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烟斗(上)
2023-03-03冯骥才
冯骥才(1942— ),中国当代作家、画家,祖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他的创作题材广泛,善于在刻画人物灵魂的同时,为作品营造总体氛围,使读者更好地感受时代、理解人物。小说《雕花烟斗》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一、老花农
他被这大盆光灿灿的凤尾菊迷住了。
这菊花从一人多高的花架上喷涌而出,闪着一片辉煌夺目的亮点儿,一直泻到地上,活像一扇艳丽动人的凤尾、一条给舞台的灯光照得烁烁发光的长裙、一道瀑布—一道静止、无声、散着浓香的瀑布,而且无拘无束,仿佛女孩子们洗过的头发,随随便便披散下来。那些缀满花朵的修长的枝条,纷乱地穿插垂落,带着一种山林气息和野味儿。在花的世界里,唯有凤尾菊才有这样的境界。他顶喜欢这种花了。
大自然的美使他拜倒和神往。不知不觉间,他一只手习惯地、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挺大的核桃木雕花的烟斗,他慌忙想找个地方磕灭火,一边四下窥探,看看是否被看花房的人瞧见了。
花房里静悄悄,幸好没有旁人,他暗自庆幸。可就在这时,忽见身旁几张肥大浓绿的美人蕉叶子中间,有一张黑黑的老汉的脸直对着他。这张脸长得相当古怪,竟使他吓了一跳。显然这是看花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在这里的,而且没出一声,好像一直躲在叶子后边监视着他。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牢牢盯着他嘴上的烟斗。烟斗正冒着烟儿。他刚要上前承认和解释自己的过错,那老汉却出乎他的意料,对他招招手,和气地说:“没关系,到这边来抽吧!”
他怔了一下,不觉从眼前几片蕉叶下钻过去。老汉转过身引着他走了几步,停住,这里便是花房的一角。
这儿,靠墙是张砖砌的土炕,上边的铺盖卷成卷儿,炕上只铺一张苇席;炕旁放着一堆短把儿的尖头锄、长柄剪子、喷水壶、水桶、麻绳和细竹棍之类;炕前潮湿的黄土地扫得干干净净。中间摆一个矮腿的方木桌,只有一尺来高,像炕桌;隔桌相对放两把小椅子——实际上是凳子,不过有个小靠背,像幼儿园孩子们用的那种小椅子。桌椅没有涂漆,光光的木腿从地上吸了水分,都有半截的湿痕。桌面上摊开一张旧报纸,晾着几片蕉黄的烟叶子……看来,这看花房的老汉,还是个收拾花的老花农呢!以前他来过这里几次,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个人,但从未注意过。
“您只管抽吧,这儿透气。”老花农指指床上边一扇打开的小玻璃窗说,并请他坐下,斟了一碗热水,居然还恭恭敬敬放在他面前。使他这个犯了错的人非常不安,也更加不明白老汉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随后,老花农坐在他对面,打腰里拿出一杆小烟袋和一个圆圆的磨得锃亮的洋铁烟盒,打开烟盒盖儿,动手装烟叶。但这双手痉挛似地抖着,装了一阵子才装满。点上火抽起来,也不说话,却不住对他露出笑容,还总去瞟他叼在嘴上的烟斗。他从老花农古怪的脸上,很难看出是何意思。是善意地讥笑他刚才的过失,还是对他表示好感呢?自己能引起别人什么好感来?他百思莫解,老花农却开了口:“唐先生,您还画画不?”
他怔住了,问:“您怎么知道我姓唐?还知道我画画?”
“啥?”老花农侧过右耳朵。
他大点声音又说一遍。
老花农两颊上的皱纹全都对称地弯成半圆形的曲线。笑眯眯地说:“先前,您带学生到这儿来画过花儿,咋不知道。您模样又没变……”
唐先生想了想,才想起这是六十年代中期大革命的狂潮到来之前的事。由于这儿的花开得特别好,他曾带学生们来上写生课,而且是在他喜欢的这凤尾菊盛开的时节。事隔六七年,老花农居然还记得。经历了近几年的骤变,过去的事对他来说已恍如隔世,去之遥远。像他这样一个红极一时的画家,好比高高悬挂的闪烁辉煌的大吊灯,如今被一棒打落下来,摔得粉碎。曾经五光十色、光彩照人的玻璃片,被人踩在脚下,甚至无人顾惜。他落魄了,被人遗忘了,无人问津了。原先整天门庭若市,现在却“门前冷落车马稀”。那些终日缠在他身旁的名流、贵客、记者、编辑、门生、慕名而来的崇拜者,以及附庸风雅的无聊客,一概都不见了。他就像一张盖了戳的邮票,没有用处。而当下,居然被这老汉收集在记忆的册子里。他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和温暖的感动的微波。
“您居然还记得我,好记性呀!可我,我现在……不常画了。”他因感慨万端,声调低沉下来。
“啥?”老花农又是那样偏过右耳朵。
“不常画了。”
“明白,明白。”老花农像个知心人那样,深有所感似地、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加重语气说,“不过,还是该画,该画。您画得美,美呀……”
“我?可您并没有见过我的画呀!”他想自己在这儿给学生们上写生课时,并没动手画过。一刹那,他觉得老花农在对自己客套,拉近乎。
“不!”老花农说,“您的画印出过画片,俺见过,画得美呀!”
老花农赞美的语气是由衷的,好像回味起吃过的一条特别美味的鱼似的。看来,这老汉不只是在花房认识自己的,还注意过自己的作品,耳闻过自己的声名。难道在这奇花异卉中间,在这五彩缤纷的花的天地里,隐藏着一个知音吗?好似深山幽谷之间的钟子期?他惊异地望着对方。当他的目光在老花农古怪的脸上转了两转,这些离奇的猜想便都飞跑了—
谁能从这老花农身上、脸上和奇形怪状的五官中间找到聪慧、美的知识的影子呢?瞧,他穿一身皱巴巴的黑裤褂,沾满污痕,膝头和袖口的部分磨得油亮;像老农民那样打着裹腿;脚上套一双棉鞋篓子;面色黧黑,背光的暗部简直黑如锅底,这颜色和黑衣服混成一色;满脸深深的皱纹和衣服的皱褶连成一气。他身子矮墩墩,微微驼背;罗圈腿,明显地向里弯曲。坐在那里,抱成一团,看上去像一个汉代的大黑陶炉,也只有汉代人才有那种奇特的想象,把器物塑造得如此怪异——他的脑门向外凸成一个球儿;球儿下边,便是两条猿人一般隆起的眉骨,眉毛稀少;眼睛小,眼圈发红,眸子发灰,有种上年纪的人褪尽光泽而黯淡的眼神。下半张脸差不多被杂乱的短髭全盖上了。那双扇风耳,像假的,或者像唯恐听不清声音而极力挓开。尤其总偏过来的右耳朵,似乎更大一些……就这样一个老汉,给人一种不舒展、执拗和容易固守偏见的感觉,好似一個老山民,一辈子很少出山沟,不开通,没文化,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而且岁数大了,耳朵又背,行动迟缓而不灵便。他往烟袋锅里塞烟叶子,一半掉落在外,也不去拾。掉多了,就垂下一只又黑又厚又粗糙的手,连地上的土渣一起捏起来,按在烟锅里,并不在意。老年的邋遢使他显得有些愚笨。他的话少,恐怕由于语言少。他夸耀唐先生的画时,除了“美,美呀!”之外,好像再没有其它词语了。唐先生很少听人用“美”这个字眼儿来称赞画。这个字眼儿本身就含着很深的内容,尤其是现在从这样一个黑老汉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特别,不和谐,不可思议。这个“美,美呀!”究竟指什么而言,是何内容,难道是对自己的艺术发自内心的一种感受?唐先生心想,或许老汉曾听人说过自己的大名,偶然还见过自己大作的印刷品,碰巧发生了一时兴趣,但仅仅是一种直觉的喜爱,与对艺术的理解无关。这种喜爱即便有理由,也是出于无知和对艺术幼稚的曲解。仿佛我们听鸟叫,觉得婉转动听,但完全不懂鸟儿们说些什么;两只鸟儿对叫,可能在互相生气谩骂,我们却以为它们在亲昵地召唤或对歌……
他俩坐了一阵子。老花农似乎无话可说,默默抽着烟。老花农烟抽得厉害,铜烟嘴一直没离开嘴唇。唐先生呢,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不过,他不再像刚才那样—由于自己触犯了花房的规矩而不安和发窘了。心里舒坦,滋滋有味儿地抽着自己的烟斗。可是他发现老花农仍在不时地瞅他嘴上的烟斗。他不明其故。“您要尝尝我的烟斗丝吗?”他问。
“不!”老花农笑眯眯地说,他笑得又和善又难看,“俺是瞧您的烟斗挺特别……”
他的烟斗比一般的大。上边雕着一只肥胖的猫头鹰,栖息在一段粗粗的秃枝上,整个图形是浮雕的,凸出表面;背后是一个线刻的圆圆的大月亮,实际上只是一个大圆圈,却十分洗练,和浮雕的部分形成对比,使画面显得十分别致和新颖。他把烟斗磕灭火,递给老花农。
“这烟斗是我自己刻的。”他说。
老花农接过烟斗,双手摆弄着,目不转睛地瞧着。然后扬起脸对唐先生赞不绝口:“美,美,美呀!”那双灰色的小眼睛竟流露出真切的钦慕之情,使他见了,深受感动。这烟斗是他得意的精神产儿啊!但他跟着又坚信,烟斗上那些奇妙的变形和线条的趣味,绝不在老花农的理解之中。此时,他脑袋里还闪过一种对老花农并非善意的猜疑。他疑心老花农对他如此敬重,如此赞美,是看上了他的烟斗,想要这烟斗。他瞅着老花农对这烟斗爱不释手的样子,便说:“您要是喜欢这烟斗,就送给您吧!”
不料,老花农听了,一怔。脸上的表情变得郑重又严肃,赶忙把烟斗双手捧过来,说:“不,不,俺要不得,要不得!”
“您拿去玩吧!我家里还有哪!”
“您有是您的。俺不能要!”
老花农一个劲儿地固执地摇脑袋,坚决不肯要。他客气再三,老花农竟有些急了。脸色很难看,黑黑的下巴直打颤。好像被人家误以为自己贪爱他人之物,自尊心受不了似的。他激动得站起身,把烟斗用力塞回到唐先生的手掌里。唐先生只得作罢,将烟斗装上烟斗丝,重新插在嘴角,点上火。
这样,唐先生对陌生的怪模怪样的老花农的认识便进了一步。除了感动于他个性十分固执之外,还感动于他很质朴和诚实,对自己的敬重是实心实意的,没有任何利欲的杂质。尽管他依然确信老花农对艺术一窍不通,仅仅出自一种外行的欣赏方式,与自己毫无共同语言。但由于自己长时间受尽歧视,饱尝被冷落和受排斥的苦滋味,在这里所得到的敬重对于他便是十分珍贵的了。尤其这一片单纯、温厚、自然而然的人情,好比野火烧过的荒原上的花儿、寒风吹过的绿叶那样难得。
从此以后,尽管这花房离他家不算太近,他却常来坐坐。特别是在凤尾菊盛开的时刻。他来,看过花,便和老花农相对而坐。两碗冒着热气儿的开水,两个冒着白烟儿的烟锅。周围是艳丽缤纷的花的海洋,静静地吐着芬芳。没有一丝风儿,但可以一阵阵闻到牡丹的浓香,一会儿又有一股兰花的幽馨暗暗飘来。两人的话很少,常常默默地坐到薄暮。窗子还挺亮,花房内已经晦暗,到处是模模糊糊的色块,对面只能见到一个朦胧的人影。这时,老花农完全变成一尊大黑陶炉子。只有在一闪一闪的烟火里,才隐隐闪现出那副古怪的面孔。
从偶然、不多的几句闲谈里,他得知老花农姓范,唐山北边的丰润县人,上几代都是花农,从三十多岁他就来到这属于郊区公社的小花房工作,为市区各机关的会场平添色彩,给许许多多家庭点缀生活的美。他的老伴早已病故,有个儿子,在附近的农场修水泵。这间充满阳光、花气和潮湿的泥土气味的小花房便是他的家。除此,再不知道旁的。似乎老花农再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了。两人默然对坐,并不因为无话可说而觉得尴尬,相反,却互相感受到一种满足。至于老花农以什么为满足,他很难知道。但他从老花农凝视着他和他嘴上的烟斗的含笑的目光里,已经明确地察觉到了——老花农难道真的懂得他的艺术,只是不善于表达?不,不!这雕花的烟斗,目前在他生活中、在他精神的天地里的位置,旁人是很难想象得到的。
二、画家
一些巴黎的穷画家,曾经由于买不起画布和颜料,或者被饥肠饿肚折磨得坐卧不宁,就去给酒吧间的墙上画金月亮,换取一点甜酒、酸黄瓜、面包和亚麻布,跑到家,趁肚子里的食物没消化完,赶紧把心中渴望表达出来的美丽的形象涂在画布上。
我们的唐先生则不然。现在,所有的画家都靠边站,又没有课教,呆在家无事可做。他每月十五日可以到画院的财务室领到足够的薪金。天天把肚子塞得鼓鼓的,像实心球;精力有余,时间多得打发不出去。画瘾时时像痒痒虫弄得他浑身难受,但他不敢去摸一摸笔杆。
这是当时我们的文学艺术家共同的苦恼。文坛上拉满带电的铁丝网,画院里到处布雷,笔杆好像炸弹里的撞针,摆弄不好,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时间久了,锡管中黏稠的颜色硬结成粉块,好似昆虫学标本盒里的死蚂蚱;画布被尘埃抹了厚厚的一层;笔筒中长长短短的画笔中间结上了亮闪闪的蛛丝……
他整天无所事事,又很少像从前那样有客来访,无聊得很。他怀念往事,怀念失去的一切,包括那飞黄腾达的岁月里种种出风头和得意的事情。那时,不用他去找,好事会自己跑上门来,还是请求他接受。如今却只有寂寞陪伴着他。但他总不能沉浸在回忆里,要摆脱。他曾同别人学过钓鱼、下棋、打牌,借以消磨时光;他却发现自己缺乏耐性,计算、推理和抽象认识的能力极差,无论怎样努力也养不成这些嗜好。他还学过一阵木工。虽然他五十余岁,身子蛮壮,结实的肌骨里还蕴藏着不少力量。拉得了大锯,推得动大刨子。前几年的大风暴里,他的家具被抄去不少。自己动手做些应用的家具,倒还不错。经过努力,他的木活学到能粗粗制成一张桌子或一只碗橱的程度,但没有一件家具能够最后完成。总是设想得好,做得差不多就沒兴致了。草草装配上,刷一道漆色。往往是这里剩下一个抽屉把儿没安,那里还有一扇玻璃柜门没有装上,就扔在一边。像一件件半成品,无精打采地站在屋子四边……他不能画画,就如同一个失恋的人,一时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
一次,他闲坐着,嘴上叼一只大烟斗。无意间,目光碰到又圆又光滑、深红色的烟斗。他忽然觉得上边深色的木纹,隐隐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人物;他灵机一动,找到一把木刻刀,依形雕刻出来,再用金漆复勾一遍,竟收到了意想之外的效果。这飞天,衣袂飞举,裙带飘然旋转,宛如在无极的太空中款款翱翔,并给阳光照得辉煌耀目,真有在莫高窟里翘首仰望时所得的美妙的感觉。那些刀刻的线条还含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浓厚又独特的趣味。如此一来,一只普普通通的烟斗便变成一件绝妙的艺术品。一下子,他就像在难堪的囚居中找到一个新天地,在焦渴的荒漠中发现一汪清泉,像孩子突然拾到一个可以大大发挥一下想象的木头轮子似的,兴致勃勃,欣喜若狂地摆弄起这玩艺儿来。
他钻到床底下,从一只破籃子里翻出好几个旧烟斗,几天内全刻了出来。有的刻上一大群扬帆的船;有的雕出一只啁啾不已、活灵活现、毛茸茸的小雏雀;有的仅仅划几条春风吹动的水纹,几颗淡淡的星;有的则仿照汉画中带篷子的战车,线条也逼真地模拟出汉画拓片上那种浑朴古拙的味道。现成的烟斗刻完了,他就找来一些硬木头、干树根、牛角料,自制烟斗。雕刻的技术愈来愈精,从线刻到浮雕、高浮雕,有的还在表层打孔和镂空,再加上煮色、磨光、烫蜡和涂漆,精美无比。这些烟斗和一般匠人们雕刻的烟斗迥然不同。匠人们靠熟练得近似油滑的技术,式样千篇一律,图形也都有规定的程式,严格地讲,这仅仅算是玩艺儿,不是艺术品。而唐先生的烟斗,造型、图纹、形象、制法,乃至风格,无一雷同。他把每只烟斗都当作一件创作,倾尽心血,刻意经营。在每一个两三公分高的圆柱体上,都追求一种情趣、一种境界……他把雕好的烟斗摆满一个玻璃书柜——里边的书早被抄去,原是空的—这简直是一柜琳琅满目、绝美的艺术珍品。在这里,可以见到世纪前青铜器上怪异的人形、彩陶文化所特有的酣畅而单纯的花纹、罗马建筑、蒙娜丽莎、日本浮世绘中的武士、北魏佛像、昭陵六骏、凯旋门、武梁祠石刻、韩干的马、郑板桥的竹子、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华特·迪士尼的卡通人物。这些图形都保持原来的艺术风格和趣味,不因摹仿而失真。有的原是宏幅巨制,缩小千分之一刻在烟斗上,毫不丢掉原作的神韵、气势和丰富感。还有些用怪模怪样的老树根雕成的烟斗,随形刻成嶙峋的山石,古鼎或兽头,海浪或飞云。文明世界的宝藏,人世间的万千景象,都是他摄取的题材。他的变形大胆而新奇,为了传神常常舍弃把握得很准确的物象的轮廓。他在艺术上向来反对单纯地记录视网膜上的形象,在调色板上,他主张融进内心感受的调子。此时,他把这一切艺术理想都实现了。
他如同真正从事创作时那样,有时一干就是一整天。半夜里,有了想法也按捺不住跳下床来,操起雕刻刀。得意之时,还把老伴推醒共同欣赏。老伴与他三十年前同毕业于一座艺术院校,有一样的理想和差距不大的才华。结婚后,老伴为了他,把个人的抱负收拾起来,或者说是全部地加入到他的理想中。削瘦单薄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却以他的成功为欢乐,默默地与他一起分享荣誉的快感和事业上的收获。当有人宣布他的前程已经被毁灭时,老伴表面上比他不在乎,心里反比他更沉重、更灰心失望。现在,老伴见他从多年的苦闷里找到一种精神的寄托,心中深感安慰。不管怎样,在旁人眼里烟斗是个玩物,不被留意。画画的,不去画画,还有什么麻烦?有时,老伴见他居然从这么一个小东西上获得如此之多的快乐,还忍不住偷偷掉泪呢!
想想看,这一切老花农哪里懂得。如果说老花农是他的知音,恐怕是自寻安慰吧!然而,艺术家需要的不是家庭承认,而是社会承认。也许由于唐先生的周围万籁俱寂,无人赏识,无人喝采,无人搭理他,太寂寞了;老花农这里发出一个孤单单的苍哑的回声,多多少少使他得到一点充实。
(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雕花烟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