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张弁墓志与北魏清河张氏家族
2023-03-04刘军
刘 军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中古张氏最显赫的支系生活在冀州清河郡东武城县(今河北衡水市故城县),北魏是该家族累积势力、扩张威望的关键期。过去,我们对北魏清河张氏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正史,主要有《魏书》卷61《张谠传》、卷64《张彝传》和卷76《张烈传》,但这些传主都是脱离故籍的在朝实力派,而对滞留乡梓的在野势力知之甚少,故欠缺完整性。所幸,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6年刊印叶炜、刘秀峰先生主编的《墨香阁藏北朝墓志》一书,其中收录《魏故清河太守张府君之石志铭》(简称“张弁墓志”)的拓片及释文(1)叶炜、刘秀峰主编:《墨香阁藏北朝墓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7页。后续征引该志恕不再逐条标注出处和页码。,足可填补上述空白,也为透视中古门阀士族制度、考察北朝阀阅流品秩序提供了有益素材。学界不乏研究中古清河张氏的成果(2)代表性成果如朱红梅:《清河张氏与十六国北朝时期的政治》,《邢台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杜文玉:《从唐代墓志看清河张氏社会地位之变化——以〈唐代墓志汇编〉〈汇编续集〉为中心》,《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22辑,2015年,第227-235页;王策:《〈唐归义王李府君夫人清河张氏墓志〉考》,《北京文物与考古》第6辑,2004年,第167-192页。,但涉及该族在北魏时期发展境遇者较少,有必要结合新见《张弁墓志》予以探讨。根据墓志铭记载,志主张弁,生于公元469年,即北魏献文帝皇兴三年;卒于520年,即孝明帝神龟三年,享寿52岁。他的人生恰好经历北魏洛阳时代汉化改革与士族化风潮的洗礼,墓志铭恪守贵族阶层墓志的书写、镌刻范式,洋溢上流阶级的华美气质。故以士族视角,遵循阀阅流品思维,锁定张弁的门第等级,乃解读其墓志并把握家族整体态势的最佳切入点。
一、北魏清河张氏的祖源记忆与门第创始
追本溯源、认祖归宗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固有思维,是实现族群凝聚和身份认同的先决条件。当然,基于特殊的心态和目的,此过程不免发生选择性的遗忘、杜撰甚至虚拟,历史上久负盛名的同姓伟人永远是攀附的理想对象。(3)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255页。具体表现在清河张氏身上,《张弁墓志》云:“降逮周汉,仲以孝友纯笃,垂咏于诗篇;留侯决胜帷幄,勒名于方策。斯皆形著丹青,德被钟万矣。”这里提到两位历史人物,前者见《诗经·小雅·六月》:“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4)高亨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5-247页。诗载尹吉甫宴请的宾朋“张仲”,他乃周宣王的卿士和举世公认的道德楷模,也是见于史籍最早的张姓名人。后者所谓“留侯”,就是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仇鹿鸣先生指出,张良在中古张氏的祖先记忆中格外突出且有共同化的趋势,是魏晋南北朝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强化了关于张良的知识传播与形象塑造。然而实际上,张良后世不显于两汉,其故籍颖川城父亦未形成张姓郡望,张良与中古张姓诸望没有可靠的联系。(5)仇鹿鸣:《制作郡望:中古南阳张氏的形成》,《历史研究》2016年第3期。联系汉代张良尚显虚无缥缈,溯及周代张仲就更不着边际了。不过,作为主观层面的祖先记忆,张仲和张良崇拜依然获得清河张氏的高度认同并不断予以强化,俨然家族信史与标志。族人《张彻墓志》的颂辞起首即云:“孝友辅周,长者宾汉。”(6)王连龙:《南北朝墓志集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56页。同指张仲和张良。这种现象在当时司空见惯,如同李姓郡望不约而同地追尊老子李耳,其荒谬性自不待言。(7)刘军:《北朝士族门阀制度探微——以勃海李氏家族为例》,《内蒙古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不难发现,始祖的制造与共识作为自我标榜的手段,旨在粗线条地勾勒排他性的族群边际,此乃祖源记忆的第一层次。
众所周知,中古门阀士族制度萌生于东汉末,成型于魏晋,故有无汉晋的家世底蕴成为辨别旧族与新贵的重要标准。因此,清河张氏在建构汉晋系谱方面亦不遗余力。《张弁墓志》追述:“八世祖岱,汉御史大夫。七世祖弘,晋大长秋。并功徽史牒,连芳简素。”七世祖既已入晋,八世祖就应锁定在汉魏之际。据《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载,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年),“罢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又《文帝纪》载,魏文帝黄初元年(220年),“改相国为司徒,御史大夫为司空”。(8)《三国志》卷2《魏书·文帝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5页。在此十余年间历任御史大夫是徐璆、郗虑、刘艾、华歆、王朗、张音。笔者推测,张弁的八世祖如果官职记录无误,就只能是张音,志文里“岱”疑为“音”之讹。史载,张音以本职太常行御史大夫事,奉皇帝玺绶主持禅代,宣读献帝退位诏册,实乃曹魏佐命元勋,由此缔造家世的辉煌。七世祖张弘,亦为投靠北魏的刘宋降臣张谠追尊,史载:“张谠,字处言,清河东武城人也。六世祖名犯显祖讳,晋长秋卿。”(9)《魏书》卷61《张谠传》,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493页。北魏显祖即献文帝拓跋弘,西晋长秋卿张弘不见史乘。《张弁墓志》追忆汉晋远祖分别担任一品御史大夫和三品长秋卿,具备跻身一流高门的官资(10)祝总斌:《试论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见祝总斌:《材不材斋史学丛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74页。,特别是张岱有拥戴之功,更加夯实门第的根基。汉晋张岱、张弘一系与北魏清河张氏是否存在关联,目前尚无有力证据,甚至不排除蓄意嫁接的可能,若果真如此,则从侧面反映出北魏士族因底蕴匮乏而产生的自卑情结与焦虑心态。总之,《张弁墓志》拼接汉晋远祖系谱生硬滞涩,特别是无法连通汉晋远祖与晚近父祖之间长达百余年、维系四代人的真空地带,不禁使人生疑。此举假托旧族招牌,旨在抬高身价,以便在士族化运动中谋求安全感,此乃祖源记忆的第二层次。
基于上述认识,笔者认为把北魏清河张氏家世奠基、郡望形成定在魏晋时期并不稳妥。实际上,《张弁墓志》和正史家传叙述先世浓墨重彩的部分均始于五胡十六国。《张弁墓志》开篇即云:“祖幸,使持节、镇东将军、青州刺史、平原成穆公。父略之,州主簿、沧水太守。”志铭正文复述:“祖成穆公,英谟亮拔,跨据方牧。考沧水,俶傥雄逸,声高赵魏。”这段先世亦见正史,文曰:“张彝,字庆宾,清河东武城人。曾祖幸,慕容超东牟太守,后率户归国。世祖嘉之,赐爵平陆侯,拜平远将军、青州刺史。”(11)《魏书》卷64《张彝传》,第1554页。可见,张弁和张彝近世同祖,是来自南燕国慕容超的降臣。另《魏书·张烈传》载“张烈,字徽仙,清河东武城人也。……高祖悕,为慕容俊尚书右仆射。曾祖恂,散骑常侍,随慕容德南渡,因居齐郡之临淄”(12)《魏书》卷76《张烈传》,第1821页。,则把先世从南燕慕容德上溯至慕容俊的前燕时代。这些晚近的家世履历应该是可信的,因为北魏孝文帝太和中厘定姓族,前提就是明辨曾祖以降三世的官资信息。(13)《魏书》卷113《官氏志》,第3274页。另《新唐书》卷199《儒学中·柳冲传》明载:“‘郡姓’者,以中国士人差第阀阅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678页)同以三世为限。孝明帝熙平初,江阳王元继表奏:“伏见高祖孝文皇帝著令铨衡,取曾祖之服,以为资荫,至今行之,相传不绝。”(14)《魏书》卷108《礼志二》,第3015页。因牵涉门第划分及相应的利益分配,朝廷势必对三世资集反复核校。史载:“凡此定姓族者,皆具列由来,直拟姓族以呈闻,朕当决姓族之首末。其此诸状,皆须问宗族,列疑明同,然后勾其旧籍,审其官宦,有实则奏,不得轻信其言,虚长侥伪。不实者,诉人皆加‘传旨问而诈不以实’之坐,选官依‘职事答问不以实’之条。”(15)《魏书》卷113《官氏志》,第3275页。审核力度之大可见一斑。况且,中古北方大族同财共爨、累世同居,也以三世小功亲为限,调查起来毫无障碍。(16)《魏书》卷57《崔挺传》载,博陵崔挺,“三世同居,门有礼让”。见《魏书》,第1382页;同书卷86《孝感列传》:“东郡小黄县人董吐浑、兄养,事亲至孝,三世同居,闺门有礼。”见《魏书》,第2037页。既然如此,清河张氏门第郡望的创始定在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前燕和南燕为宜。
事实上,非独清河张氏,北朝中原士族整体多为利用五胡乱华趁势崛起的新贵,鲜见正宗的汉晋旧族。对此,唐长孺先生的论断堪称经典,他以北魏太武帝征士为例说明:“崔浩尊重门阀,但在他当国时征辟诸人中却很少魏晋高门,大都是父祖显达于燕魏之际的当地大姓豪强。当然不能排斥他们的祖先魏晋时已列入士族,但即或如此也是士族中社会地位较低的或地方性的,素为高门士族所轻视。这次征召的主要是河北人。我们知道河北在西晋时就罕有‘人士’。”(17)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62页。所以,十六国的先世资集即便到了北魏亦等效对待,全部纳入世资核算的范围。(18)刘军:《论北魏前期汉人士族的入仕起家与世资门第》,《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总之,晚近曾祖以降三世履历才是足资凭信的优质素材,可以充当衡量社会流动状况的指标,它在北魏阀阅评定机制下汇总生成具体的门第等级,成为建构阶级壁垒和决定资源配置的秩序基石,此乃祖源记忆的第三层次。
总括以上,通过对北魏清河张氏祖源记忆的系统梳理,我们发现,它是由时间上从远到近的三个层次拼合构成的。先是围绕周代张仲和汉代张良展开的荒诞不经的始祖记忆,随后是基于汉晋时期张岱、张弘一系确立的疑窦丛生的远祖记忆,最后是经北魏朝廷核准确认、信实可靠的近世三代记忆。不同层次的祖源记忆发挥功能各异:崇拜始祖旨在划定具备身份共识的族群轮廓,尊崇远祖意在标榜贵族时代必备的底蕴传统并形成旧族印象和心理优势,凸显近世则为顺应北魏厘定姓族的体制标准。综合汇聚政治、社会、文化诸元素的历史记忆,尽管真假参半,但确实起到尊祖、敬宗、收族的功效,对北魏建立门阀士族制度发挥了重要作用。与《张弁墓志》反映的情况类似,同期勃海士族《李璧墓志》的先世书写也清晰地区分始祖(李耳)、远祖(不知名的高祖司空)和近世父祖三个层次。(19)刘军:《北朝士族门阀制度探微——以勃海李氏家族为例》,《内蒙古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我们还能在出土文献中找到更多的例证,说明这是盛行当时的常态,堪为门阀演化历程与贵族心态的真实写照。
二、北魏清河张氏的门第定位与房支分化
研究中古高门士族,首先应在阀阅等级体系中确定位置,而后才能就“婚嫁宦学”诸特征性问题逐次展开,探讨北魏清河张氏也不例外。关于门第划分,古有“四姓”之说,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通常理解为北方门第最高的四大望族,即汉人的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或为鲜卑勋贵四大豪门元氏、长孙氏、叔孙氏和奚氏(20)刘莲香、蔡运章:《北魏元苌墓志考略》,《中国历史文物》2006年第2期。,不及此者即为次等门第。仇鹿鸣先生据此判断,中古张氏诸望皆属第二流的姓望。(21)仇鹿鸣:《制作郡望:中古南阳张氏的形成》,《历史研究》2016年第3期。当然这只是基于社会传统的认识。“四姓”还有体制特性方面的解释,《新唐书·儒学中·柳冲传》认为是士族的若干档次,即膏粱、华腴、甲乙丙丁;《隋书·经籍志》认为是士族影响力所及的地域层级,即四海大姓、州姓、郡姓、县姓;《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引梁朝裴子野所论,认为是士族的官资背景,即三公、九卿、黄散、令长。(22)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355页。这三套序列并非截然对立,而是一体多面、协调匹配的。研究证实,士族等级虽然有四,实际操作却只区分上、下两层,以分别对应乡品体系中象征士族的高品一、二品。(23)刘军:《论北魏士族的门第等级——以释褐为中心的考察》,《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其间的分野,按祝总斌先生的看法,就是官资能否达到三品,三品以上为一流高门,四、五品为一般高门。(24)祝总斌:《试论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见祝总斌:《材不材斋史学丛稿》,第173-174页。古代日本摹仿华夏规划堂上贵族,三品以上称“贵”,四、五品称“通贵”,两者权势待遇泾渭分明,堪为佐证。我们不妨据此设定标尺,具体衡量清河张氏体制范畴下的门第等级。
前引《张弁墓志》所述家世背景,祖父张幸,任使持节、镇东将军、青州刺史,平原成穆公。此人仕宦于北魏早期,官品应以当时遵行的晋品令为准,镇东将军三品,青州刺史四品,平原公爵一品。然《魏书·张彝传》记载张幸的爵位是二品平陆侯,日后子嗣继承的也是侯爵,而非公爵。笔者认为此处应以正史衡量品级,因为北朝墓志频见五等封君死后称公的事例,史志抵牾却无所谓孰对孰错。(25)刘军:《北魏元苌墓志补释探究》,《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张幸的爵位宜定为二品侯爵,职级以最高官品为准,三品将军和四品刺史即被二品侯爵覆盖。父亲张略之,历州主簿、沧水太守。州主簿是地方政府的僚属,不算国家正式在编的官员,无所谓官品职级,然通过其前后迁转顺序,可约略置于七品层级,沧水太守晋令五品,综合职级即为五品。张弁的世资为祖父二品、父亲五品,均值四舍五入为四品,在士族阶层中属于乡品二品之一般高门的水准。基于世资的计算结果与仇鹿鸣先生根据传统认识的判断完全一致,证明相关理论和操作办法还是令人信服的。
不过,北魏清河张氏族群规模庞大,房支众多,该结论仅限张弁本支而已,其余诸房未必如此。正史记载了清河张氏在朝的三个支系:张谠,父亲张华任慕容超尚书左仆射,世资三品;本人归顺投诚,额外享受王朝“宾客”之礼遇,“青齐之士,虽疏族末姻,咸相敬视。李敷、李等宠要势家,亦推怀陈款,无所顾避。毕众敬等皆敬重之,高允之徒亦相器待”(26)《魏书》卷61《张谠传》,第1493页。。张彝,曾祖张幸、祖父张准之皆二品侯爵,世资二品;本人袭侯爵,跻身封君之列,“与卢渊、李安民等结为亲友,往来朝会,常相追随”(27)《魏书》卷64《张彝传》,第1554页。。张烈,高祖张悕任慕容俊尚书右仆射,曾祖张恂任慕容德散骑常侍,世资三品;本人“涉猎经史,有气概。时青州有崔徽伯、房徽叔,与烈并有令誉,时人号曰‘三徽’”(28)《魏书》卷76《张烈传》,第1821页。。这三人世资俱在三品以上,且与赵郡李氏、勃海高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等士林翘楚结成稳固的社交关系网,其一流高门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读者或有疑问,既然同出清河张氏,门第在体制范畴内何以产生高下差别?如所周知,家族规模膨胀、权势地位失衡、利益关系冲突势必造成分房现象,同祖同宗的不同房支于是走向各自的道路,有的彼此尚且联系,有的由此形同路人。北魏厘定姓族不是以宗族为单位整体核算的,而是以本支直系父祖及姻戚单独统计的,更助长了同出一门地位却高下悬殊的状况。(29)《魏书》卷113《官氏志》载孝文帝定姓族诏:“五世已外,则各自计之,不蒙宗人之荫也。虽缌麻而三世官不至姓班,有族官则入族官,无族官则不入姓族之例也。”见《魏书》,第3275页。史载,辽东公孙氏族内,“邃、睿为从父兄弟,而睿才器小优,又封氏之生,崔氏之壻,邃母雁门李氏,地望县隔。钜鹿太守祖季真多识北方人物,每云:‘士大夫当须好婚亲,二公孙同堂兄弟耳,吉凶会集,便有士庶之异。’”(30)《魏书》卷33《公孙表传》,第873页。甘怀真先生分析这种情况:“学者在以家族或宗族定义士族或门第时,其操作概念与意象总是作为亲属团体的同居、共财、族谱、宗祠等,而这些都是明清宗族的历史经验。我们应谨慎于将明清宗族的历史经验套用于理解中古的士族,即使二者有同,但我们更在意其异处。以士族集团的共同活动,如共同祭祀为例。在中国中古的史料中,同一士族的成员有共同祭祀的证据极弱。士族中的官宦之家族是有祖先祭祀的现象。但这类祭祀多采宗法原则,只有家族中的少数人参加,未见有合族的形况。连合族共同墓祭的资料都少见。”(31)甘怀真:《再思考士族研究的下一步:从统治阶级观点出发》,见甘怀真:《身分、文化与权力:士族研究新探》,台大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20页。宫崎市定以琅琊王氏在江南的表现为例,也明确指出:“像王氏这样的流寓贵族,很早就不能维持举族一致共同行动的团结力,处于族人各自行动,地位最显赫者作为本族代表的状态。”(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356页)守屋美都雄认为:“在通常被称为门阀的家族,与家长本位家族的强势结合相比较,以宗家为中心的大范围的宗族结合基本是不可能的。”(守屋美都雄:梁辰雪译:《六朝门阀:太原王氏家系考》,梁辰雪译,中西书局,2020年版,第216页)近代族内分化愈演愈烈,何炳棣先生回忆家族史:“世代相传我们是南宋理学家何基(1188-1268年,谥文定)的后裔。文定公于清雍正二年(1724年)从祀孔庙。后来在上海从长我二十一岁的堂侄德奎得悉,金华北山一带的何姓人氏硬说他们才是文定公的后代,我们是旁支。德奎说不值得同他们争认祖宗,重要的是看我们这支何氏是否争气。”见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香港)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页。足见,实力强弱,而非宗法框架下的血缘亲疏、嫡庶长幼,才是本支能否代表全族的决定因素。日本学者越智重明剖析魏晋南朝门阀社会的秩序构造,即所谓“族门制”时也有类似发现:“族门制中的各个族门是由夫妇(与未成年之子)所构成的,当其子到了成年要起家的时候,由其父所属的族门决定其子的乡品——族门,但如果其子已经起家了的话,那么这两者就构成了各自不同的族门。……当某族门的门第从甲族降到次门的时候,不会出现该族门的同族团结起来对此进行抵抗的情况,当然,也不会出现甲族阶层作为一个整体对此表达反对意见的行为。这样,皇帝统治贵族的各个家族就比较容易,南朝的皇帝权力得以强化的根据也在于此。”(32)越智重明:《魏晋南朝的贵族制》,(日本)研文出版,1982年版,第236页。矢野主税亦持类似观点,家族内部每个房支皆有针对各自门第的评价,评价标准为官职,基于仕宦权势的差异,房支各系就会产生优劣兴衰的差别。(33)矢野主税:《张氏研究稿》,《长崎大学学芸学部社会科学论丛》(五),1955年,第6-7页;另见矢野主税:《门阀社会史》,长崎大学史学会,1965年版,第38页。换言之,划定门阀是大家族内各父家长制家庭单算的,每房各有论断,等级不能覆盖族群全体。由此可知,清河张氏在门阀序列内部发生房支地位分化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张谠、张彝、张烈作为在朝的得势者被写入史传,在野的张弁实力逊色无奈滞留乡里,屈居次等门第,若无墓志现世,必定湮没历史长河。
三、北魏清河张氏在朝、在乡势力的仕途差异
中古门阀贵族社会,仕途从释褐起家到巅峰登顶的各个环节,都与家世出身紧密关联。北魏孝文帝颁行方司格,“条例昭然,文无亏没”(34)杜佑:《通典》卷16《选举四》,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90-391页。,忠实贯彻门第流品秩序,以实现彝伦攸叙的理想格局,因此仕进不只是行使权力、攫取资源的手段,更是身份等第的铭牌。北魏清河张氏族群内部的等级分化突出表现在各自代表人物的仕途方面,《张弁墓志》体现了在乡者的仕宦特征,而正史记录张谠、张彝、张烈的履历则是在朝显贵的缩影。通过与相关事例的联系类比,便能清晰地勾勒出不同阶层迥异的人生轨迹。
梳理《张弁墓志》所载仕宦履历,诸多节点是具有身份标识意义的,即与其士族一般高门之州郡姓望相匹配。首先,志主张弁及其子嗣累仕州郡地方政府,明显呈现世袭倾向。志文载,张弁弱冠之年(20岁)正式步入职场,“郡辟功曹、中正”。即应郡太守辟召,供职原籍清河郡府。功曹和中正负责郡府掾属的组织人事、业绩考核及门第评比等事务,皆系“纲纪”要职,确如墓志颂辞所云:“弱冠应命,整翮郡纲。”志文续载:“司空穆亮作牧冀方,召督南宫、侯城、安陵三县。”案《魏书·地形志上》,这三县分别隶属冀州长乐、清河、勃海郡。张弁既不可能以清河郡吏的身份兼管他郡属县,更不会越过府主清河太守直接与冀州刺史建立联系,他定是在郡吏任上声闻本州,刺史慕名辟召为州佐,进而完成州郡政府属员序列下的首次迁转。问题是他在州府里具体担任何职,不妨援引相关材料予以推测。应当明确,州佐之首席别驾,依例监护治下数郡,如冀州别驾李璧,“兼护清河、勃海、长乐三郡”,后又“督护乐陵郡”(35)《李璧墓志》,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160页。;泾州别驾皇甫驎,“督护新平、安定二郡事”(36)《皇甫驎墓志》,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30页。。郡太守晋令五品,州别驾的待遇可与之相比照。而兼领数县者多为地位稍逊的州都、主簿之类,如司州中正裴经,“除宜阳、猗氏二县令”(37)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侯马虒祁北魏墓(M1007)发掘简报》,《文物》2021年第2期。。县令晋令六或七品,州都、主簿的待遇必与之相仿。不过,我们分析张弁督冀州三县的本职为州都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他由郡中正擢升而来,在中正系统内部闭式升降比较合理。墓志的作者视之为常识,本职才未予记录。志文又载张弁子嗣供职州郡政府:“息远,字世遐,郡功曹……息衍,字叔绍,州主簿。”重蹈父辈的足迹。必须强调的是,身份地位的世袭性是贵族社会的显著特征,世卿世禄才能保障阀阅流品秩序的展开。从张弁之父张略之开始,三代累仕地方,表明他们是与州郡佐吏固定搭配的门第等级。就现有研究来看,处于一流高门位置的全国性望族“四海大姓”普遍脱离乡梓、寄居京城,利益关系在中央不在地方,他们热衷在朝仕进,无暇过问乡土事宜,州郡佐吏自然难入视野;而处于一般高门位置的地方性望族“州郡诸姓”向中央渗透的能力相当有限,仍然固守经营乡土利益,故有浓厚兴致出入州郡衙门,代表基层社会与官府沟通协商。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弁一房便是典型的地方性州郡姓望,与全国性的顶级族望差距甚远。
其次,张弁迁转的时段间隔太过漫长,不符合高门名望的旨趣诉求。志文载,他受任郡功曹是在弱冠之年,以其生卒年推算,在公元488年,即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二年前后。首次迁转乃应冀州刺史穆亮辟召,案清末民初学者吴廷燮《元魏方镇年表》所考,前司空穆亮出任征北大将军、开府、冀州刺史的时间是太和廿一年至廿三年(497年-499年)。(38)二十五史刊行委员会:《二十五史补编》第4卷,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4580页。此时距张弁入职已过10年之久。他的下次迁转更加曲折,宣武帝永平元年(508年),府主京兆王元愉举兵谋反,张弁首鼠两端,出逃得免;至孝明帝熙平初(516年)获刺史于忠荐举,调任本部军府司马,此时距逃避兵燹已过9年,距初入州府已近20年!张弁混迹官场30年,晋升仅两次,虽如志文所云:“君决断如流,簿书无滞。府主接遇绵密,礼待特深,及还朝廷,频繁表荐。”然始终未有下文。乡人对此不无感伤,利用墓志深表遗憾:“方骋逸足于康衢,曜怀宝以佐世,报善冥昧,仁寿虚言。”其实,张弁仕途坎坷早由家世出身注定。宫崎市定敏锐指出:“事务官应该与部外自由地进行人事交流,然而,似乎规定他们要尽量在部内升迁。好像所有的寒官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其交际范围狭小,故极少能够发现其他美差而迁转。一岁数迁是名流贵族所夸耀的,与之相反,寒士只能一直忍耐在同一职务上,这是寒士的命运。因此,在阅读列传的时候,得出担任的官职越多就越是出自名门,而经历简单的便是寒官的结论,应该不会错。”(39)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222页。张弁绝非寒士,但其乡土族望之身世在显宦名族眼里就未免寒酸了,因此只能如地方姓望所规定的那般,被闭塞在州郡狭小的社交圈内往复循环,实难破茧而出、脱胎换骨。
再次,张弁仕宦的起点和终点与其门第等级基本匹配。如前所述,贵族社会以仕进为身份地位的标牌,而最具辨识意义的环节莫过释褐起家与仕途终点,两者与阀阅世资存在严格的比例对应关系,彼此相互参照,也是锁定家族地位的有效手段。需要说明的是,张弁所任州、郡佐吏均属地方人事,系州郡牧守凭借私人恩德建立的政治关系网,带有政权与民间协作的二元色彩,在组织编制上并不为朝廷体制所认可,突出表现为佐吏没有品级待遇的明确规定。所以,张弁弱冠出任的郡功曹和中正顶多算作效力朝廷的履历,尚不构成仕途的起点。他登仕起家应从以州都或主簿身份兼督冀州三县、实际掌管民事开始,就相当于暂代三县县令等待正式下委,行政级别与县令无异。墓志颂辞所云“南面专宰,率土允康”才应视作仕途的起始。按当时铨叙之常制,起家官品一般比象征门第的乡品、资品或门品低四级,修正量大致限定在以此为基准上下浮动各一级。也就是说,一品的一流高门以五、六品官,二品的一般高门以六、七品官,三品的次等门第以七、八品官起家均在合理范围之内。(40)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71-72页。反之,用起家官品就能粗略估算门第等级了。张弁起家县令,当时县依民户数量区分上、中、下三等,中等以上长官称县令,位列六、七品;下等长官称县长,退居八品。张弁掌管的三县显系中等,品级七品,据此推知张弁的门第是二品的一般高门,但累计父祖世资尚不至跌落次等门第。
仕进终点同样无法摆脱世资门第的桎梏,研究表明,仕途尽管愈向后延伸受意外偶然因素扰动越强,但还是能够找寻整体的趋势性规律。而且,根据门阀贵族资源权益等位再传递、身份体系原样再复制、阶级自我再生产之基本原理,亦可在逻辑上予以推导。大体说来,累仕三品及以上世资生成一流高门,其终点势必准许跨越三品线;累仕四、五品世资生成一般高门,其终点必然准许跨越五品线。如此周而复始,才能夯实门第壁垒,建构封闭固化的流品社会。张弁的仕途不可避免地深陷这个宿命般的漩涡,其终点是冀州刺史于忠本部司马,该职的品级取决于军府的等级。案《魏书·于忠传》,于忠出镇冀州的军号是征北大将军,位列新令正二品,其麾下司马就应为从四品上阶。据志文,张弁至此仕进停滞;死后“刺史、中军大将军李韶,教赠清河太守”。清河太守是新任刺史李韶为他颁发的荣誉追赠,此职在诸太守中高居上班,位列正四品下阶,显系由临终官职提升一阶而来,完全符合北魏赠官规制,也兑现了门第赋予的仕宦预期。(41)漥添庆文:《北魏的“赠官”》,赵立新、凃宗呈、胡云薇译,见《魏晋南北朝官僚制研究》,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170页。对于张弁,无论作为仕宦顶点的临终官职,还是死后的特别追赠,都是与其地方姓望一般高门的家世出身紧密挂钩的。他的仕途抵达四品便戛然而止,不能想当然地归结为选举不公或时运不济,而是阀阅流品制度硬性的“限格”和“止法”使然。
与张弁一般高门的仕进轨迹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清河张氏在朝诸房的仕途则呈现一流高门的特性。例如,张谠“仕刘骏,历给事中、泰山太守、青冀二州辅国府长史,带魏郡太守。刘彧之立,遥授冠军将军、东徐州刺史。及革徐兖,谠乃归顺于尉元。元亦表授冠军、东徐州刺史”(42)《魏书》卷61《张谠传》,第1493页。。张彝释褐散令,“迁主客令,例降侯为伯,转太中大夫,仍行主客曹事。寻为黄门。……转太常少卿,迁散骑常侍,兼侍中,持节巡察陕东、河南十二州,甚有声称。使还,以从征之勤,迁尚书”(43)《魏书》卷64《张彝传》,第1554页。。张烈“高祖时,入官代都,历侍御主文中散。迁洛,除尚书仪曹郎、彭城王功曹史、太子步兵校尉。……敕除陵江将军、顺阳太守。……肃宗初,除龙骧将军、司徒右长史。又转征虏将军、司空长史”(44)《魏书》卷76《张烈传》,第1821-1822页。。其规律是,履历中首任之起家官给事中、散令、侍御主文中散俱为五品(45)张谠释褐于刘宋,应采用晋品令,给事中为五品官;张彝释褐散令、张烈释褐侍御主文中散,皆为北魏前期独有的官职,在晋令无载的情况下应查《魏书·官氏志》所载太和十七年(493年)颁行的前《职员令》。前令中,京邑市、太祝、太宰、廪牺诸令皆列从五品,散令职级或与之平齐。侍御主文中散明确为正五品官。估算起家官品与世资门品的比例关系时,前令精密的正从品、上下阶的细微差别姑且忽略。,减四即得门第一品,乃一流高门特定的起家层位。登仕后频历公府上佐、散骑侍从、九寺少卿、尚书郎、步兵校尉等朝中清要职位,扶摇直上、平步青云。铨定士族的五品底线丝毫不在话下,短短数迁即可抵达标志一流高门的三品资格线,以冠军将军、尚书、征虏将军等三品官顺利登顶,可谓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这般优势是在乡的张弁根本无法企及的。尽管同宗同源,在朝与在野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门阀士族“体制贵族”的性格显露无遗。总之,与体制的结合程度以及在体制内部的位置级差,既可衡量不同的姓望门第,也能分辨族内各房的尊卑贵贱。
四、清河张氏在乡势力对冀州局势的影响
冀州地处河北腹地,人杰地灵、物阜民丰,对北魏维护地方统治秩序至关紧要。然当地风俗底蕴深厚、社会形势复杂,单凭政权的强力支配无济于事,更多地须仰赖地方势力的拥护支持,毕竟经过数百年的经营积淀,冀州大族的影响根深蒂固。以张弁为例,墓志说他“敦穆宗亲,好爱宾客。有公业之广畴,体范蠡之五述,资货丰殖,家累千金。然虚怀泛接,事仅周足,是以乡党归慕,朋徒宗仰”。显系荫庇亲族、邻里、宾客,操纵雄厚商业资本,家资巨富足以武断乡曲的强宗豪右,必为朝廷笼络的对象。志文围绕宣武帝永平元年(508年)冀州刺史京兆王元愉叛乱和孝明帝延昌、熙平(515-516年)之际的大乘邪教叛乱,这两件关乎北魏后期河北局势的大事集中叙述,生动体现北魏王朝与冀州土著大族之间的激烈博弈,张弁一系的作用在此历史背景下得以充分彰显。
志文先载:“正始末,京兆王以帝弟之重,出镇河北,心怀异图,搜访英俊。及其兴构,或君以忠公之言,委君以专方之任,授冠军将军、济州刺史。君寻得京师息耗,朝廷清平,遂散所部,脱身归正。”如所周知,京兆王元愉冀州叛乱是北魏皇族分崩离析的必然结果,也是专制统治深陷困局的信号。突遭重大变故,牵涉切身利益的冀州大族面临生死抉择,他们普遍摇摆不定,持观望态度,张弁乃其缩影。他起初确实参与过叛乱谋划,被委任为济州刺史。研究发现,元愉举兵之际,冀州周边瀛、定、相、济四州皆掌握在皇帝亲信之手,态势相当不利;其南部防御薄弱的济州是元愉突破铁壁合围首选的缺口,刺史高植为宣武帝的表兄弟,故委派貌似忠诚的张弁前往接管。(46)刘军:《论北魏京兆王元愉冀州叛乱》,《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然一俟局势明朗,朝廷有惊无险,张弁毫不犹豫背主倒戈。与之步调一致的是冀州勃海大族李璧,其墓志载:“京兆王作蕃海服,问鼎冀川,君逆鉴祸机,潜形河外。镇东李公出军河北,都督六州,扫清叛命。复召君兼别驾,督护乐陵郡。”(47)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60页。定居勃海的辽东新昌高氏亦见风使舵,《高道悦夫人李氏墓志》云:“京王冀逆,贼乱燕赵,假起义兵,窥窃神器,百姓凶凶,咸相影慕,夫人虽知二子洛阳,并非纲里要豫,识不成玄鉴事变,遂潜形默服,竟兔虎口,亮识之高皆此类也。”(48)王连龙:《南北朝墓志集成》,第161页。冀州大族纷纷反正,从内部瓦解了叛乱势力,给元愉致命一击。朝廷念其幡然醒悟、戴罪立功,一概既往不咎,使各自门第得以延续。从中还能看出,冀州大族既无国家至上原则的拖累,亦无门生故吏与举主府主君臣附庸的道义负担,家族,更确切地说是族内私门的利益乃制约行动的唯一动因。恰如蒙思明先生所论:“在魏晋南北朝时代的世族们的眼光中,没有忠君的观念,也没有忠国的行为……忠道的衰亡,狭孝的流行,同是道德低落的象征,这是同一心理的两面表现,是外矛盾而内协调的。”(49)蒙思明:《魏晋南北朝的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131页。但毋庸置疑,张弁的立场向背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控确系在乡张氏免遭浩劫的关键。
志文续载:“熙平初,勃海妖烬,重复扇结。司空于忠时临冀州,闻君才策,召委统领。君运筹演算,应时殄灭。”北魏宣武帝延昌四年(515年)六月,冀州爆发邪教叛乱,“沙门法庆既为祆幻,遂说勃海人李归伯,归伯合家从之,招率乡人,推法庆为主。法庆以归伯为十住菩萨、平魔军司、定汉王,自号‘大乘’。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识,唯以杀害为事。于是聚众杀阜城令,破勃海郡,杀害吏人。刺史萧宝夤遣兼长史崔伯驎讨之,败于煮枣城,伯驎战没。凶众遂盛,所在屠灭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云新佛出世,除去旧魔。诏以(元)遥为使持节、都督北征诸军事,帅步骑十万以讨之。法庆相率攻遥,遥并击破之。遥遣辅国将军张虬等率骑追掩,讨破,擒法庆并其妻尼惠晖等,斩之,传首京师。后擒归伯,戮于都市”(50)《魏书》卷19《景穆十二王上·京兆王子推附遥传》,第513-514页。。由志文可知,叛乱并未因当年九月祸首法庆、李归伯伏法而终结,次年竟死灰复燃,足证邪教信仰之顽固及对世俗政权危害之巨大。张弁等冀州大族在平叛过程中再度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与之立场类似的又是勃海李璧。其墓志云:“妖贼大乘,势连海右。州牧萧王,心危悬旆,闻君在邦,人情敬忌,召兼抚军府长史,加镇远将军、东道别将。众裁一旅,破贼千群,漳东妖丑,望旗鸟散。”(51)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修订本),第160页。每当危急时刻,冀州大族始终是朝廷极力拉拢的对象,方镇长官诚邀入幕、帮办军务,既利用其声望平息事态,亦便于严密监控防范不测。从大族角度来说,变乱发生的同时也是扩张实力、改换门庭,与朝廷讨价还价的契机。唯有双方的妥协与合作,才是王朝长治久安的根基,所谓中古门阀政治乃皇权与大族的共治,在基层社会层面是有充分依据的。
结 语
《张弁墓志》的公布为审视中古门阀士族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清河张氏所代表的北方大族固然以多层次的祖源记忆实现身份认同和族群凝聚,但置身当时错综复杂的历史与社会形势,同宗各房其实处于各行其是、各自为战的分散状态。他们在阀阅等级序列中处于不同的位置,享受的资源权益大相径庭。族内分房是社会学关注的要点,但族内支系间围绕体制权利的竞逐与分化尚有待进一步深化。恰如仇鹿鸣先生展望的那样:“之前的学者往往将士族预设为一个稳定的客体,所关心的是士族与政治、文化等外部世界的关系,事实上,在士族成员分享共同郡望的同时,学者对其内部的构造、分化与连接反而所知无多。”(52)仇鹿鸣:《失焦:历史分期论争与中文世界的士族研究》,《文史哲》2018年第6期。故研究过程中细致区分在朝与在乡,即在“四姓”假说之四海、州、郡、县姓与膏粱、华腴、甲乙丙丁两套序列中找寻对应关系,也是把握士族制度的有效途径。具体说来,世资三品以上的膏腴群体通常对应全国性的一流名族,而世资四、五品的甲乙丙丁则不乏滞留乡梓的地方姓望。其地位差别突出反映在从释褐起家到仕宦顶点的仕进层面,这是由当时官本位体制主导的门阀遴选造成的。与此同时,在朝者日渐脱离乡土豪族的低级趣味,追求更高层次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品味;在乡者照旧对维护基层共同体秩序执著不懈,恪守利己与公益原则的和谐统一,坚持保守务实、中正平和的治世准则。双方各司其职、顺遂本性、和谐畅达、怡然自得,何尝不是贵族流品主义的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