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
2023-03-03蒋勋
蒋勋
我的宿舍有颇大的院子,迁来以后,花了一些时间料理,两年间,已经花木蓊郁,南来北往的朋友,时或在中部一栖,或专为看花而来,都在我的宿舍盘桓一日两日。
前面的院子辟成了小小的花圃,除了早先栽的竹子已经丛翠挺秀之外,肥美鲜洁的一株绣球开在庭中,六株复瓣杜鹃、一株杏花、四株茉莉都时时有花;最新种下的是一树紫藤,也已经有新的葛蔓,缠绕上架子去了。
我的书房一开窗,可以看到左边一棵含笑,躲着一球球白胖的花苞,右边是一棵黄色的夹竹桃,叶尖细而长,在光影中迷离摇曳。这两株花树,馥馥郁郁,一到天热,特别想开窗去看看。
右上角的两棵相思树、一棵樟树,是前人种的,我新栽的花木,如何料理,也赶不上它们。
相思树已有一人半高。新近开花,花是绒黄的小球,开满一树,树身从绿到黄,色调上深深浅浅有各种不同层次的变调。
樟树的绿特别耀眼,只有“青葱”两字可以形容。而它的枝叶葳蕤,只要有一点风,便一树叶片纷披,有千万种姿态。春夏时节,樟树在清晨吐气,爽冽而清,四处远近弥漫,使人不禁要深深呼吸几口。
我的后院,因为隔邻的同事种了不少蔬果,一年四时,看他们把土松成垄畦,有丝瓜、木瓜、番石榴累累成实,青嫩的小白菜随手抓去做汤,也仿佛就是我后院富裕的风景,我便除了新栽三株较高的杏花外,不再种植什么了。
我的宿舍是二十平左右公寓式的房子,楼上和左右都有别人住。因为是边间,右侧还多出一溜空地。我种过两次玉米,三个月便可以结出果实,是最有成就感的植物。玉米種子是住在彰化溪州一位务农课读又写诗的朋友所赠,因此,每次看玉米蹿高,开花如女子头上颤颤的珠翠,结实饱满如棒杵,我便高兴,那彰化溪州朋友家中的玉米,已在这大度山上有了传衍的宗族。
学生们偶尔来,也爱上了这院子,翻土除草,培成土垄,压了番薯的茎条,不到一星期,也都开了如牵牛般的花,使人觉得,土下就要有肥硕累累的甜香番薯了。
我对这宿舍四周的土地计划太多,常常惹出朋友们引为谈笑的话题。
一个朋友说:“你可得弄清楚,这是宿舍,不是你自己的房子啊!”
这话使我惊讶了。是啊,这是“宿舍”,我也不确定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但是,谁住的不是“宿舍”呢?回想起来,仿佛三十余年,都是住的“宿舍”啊!
小时候随父母迁到台北近郊,那是真正公家的宿舍。也是二十平左右的瓦房,因为也是边间,所以也有非常大的三面的院子。迁去时四近都是农田池塘,我们一住三十年,前院后院,养过鸡鸭鹅,种过芙蓉、柳树、扶桑、番茄……后来近郊成了都市繁华之地,鹅鸭绝迹,花木陆续砍去,改建了房舍。最后一棵高与檐齐的灯笼花,三十年来,已经盘根错节。也就是最近,因为父亲退休,宿舍改建为大楼,被连根拔去。
我其实一直在“宿舍”中长大,以后短期寓居不同的处所,也都是租赁而来或朋友所借住,不曾有过“自己的”房子。
古人说“天地为逆旅”,这样说来,我们的住处,终归只是“宿舍”吧?谁能够永远不走呢?
我的宿舍,长得最好的两棵树,还是前人种的,以后若有人迁来,新栽的花木,也赶不上我今日种植的这样蓊郁茂盛吧。
我善待的不是我的“宿舍”,而是在这大度山上,可以拥有一片富裕之地。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忘言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