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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遗视野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发展及文旅转化

2023-03-06覃才

粤海风 2023年6期
关键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

摘要:杂技是伴随中华民族形成和变迁的优秀传统文化,民间自行衍化、发展及传承的艺术特性是杂技艺术两千多年历史流变的主体。作为民间性较强的艺术形式,在市场经济和审美媒介多元化发展的冲击下,杂技的当代传承、传播及市场转化不仅面临严峻的挑战,并直接导致其成为需要进行“非遗”保护的“濒危”艺术。金秀五个瑶族支系在六百余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创造了十分丰富地以民间杂技为主体的舞蹈、绝技及宗教仪式,成为中国杂技艺术非遗特色非常的典型地区。旅游业是金秀瑶族地区重要的支柱产业,市场需求和独立多元的艺术生态环境,让金秀瑶族地区成为非遗杂技的传承、保护及文旅转化考察与研究的典型地区,并对其他地区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性、创造性转化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金秀瑶族 非物质文化遗产 民间杂技 文旅产业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中华民族在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和民族复兴的重要内容。伴随中华民族形成及变迁的杂技艺术,虽来自民间,但在与中华民族发展的交织、交融过程中,成为了中华民族从古流传至今的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融合发展和文化脉络的重要载体。易言之,杂技自古以来就是人民创造的艺术,它可俗可雅,对中华民族不同历史时期的人民和国家而言,意义非凡。从地方(村屯、乡镇及县等)上看,杂技是一个地方民众的主要娱乐方式之一,也是一个地方共同体情感纽带的重要维系,映射着他们各种层面的精神面貌和文化习性。就国家而言,杂技艺术早在汉唐时期就成为中华民族向周边民族和外国使臣展示国家强盛、富庶的重要方式。如在西汉,汉武帝就用奇观的杂技表演向外国使臣、各邦商客展现国家的强盛:“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以览示汉富厚焉。于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令外国客徧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1]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中美两国尚未建交之时(1972),周恩来总理曾指派沈阳杂技团携中华民族中最古老、最神奇、最盛大的杂技艺术,前往美国、加拿大、智利等美洲国家进行为期四个月的演出。国际社会把此次到访国家多、范围广、反响大的杂技交流,称为“乒乓外交”之后的“杂技外交”。[2]

杂技来自普罗大众、来自民间,是没有语言理解障碍、老少皆宜的艺术,更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和“外交使者”。然而,随着社会发展和时代观念变化,自发创造、自发传承的杂技艺术面临着严重的传承危机(一个直接的原因为:杂技是“硬功”,需要从小或是多年的苦练,但由于现在进城打工的年轻人多了,练杂技的就少了)。21世纪以来,杂技艺术频频被列入地方和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即是这种传承危机的最有力佐证。在民间,当代杂技艺术的传承与发展,可谓是在危机中谋生存与市场转型。本文以金秀瑶族地区为例,探讨这一具有丰富民间杂技资源的地域,如何以“旅游+杂技(传统)文化”的形式激活杂技的时代传承与发展,并助力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在实现乡村振兴、中国式现代化及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背景之下,金秀瑶族地区的民间杂技传承和创造性转化模式,可为中国其他地方文旅产业的特色内容开发提供相应的启示,对思考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转化也有借鉴意义。

一、杂技作为诞生于民间的

优秀文化艺术与其“非遗”保护

作为诞生于民间和乡村的优秀传统文化,中国杂技在构成上一般分为古代杂技(也即民间杂技)和现代杂技(剧场杂技)两种类型。古代杂技由杂技、幻术、乔装戏及驯兽四大类型构成,现代杂技则参照了西方马戏的类型特征,主要分为杂技、魔术、滑稽及马戏四大类型。当下,受市场经济和审美媒介多元化发展冲击和杂技技艺培养需要从小训练,以及“父传子”“师父带徒弟”的“童子功”培养模式局限,再加上老一辈杂技艺人退居幕后、改行特别是他们的离世,年青一代又不大愿意吃苦和天天寂寞“练功”的时代观、就业观影响,具有两千多年传承与发展历史的中国杂技(包括古代杂技和现代杂技)不仅在全国多个省(区)、市、县区域内成为“濒危”的艺术类型,更是频频被列入了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中。

据相关数据显示,自2006年国务院批准,文化部确定并公布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来,全国共有《吴桥杂技》(河北省吴桥县,2006)、《聊城杂技》(山东省聊城市,2006)、《建湖杂技》(江苏省建湖县,2008)、《宁津杂技》(山东省宁津县,2008)、《东北庄杂技》(河南省濮阳市,2008)、《花毽》(山东省青州市,2011)和《口技》(北京市西城区,2011)、《武漢杂技》(湖北省武汉市,2014)、《幻术(傅氏幻术、周化一魔术)》(北京市朝阳区、陕西省,2014)、《临泉杂技》(安徽省阜阳市临泉县,2021)、《蹬技(重庆蹬技)》(重庆市,2021)等二十余个杂技地区或地区的单个代表性节目先后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当中。[3] 显然,对已有两千多年的杂技艺术而言,无论是作为民间艺术,还是作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成为非遗艺术的客观情况都表明,其发展传承到了需要探索更具地方性、时代性、市场性的保护和转化机制的境地。

从起源上看,杂技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是“远古社会中的人们,在采集、生产和渔猎活动中,奔走、跳跃、投掷、攀援、涉水、搏斗等生存必需的技能中,逐渐发展出投石、射箭、角力、搏击及一些讲究技巧性的游戏、娱乐,其中有些内容就是发杂技艺术的雏形”[4]。易言之,远古先民狂奔飞跃、投掷登高及爬树摘果的生存和谋生技能、动作,经过在娱乐及祭祀性场合当中的不断重复、强化,最终衍化成讲究腰、腿、顶、翻、踢、耍、弄的杂技基本动作,或完整性的中国杂技节目。这种集体性、生活性、娱乐性和祭祀性的原始特征,让中国杂技的诞生与发展具有明显的民间和人民集体智慧的色彩。就此而言,从远古时期流传至今,当下以高、险、惊、难、奇、谐为特征的杂技艺术,可以说“是在先民们的生产、生活中诞生的,是人们在生产劳动、社会实践及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某些技巧、技能的升华与提高”[5]。

由于杂技艺术出自劳动人民之手,是劳动人民及社会分工之后无数艺人(包括民间和宫廷艺人)集体智慧的结晶,从发生学的角度上看,民间性、乡村传统强烈的杂技艺术,其起源和雏形还可以追溯至劳动人民劳作小憩之余的放松性、娱乐性的游戏,以表现着中国杂技产生之初具有的随时随地“拾技为艺”和“乡间野老之戏”的艺术特征。如在原始社会后期就流行起来的“击壤之戏”(后来衍化成投壶、飞镖等宫廷游戏或杂技节目),其产生与发展很大程度上即是劳动人民在经过半天劳作之后,在中午休息或吃饭之时,三五成群约定规则之后,就地拾起枝条、木块或是干脆脱下自己的鞋子等物什就玩起来,是比拼投掷技巧准确度的休闲和娱乐小游戏。近代以来考古器物上显示的“‘壤是像鞋一样的木块”[6],也说明了杂技与劳作生产技能及其休闲娱乐游戏的关联。可以说出自劳动人民之手的杂技艺术,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其原始、简单的技巧动作经过艺人组合、创新及权力阶层意识形态的强化,一部分节目慢慢形成具有古代“讲武之礼”特征的射御、角力、举鼎节目和“百兽率舞”“鱼龙漫衍”等带有诗、词、歌、赋、舞、技于一体的“国礼”表演(以汉唐为主),这种表演主要在国家招待外国使臣或是重大节日才隆重上演;另一部分则在民间和乡村当中继续传承与发展,而且从历史角度看,这部分仍是中国杂技艺术传承和发展的主体。

2018年中国非遗年度人物、中国杂技“国宝”人物夏菊花在其主编的《当代中国杂技》一书当中所说的“中国广大农村历来是杂技的发祥地,过去的杂技艺人多来自贫苦农民”[7],可谓是对中国杂技艺术民间性最切中肯絮的概观。在中华民族的历史当中,虽然杂技杂技在汉唐时期短暂地成为了宫廷的艺术,但在泱泱两千多年的历史传承与发展过程当中,民间或者说乡村无疑仍然是杂技艺术衍化、传承及转化非常重要的场所。毕竟,在古代,相比于民间数量众多的杂技艺人,进入宫廷为帝王将相表演的那部分杂技艺人,数量还是十分有限的。而且从中国古代杂技主要分为杂技、幻术、乔装戏及驯兽四大类和当下中国杂技的杂技、魔术、滑稽及马戏四大类型角度来看,这种既有人的身体奇观展示、又有巧妙地借物表演;既有人、神、鬼角色扮演,又有人和动物默契演出的艺术特征,不仅表明中国杂技艺术是中华民族艺术殿堂的一朵奇葩,还使其成为中华民族久远而特色鲜明的优秀文化之一。

时至当下,对中国杂技艺术两千多年来“父传子”“师父带徒弟”及走街串巷的民间传承与乡村演出形式最大的冲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省市成立专门的国营性杂技院团。因为随着全国各省市或地方专业(国营)杂技院团的建立,杂技艺术不仅非常显性地分为民间杂技和剧场杂技两种存在形态,半个多世纪以来,剧场杂技还直接构成了中国杂技的“杂技主题晚会”和“杂技剧”创作态势的主流。[8] 现在看来,剧场给杂技艺术带来了很多新的可能,但同时也对民间杂技或者说杂技艺术原来良性的艺术生态,有不可估量的不好影响。就市场与经济效益而言,中国杂技的院团化发展,也即杂技从民间艺术向市场艺术的转化,确实给杂技艺术创造了诸多的发展与转型可能,但也给杂技的民间传承与发展带来“致命”的影响。因为,半个多世纪以来将原先优秀的民间杂技艺人收编入院团,并建立学校性质的杂技教育与培养机制,在一定程度干扰了中国杂技两千多年来“父传子”“师父带徒弟”的民间传承与发展路径,使中国民间杂技出现了传承与发展的“断代”危机。此危机是中国杂技发展受限并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重要原因。

因而,在非遗视野之下,中国民间杂技的现代传承既要实现自身的当下发展和时代延续,又要结合半个多世纪以来剧场杂技积淀的有益探索经验,以形成切实有效的市场转化机制。换言之,在当下乡村振兴、大力发展文化旅游及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理念之下,诞生、发展于中华民族两千多年农业文明当中的中国杂技,其作为中国艺术门类的传承与发展,业已不仅仅是艺术本身的传承与发展问题,更是艺术、经济、社会、文旅等的综合发展问题。

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有“世界瑶都”(费孝通语)之誉,是中国最典型的瑶族聚居地,包涵了中国瑶族的主要支系,保存了丰富而完整的瑶族文化。[9] 盘瑶、茶山瑶、坳瑶、花蓝瑶、山子瑶五个支系在明朝初期就陆续迁居大瑶山深山密林之中,并且一直保持着严格的宗教信仰(主要信仰道教)。在六百多年的历史发展过程当中,早期在大瑶山深山密林之间爬树摘果、狩猎打鱼的瑶族人民,创造了具有武术、气功、法术(幻术)特征的舞蹈、绝技及宗教仪式。从中国古代杂技四大构成类型上看,瑶族人民这些生产、生活及宗教信仰方面的舞蹈、绝技及仪式不仅具有丰富、鲜明的杂技技巧元素,有些舞蹈更是标准的现代杂技节目。因而,以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为中心,考察地域内民间杂技与民俗仪式、舞蹈及宗教仪式等的融合与共生关联,并在旅游业作为金秀大瑶山支柱产业的区位特征之下,呈现民间杂技如何“不断充实景点的文化内涵,以高层次的民族历史文化,民族风情文化景观吸引游客”[10],进而实现以“旅游+杂技(传统)文化”的形式助力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这种切实有效的实践模式,对思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性传承、保护及市场转化有着典型的参照价值。

二、民间杂技与地方优秀传统文化的

共生传承和审美意义建构

当下,如要探讨中华民族某种优秀传统文化的诞生、传承、保护及市场转化情况,在很大程度上也即是进行此种传统文化的“非遗”传承及创新发展考量。对此,一个比较理想的条件或前提,是将此种中华民族性的优秀传统文化,还原为一种地方性的优秀传统文化,并将其放置在一定地域范围限度和稳定的社會环境当中进行综合考量才真实可信。并且,能够以此为基础,探讨其他地域内优秀传统文化对其所形成的文化传承发展经验、模式的再次借鉴可能。民间杂技的非遗研究及其作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考量亦是如此,应置于地方、地域的维度之中,探讨、总结其中国性或市场性的传承发展意义和价值。

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及其中国性和市场性意义总结,中国民间杂技是一个非常好的考察对象,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是一个非常理想的考察区域。两者的榫合重叠之处,即可显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模式和经验。自20世纪30年代中国人类学家费孝通、王同惠夫妻二人到此进行人种、民族及社会调查之后,其传承较好的民族、社会、文化及风俗传统等生产、生活形态使其成为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田野调查和研究的理想地区。而且从民族构成的角度看,现有的史料考据显示,有“世界瑶都”之誉的“金秀”,繁衍生息着中国最完整的五个瑶族支系。[11] 在大瑶山的崇山峻岭和密林深谷之间,五个瑶族支系几乎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不仅很少走出大瑶山,即使是五个瑶族支系之间也很少联系。部分支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更是存在着禁止与其他支系通婚的规定。[12] 这样他们的各种传统文化传承和保存得十分完好。而且,从五个瑶族支系的宗教信仰构成上看,深居大瑶山的五个瑶族支系“以信仰道教为主,同时又保留了一些原始宗教残余。道教与原始宗教结合,形成了瑶族独具特色的宗教信仰”[13]。显然,在六百多年的历史发展过程当中,大瑶山五个瑶族支系不仅保存着非常原始、完整的民族文化、风俗及传统,其稳定的民族构成和信仰体系也建构了金秀瑶族古老、奇特、五彩斑斓及洋溢着瑶山神韵的风俗和文化,并使其具有鲜明的人类学、民俗学考察和研究价值。[14]

从杂技艺术与地方、与民间的共生关系上看,在早期人类爬树摘果、狩猎打渔及抛投顶掷等生产生活技能和“乡间野老之戏”的基础上衍化而来杂技艺术,“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来自民间,与广大人民有密切的联系……很好地反映人民群众的心理状态、精神面貌和风俗习惯,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15]。居住于大瑶山深山密林当中的五个瑶族支系,他们穿山越林、爬树摘果、狩猎打鱼的生产、生活技能及“靠山吃山”的自给自足状态,和严格、广泛的道教信仰和传承机制(道公、师公“度戒”收徒),十分契合中国杂技诞生于民间和乡村及其作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艺术特征。虽然因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瑶山经济发展、瑶山居民搬出大瑶山及当下金秀旅游业的开发等,瑶族文化、风俗的传承与发展也相应地面临着冲击与挑战,但整体而言,金秀大瑶山至今还传承与流传着不少民间杂技节目(以绝技为主),具有古代杂技四大类型特征的杂技和技巧元素更是在瑶族的度戒仪式和节庆节目当中有直接体现。

首先,民间杂技有自身最“硬核”的超能性身体技艺内容,并在地方优秀传统文化中进行象征性、礼仪性的意义强调。从历史角度看,流传于民间和乡村地区的绝技既是中国古代杂技艺术的重要形态之一,同时也是中国古代杂技实现从生产、生活技能动作和“乡村野老之戏”(即游戏)向成熟艺术形式转化的关键。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把这种促使人类游戏真正完成其作为艺术的转化称之为构成物的转化(Verwandlung ins Gebilde)”,并且表达这种转化在不断地重复表演(游戏、娱乐及宗教等)之后“具有了作品(Werk)的特质”。[16] 按伽达默尔的观点,在中国古代杂技由游戏向艺术转化的过程当中,绝技不仅是其重要的转化构成物,同时在重复的表演与流传之后,其本身也具有杂技和艺术的特征。在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流传于五个瑶族支系村寨的绝技有上刀山、过火海、火灰浴、踩犁头、踏竹筒火、过火链、竹竿敬酒等。这种融合了瑶族宗教祭祀风俗及绝技师个人杂技技艺、硬气功和轻功的绝技表演节目,是大瑶山瑶民自我创造并代代传承的“硬核”的民间杂技。就待客礼仪而言,这些表演难度较高的绝技节目,不仅是“金秀大瑶山旅游开发的硬件”[17],同时也是大瑶山瑶民规格最高的祭祀性、宗教性及迎客性仪式,平时只有在重要的节庆活动中才进行演出。这种总结与区分,生成了民间杂技在地方优秀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的象征性、礼仪性意义。

其次,民间杂技需要在地方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中,建立自身的奇观性、娱乐性。杂技作为身体的艺术,其价值与意义“离不开杂技本身的奇观特征与娱乐影响。这种以民间特点为主的民间杂技是民俗文化的重要内容,其美学风格也表现了俗文化的狂欢性、离散性和自由特征”[18]。在金秀,“度戒”是瑶族青年必经的成人礼,五个瑶族支系当中,度戒与否甚至影响到瑶族青年男子能否娶妻及其在部族当中的形象、威望等。大瑶山瑶族地区由于普遍信仰道教,度戒主要由道公或师公主持完成。在五个瑶族支系当中,山子瑶师公度戒仪式不仅是接受“危险、痛苦的考验”[19],同时也最具杂技技艺元素和乔装戏(傩戏)类型特征。山子瑶的度戒仪式最重要的环节是“跳云台”(传统的度戒更是包括上刀山、过火海等危险性较高的环节[20])。“云台”(也称“云山”)一般是在村子当中的平地或田地当中用4根柱子和1块木板或桌子做成2~3米的高台。在度师和其助手完成相关的法事程式之后,原先在台上低头和两手抱双脚蹲着的受戒者,听指令后从高台上翻滚下来,跌入台下由4人张开的一张被窝(或藤网、毡子)当中。[21] 在这一度戒过程当中,一方面台上受戒者的翻滚动作和台下拉网4人的准确的接人动作,表現了精确、熟练的跟斗、抛接等技巧与配合;另一方面师公“做法事时舞蹈动作多而激烈,并戴十八张假面具”[22],这种戴面具扮演鬼神并载歌载舞的仪式过程,表现了古代杂技“乔装戏”(傩戏)的类型特征。在此,民间杂技由于与瑶族度戒仪式的结合,而被仪式化了。在传承与延续过程中,也建立起自身明显的奇观性、娱乐性。

再次,民间杂技需要在地方优秀传统文化中进行主题化、情境化编排,建立自身的叙事性、参与性。杂技是笑的艺术,也是市场的艺术,它的发展需要紧贴观众的需要。观众爱看、喜欢及能够参与,应该是民间杂技当下发展和营销的重要生命力。[23] 大瑶山瑶族人民在历史的发展过程当中,基于自身的地理生态、道教信仰及民族秉性,在生产、生活过程当中创造出了《黄泥鼓舞》《八仙舞》《舞香龙》《舞狮》等丰富的舞蹈节目,并在瑶族的各种节庆当中演出。这些动作刚劲有力、激情奔放又技艺娴熟的舞蹈动作经过编排既是舞蹈,又是现成杂技节目和杂技技巧元素。如金秀瑶族自治县大樟乡坳瑶的《八仙舞》,表演时长为3—8分钟,在演绎坳瑶青年男女恋爱及娱乐的情境当中,以10男6女的组合表演了翻跟斗、爬竿、钻圈等杂技节目或动作。节目开始阶段是一长段舞蹈表演,之后是男演员的穿插翻跟斗,然后是2男或2女一组的双手交互搂腰、双手抱脚夹颈叠人行走和叠人前空翻或后空翻行走过台。之后是进入竿技表演,10个男演员将一根长竿一头固定于台上地面,6个女演员轮流将双手撑在竿上,另一头则像跷跷板一样轮流将6个女演员撑起,将她们从舞台的一边荡至另一边。这一环节之后,多个男女演员助跑之后从这一长竿上钻过或翻过,并穿插爬竿表演。最高潮和难度最大的环节是双手背式扣竿,然后演员连续后翻9个360度跟斗,并用腹部在这一竖起的长竿上旋转。完整版的《八仙舞》则是演绎中国古代“八仙各显神通”的神话故事,整个演出约2小时,是“狮子、武术、杂技和戏剧表演”[24] 相融合的大型歌、舞、技节目。很明显,从现代杂技节目视角来看,无论是精简版还是完整版的《八仙舞》,它们都属于由翻跟斗、爬竿、钻圈等杂技节目或技巧元素构成的在舞台上表演的成熟节目和歌、舞、技相结合的“杂技秀”。[25] 另外,瑶族的《舞香龙》《舞狮》等舞蹈节目的表演程度与动作则直接属于舞狮、舞龙类民间杂技节目。在金秀瑶族的民间杂技中,很多节目在表演过程中或表演结束后,都邀请观众一起体验,这种观众—表演者—杂技一体的体验既是文化的,又是杂技的。在这一过程中,民间杂技市场性的传播价值也在无形中形成了。

由此,从文化旅游开发的角度看,民族文化和传统资源丰富的少数民族地区旅游开发模式普遍为:挖掘地域内的特色传统文化(风俗、舞蹈、绝技、宗教仪式等),然后将它们包装成观赏性、娱乐性、参与性很强的旅游节目,以满足游客们强烈的求新、求异的旅游期待与体验,这是当中中国全域旅游和沉浸旅游的核心要求。[26] 就金秀瑶族而言,他们见于风俗传统、宗教礼仪之中的民间杂技或杂技技巧元素(武术)业已融进了自身的生产、生活及信仰当中,同时也构成了他们最鲜明的民族传统和优秀文化。当下,此类民间杂技,一方面继续在传统的节庆、婚丧嫁娶及宗教祭祀等场合当中发挥其娱乐、庆祝及沟通天地神鬼的文化纽带作用,另一方面在旅游业成为金秀支柱性产业的时代背景下,更是直接推动当地打造“旅游+民俗”特色旅游名县战略举措的核心内容之一。

三、民间杂技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

时代传承与旅游转化价值

作为诞生于民间和乡村的艺术形式,两千多年来无论是作为一种娱乐、休闲节目,还是作为宗教、节庆祭祀及待人接客的重要仪式或礼仪,杂技艺术的创作、演出及其文化审美功能,不仅表现了中华儿女的勤劳勇敢、能歌善舞及充满智慧的民族秉性,很大程度上也以文化影响力、亲和力的形式促进了不同民族和地区的融合与统一。杂技艺术在历史上和当下都是国家向少数民族展示繁荣强盛、进行情感沟通的重要形式即是最好见证。[27] 据此而言,在现今大力发展旅游、复兴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背景下,基于特定少数民族地区已有的传统民俗、舞蹈、绝技、宗教仪式等文化传统与资源,通过从国家到地方层面的政策引导和市场培育,营造积极的民间杂技的传统传承和非遗传承环境,并以此创立民间杂技切实有效的时代传承及文化旅游市场转化机制,对承续中华民族两千多年来的杂技文化血脉与传统,增强当下文化自信力、创造力及发挥民间杂技在旅游产业开发当中的作用具有重要的意义。

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国家宣布大瑶山风景名胜区作为旅游开放区[28] 和金秀县自身的“旅游强县”的发展定位下,为了适应金秀“旅游+民俗文化”(也有“旅游+自然风光”“旅游+养生”等模式)的旅游开发模式,金秀也加大了其传统民俗、舞蹈、绝技及宗教仪式的非遗和市场转化力度,以配合金秀每年举办的系列旅游节庆活动。以上文论述的坳瑶舞蹈《八仙舞》为例,由翻跟斗、爬竿、钻圈等杂技节目或技巧元素构成节目,如按规范的杂技训练模式,为了达到各演员动作、造型的完善配合、衔接,需要一年甚至更久时间的封闭、系统的腰、脚、跟斗、顶基本功训练才可做到。但金秀的做法是以“主技师(舞师)+初中、高中学生”的模式快速打造。即在每年的寒暑假或是临近盘王节、杜鹃花旅游节之时,在金秀县初中、高中挑选瑶族学生进行集中的技术培训和节目训练。他们的这一模式非常类似于杂技艺术自古就有“师父带徒弟”传统的现在简化,而且从效果上看,他们既调动了地域内老一辈技艺人和年轻人共同的传承地方优秀传统文化的积极性,还为他们创造了一笔不错的收入。整体上是一种成功的民间杂技传承与转化模式。金秀忠良乡每年从年三十演到正月十五的节目《舞香龙》,即是在节前以此模式进行,他们提前半个月集中训练、磨合即有这样的多种意义和价值。由此可见,在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民间杂技和杂技技巧元素通过舞蹈、绝技、宗教仪式及旅游开发的形式,得到了具有时代特征的转化,并继续发挥其艺术和文化的旅游开发作用。

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的民间杂技和杂技技巧元素传承与现代转化形式并不是孤立地存在,即是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融入了大瑶山瑶族地区的民俗、舞蹈、绝技、宗教仪式。在“旅游强县”的社会经济发展定位下,经过“与旅游部门协商共同开发”[29],合理地利用民间杂技不仅成为金秀大瑶山文化旅游的“特色”内容,更是在一种民族文化和旅游发展的“良性循环”当中得到了更好的传承与保护。[30] 可以说,当下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民间杂技的传承与转化不仅表现出这种多种艺术间的融合性,更越来越具有传承、保护及文化旅游市场转化的一体性。这是因为,自2005年国务院制定了“国家+省+市+县”4级文化遗产保护体系及公布“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6)和“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2007)以来,金秀瑶族的黄泥鼓舞、度戒、瑶绣、舞香龙、深牌歌、香哩歌、上刀山、过火海、踩犁头等多个民俗、舞蹈、绝技及宗教仪式艺术被列入国家和地方不同层级的保护名录当中,并成功认定了十余位国家和区级的“非遗”传承人。民间杂技和杂技技巧元素本身也是处于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文化的传承、保护及转化一体关联之中。

因而,整体而言,金秀作为瑶族聚居和瑶族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度较高的地区,民间杂技和杂技技巧元素显然已贯穿于瑶族人民的民俗、绝技、舞蹈、宗教仪式、节庆仪式当中,并成为瑶族人民生产、生活及休闲娱乐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技艺传承方面看,由于道教在瑶族人民成长、产生及生活当中具有重要的仪式和道德伦理作用,道公和师公作为每个瑶族支系和村寨的“道教”负责人,不仅具有较高的地位、威望,同时也是修炼、掌握一定气功、武术及绝技的人。这些具有“一技之长”的道公和师公传承其师门或家族严格的祖训和传统,只以在大瑶山各瑶族支系村寨之间为人安龙、打斋、建醮、请神赶鬼为业。他们恪守着传统的“父传子”“师父带徒弟”的规训,是比较注重清修的一批人。并且由于道公和师公的法术、气功、武术、绝技是十分注意积累、修炼及符箓运用的(这与杂技属于“童子功”相同),入门这一派的瑶族青年也需要经过严格的法术、符箓、武术及绝技学习和训练,达到一定功力之后才能替人请神赶鬼。另一部分则以“绝技师”的身份“入世”,他们集中在山子瑶古占瑶寨、茶山瑤金村瑶寨及金秀县城盘王谷等游客集中的地方表演上刀山、过火海、火灰浴、踩犁头等绝技,整体上是以表演为谋生。他们当中不少人也是市级、区级甚至是国家级的非遗传承人。在这种传统与现代、修行与创收之间,民间杂技得到了新的阐释与时代价值赋予。

作为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广西特色旅游名县,旅游业也已经成为金秀的支柱性产业。在此背景之下,大瑶山瑶族地区的民间杂技在旅游市场、大瑶山民族文化旅游转化方面也表现出相应的建构、推动作用,在此过程中看风景和看绝技(杂技、舞蹈)表演是一体的地域体验打造,显现着金秀旅游的价值与意义。民间杂技的经济、文化、社会价值与意义也体现于此。就此而言,杂技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类型,在金秀成功的传承与转化实践,是优秀传统文化延续与新发展的宝贵经验,值得中国杂技文化资源或是其他文化资源丰富的地区借鉴。

结 语

杂技是诞生于民间和乡村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它的历史发展表现出明显的民间自行衍化、发展及传承的轨迹。由于当下市场经济和审美媒介多元化发展及其技艺培养需要“父传子”“师父带徒弟”的“童子功”培养模式,加上老一辈杂技艺人退居幕后、改行或离世,年轻一代也不大愿意吃苦和天天寂寞“练功”,中国杂技的民间传承和市场传播都面临严峻的挑战与冲击,以致在2006年以来全国多个地区的杂技相继以“濒危”艺术的名义被列入了国家和地方层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当中。就艺术的传承而言,“非遗”名录及其相应的“非遗”传承人机制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挽救”和保护了杂技的“断裂”发展,但作为一种经历两千多年发展依然有艺术和市场传播生命力和可能性的艺术形式,杂技的当代传播与市场效益显现似乎在这个“旅游时代”中萌生新的机遇。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在看风景与看民俗表演相统一的旅游消费模式下,杂技与金秀的民俗仪式、民间舞蹈、宗教仪式融合共生,增加了民俗仪式、民间舞蹈、宗教仪式表演的趣味性、奇观性及文化性,展现杂技艺术的发展空间。杂技是一种民间艺术,更是当代中国强调的优秀传统文化,其在金秀大瑶山瑶族地区的切实可行的时代性传承、保护及文旅转化案例,是探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延续方式的宝贵经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西部项目“中国杂技基础理论研究”(项目编号:22EE203)、广西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课题“广西当代杂技传承与创新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3FWY050)、广西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研究中心”建设项目(项目编号:2022KFXDM0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司马迁:《史记》,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版,第516页。

[2] 夏菊花:《当代中国杂技》,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版,第85-87页。

[3] 吴璇:《“非遗”视域下的中国杂技保护》,《杂技与魔术》,2017年,第1期,第47-49页。

[4] 刘荫柏:《中国古代杂技》,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页。

[5] 安作璋:《中华杂技艺术通史》,海口:海南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2页。

[6] 同 [5],第47页。

[7] 同 [2],第33页。

[8] 董迎春、覃才:《杂技70年:不断走向“杂技大国”和世界的中国杂技》,《中国艺术报》,2019年9月30日,第15版。

[9] 莫金山:《金秀大瑶山瑶族在中国瑶学研究中的地位》,《广西民族研究》,2003年,第2期。

[10] [17] 廖山乐:《金秀大瑶山旅游开发的整体构想》,《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1期。

[11] 金秀瑶族自治县文联:《瑰丽的金秀瑶都文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12] 梁茂春:《金秀大瑶山瑶族族际交往态度的调查》,《广西民族研究》,2004年,第3期。

[13] 张有隽:《瑶族宗教论集》,广西瑶族研究学会,1986年版,第1页。

[14] 同 [11],第2页。

[15] 广西壮族自治区杂技家协会编:《缤纷杂技广西花》,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2页。

[16] [德] 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艺术作品的本体论及其诠释学的意义》,载李钧编:《20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3卷,结构与解放》,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06页。

[18] 董迎春、覃才:《“南派”杂技的剧场探索——以杂技剧〈小桥流水人家〉为例》,《四川戏剧》,2020年,第3期。

[19] 张泽洪:《仪式象征与文化涵化——以瑶族度戒的道教色彩为例》,《民族艺术》,2013年,第2期。

[20] 任才茂:《论中越边境瑶族度戒文化与和谐社会的构建》,《广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8期。

[21] 张有隽:《瑶族宗教论集》,广西瑶族研究学会,1986年版,第98页。

[22] 同 [21],第8页。

[23] 董迎春、覃才:《现代杂技的受众认同与剧场营销——以广西杂技团童话杂技剧〈猫猫侠:保卫蝶苑〉为例》,《四川戏剧》,2018年,第9期。

[24]《中华舞蹈志》编辑委员会:《中华舞蹈志·广西卷》,上海:学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43页。

[25] 董迎春、覃才:《〈天鹅湖〉以来“杂技剧”的戏剧转型与“剧时代”探索》,《四川戏剧》,2019年,第10期。

[26] 莫金山主编:《金秀大瑶山:瑶族文化的中心》,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版,2006年,第351页。

[27] 董迎春、覃才:《当代杂技与中国形象——以七十年广西杂技对外传播为中心》,《南方文坛》,2020年,第6期。

[28] 金秀大瑶山瑶族史编纂委员会编著:《金秀大瑶山瑶族史》,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370頁。

[29] 奉恒高主编:《瑶族通史》,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821页。

[30] 何星亮:《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民族文化现代化》,《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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