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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桑

2023-03-07祝枕漱

广西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王敦

祝枕漱

我往往把事实当成谎言,

又因举目望天而坠入陷阱。

——【法】夏尔·波德莱尔:《声音》(节选)

咖啡馆

看到那份过期的报纸,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秦佳告诉我的。正是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湖水涨到了堤岸。那时她已怀孕,每天为惶惑、迷惘和忧虑所折磨,日常的饮食既有规律又没规律。厌食和暴食就像昼夜交替。时至今日,我对她呕吐时的想象仍然清晰,凡有她的场景,都会出现那辆红色小汽车的身影。走着走着,她就蹲到马路边干呕起来,小汽车与她擦身而过,风掀起她的头发和裙摆。她说这是她平生遇到的最惊险的一幕,她伸手用两根食指比出了死神的宽度,瞳孔里浮动着它的阴影。于是,呕吐之外又增加了恐惧、忧虑和脆弱,这些都让她对发生的一切疑神疑鬼。

或许,腹中胎儿的血缘才是困扰她的根源。就像一件路边遗失的物品,其主人已经无从考证。从报纸上看到那则旧家具出售广告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话,心里感慨,她的生活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草率?

我是在一家咖啡馆里遇到秦佳的。这多少有点意外,如果事事都具有欺骗性,唯一的无辜者无疑就是时间。不像她的妊娠反应,也不像我的周期性情绪涨落。

她微腆着肚子,一手抚摸着腹部,另一只手搭在布艺沙发的扶手上。看到她时,我就暗自犯难,既不想爽约,又没有途径与桑先生联系,商议变更会面地点或时间。好在她背对着大门,注意力完全被身旁的妇人吸引了。犹豫了大概有十分钟,我终于推开了门,找了一个与她相隔两桌的座位。恰好处在她所在位置到大门的必经线路上,但已是我能找到的最佳位置了。咖啡馆里客人不算多,但谁会无缘无故地去留意其中多了一个人呢?一个垂头丧气的男子,一副长期睡眠不足的神情,一只边缘磨损严重的皮包,套着廉价的汗衫和长裤,凉鞋鞋面沾着尘土,像终年在工地上与泥浆为伍。我尽量低垂着头,不想过早与她照面。

离得还是近了点儿,我不可避免地偷听到了她们的说话声。她们使用的是一种来自南方的方言。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在我后来的猜想中,这一幕不免怪异,因粉尘刺激而响起的两声喷嚏,仿佛那串突然喷发的气流也带着乡音。她们喜出望外,坐到了一起,据我几次在南方逗留时所领略到的发音规律推测,不外乎惊叹、唏嘘、疑惑和抚慰之类的感慨。

我决定了,万一碰面不可避免,那就打声招呼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安慰自己。

过期的旧报纸

昨日,一名自称桑乔的陌生男子,说受某某之托要转给我一份资料。桑,这个姓氏让我生出一种奇异之感,觉得直呼其姓名会破坏这种感觉,我决定称他为桑先生。

桑先生口中的某某,是我远在外地的一位家族长辈,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叔公。前年宗族重修族谱,我也有幸参与。这是拜我父亲所赐,父亲在他这一辈中学问最高,族中凡涉及文字的事项,均由他操持。现在父亲年纪大了,精力体力均大不如前,就让我跟着学,说下次重修就是你牵头了。虽是笑话,我还是有点小兴奋。先辈们筚路蓝缕的往事听过不少,但由于讲述者的不同,细节往往出入极大,甚至是完全不同的版本。有机会集中时间读读族谱和资料,也未尝不可。果然,在阅读材料时,我发现族中有位前辈在历史上居然鼎鼎大名,但迁居外地后,有一段时期的经历,资料奇缺。这让我很好奇,就请那位叔公就近帮忙。叔公年初去世了(若是知道当时他已病入膏肓,是决计不敢叨扰的),原本以为资料一事就此不了了之,没想到他早有安排。这让我既惊喜又内疚,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逝者的心意。

我和桑先生在电话里约定:双方各持一份《S晚报》。这方案类似于秘密战线中的接头。他还早有预谋似的迅速指定了报纸的日期,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有点吃惊,万一现场不止两人手持同期《S晚报》,我们凭什么来判断彼此?我谨慎地提醒。

“就这样说定了。”桑先生似乎没有听到,匆匆挂了机,就像挂断一桩不愿回溯的往事。

离约定的时间还剩半个多小时。她们聊得正起劲,不时发出一串类似于母鸡生蛋时的咯咯笑声,此起彼伏的。咖啡馆时不时有客人进出,我望了两眼壁上挂钟,思忖是否应该手持报纸,像车站举着标识牌那样,方便桑先生进来一眼就找到他的接头人。但如此做法未免夸张了,何况现场还有熟人。旧报纸刚露出一个角,又被塞回了皮包。

天气不错,阳光有点刺眼。这段时间因长时间伏案的缘故,嘈杂的市声里,我的感觉有些虚妄,整个人也是恍恍惚惚的。我干脆闭起眼睛,想想这段时间的收获,还真的只是跟着学,他们压根儿就没让我插手,顶多给我布置一些找资料、校对文字的外围事务。想着想着,就到了即将会面的桑先生身上。我暗自描绘着桑先生的形象,年龄应该是六十上下。六十岁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白天无规律地打盹,晚上有规律地睡不着。皱成麻布似的皮肤,枯枝般的手臂,秃顶,鹰钩鼻,深陷的眼窝,外加长年的哮喘和风湿,整个身躯佝偻如虾……桑先生几乎完全被我丑化了。谁叫他鬼鬼祟祟又自以为是呢?何况人在神志不完全清醒时,思绪更容易扭曲。是的,我昨晚失眠了,主要原因是与相处了两个月的女友闹掰了,桑先生的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分心了,没能及时对她的一款新装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其次是对即将到来的会晤,我多少有点激动,外加几分事情能否顺利的忐忑和担忧。

恍惚中听到她们正在道别,应该是那妇人要先行离开了。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我开始紧张起来。本想继续装睡,却莫名其妙地睁开了眼睛。窗外洒进的阳光更刺眼了,眼前的景致和事物都是晕状的。

“是你?”尽管我努力缩坐在沙发上,还是被她发现了,我心里叹了口气。她在我身边停住脚步,侧过脸来,“好久不见啊!”

我迅速站起,带响了桌子。“是啊,是啊,好久不见!”我说。

熟悉的陌生人

细细一算,有两三年没见了。我以为我们应该都没什么兴致坐下来聊天的,即使偶遇,也不过点点头招呼一声。熟悉的陌生人,仅此而已。当秦佳走出几步突然又折回来时,我顿感惊愕。

“差点儿忘记了。”我听到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她的步态让我想起隔壁邻居家的女人,走起路来,仿佛要把方圆半米之内的物件全部扫倒,包括她那个下盘不稳的丈夫。

她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我竟然有点慌乱,不知道是该站着还是坐着。倒是她,随和多了,她笑着招呼我。

“坐呀坐呀站着干吗,”她说,“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啊?”

语气平和,神情自若,远强于此刻的我。“还好还行……”我发现我既不擅言辞,在面对突发情况时更是左支右绌。

为了去除彼此间的尴尬,她很快打开了话匣子,仿佛是一个虽不常见但还算熟悉的朋友。我窘迫地嗯嗯啊啊地笑着,与她相互交换彼此的近况,我尽量让自己的言行得体、机敏,可不想给她留下猥琐的印象。几分钟后,总算适应些,放松了很多。

“有两三年没见了吧?”她用手稍微理了一下耳后的头发。

是的是的,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我心不在焉又不失礼貌地回应着。

阅历随着年龄增长,经验也随阅历积累。对话看似热烈,有来有往,但细心的人很容易发现,那是假象。彼此间谨慎、礼貌、戒备,东拉西扯,都是点到为止,没有一句落到实处,显然都在有意回避什么。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往日就像一池无声无息的水,虽有涟漪,但激不起大浪。很快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开始频繁地落向咖啡馆门口,看这架势,她应该也是在等人。

初夏时节,窗户、浮尘、人群、汽车、楼房、刺眼的光线、昼伏夜出的喧闹声……每天都充斥着各种琐碎的细节,把生活打磨得了无意趣。

时间越来越近。咖啡馆里时不时地有人进出,手提包、双肩包、纸袋、晴雨伞……大部分空着双手,与即将迎来的会面完全无关,别说《S晚报》,就连别的报纸,也没看到有谁手里拿着。倒是另一张沙发上,一个穿着灰色条纹衬衫的男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正哗哗地翻着杂志,像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突然想,桑先生也许早已进来,就在客人中间,正静静地观察全场,等着过期报纸的出现。或许我应该先亮明自己的身份。

“你也是在等人?”秦佳转过脸来问我。

正好可以借机换个座位,我笑着站了起来,说:“是的。”取出《S晚报》。

“桑先生?”她瞪大了眼睛。

秦佳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这让我始料不及。她坚持我就是给她打电话约见的桑先生(她也称他为桑先生,是否与我有一样的想法?)。她的固执是众所周知的,我不想多费口舌了,重新坐好后,右手摸着皮包里的钱夹。转念一想,证件似乎也不能保证我不会假冒桑先生啊,这一犹豫,手抽出来时多了一盒香烟。秦佳迅速用眼神制止了我的下一步举动,她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又指了指墙上的警示标志。意思很明白。我想她是误会了,我没有在公共场合吸烟的习惯,这个动作不过是为了掩盖无处安放的手指而已。

秦佳盯着我放在桌上的报纸,很显然,她不打算放弃自己的判断。有那么一刻,我想跟她聊聊最后一版登载的一则旧家具出售广告。梨花木。八品相。刚才她提到了在灵官渡附近购置的新房,已到装修的尾声。她说她想弄套有点档次的旧家具。她此时的神情非常明确:别节外生枝,报纸是关键。

咖啡馆进出的几个人,棒棒糖、草帽、拉杆行李箱、花束,甚至空气……就是没有报纸。我说现在下结论言之过早。她点头说那就等等看吧。也学我缩在了沙发上,她的情绪恢复之快,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一个幻觉。有那么一刻,在我的示意下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我点点头,意思是说这样更有利于胎儿的发育。

“谢谢。”秦佳的面色稍霁,朝我笑了笑,说:“细心了。”

“不客气。”

我无法不对她此时的身形或者体态感到好奇,如果真的人在地上走,灾难天上砸(她的原话),就更有理由揣摩一下这场事故背后的肇事者。但一切只能用口是心非来形容,否则她大可流产堕胎,不必等到身心俱疲(还是其原话)。这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一边抱怨一边心甘情愿?

拿着小匙,搅拌着已是第二杯的卡布奇诺,杯口隐隐冒着热气,我突发奇想:也许那是一团若有若无的烟雾。一团富含某种毒素的烟雾,在秦佳的身心世界里来回穿梭,状如鬼魅,渗透着她的肌体,使她在缠绵与欢愉中迷失方向,深陷于惊喜、悔恨、狂躁和纠结之中,并学会了动不动就怨天尤人。甚至每次肌肤之亲,也是由烟的分子构成的。我怀疑,秦佳将我误认作桑先生,就是受烟毒所致。即使是毒死一只蚂蚁的剂量,也足以使她错乱了。

她一直都是这么草率吗?我小心喝了一口卡布奇诺,苦涩迅速遍布舌尖。

可疑的桑先生

来之前,我曾设想这有可能是一个骗局。桑先生向我透露,那份资料其实是两封私人信函,是他祖父的遗物。这个说法就让人疑窦丛生,从现有资料来看,那位名人前辈一生只育一子,并于1949年5月意外死亡,时年二十二岁。尚未娶亲,留下子嗣的概率几乎为零。由此推断,桑先生的说法十分不靠谱。现今的社会,常有人打着名人之后的幌子,行招摇撞骗之事,这个桑先生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当然这只是猜测,否则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搜寻什么资料呢?说不定,那段空白经历里就正好隐藏着这么一个秘密。如果真是这样,那对于其生平的完善将是一个重大发现(甚至相关的学术研究也可以获得重大进展)。

咖啡馆里的气息是日常的。一个穿着网袜和短皮裙的年轻女子离开座位,袅袅娜娜地走到柜台前,其装束与举止引人遐想;在我后面进来的那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站在墙上的装饰画前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沉思;左边座位上的两男两女,年轻而时尚,像是在商量去哪里旅行……一切都很平静,没有意外要发生的迹象。我们无精打采,思绪时断时续,对各种从眼前飞逝而过的事物熟视无睹。

杀手故事

在阅读资料时,一个小细节触发了我的联想。资料显示,那位前辈名人的独子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只身南下,之后离奇死亡。死因至今不明,其本人也没能等到革命胜利之日,官方结论:死于特工组织残忍的暗杀。当夜风雨如晦……这给了我猜想的空间,甚至觉得它可能同我的生活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我正考虑是否可以将其写成一篇小说。

杀手坐在混合着檀香和脂粉的木榻上,觉察到了从后心传来的杀气。杀手冷笑着,没有血腥味的日子反而是空虚的。身后的黑衣人壮硕魁梧,一动不动。

我们都是不存在的,他轻蔑地说。仿佛他说的是上帝不存在。他留着小胡子,脸上的一道刀疤从眉中划到右颊,看上去邪恶又狰狞。此刻他赤裸着上身,左胸上的圆形疤痕像一朵梅花绽开,一溜胸毛由此向下蜿蜒,宛若青龙戏珠。据说这个特征非常关键,就像一把钥匙,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蹊跷之事得以迎刃而解。比如,半个月后,江边发现的那具无头浮尸,就是这个独特的标志,使他谜一般的身份最终得以确认。警察顺藤摸瓜,困扰多年的一桩命案终于告破,背后的身影次第浮现,牵扯出政经界许多头面人物,一场血雨腥风由此展开。当然,在这个同样充满杀伐之气的寒夜,杀手无法未卜先知。如果他有预知能力,他也许就能看到,一封信的展开,眼前的时空就会发生倒转。

烛光摇曳,一片冰冷的金属寒光中,他将尚未燃尽的烟头弹出窗外。开始吧!他说,他的双手快捷且灵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他两眼直视前方。

那是个被饥荒与战乱蹂躏的年代,S城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繁荣和平静,雨水稠密而缠绵,空气中混合着一股奇异的蜂蜜拌酸菜的味道。如今,故事中的S城已不复存在,你看到的是由麦当劳、可口可乐和古龙香水构成的现代都市。它每天生产的垃圾比空气还多,我每天叹的气里都是尘土的颗粒。

作为故事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某报社实习记者,一名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戴着鸭舌帽,脸色苍白,手指修长,性格柔软而敏感。来到这座城市,与其说是为将来的职业积累经验,不如说是为了躲避北方的战乱。这段难得的安宁时光,年轻的实习记者喜欢漫步和沉思,每天除了在旅社里遵父命抄写一段《颜氏家训》,偶尔会到跑马场或证券市场找点消息。也许你已等不及看他的结局了,我可以事先告诉你:他将在故事中死去。

电子计算机技术的蓬勃发展,为我们探索心智的秘密提供了强有力的手段和观念,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经典计算主义得以兴起。

但死神最先眷顾的并非这位年轻人。

杀手提前在一个无名小站下了车,栖身于郊外一处荒僻的祠堂,临近午夜,才动身从被炮火轰塌了半边的西城门进入S城,入住早有人事先订好的旅社。顶层的位置甚佳,二楼的客人正是年轻的实习记者。

旅社的附近街区遍布着各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里面发生的故事充斥着S城的各类小报。出入其中的女人穿着崭新的旗袍,有时在路灯下伫立,灯光下的影子参差不齐、意味深长,初涉此类场所的人很容易被迷惑。年轻的实习记者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杀手洗漱了一番,五天来的第一个热水澡使他感觉五脏六腑都是舒畅的,他哼着家乡小调,四肢摊开,躺在柚木大床上。他不需担心行动,成败其实早已注定。旅社柜台上早有人暗暗留话,将一样特别的东西很快送达猎物的手中,作为猎人他要做的只是抬抬手。弹不虚发,出手必见血。杀手早已计划好,等此间事了,就退隐江湖(赏金够他富足半生了)。此刻,他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当他不行动时,其余的人在干什么呢?

实习记者漫步至门廊前。清晨,霜气笼罩着S城,剧社正在排练新剧目《茶花女》。主演是一名长相与胡蝶有几分相像的女子,自半月前在天堂夜总会一见,年轻的实习记者就对她相思成灾。由于生性腼腆、家教严厉,再加上两个月前的失贞,年轻人只能把满腔柔情化作笔下的缱绻之思。半月来,他每天都要给她亲笔誊抄一封情意绵绵的信,逐渐荒废了《颜氏家训》。

“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

看到这里,你也许满心疑惑:这个故事与我此时的处境有什么关系?其实我也不知道,如果必须找出点关系,我只想说,我们的生活,既互相联系又彼此孤立。如果遵循一定的规则去看,那么它将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以体验什么是世事无常。

下午。年轻人兴冲冲地从报社赶回旅馆,从皮箱的夹层里找出取衣单。他在钱记裁缝铺订的旗袍,今天正好是取衣的日期。实习记者看着单子,脸上兴奋紧张之色交替。他打算今晚送给那名女演员,并趁机向她示爱,这是他从电影里看到的场景。他想无论是旗袍还是他的满腔热情,可爱的女演员都不应该拒绝。想到这儿,年轻的实习记者情不自禁地随着内心的旋律跳了两步华尔兹,等着我,我来了,他心里喊道,然后打开了门。

伙计那张刀劈般的脸颊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满脸淌汗,连脖子上也有汗珠滚动,仿佛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这可是深冬时节,只要张嘴,就直吐白雾。这个细节隐含了许多秘密,年轻的实习记者虽有察觉,终究未经世事。先生,您的邮包,伙计的眼神是慌乱的,衣服下的身体轻微颤抖。这是一个没有通过邮局送来的包裹。伙计吞吞吐吐,只说不知是谁放在旅社门口的。实习记者颇感诧异,看着包裹上写着自己的姓名,再无心去思索伙计略显反常的举动。

几个小时后,当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时,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与秦佳告别

等待是最难熬的。已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坐立不安,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如何向秦佳证明我并非桑先生,而不再是那两封信函了。

桑先生来了吗?

我的目光落向咖啡馆内外任何能看到的地方。如果桑先生不出现,拍屁股走人倒是干脆,却坐实了自己就是桑先生了。我犹豫不已。

秦佳用咳嗽将我从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她皱着眉,直言我的失礼,我不知道这种情形下什么才是礼貌之举。看来,她的偃旗息鼓都是装出来的,压根儿就别想有什么可以平息她的怨气。果然,她目光冰冷地质问我,为什么要用桑先生的名字,是怕我知道是你不肯见面?她又说,这样有意思吗?把我骗来有意思吗?确实没什么意思,几年不见,她的表达还是那么寡淡。我实在无法理解她那奇怪的逻辑,虽说有人暗示我的声音略显苍老,但我们可不是陌生人,而且曾有非比寻常的关系,即便时隔多年,乍听上去声音难免陌生,也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将我和桑先生完全混为一谈吧。她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到底是错觉,还是另有原因?她继续以劝诫的口吻谴责我。

“别嬉皮笑脸,把我骗来有意思吗?”

“我真不是。”我无奈地摊了摊手,“真不是桑先生……”

“有什么可狡辩的,你就是桑先生……”秦佳说。

她告诉我,桑先生(指我)在电话里声称受她丈夫之托约见她,目的是磋商如何解决业已破裂的婚姻。无非就是财产分割,她轻蔑地说。见面时,桑先生(我)将手持一份旧报纸作为标记,她的肚子则是天然的特征。我暗想,桑先生的安排倒是暗藏玄机:一份旧报纸,一个隆起的腹部。两者间看似毫无关联,又似乎包含某种联系,仿佛是在暗示,一切都是多余的。很快我发现这种安排并非无懈可击:我决不会对一名曾经熟悉的女子使用约见、磋商之类的词(压根儿就用不着)。以我们曾经的关系,她不该对这个如此明显的漏洞毫无觉察。那么,桑先生这样做的目的到底何在?

看来,一切疑问只能等桑先生的现身了。

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了,桑先生还是没有出现(对秦佳来说,如果我不是桑先生的话)。

秦佳神情沮丧,此刻的我,在她的眼中几乎就是邪恶的化身。一想到我如此处心积虑,她就很难再像个没事人那样和我(桑先生)平静地聊天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竟激动得全身颤抖,脸因愤怒和焦躁而显得憔悴又丑陋。如果不是摆在眼前这份旧报纸的无声提醒,我险些屈服了。似乎为了让我(桑先生)良心发现,她顺便提到了那次遇险,她向我演示干呕的动作,我却从她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名死者的挣扎。这个预感真糟糕。我是那么不擅长表达:快乐时呆若木鸡,不快乐时脸上能拧出沉甸甸的苦水。

遭遇讲完后,她的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都、这样了,”她咬着下唇狠狠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还、忍心、吗?”

“我……”我顿时开始感觉全身燥热。

“卑鄙!”她猛地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影响了她的腹部,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不跟你这样耗了!”

“那……”我也站起来,伸手想扶她一把。

“……无耻!”她甩手躲开。走了。

我站在咖啡馆的中央,四周看去,客人们低头聊天、看报、发呆……平静异常。刚才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这个不愉快的遭遇真的是意外吗?我问自己。还有,既然认定我就是桑先生(她丈夫的委托人),可为什么不和我谈判呢?想到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答案就是:她真的气昏了头。

桑先生再次来电话

这次偶遇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知道了她的些许近况:她的处境实在不容乐观。出了这样的事,她丈夫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不过他不想再弄出什么动静,希望双方的态度是友好的、坦诚的、理性的。他的行事风格倒是别开生面,我暗自感慨。居然还煞费苦心地委托一个陌生人,替他处理离婚事宜。

一周后的那个下午,我从女友家回来。刚刚结束的谈话中,我尽了最后的努力,可惜她太在乎那天试穿的裙子了。要知道,她为此犹豫了半个多月,隔三岔五拉着我以各种借口逛至那家时装店。当她终于下定决心时,我的表现却如此差强人意,所以她决定对我的歉意不予理睬。我没太郁闷,如果她不肯原谅我,就是再郁闷也无济于事。许多年前,对秦佳我也是如此。

刚喝了两口茶,电话就响了。对方以轻松的口吻提到私人信函,我恍然大悟。我坚信这一天是桑先生特意选择的,这个时间点正是我对私函一事将忘未忘之时。我的情绪立刻被愤怒笼罩了,我向他描述了那天的遭遇,质问他为何失约。桑先生首先向我道歉,他说他出门时不小心被车撞了,虽说只是擦破了点儿皮,他惊魂未定,已经不适宜见面了。打座机电话想与我联系取消会面,很可惜没人接听。他的语气遗憾、善意且诚挚,我竟然无言以对。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如果不是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赴约,哪会有这档子事情发生呢?仿佛一切责任在我。看来我是咎由自取。

接下来他开始解释秦佳出现的原因,非常诚恳地告诉我,这一切其实是秦佳的安排,他说他也不明白,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委托给了他,为什么还要亲自到现场。我惊愕莫名,一周前发生的事是秦佳为了报复我而设计的圈套?另外,她委托桑先生的事到底是什么,桑先生却拒绝回答,他说这个不重要,要紧的还是那份资料。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大大地超乎了我的想象。我需要当面向桑先生证实,决定再次放下手头的工作。

“我也是这样想的,凡事有始有终嘛。”桑先生的语气轻松而俏皮。

我们再次商量会面的方式,桑先生提议地点不变,这次由他手持旧报纸,而我只需准时出现。

“就这样说定了!”他挂了机。仓促又别有用心。

我又一次来不及说出自己的顾虑。而且,我关注的重点竟然发生了偏移。

王 敦

再次提前半小时。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位置。眼前的一切与一周前没什么区别,阳光仍然刺眼。进进出出的人影,似有若无的人声,仿佛时间是停滞的,而我一直没离开。我不断朝门外张望,把每个路经咖啡馆门口的人都与桑先生联系起来,估算其中的可能性(尤其是六十岁左右的男子),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在眼前多次出现,又似乎是从未见过。当一个穿着身米黄色风衣拿着手杖叼着烟斗的老者走到那根灯柱前时,我差点儿叫出了声,秃顶、鹰钩鼻、深眼窝、驼背……桑先生?我立刻站起来准备往门口走,老者很快就走过去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我对自己说,如果他是桑先生,他一定会进来的。确实,桑先生不一定就是这个形象,那只是我对桑先生的外形的想象。

就在我踌躇之际,又一个熟人出现在视线里。

王敦。

我再次体会到时间的无序。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王敦近来的状况可不太妙。三个月前,和他那位麻雀般成天叽叽喳喳的妻子离婚后,两人就开始暗暗较劲,都想赶在对方之前找到继任者,都想以此大大地羞辱一下对方。他前妻的效率显然更高,仅半个月就大功告成,帝豪大酒店的婚宴在S城也算轰动了,两公里的豪华车队,现场派发现金……年过半百的新郎在商界打拼多年,家资不菲,拥有四家公司,在本市就有十几处房产。之后的时间里我将会听到王敦是如何诅咒那个臭婊子(王敦的原话)的。不幸总是成双成对。王敦谈一个崩一个。被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比如约会早到一分钟,逛商场买首饰时未能快速且主动付款,不慎泄露的乡里口音。尤其是,吃饭时夹菜跷起的小指,竟然也成了分手的理由。我听着王敦的义愤填膺,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悲伤。从最后那个细节来看,王敦是一个很注重仪表和修养的男人。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改。

王敦并未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口,一手攥着诺基亚,另一只手拿着小公文包挥来挥去,像在对电话那头强调什么。直到一对上了年纪的外籍男女推门出去,王敦才收线,趁门没完全关上,他伸手抵住了门。进来了。

“嗬!”

我们的表情和语气都有点夸张。

与王敦谈论秦佳

王敦说就是这家咖啡馆,前天他偶然经过这条街,看见她出门走到街上,好像有什么急事,王敦半认真地问是否需要他开车送她。她拒绝了。两人寒暄了几句,她就匆匆上了一辆的士。我突然一身冷汗,桑先生好像在电话里隐隐约约提到:秦佳死了。我应该是听到了,但当时又满脑子想着别的事,并未留意。如今的我确实麻木得令人生畏。另外,我想起来了,桑先生说的时间应该是我和她在咖啡馆见面后的第三天。在王敦的习惯用语里,他说的前天有可能还包括大前天,即便如此,与桑先生的说法还是存在一天的出入。桑先生的说法如果准确,那么,王敦怎么可能见到至少死了一天的秦佳呢?我希望是桑先生撒了谎。可对秦佳的死,我何以一点都不在意呢?

“你真见到啦?”我问王敦。

“别着急,再等等。”王敦正用他的诺基亚通话,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市场行情。有一阵没听到声音,以为电话打完了。

“你来这儿有事?”我随口问他。

“这个价位也不便宜,先到别的地方看看吧。”

哦,他还在打电话。

我只好继续走神。还有一点时间,桑先生应该不会提前到吧,我焦虑不安地望着门外。伸手去掏烟盒时,碰到了口袋里的旧报纸。这已是它第二次随我来赴约了,本来说好不用我带这张旧报纸的。临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又揣进了皮包。我还是不明白,桑先生为什么要指定这期报纸,而不是别的报纸别的期数。第二版的那则报道,我都读了三遍。一个年轻女子跳楼,围观的人群黑压压一片。其中一定就有桑先生。如此鬼祟的人,只能拥有这般品性。电话里的声音不像得了哮喘,说不定他身体很健康。甚至每天还会出门晨练,晚上在阳台上跳绳。我的准前女友,曾经每天都逼着我做这样的锻炼,我则尽可能地阳奉阴违。

“……就这样吧。”

通话结束了。王敦把手机塞回公文包里,脖子上那串大金链,被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一照,黄澄澄的,正好对着我的脸,耀得我眼花。我稍微向左边移动了一下,避开了他逼人的光芒。

她不该那样,王敦嘀咕着,他在说秦佳怀孕的事情。似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对她的肚子有特别的兴趣。

六十岁的桑先生跳绳时,是像袋鼠还是像……

“我知道她死了。”王敦吸着烟。

“啊?”

“有点巧,我对面的邻居跟她以前是同事……”

“哦,这么说,是真的?”

“当然,确实。”王敦吐字清晰、短促、有力。

“……为什么要死呢?”愚蠢却又必要的问题。

“谁都要死,方式、时间、老死、病死、呛死、笑死……”王敦回答得很有技巧。

“说的是,可那样死,我……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可能想明白。”

“为什么?”

“因为,你、没、怀孕。”王敦一针见血。

我哑然失笑,我说:“这会是原因吗?”

王敦漫不经心地解释着秦佳的死因,仿佛他的出现就是为了替我解开这个谜题。手指上的金戒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有一下手机响了,他没再接听,只看了一眼,说自从买了这台诺基亚,就天天被人监视了似的。与其说是自嘲,不如说是炫耀。

联想起秦佳说桑先生受她丈夫委托这件事,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发问:“那个、那个男人是谁?”

“当然不是她的丈夫。”

“当然。”

“那么,你说,”王敦问,“他是谁?”

我张大嘴巴,这不正是我要问的吗?王敦哧的一笑,脸上一片讥讽之色。

秦佳死了,除了那么两三分钟的遗憾,我竟然没有多少伤感的意思,而且还和王敦轻巧地聊着她,有些内容甚至有对逝者大不敬的嫌疑。时间真的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冲淡一切,再深刻再刻骨,在它面前都可以抹除得不留痕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血,或许我本就是一个无情之人。

此刻,我和王敦,就像两个外行,对着一座建筑指指点点,尤其王敦。他说你觉得那个软件工程师有可能吗?我略作思索后,说秦佳喜欢冒点险,这人胆小怕事,不会是他。王敦一摊手说,就是嘛。接着是健身教练,强健的体魄,属于秦佳喜欢的类型,似乎缺点情趣,恐怕也不合她的脾气。至于来自菏泽的饭店经理,想到秦佳每天生活在浓重的山东口音里,怕是连味觉都会丧失掉。那名美术专业学生,白皙、敏感,倒是能勾起她满满的母性,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酒吧里的侍者,食堂里的大师傅,街头的漫游者……从他们的体能、收入、激情和邪恶程度等因素逐一分析,似乎都不太可能是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要我说啊,有什么可猜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王敦的一番宏论,却像是在隐瞒什么,我愈发糊涂了,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想起死亡日期的出入问题。

“你真见着她了?”我问。

“当然,前天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王敦从鼻孔喷出两股烟柱,说:“她说她正等什么人……”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我,我立刻将目光落向咖啡馆四周,穿着网袜和短皮裙的年轻女子,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柜台后的侍应生。散坐沙发上的两男两女,其中一对戴着耳环,时不时地搂抱一下,窃窃私语。两个女生拿着一本相册指指点点,一名穿制服的女职员向对面的中年女子解释着什么。恍然前一周的场景。我隐隐生出一丝不祥之感。

王敦叹息着:“谁知道,她就死了。”他的手伸进了小皮包,拿出了一份报纸。

随意且自然。

又一份旧报纸

看着他手里的报纸,我哭笑不得。王敦说他昨天接到电话,一个姓桑的人说要跟他谈一笔生意。我问他什么生意,王敦看了我一眼,说算是文物吧,两封名人信函。两封信!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王敦没在意我的惊讶,他说这是他最近的一个小爱好,他说他现在经常去古玩市场。我接口说我知道这个地方,就在简牍博物馆旁边。心里却非常惊讶,他上大学之所以跟我在一所大专瞎混,就是因为他高考历史考砸了,至于为什么不选理科,是因为理科他不喜欢的科目更多。现在却……

王敦问我怎么啦。我回过神苦笑着摇头,心里阵阵迷惘,桑先生的两封名人信函,以同样的方式,同时引来了我和王敦。事情愈发不对劲了,桑先生一定是在故设迷局,可是……我、王敦和他,我们认识吗?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会选择我选择王敦?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王敦继续,他说他没法拒绝这诱惑,即便是看看也好,当然如果能送给他,哪怕是花钱,就更好了,王敦说。于是,他带来了一份过期的《S晚报》。看着我手中另一份过期的《S晚报》,王敦的脸色果然也急剧地变化起来,最后惊疑不定地盯着我的脸,要找出什么破绽似的。

“你真不是桑先生?”

我把旧报纸放到桌子上。第二版的右下角是一张图片,那起坠楼事件。被磨损的纸面上,一张张表情模糊的脸向前向上扬起,像在观赏一场安静的流星雨。四十度斜角的末端是一座大楼,楼顶有个黑点。事件的主角据说是因为婚姻失败……我说如果我是桑先生,那我就不用拿什么报纸了。王敦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随着我的手指的移动,两份一模一样的报纸慢慢靠近,像极了谍战剧里的桥段。下一秒或许应该在桌底交接绝密情报,顺带来个亲切的握手?同志,终于见到你了……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啊。”

“哦,可……”

“不过,”王敦斜看了我一眼,脸色一下开朗了,说:“你也不像桑先生。”

比秦佳理智多了。王敦的这个态度让我释然了,否则又将陷入那天与秦佳相处时的尴尬。那么,桑先生是什么样儿呢?鹰钩鼻,深眼窝,驼背……这样一来,我反而忘记了验证王敦是不是桑先生。当然有可能是多余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影。我们喝完了两杯咖啡,决定不再等下去,相约共进晚餐。一是为了弥补被桑先生戏耍的烦恼,一是为了小小地庆贺一下久违的相聚。

对桑先生的诅咒

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我们至今心存芥蒂,虽然还是朋友,但不再亲密。我们相安无事地共居于这座城市,一年里也难得见一面,即使公共场合邂逅,也不再是无话不谈。现在反倒因为陌生的桑先生,我们又走到了一起,仿佛这个共同的经历让我们尽释前嫌。接下来的七天里,王敦每天下午开着他的桑塔纳,从他在北郊的别墅穿过大半个城市,三点准时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有点疑心,他会不会就住在附近呢,或者早早地来了,故意等到了时间再现身)。他穿着随意,看似与我相差无几,汗衫、短裤、凉鞋、墨镜,但明显比我高了不知几个档次。有那么一下我还怀疑他就是桑先生,鉴于秦佳在相同处境所留下的教训,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同病相怜,被戏耍的恼怒和屈辱(我们是这样看待的),使我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位桑先生实在是个阴险小人、奸猾之徒、毫无廉耻的恶棍……我们共同发泄着对桑先生的不满,同时又好奇地(不乏阴暗地)猜测他的身份、血型、身高、体型、职业和爱好,甚至他的隐私,我们认为他还是个窥视狂、色情漫画爱好者、假左派、阴谋论制造者、诡计多端的越狱犯、交通肇事嫌疑人……造成这一切的悲剧在于他有个可怕的家庭。我们设想他有个高颧骨的妻子,乡野农妇般的大嗓门,让他长期失眠进而神经衰弱;他有一个没有肛门的儿子,一出生就被自己的排泄物给胀死,或者勉强活下来,也只能□□□(此处省略二十三字)。我们认为,像这类喜欢捉弄别人的人,活该命运多舛,也通常不会有健全完整的后代。如果桑先生知道我们如此穷凶极恶地编派他,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完全可以告我们诽谤、污蔑、栽赃、陷害、人身攻击……我们拿桑先生取乐,希望他在我们阴暗的诅咒中恶魔缠身,于是,我们心情好多了,快乐多了。

重 温

在这种情形下,双方的关系不升温都不行了,我们显然也是乐见其成的,甚至还有意唤起彼此的记忆似的,开始频繁地回忆起我们曾共同经历的某些往事。在这一点上,王敦倒是驾轻就熟。

第二天下午,王敦就从小公文包里摸出半片钥匙,确切地说,是一把断了的旧钥匙,要不是他提示,我都差点忘记了。惊讶之余还有些许感动。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由于手上拿着一大堆东西,王敦就替我拿钥匙开宿舍门。活该倒霉,钥匙断了,卡在锁孔里。两人只好凑钱换了新锁。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残损之物,没想到他会保存至今。接下来的几天里,王敦还将从小公文包里拿出几件同样普通但别具意味(仅就我和王敦而言)的小东西:相片、创可贴、瓶盖、回形针、弹珠、钥匙扣、电影票……甚至面包店里的过期优惠券。

每样小物件都包含着我们共同的一个小回忆,或悲或喜或哀或乐,总是恰如其分地唤起我对过往的怀念和感慨。我一度怀疑其真实意图,告诫自己还是要谨慎些,千万不可中了他的糖衣炮弹,在回忆中软化自己的心肠。后来想,重温往昔没什么不妥,人是需要友情的。我也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人。

七日之期

天气确实越来越热了,风扇也开得越来越勤。我们在扇叶刮起的凉风里,喝茶,回忆,讲笑话,交换一下对时事的看法。当然也聊秦佳,揣摩听来的细节,感慨她的悲惨结局,对婚姻总结出稍显悲观的看法。我们还分享着彼此的经验,待人处世时的感悟,生活中的焦虑、欣喜和惶恐。这期间,我也不再隐瞒自己最近忙碌的方向,还向他出示了收藏的几枚钱币、粮票和名人信函。王敦表现得兴趣盎然,目光是贪婪的,仿佛那是一张张他曾经钟爱的色情图片。眼光是独到的,甚至为我甄别出一份伪造的信函,首先他指出字体的差异,他说这个太明显了,此人的钩笔有弧度,像鱼钩,但信中的钩笔却是直角。还有印章,他说此人信函用印虽偏好“亭亭玉立”,但其夫人仙逝后,有一两年的书信用的都是“千孤”,从这件信函的内容语气来看,不难推断。还有其他,分析如此精辟,让我瞠目结舌。这是我过去认识的王敦吗?

第七天。随着关系逐渐回暖,我认为有必要做点什么,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实际上,我心里也早有打算,决定在收到桑先生转交的私函后,我将请王敦一起来鉴别。我想王敦应该能读懂。此外,我也有一点小心事,桑先生自称名人之后,这个说法就已经让人存疑,他所说的两封私人信函,就更难说真伪了。确实需要有人帮忙把关,从此前所展现书信的鉴别力来看,王敦显然是最合适的。

王敦这次同样又带来了一个小物件:一张小纸片。小纸片折痕很深,纸面略有些发黄,王敦笑着问我是否还记得时,眼神是暧昧的,我的心头莫名地一紧,我说当然,这是那次考试我给他传的纸条。确切地说,是从草稿纸上撕下的一角。我的感觉有点不妙,这恐怕是我最不想触碰的记忆了。

对着这张小纸片,王敦就兴高采烈地谈起了这桩往事,说笑中还渐渐有了揶揄之意。那晚是因为有重要活动,我不能缺席,就托他给秦佳带口信。如果说之前还稍许顾忌什么,那么此刻,这些约束已荡然无存。他说我竟然会为一件小事差点跟他翻脸。描述场景的同时,还伴随着手舞足蹈的动作。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的笑声,尖锐、明确,又轻蔑。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还绘声绘色地比画我当时的神态和模样,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开始时我还能跟着他笑,替他纠正了几个讹误,补充了几个小细节,配合着他的表演(我也笑出了眼泪)。后来我就绷不住了,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起来,心情越来越阴沉。

王敦显然注意到我的变化,兴许也感觉自己有点过分,慢慢停了下来。气氛有点尴尬了,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向对方。

“怎么回事啊,你?”我说。

“不好意思,”王敦尴尬地笑了笑,说,“可能出门时脑袋让门给夹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不能再为一点小事心生嫌隙了,我们心照不宣,一个走到窗户边活动活动身体,一个去给茶杯加水。

“天气越来越热了。”

“可不是?前几天最高气温二十六度,今天就二十九度了……”

这轻松仅仅是表面,无论如何掩盖,裂痕还是清晰可见的,它就横亘在眼前。我们都非常小心地绕开,以免触碰。

七日似乎真的是个极限。我们不咸不淡地聊着,后来我们谈起了秦佳,王敦说如果不是他的失误,他半开玩笑地看着我说,现在她肚子里的就是你的。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我说那就不是现在的肚子,而是都可以打酱油了。王敦点点头说也是,然后会心一笑。丝毫未顾及她已是一名死者。但我心里想的是另一个问题,犹豫了好一阵,直到他又在感慨,没想到她就死了。我终于忍不住,提到了他在秦佳死亡时间上的漏洞,也就是那个至少一天的出入。

“你是不是弄错了?”

“什么弄错?”

几轮对话下来,我们都恼羞成怒了。王敦开始指责我,说我宁可受他人骗也不相信他。我则反唇相讥,当年我在小纸条上留言,结果王敦对时间把握的含糊性,使我和秦佳分别在相邻的两个下午傻等在樱花园。误会虽然一年后得以解除,可覆水难收,我和秦佳已成陌路。

“你也太小心眼了吧,就这点……”

“可不止这点……”

争吵中,我们已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过去的是是非非,有关的,无关的,只要能想起,都被我们从各个记忆的角落里挖出来,重新数落了一遍,以加强对方的负疚感或罪恶感。我主要是重复那张纸条,这很省事又最有杀伤力。这种状况下,王敦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秦佳的死胡同,他认定我就是桑先生了。我现在当然明白,这是他仓促中想到的最佳策略,与旧怨相比,夸大眼前的新恨也不啻是取胜之道。看来,人在盛怒之下,是容易丧失理智的。王敦一次次地强调,说我假借桑先生之名,给他设套,目的是报复他当年的无心之过。我们就像养鸡场上的两只公鸡,红着脸直着脖子。今天重新分出得失对错,我怀疑,也许是当初事情发生时,我们都表现还算平静,这并非我们大度,而是怨恨还积攒得不够。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也从未释怀过,当怨气越积越深到一定程度,就像洪水找到了缺口,一泻千里,不可收拾?我觉得,那天的情形确实是如此的。

再不能这样待下去了。

“不就是个女人吗?有意思吗?×!”王敦摔门而去。

“滚你××!你××!”

我抓起他用过的茶杯,用力一扔,狠狠地砸在了门板上。玻璃杯落地摔碎了,茶末与水四溅。

我是桑先生?我惊得后背发凉。

桑先生谈论秦佳

生活犹如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秦佳终于与她那个自以为是的丈夫摊牌了,又一个七日之后,桑先生这样告诉我,这次他开门见山,主动和我聊起了秦佳。

这天,我的准前女友也正式成为前女友。她在电话里说太迟了。语气沉痛,又不乏幸灾乐祸,让我想起影视剧里的某些场景。听她话里的意思,半个多月来,我不该狼心狗肺,放任自流。是啊,我都干什么去了呢?邂逅旧情人,与王敦言归于好又分道扬镳,搜集资料,感受每日的慵懒和散漫……但凡用点心,也不至于无可挽回。我猜她是这样想的。这样说来,我应该是遗憾的、悲伤的、悔恨的。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这会暴露我的弱点。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对着空气说,这有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到处都是迷魂药。我没让自己沦落成那种失败男人的角色,或者说,我没工夫想这件事了。桑先生来电话了。

“确实是她安排的。”桑先生说。

死亡。故事如果要写成小说,该怎么结尾呢?年轻的实习记者应该以何种方式死去呢?

日子一步步临近。来自前线的消息、纸片、落叶和传单……在城市的上空飞舞。令人匪夷所思的是,S城人却有着宛若身处桃源般的恬淡,生活按部就班,一切照旧。年轻的实习记者,也还在为自己的恋情费尽心思,每日被焦躁、忧伤和患得患失的情绪纠缠着。原本打算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包裹的出现打乱了他的一切计划。半个时辰后,他在钱记裁缝铺前吃了闭门羹,对门的钟表店伙计告诉他,若是早来一刻钟,老板还在店里。他走得很匆忙,仿佛大火烧到了眉毛,拿着鸡毛掸子的老板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告诉他。那就等明天吧,年轻人安慰自己。他不知道的是,裁缝铺老板从此再未出现。那个年代,个人生死转瞬间,S城人都习以为常了。几乎与此同时,红桥艾菲路77号的一幢豪华别墅里,一场筹备数日的盛大晚宴即将开始,本市各路名流陆续莅临,而女演员也已盛装出门正在赴宴的路上。时至今日,没有人知道时局动荡下举办这场盛会的目的或意义,只知道那场盛会结束不久,一场黑帮仇杀持续了三天,许多人事后从此下落不明。

宴会临近尾声时,二十公里外的小旅社里,年轻人愁眉不展,他的眼前并排放着两封随包裹一起送来的信,那是父亲的亲笔函。其中一封是写给自己的,年轻的实习记者拆阅了,内容不外乎一些家常叮嘱,大意是要他注意冷暖安全,告诫他在这多事之秋,凡事都须三思而后行。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但恰是过于平常,反而让年轻人感到奇怪,字里行间仿佛透着一些令人疑虑丛生的信息,比如用词与语气,宛若出自他人之手。但他也亲眼见过父亲偶尔让其秘书代笔书信,年轻人琢磨了许久,还是理不清头绪。另一封是父亲写给他们报社主编的,他不敢擅自拆阅,此外,包裹里还包着一个包裹,父亲信中虽没有过多言语,但用了另外一种字体特别交代:切不可自行查看,须当面打开。到底是什么?年轻的实习记者一头雾水。

深夜。年轻人白天在对面的咖啡馆多喝了一杯咖啡,不仅毫无睡意,还尿意频生。凌晨三时许,他又一次钻出被窝。昨日房中的马桶坏了,迄今未修复,他只好披上衣服,走出房间,前往楼层尽头的公共厕所。晚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今晚犹如寒冬里的冰窟。这个感觉让年轻人忧心忡忡。

当他缩着肩膀,跑回房门大开的屋子时,刚进了半个身体,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一个半裸女子满身鲜血,躺在中间的地板上,圆睁双目,一脸迷茫和无辜。这是自己的房间吗?年轻人脸色苍白,全身觳觫。他意识到这竟然是他第一次同自己朝思暮想的女演员离得这么近。想起今天写给她的信尚未结尾,多日辗转,五内不安……她是怎么出现在自己的房间的?!年轻人如坠深渊。

屋外依然是沉沉夜色,房间里的其他物件完好无损,唯独桌上原来摆放的包裹,被一副角质眼镜取代。年轻的实习记者环顾四周,就在此时,身后似有什么在推着自己,年轻人突然叫了一声,冲到窗户边——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的灵感得益于桑先生。是他在电话里向我描述的,他说秦佳的丈夫脸上有一道伤疤,从眉中划到右颊。左胸处也有形似梅花绽开的圆形疤痕。这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有混黑道的幽暗历史。实情是他曾在采石场做爆破工,某次作业时出了一点小意外,被一块碎石破了相。

桑先生说从一开始,那位前爆破工就低估了形势,他还一再隐瞒真相,导致两人共同制订的计划漏洞百出,临到现场更是一错再错。谈判无疾而终,最终也断送了他妻子的性命。分手固然有恨意,但也不至于要了对方性命吧。桑先生遗憾地说。

可笑的是,桑先生说,他根本不认识秦佳的丈夫。

单纯还是限制了我对恶的想象,桑先生随时变脸的品性,让我对他彻底失去了信任。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我已经深深地领悟到:一切都不能过早下结论。我按捺住自己内心的不满,略作沉吟后,问他那道伤疤又是怎么回事?桑先生似乎猜透了我的心事。

“这是个隐喻,不是吗?”他说。

电话里传来他的笑声,透着诡异的意味。我不寒而栗。

事情起因仿佛又是一个玩笑。桑先生说他那天接到电话,对方声称如果想得到他祖父的亲笔信,就务必帮他做一件事。桑先生开始不为所动,直到对方说出祖父年幼时的乳名,他决定成交。

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桑先生告诉我,对于祖父的生平事迹,他知之甚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生沉默的父亲很少跟家人提及,不慎触碰也是语焉不详。桑先生怀疑,父亲其实是遗腹子,从未见过自己的亲身父亲,与陌生人无异。或许他也不了解祖父吧。他们都只知道祖父的死非常离奇,而且还是听别人说的,而且还是很多年前。但偶然听来的片言只语也足以让桑先生坚信,祖父不是小人物。如果能得到这些所谓的亲笔信,桑先生想,或多或少能帮自己稍许解开心中的一些谜团。他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这都是桑先生的语汇。

我却听得如坠云雾,如果这两封私人信函属实,怎么会在秦佳的丈夫手里呢?桑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秦佳的丈夫仿佛又是一个神秘人,他……到底是谁?另外,桑先生不是一直强调这一切都是秦佳安排的吗,怎么又变成了与秦佳丈夫的交易?桑先生、秦佳、王敦、秦佳的丈夫……这些人到底……

桑先生站在门边打电话,语气礼貌但态度坚决,丝毫不在意秦佳的冷漠和拒绝。

“我形同无赖。”他自嘲说,“五分钟后,门终于打开了……”

秦佳穿着粉紫色的孕妇裙,衬托得整个人更臃肿,软塌塌的,脸上一片晦暗。这是临死之人的状态(桑先生的原话),只可惜他领悟得太晚。按照前爆破工的提示,桑先生一上来就将来意向她和盘托出,前爆破工建议他,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桑先生犹豫二三,最后同意并接受了,他也想速战速决,只有如此才能在后面的谈判中占据主动,才能避免旷日持久地耗神。结果他们都错了,桑先生说才起了个头,还没展开攻势,她就哭了,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形势变得诡异起来,桑先生手足无措,他压根儿就没有应对此类场面的经验,他说:“我就是个天天对着书本资料搞研究的读书人,(读书人?我插话)哪见过这种世面啊!”与前爆破工描述的大相径庭,传说中倔强又坚定的妻子此刻脆弱得不可收拾。她哭得柔肠寸断。还是桑先生的原话。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就像她怀上别人的孩子那样不可思议。

“唉,”桑先生叹息着,“哭泣可不是忏悔啊!我只能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桑先生的前脚刚离开,秦佳的后脚就走出了公寓门;桑先生前脚刚走出楼道口,秦佳后脚就爬上了公寓的楼顶;桑先生听到楼下人群惊呼声,前脚刚站定转身……

我恍然看见了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呈四十度的斜角仰起。那张旧报纸上的照片。“日照东南隅,照我秦氏楼。”桑先生就在其中。

游戏继续吗

桑先生。电话里的桑先生,再次提出会面的要求。

桑先生说那些都是琐事,无关紧要,要紧的还是那份资料,然后试探性地补充了一个反问句:“不是吗?”当我习惯性地嗯了一声,他立刻向我表示谢意,又说有件事得请你原谅,那些信函出了一点小问题。事情的大概是,几天前他和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见面,开始时气氛还挺和谐,后来莫名其妙地吵起架来了。他们摔了杯子,茶水溅得到处都是,竟然殃及摊放在书桌上的信。信纸干是干了,但留了几点水渍。桑先生向我保证:“不影响阅读。”末了,桑先生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还需要。

鉴于他此前糟糕的记录,我很难对他产生信任了。桑先生当然很清楚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见我半晌未出声,就提高了嗓门,信誓旦旦地说他发誓,这次一定准时赴约。我还是很犹豫,现在反倒不觉得那些信很重要了,甚至希望自己没有委托过那位从未谋面的叔公,这份资料所带来的惶惑和混乱,让我产生了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压迫感。我有那么多疑惑,却不知道向谁去寻求解答。而制作谜团的人又不是别人。我实在不能确定,这个谜团制作者会不会故技重施,如果这样,那将是一个永远看不到边的循环,或者漩涡,我终将被吞噬。如果拒绝,似乎又有什么未尽事宜,心里是很不甘心的。

电话那端,桑先生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说他前几次是真的事出有因,说他年初曾找人算过,算命的半仙说他三十五岁(?)有血光之灾,没想到会在半个月里连续两次遇上车祸。我无法判断这个车祸说的准确性,只能心不在焉地说他运气真不错,连着两次车祸,他都只是一点小伤。我还随口加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桑先生似乎没听出我的讥讽之意,笑了一声,没什么福不福的,能活着就好。然后,他说我知道两次失约给你造成了很多困扰,可是……这样吧,如果你同意,方式照旧。也就是说,还是在那家咖啡馆,还是那份旧报纸。

“这次,”桑先生说,“还是你带上吧,我找你比你找我更方便。”

“就不能换个地点换种方式吗?”我已经很厌烦这种方式了,我大声质问:“还有,凭什么说你找我比我找你更方便?!”

“你,来或不来,我都会在。”

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嘟嘟声。

消失的旧报纸

我愣愣地看着脸盆里的一堆灰烬,就在两个小时前,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和失望,将它撕碎,还不解气,又一把火点燃了。如今,没有了这份载有坠楼事件的过期的《S晚报》,我还该不该再次赴约?

我想起了年轻的实习记者,他站在窗前,瞳孔放大,不知是去是留,包括手中的信函。就像此刻的我。为什么每次会面的都是曾经的熟人?无论是秦佳、王敦,还是桑先生或者秦佳的丈夫,甚至准备写作的故事中的人物,杀手、年轻的实习记者、长相酷似胡蝶的女演员,现实与虚构,他们的命运仿佛是重叠的。更糟糕的是,我收藏的其中一份名人私函竟然不翼而飞了,它好像在还未诞生的小说里已经消失过一次了。我有那么多的疑问,却不知道该问谁。

时间如此无序,令人感慨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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