半身。她没管他,洗了把脸,穿好昨天的衣服,往楼下走去。一楼的大厅内,人们进进出出,老板娘在用座机打电话。她好奇地走出去,沙砾被踢起来,穿梭在脚底和拖鞋之间,她感到些许不适,但看到湖边聚集着人群时,便忘记了这不适,加速向前。

多半是旅游团的人,在岸边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有一双女式运动鞋。有几个看起来像当地人,他们的膝盖浸在水里,叉着腰眺望着。湖中心有一个简易的充气救生筏,上面站着两个人,手里拿着长竿与网,筏旁有个人在上下游着。她问怎么了。

“那个年轻姑娘,半小时前被人发现在往湖里走,听到人叫之后,一头往水里扎去了。”

她猛地回头望向旅馆的二楼。

朝阳照亮了整栋楼的墙面,显得每一个窗口都愈发漆黑。有人站在窗边向外看,但是他们的房间窗口,没有谁的身影。

他一定还在睡,她在众声喧哗中想到。

阳光烘着她的背,她感到有些瘙痒,不禁反过手在背上挠了挠,摸出了一小片细沙。捏出来在太阳底下看着,几粒纯白的,几粒透明的,几粒鲜红的。她于是自觉愚笨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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