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
2023-03-03黎戈
黎戈
《东周列国志》里,看到过这样的插图:两个梳双髻的宫女,手执长柄大扇,立在对坐畅谈国事的公侯身后,这样的扇子多半是由奴仆执掌,象征性大于使用目的,它是表白强权的道具。准确地说,它是礼仪扇。汉代的扇子,则是用竹篾编成,其形制类似于现在的大号菜刀,扇柄附于一侧而不是居中,且开始落入平常百姓家。在古画中,常见一奴仆蹲踞扇火,大力使着一把扇子,扇子地位大跌。汉末有一些原理简单的机械扇,诸葛亮发明过诸葛扇,悬挂屋内,手拉使之转动生风。穿过千年时光隧道,在关于老上海的电影里,仍然可以看见理发店里有这种手拉的风扇。小伙计拉着一根绳,扇子左右缓移,太太小姐们一边做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家常。
魏晋南北朝的扇子是羽扇,有十羽八羽之分,后来进化成比翼扇,即以竹木为骨架上糊以绢绸,只在末端象征性地饰以羽毛。羽扇是男人们的物什,恪显名士做派的道具,羽扇名人有“羽扇纶巾”的公瑾侯及其政敌诸葛先生。真不能想象,诸葛先生要是丢了他的三件套——羽扇、纶巾、四轮车,会不会风采全无呢?对了,这个“真名士自风流”的精神意味,应该从它最早的使用者——宋玉开始。
隋唐时流行纨扇,又称团扇,早唐时盛行腰圆纨扇,中晚唐为满月式样,纨扇近于现代的绢扇,以竹木为骨,承风面大,手感轻盈,它的使用者转向深闺,“轻罗小扇扑流萤”,宝钗在蜂心桥扑蝶时用的好像也是纨扇,整部《红楼梦》里,老成持重的薛宝钗流露少女性情的地方不多,这个执扇子扑蝴蝶的叙事角落,算一处。书里把她比杨妃,隋唐女子都是腴美人,如果是骨重身宽的羽扇,用来扑蝶扑流萤,动作的幅度太大,失了娇羞劲儿,同样的执纨扇扑蝶的场景,在《金瓶梅》里,是写潘金莲的娇媚。至于纨扇本身的意味,是又凉又苦。“秋来纨扇合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夏日酷暑,用时则亲之,宠之,收之,秋日生凉,不用扇子纳凉,就弃之,废之。“弃捐箧筍中,恩情中道绝。”自班婕妤的《怨歌行》来,纨扇就是暗喻棄妇的。薛、潘二人后来皆收场冷清,不知道作者有没有预置这层心思。
宋元后期开始使用的折扇,轻便,价廉,易携带,袖藏即可。
市民图耐用,多用油纸扇,文艺青年大多使用素纸扇,图它可以挥毫泼翰,题诗作画。言情小说中,扇子是高频出现的传情道具,可撕,可咬,可指指戳戳,可煽情,比如李香君血溅桃花扇;可定情,比如西施赠扇给范蠡;可调情,比如陈经济送了一把湘妃竹的扇子给潘金莲;可伤情,《源氏物语》里,源氏公子是用一把扇子来置放夕颜花的,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脆弱,不好用手拿的”,真是“薄命花”,正如书里那些命相寒薄的女子;可试情,《枕草子》里的人,当然也是用扇的,有个并不太熟的男人,早起推门入户,就拿自己的扇子去够清少纳言枕边的扇子,不过后者没搭理他。《桃花扇》、王尔德《少奶奶的扇子》,都是靠一把扇子来抒情,并且贯穿情节起落的。扇子还可绝情,《珍珠令》里,女主角赠男主角折扇一把,即可以示绝交。扇同“散”,和伞一样,是很不祥的赠物。
武侠小说里用折扇的也多,儒化的博雅侠客,琴啊书啊,体积太大,不便携带,手持一把小扇,以显其书生性情,还是很方便的。江南七怪里不是有个执扇的妙手书生么?扇子里面还能藏暗器、毒针什么的。有的扇子本身就是兵器,比如玉扇真人那把。
扇子还有一个重要功用是遮面障目,以示娇羞。西方电影里常可以看见,名媛贵妇手捏一把小折扇,一手牵裙角,莲步轻移,旖旎而行。想想《仕女图》里的妮可·基德曼,再想想安娜·卡列尼娜手上的蕾丝扇子。歌剧里,也看见有淑女用一种很趣怪的面具扇,就是像威尼斯面具那样的东西,上面开了两只眼睛一样的小洞,把自己的面孔藏起来,以示畏怯。还有种扇子,是在扇顶安置了小镜子,这样可以观察到后面有没有猥琐男尾随。最著名的遮羞扇,应该是《桃花扇》吧,李香君被送进宫演《燕子笺》,李害羞不已,粉面含春,结果皇帝赐她一柄桃花扇遮面。
除了利于示弱撒娇发怨气之外,扇子还可以彰显女子性情的刚烈,《金瓶梅》里撕扇子的那个是谁,年代久远,我已经忘了,就记得潘金莲站在人家临街的门楼上嗑瓜子了,噼里啪啦的瓜子皮在行人的头顶乱飞,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是出彩,她就是这么一股子泼悍气,总觉得她应该是有把扇子的,用来敲西门庆或是春梅。另外两个撕扇子名人,不用说是晴雯和李香君。前者是恃宠成骄,后者是心内成灰,撕扇子的气势想来也是一个雄浑,一个悲壮。
(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私语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