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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挑战还是体系建设?
——中国全球治理观的欧美学界认知与解析

2023-03-01冯存万

关键词:学界欧美

冯存万

武汉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美国加拿大经济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2

党的十八大以来,处于历史新方位的中国在秉承和发展新中国外交思想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富有中国特色的全球治理观,以大国责任担当积极引领全球治理变革,向国际社会提供公共产品。中国崛起与全球治理是一对局部与整体、单元与体系的对应关系,全球治理进程中关键大国对中国的理解与认知,是关系到中国外交环境与外交成效的重要因素。基于中国、美国与欧盟是构成国际格局三大力量的客观现实,欧美学界持续高度关注中国的全球治理举措并产生了内涵丰富的研究成果。本文拟在梳理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之研究脉络的基础上,分析其逻辑机理与价值导向。

一、问题提出: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认知分解

全球治理是各国特别是大国开展国际合作的关键平台。在中国积极践行特色大国外交、推进全球治理的过程中,欧美学界对中国秉承的全球治理观展开了持续跟进式的研究,体系庞大且产出颇丰,对所在国的决策机构和决策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为中国拓展全球视野、全面把握世情提供了多向度的视角[1]。系统准确地了解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研究状态,需从如下几个议题展开分析。

问题之一,为何关注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认知。中国崛起引起了欧美国家的强烈反应,而中国崛起及其全球治理观也同样成为欧美学界的重点议题。全球治理理论本质上源于西方。目前,美国和欧洲的全球治理研究广泛而深入,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全球治理理论和方案[2]。欧盟、中国与美国是当今世界的三大力量,这三支力量之间竞争与合作并存。在近年来逆全球化趋势加剧、全球治理日益碎片化的大背景下,欧美学界高度关注中国的外交动向和全球治理观,并将其塑造为国际关系学界的关键议题,其具体表现为多数学者在分析美国与欧洲的外交政策时,总会将应对中国崛起列为一个研究专题,甚至将中国崛起作为探讨欧美外交政策的宏大背景。欧美国家是当前全球治理体系的主导者和守成者,占据了全球治理话语权的制高点。因之,分析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之认知,是厘清当前全球治理秩序之机理,发现全球治理趋向的关键环节。

问题之二,如何界定中国全球治理观的欧美研究谱系。一般来说,全球治理被理解为是各类国际行为体共同解决全球事务的平台。从1992年全球治理委员会成立计,在三十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全球治理的研究谱系仍处于待发掘、待强化的转型阶段。在欧美国家主导全球治理话语权的客观形势下,众多发展中国家要求对现行国际制度和秩序进行改革,全球治理的议程处于再定义、再解释的待定阶段。作为新兴崛起的经济体之一,中国对全球治理的理解与诉求具有发展中国家的普遍性与共同性,但实际上,中国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及新型国际关系秩序的倡导者,往往被欧美国家视为对既有国际秩序和价值的挑战者。因此,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过程中,还存在着自身角色如何被外界认知定位、不同类型国家如何对待中国角色的客观问题,这关系到中国能否平稳、有效地参与全球治理。故此,本文关注欧美学者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研究,围绕中国在全球治理中的角色、行为和价值的欧美认知展开述评,以此反映全球治理体系内的中国整体影像。

问题之三,如何界定中国全球治理观的时间维度。罗马并非一日建成,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形成与发展也是一个渐进而缓慢的发展过程。不过,由于这一过程在欧美国家看来已经非常迅速甚至有“猝不及防”之感,因此欧美视角下的中国全球治理观的时间坐标,具有特殊的研究价值。中国外交政策转型,特别是中国与世界大国关系的实质性构建始于冷战结束之初。依照基辛格的理解,中国正是在冷战结束之时“重构了中国与美国及世界的关系……让中国走向成为世界经济强国之路”,也正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亚洲金融危机中,“中国首次成为世界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的堡垒,并担当起以前不太习惯的角色”[3]439,469。此外,发生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拉开了百年未有之变局的序幕,随着中西方力量对比和世界经济格局的变迁,欧美学者更加密切关注中国在全球治理中的动向。尽管欧美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2016年以来的时段,其研究起源及价值则发端于冷战结束之时,转折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所引发的东西方力量对比变化之际。本文所关注的研究文献,也相应地分布于自冷战结束至今的时期内,当然主体仍是2016年以来的研究成果。

综上,本文旨在以冷战结束至今的时空为背景,分析欧美学界对中国参与和推动全球治理的理念及实践的研究进展,集中呈现党的十八大以来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外部认知,并对中国在全球治理体系中的因应做出相关展望。本文所选取的研究机构主要是在对华政策领域有显著影响力的布鲁金斯学会(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The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Chatham House)等[4]24-58。文献遴选遵循两个标准:一是文献作者以欧洲与美国研究机构及人员为主,兼顾加拿大等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二是以新时代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创新倡议和实践为研究主题。本文所指的欧美学界虽在地理空间上有所区分,但并无必要以国别为标准划出清晰界线,其原因在于欧美社会不仅具有高度聚合的价值观体系,而且欧美学者在不同国家之间、政界与学界之间流转频繁。

二、角色界定:欧美学界认知中国全球治理观的逻辑预设

民族国家是最主要、最基本、最有效的全球治理的行为体。20世纪70年代,加拿大国际关系学者Holsti将角色理论引入国际关系领域。根据Holsti[5]的观点,国家角色观念与国际体系内的其他行为体对特定国家的认知共同构成了该国家的身份,而国家身份最终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外交政策走向。Holsti将国家的角色划分为地区领导者、地区保护者、积极独立者、孤立者等17个类型;国家的角色概念来源一般包括地理位置、经济与技术资源、国家价值观、教义信条或意识形态以及外部环境等因素。国家角色理论仍主导着冷战结束以来的国际关系分析框架。在全球化时代,虽然民族的形态变得越来越丰富,国家的形态也因为受到深刻的影响而不断在改变,但人类社会仍然需要通过国家来治理,近年来逐渐凸显的全球治理也要通过国家治理才能实现[6]。欧美学界对中国等全球治理新力量的角色判定,仍旧遵循着民族国家优先的逻辑和标准。随着中国国家力量和影响的崛起,有关中国威胁论的观点仍会长期持续,并在不同时间段表现为不同的版本。

由于美国在全球体系中的霸权地位和美国学术界的庞大体量及活跃能力,美国学界的话语权主导并塑造了欧美学界对中国的研究认知。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学术界围绕重塑中美关系和国际安全,其对华研究认知出现了几次大的波动。一方面,继“中国崩溃论”在美国流行之后,“中国威胁论”甚嚣尘上,从军事领域快速扩展到经济、文化和环境等诸多领域。正如波兰华沙大学Kaczmarski[7]135所说,西方判定冷战结束之初,中国认为全球治理是由不平等的大国关系所塑造的西方理念,它所反映的仍是西方的价值观,因此中国拒绝承认全球治理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中美关系在竞争与合作之间往复摇摆,美国政治中的中国国家形象发生了多次变化。在此期间,中国积极谋求发展稳定的大国关系,维护世界和平,中美双边关系总体呈现出以沟通促进合作、以合作促进发展的良好态势。1998年,中美两国确定了“致力于建设性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合作框架。2005年,中美两国举行首次战略对话并于2006年启动了战略经济对话,如上两个对话机制于2009年合并成为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机制。中美双方通过对话机制在事关两国和全球事务的重大问题上进行了富有成效的沟通和交流,双方对“利益攸关者”角色的共识界定在中美政治沟通与学术交流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不过,冷战结束以来的美国战略对华疑虑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发生之后更加深厚,美国对华疑虑不仅愈加盛行并在特朗普执政后更加强悍,全面地控制了欧美国家的对华政治思潮,并形成了欧美关注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思想基础。

在欧美国家对中国崛起存在深重疑虑的形势下,中国崛起通过经济稳定发展和深度融入国际经济体系得到了强化,特别是对照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发生以来的欧美经济增长缓慢,中国的发展及其引擎作用更加突出。2010年,中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制造业中心,占据全世界制造业的18.9%;2013年,中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体;2015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吸纳中国人民币进入特别提款权篮子,人民币在其中比重达到10.9%,仅次于美元(41.73%)和欧元(30.93%);中国企业在占据70%世界贸易量的世界五百强中席位数持续上升。基于中国的稳定发展与对全球治理的判断,中国持续提升参与全球治理的意愿及能力。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将“加强同世界各国交流合作,推动全球治理机制变革”和“坚持权利和义务相平衡,积极参与全球经济治理”作为中国对外战略的重要指导原则与目标。2015年10月,习近平在第二十七次中共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会议上强调要推动全球治理理念创新发展,提出弘扬“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理念,推动全球治理体系向更公正的方向发展。在此基础上,党的十九大报告确认中国秉持以“共商共建共享”为核心理念的全球治理观,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促进全球治理体系变革。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国家力量的稳定提升,促使欧美学界在基于并超越“中国威胁论”的语境中界定中国的全球角色。

欧美学界在聚焦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同时,其观点理念也产生了不同的指向。一部分欧美学者认同中国国家力量的增长强化了中国的国际地位,如美国资深外交家傅立民[8]253曾于2007年在华盛顿中国研究中心发表演讲时指出:“我们无法想象,大多数全球问题没有中国的合作或至少默许能够解决。”曾任希腊副总理及外交部长的Venizelos[9]9则认为,中国对西方来说永远是一座神秘的“紫禁城”。中国拥有“巨大试验场的桂冠”和大规模的工业体系,中国的概念、模式、文化、发展与机制显著有别于西方,但又不断地通过试验而得以推广运用。类似的观点对中国的全球角色做出了较为充分而正面的评价,即中国已经成功崛起为具有庞大体量、高强实力、可持续发展的世界力量中心,同时也遵循着有别于欧美的规范和价值。

与中国的持续稳定崛起形成对照的是,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战略制定与行动能力都在下滑。基于这一力量对比变化的客观事实,部分学者认为,中国崛起的意义不仅在于其指数级的经济增速震惊世界,更在于中国对美国的主导地位和世界霸权形成了挑战。换言之,“中国崛起不仅终结了冷战结束以来长达三十年的单极世界格局,更挑战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就由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10]2。意大利国际事务研究院Casarini[11]认为,“对于华盛顿的诸多人士来说,中国是对美国全球领导地位和美国所创造并维持的国际自由民主秩序的最严峻挑战”。此外,部分学者直接将中国崛起视为对世界秩序的威胁,认为中国的崛起改变了既有的大国力量平衡格局,“而美国受到威胁,则会导致世界秩序被打乱”[12]9。

值得注意的是,欧美学界往往通过将中国与其他国家力量联系比较而展开对中国角色变化的分析。尽管主流欧美学者将中国、美国、欧盟视为全球治理的三大主体,但也有部分学者从国际秩序的角度出发,将中国、美国与俄罗斯界定为塑造和改变国际格局的三大力量,并清晰地将中国与俄罗斯划分为一个群体,唯角色因时而异而已。美国国防部智库成员Pierce从全球竞争的角度出发,一方面认为美国、中国与俄罗斯是能够胜任全球竞争的三大角色,另一方面也强调俄罗斯不能在宏观经济层面与中美两国展开对等竞争。Pierce[13]256特别指出,在一定程度上,中国与俄罗斯互换了角色:冷战结束之初,俄罗斯谋求制衡欧美,而中国则寻求在欧美与俄罗斯之间开展调停;随着经济实力的持续提升,中国不断创新其独立的外交主张,俄罗斯则似乎成为中国的传声筒。Kaczmarski则指出,中国希望通过融入国际经济体系以实现对全球经济治理的参与,而俄罗斯则希望强化并维持自身的政治影响力。

欧美学界对中国参与全球治理的角色认知存在多种声音,其中不乏理性而客观的分析。作为对全球治理场域中的“中国威胁论”的回应,有学者犀利地指出了中国所面临的外部制度约束与内部发展困境。正如美国普林斯顿大学Ikenberry[14]55所认为的:“自由国际秩序能够经受中国力量上升的冲击,(因为)现有制度对中国崛起构成了制约和影响。”英国谢菲尔德大学Bishop也认为,尽管中国的国家治理具有丰富的经验和创新能力,但全国发展与世界经济相互依赖模式紧密关联。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不断蔓延并导致世界陷入新的危机。一方面,美国日益变得多疑且好战;另一方面,中国客观上面临着多重压力,且必须在各项压力之间寻求平衡。比如,中国必须在自由贸易与保护主义之间、中国持续崛起的安全效应与美国相对衰落之间寻求平衡。中国应对挑战的路径选择不仅关系到中国能否化解难题,更关系到后危机时代的全球稳定与未来[15]106-110。中国崛起不会挑战现有国际秩序,中国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外交实践有助于推进全球治理,所以美国应欢迎中国在国际体系中发挥建设性作用,这就是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之角色的积极解读和有益贡献。

三、行为认知:欧美学界认知中国全球治理观的政策关注

崛起的中国如何影响全球治理是一个更加富有争辩性的话题。Mahmud[16]190认为,全球治理的既定起源与本质已经成为普遍共识,而中国综合国力的创纪录增速极大地挑战了这一共识。在欧美学界对中国角色的类似界定之下,结合角色意图、行为工具、行动领域等不同角度,关于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认知出现了更为丰富多元的演化。

崛起的中国如何参与并推动全球治理的变革?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研究员Feigenbaum的判断是:“由于中国军事、经济和金融实力的增长,中国不可能全面接受当今通行的全球制度、规则、标准及规范,而将会在其规模、份量及其对自身利益认知的驱使之下期待并推动全球治理制度的转变,甚至中国将试图改变某些国际制度的运行规则。”(1)EVAN A F.Reluctant stakeholder:why China’s highly strategic brand of revisionism is more challenging than Washington thinks[EB/OL].(2018-04-27)[2022-08-07].https://macropolo.org/reluctant-stakeholder-chinas-highly-strategic-brand-revisionism-challenging-washington-thinks/.那么,中国将如何改变国际制度?Andrew等[17]研究认为,中国认为自身若受限于其他国际行为体所制定规则,就会成为二等国际角色,因此,中国积极寻求平等的国际地位,更不会在国际体系中因二等角色定位所限而被迫接受选择性的国际合作。在从发展中国家到全球大国的角色转换过程中,部分欧美学者强调中国将借助全球治理的机制平台谋求平等的国际地位。他们认为,中国不希望通过加入八国集团这样的旧的国际体制体现自身的全球影响能力,而是通过加入二十国集团和金砖国家来发出相应的声音。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对新机制平台的影响是“克制”的。具体来说,尽管中国由于自身的强大经济实力而在二十国集团和金砖国家中均被赋予关键的主导者和组织者角色,但实际上中国对两个组织的战略本意在于参与而不是主导,特别是相比于印度和巴西,中国更愿意通过这两个组织协调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关系。至于前面所述的欧美国家习惯性地将中国与俄罗斯进行“捆绑式”评价的趋势,布鲁克斯等[18]71则指出,“在某些方面,俄罗斯与中国的战略伙伴关系看上去构成了威胁均衡理论的最强依据……不过归根到底,遏制美国在中俄伙伴关系中充其量只扮演了一个边缘角色……虽然俄罗斯和中国领导人定期把他们的外交合作关系描述为寻求多极世界的表现,但鲜有证据表明遏制美国是它背后的动力”。

在明确中国将借助全球治理新平台寻求平等国际地位的路径选择基础上,欧美学界尝试对影响路径选择的政治价值做出分析。从现有研究来看,这种政治价值体现为两个层面,第一是有选择地参与全球治理,第二是有选择地对待美国与欧盟。有学者认为,中国并不认可美国试图主导国际规则且超越权力边界去控制世界的当前现实,所以中国“猜忌性地”捍卫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原则,拒绝接受自由与民主的政治价值[19]71-84。在总体上强调中国与美国之间全球治理观念相左的同时,部分学者认为中国的欧洲政策也遵循选择性路线。巴黎政治学院Szewczyk[20]128认为,中国在贸易和市场经济方面与欧洲观念相容,但对欧洲强调民主、人权、法治政策则持意见相左。比如,中国对世界贸易组织、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持有积极态度,但在涉疆、涉港、涉藏等人权问题上则划出明确的政治红线。Szewczyk由此进一步认为中国采用选择性态度和方式对待全球秩序。

在认定中国积极推进全球经济治理而回避参与全球政治治理的过程中,欧美学界部分人士将批判目光聚焦“一带一路”倡议,认为中国挑战了全球治理秩序。大体来说,这些观点有如下三类表述。第一,将“一带一路”倡议视为中国的马歇尔计划,认为其目的在于确立中国的势力范围;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的机制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相近,但却不具备相应的政治评价标准,因而“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试图用来取代或并行于既有国际机制的战略选择[21]。第二,部分观点将中国“一带一路”倡议视为债务陷阱或“地缘政治威胁”。债务陷阱论自2015年中国投资建设科伦坡港市政项目后开始发酵,2017年印度籍评论家Chellaney认为“一带一路”倡议拖累更多国家跌入债务陷阱。在由此激起的对华质疑浪潮中,美国《外交》杂志2018年发文指责中国对斯里兰卡投资设置了巨大限制并导致斯里兰卡背负债务包袱。欧美智库“三边委员会”的Braml认为“一带一路”倡议通过对中小欧洲国家的双边合作而导致欧洲的分裂[22]117。第三,强调中国崛起对世界产业链产生冲击。中国制造业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发展迅速并于2010年取代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强国,引发了欧美学者对中国经济与社会治理标准的关注。在部分学者看来,中国可能会导致诸多发展中国家的环境和劳动力产出进一步恶化。比如有研究认为,中国和印度等崛起型经济体的产能大幅增加,市场终端对制成品和中间产品的需求将从北方转移至南方,势必对出口导向的发展中国家经济和社会治理产生负面影响。从“一带一路”倡议的角度来看,欧美学界认为中国崛起将在金融、反腐败、环境保护、劳动力等方面削弱现行国际体制,但部分西方学者也强调相当数量的世界多边金融机构和国际组织均认可和支持“一带一路”倡议,批驳这类观点与客观现实相背离。总体来说,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分析主要体现为警惕和防御,将冲突视为世界万物之间的关系本质和世界发展动力,这成为西方思想界的一种基本思维方式。

四、变化因应:欧美学界认知中国全球治理观的价值追求

从角色界定到行为认知,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分析已然产生了多样化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判断,但从总体上欧美学界自觉或不自觉地体现出共同的价值追求,即在分析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同时,为欧美国家提出应对国际格局变化的政策建议。

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Swaine是美国新一代的中国问题专家,他强调评估中国与现有全球治理体系之间的关系,必须对中国涉及“自由国际秩序”的重要政策进行近距离的考察,由此Swaine对中国的全球治理观做了六点总结。第一,改革全球治理体系需确立并强化国际秩序中的正义、平等、自由与民主原则,需通过提升国际法、负责监管与实施国际法的国际组织的地位和效力来实现上述原则;第二,更加积极地推动国际治理体系的变革,以纠正不公正、不合理的国际制度,同时解决包括经济、健康和非传统安全在内的各类全球问题;第三,积极保护和提升发展中国家在国际秩序中的地位和权益,发达国家采取的不公正、不民主、不平等国际政策损害了发展中国家的权益,中国将在现行国际秩序中为维护和提升发展中国家权益而发挥积极作用;第四,国家主权平等是国际秩序的核心与全球治理的基石,国家主权是所有国家在国内事务中维护领土完整、免于外部干扰、自行选择社会体制及发展道路的根本权力,国家主权也是推行改革(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根本权力来源;第五,国际关系中国家主权的核心原则,应在包括互联网在内的国家行为领域得到积极体现;第六,全球治理体系应确保开放的经济体系得以维持并不断扩大,应推动全球治理体系保障所有国家的持续经济增长、抵制保护主义并提升合作水平(2)SWAINE M D.Chinese views on global governance since 2008-9:not much new[EB/OL].(2016-02-08)[2022-08-14].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publications/?fa=62697.。

如前所述,以竞争和对抗为基础特征的中美关系研究占据了欧美对华认知的主体议程,而中欧关系的未来走向似乎成为“遗忘的角落”。实际上,中国与欧盟是美国单边主义盛行之下对全球治理支持度最大的两个行为体,关于全球治理中的中欧关系研究也产出颇丰。Szewczyk认为,马克龙等欧洲领导人的对华战略不恰当地采用了19世纪的平衡战略模式,而不是更具有实用性的冷战模式;平衡战略曾在19世纪的国际关系中产生了相应的效果,因为各大国之间均为君主体制国家,各民族国家可选择与法国、德国或奥地利等国联盟。而冷战期间美苏之间的格局平衡建立于各自同盟内部的战略一致基础之上,并非在西方盟友内部寻求平衡。中国崛起所引发的挑战与苏联威胁类似,但决不能将其混同于欧洲内部的任一力量,因此欧美应该立足于同盟体系制定对华战略,而不应寄希望于摇摆不定的力量平衡战略。

部分欧美学者认为,西方社会应对中国崛起的策略选择,应建立在对中国行为逻辑充分了解的基础上。依据中国的外交战略基础可以判定,中国有充分的、多样化的路径选择,而武力冲突是其中最不可能的一种路径。因此,西方社会也应在对华策略上强调和平路径,而不是诉诸冲突。比如,在欧洲研究国际中心Tzogopoulos看来,坚持多边主义和维持联合国的核心枢纽作用一直是中国外交的关键理念。中国并不单一地依赖外部行为体来实现其外交哲学,而是通过共建和分享其外交理念框架寻求共识[23]125。也有学者指出,中国并无理由破坏当前的治理体系,因为即使中国变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中国的繁荣富足也势必依赖其地区和全球竞争者的繁荣富足。因此,美国应该通过非威胁性举措来制定清晰的政策界线而与中国接触,进而接受这种新的大国力量平衡。

五、影像塑造:欧美学界认知中国全球治理观的系统映射

进入21世纪以来,全球问题日趋严峻,全球治理的挑战突出,中国从复杂的国际形势中识别发展方向,推进国际合作,谋求共同发展。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中国的发展处于“世界经济复苏乏力、局部冲突和动荡频发、全球性问题加剧”的外部环境中,全球治理体系和国际秩序变革加速推进,各国相互联系和依存日益加深,国际力量对比更趋平衡,和平发展大势不可逆转。中国在此过程中保持定力,以更积极的姿态参与国际事务,发挥负责任大国作用,共同应对全球性挑战。从党的十八大到二十大的治理理念演进过程中,中国积极“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促进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并在此期间孕育提炼了习近平外交思想体系之下的中国全球治理观。欧美学者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分析认知,是西方社会在国际格局与秩序发生结构性变化的宏大形势下对新生现象的关注与评价,也是中国外交所处客观环境的能动反应。当前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认识仍处于快速、多维的发展状态,它所呈现的认识论中的整体影像及其塑造路径,是我们必须准确把握的关键。

首先,欧美学界认知中国全球治理观的系统性有所提升。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发展具有延续性和系统性。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了“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而习近平主席则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与推动建立更加正义、自由、平等和民主的全球治理体系联系在一起。部分学者密切追踪中国外交发展动向,并已敏锐地意识到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引领中国外交的重要理念。芬兰赫尔辛基大学Lahtinen[24]71认为中国提倡通过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来打造新的国际关系体系,中国外交的重大调整仍然遵循着和平发展的政策路线。Lahtinen进一步分析认为,中国的全球治理观源自于中国意在改变现行国际秩序的传统思想和历史,而儒家思想则成为其中的核心精华;中国希望通过体现儒家思想和中华经典哲学的全球治理,复兴其作为全球大国的地位,并由此提升中国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影响力。在部分欧美学者的观察中,中国通过创新全球治理,变革性地完善了中国外交体系:从思想价值角度,儒家思想是中国外交的观念起源;从经济基础角度,中国不断提升的综合国力成为中国外交的物质基础;从政治保障角度,人类命运共同体进入中国宪法;从理念创新角度,人类命运共同体成为中国外交参与和推行全球治理的核心表达。这一解释强化了中国外交理念和全球治理观之间的关联性,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中国全球治理观的系统性,有利于中国外交的海外传播与知识建构。

其次,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话语空间仍存结构性缺陷。全球治理反映出国际社会中各种政治力量在不同情况下的对峙、组合、分化、矛盾和斗争。传统的国际领导权力或守成者对新崛起的力量中心的不适,一直是具有全球行动能力的欧美国家的争议主题。欧美学界围绕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分析客观上存在着两个失衡:一是话语权失衡,在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海外关注中,美国学者的分析相比于欧洲学者具有显而易见的主导作用;二是知识源失衡,即对华负面评价的规模与影响力显著大于正面评价。在极右民粹主义和大国竞争思维盛行的大环境下,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分析之解释能力与模式均受到政治舆论的约束,关于中美关系未来走向的分析判断或被强化或被曲解,这种现象在美国学界分外突出。哈佛大学Allison的《注定开战:美国和中国能否逃脱修昔底德陷阱?》与芝加哥大学Mearsheimer所著的《大国政治的悲剧》即是其中两例。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话语导向趋于消极,但也有部分学者明确指出了欧美国家特别是美国在应对中国崛起时的过度分析和夸张回应。拥有14亿人口的大国仅用40多年就迈进现代化阶段,对现存国际秩序、资源、市场和环境产生了空前的影响。在Bishop看来,中国体量巨大且发展速度惊人,中国崛起的实质是发展,而中国发展所蕴含的政治经济内涵值得西方社会思考。与此相对照,欧美学界对中国的国家属性和全球治理观仍有极大的偏见。盛行于国际关系学界的自由主义、现实主义等理论流派中,也有诸多观点强调中国的“威权体制”,认为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并未通过与民主国家的互动而习得并推进其民主化进程。有学者甚至指陈“奉行威权主义的中国仍将持续崛起并必定在未来的国际社会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25]288-293。欧美国家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认知仍然是基于意识形态主导的外交观念和零和博弈的战略思维。诚如基辛格等所言,深层次的问题是政治而不是经济。美国百余位学者认为“全面与华为敌”并非美国政治共识,并曾于2019年7月通过《华盛顿邮报》联合致信美国总统特朗普和国会议员,强调与中国为敌将削弱美国的国际地位和声誉,损害世界各国的经济利益(3)TAYLOR M F,STAPLETON J R,MICHAEL D S,et al.China is not an enemy[EB/OL].(2019-07-02)[2022-07-14].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making-china-a-us-enemy-is-counterproductive/2019/07/02/647d49d0-9bfa-11e9-b27f-ed2942f73d70_story.html.。然而,呼吁同中国对话、合作的学界倡议未能改变美国政界的对华态度,这也清晰地表明了横亘于欧美学术研究与政治运作之间的沟壑,并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Ikenberry于2005年提出的一个判断:“美国的权力优势地位使得它对其他国家说不或者单干更加容易。”

再次,欧美固守传统观念导致全球治理失灵与体系滞后。全球治理的客体是超越于国家主权和边界之上的全球问题,全球问题本身具有概念开放性、空间弥散性、内涵普遍性的特点。近年来,民粹主义、保护主义和种族主义普遍泛滥,右翼政治势力主导了反全球化浪潮并对国际合作和全球治理形成了巨大冲击,朝核问题、伊核协议、全球军控、气候变化等若干重大议题均遭遇重重阻碍,全球治理面临空前严峻的赤字。全球治理体系本身包含了应对气候变化和国际经济贸易等系列问题的机制与规则,但由于政治全球化远远落后于经济全球化,全球治理体系陷入了混乱无序的状态[26]143。显然,传统或既有的欧美国家的国际治理制度被先天性地界定为主导全球治理体系的工具,其特殊经验被抽象定位为全球治理的经典样板,但实际上这些治理模式并不适应当前已经高度复杂化的全球挑战;与此同时,发展中国家的治理模式仍处于被漠视状态,甚至被界定为对既有国际秩序的挑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Held认为,“随着美国外交政策中民族主义和单边主义的重新出现,欧盟的混乱以及中国的信心日增、印度和巴西在世界经济和政治舞台上地位的变化,在面对一系列全球挑战时,需要有效和负责任的全球决策。然而,国际社会应对这些问题的集体行动能力却受到了质疑”[27]。哈佛大学约瑟夫·奈曾指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并不能为所欲为,全球化带来的国际议程上的问题,绝不是一个实力最强大的国家所能独自解决的”[28]424。有学者从历史比较的角度认为,欧美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全球治理观采取双重标准。在过去两个世纪,西方霸权及自由秩序均经历了历史性的变革,其中新旧主导权实现了交互更替,基本主导规则亦经历了转型与再解释[29]28。但是,欧美国家对新出现的国际力量则显得极为排斥,究其原因,实为欧美国家“用治理国家间关系的思想理念、秩序原则和制度安排来治理全球化的国际社会,就会表现出面对挑战无能为力的局面。简言之,世界迅速变化,但制度安排和秩序理念严重滞后,这是全球治理失灵的基本原因”。

欧美学界对中国全球治理观的分析既充斥着负面认知,也有相应的理性评述。学界的声音与欧美国家的政策实质上形成了彼此交织、互为渗透的状态。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明,欧美学界是欧美国家与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当欧美国家与社会呈现出对国际格局与全球社会之变迁的不适应时,其政治反应与思想波动亦会传导至欧美学界,并因之而出现负面认知多于正面评价、消极声音强于理性研判的状态。也正因为如此,傅立民曾告诫:“在21世纪,对于包括我们美国在内的后工业化世界而言,中国及其邻国将要在越来越多的人类努力创造财富的领域内,恢复亚洲的领导地位。尽管这样做会面临诸多挑战,但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去设法了解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的本来面目——它并不像我们的政治人士和权威专家们所描述的那样。”

六、结语

作为新型崛起力量的中国所推动的全球治理理念与规范的改革,不仅是全球治理进程中的新生元素,也是欧美学界的新型研究课题。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改革和建设,践行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坚持真正的多边主义,推进国际关系民主化,推动全球治理朝着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应该看到,中国国家力量的发展、外交理念的创新,对全球治理体系已然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正如学者和智库日渐频繁地用中国梦、人类命运共同体、总体国家安全观等理念来对照分析传统的全球治理话题,中国在全球治理领域中的话语权已然进入持续上升的轨道。可以预见,随着中国在全球治理领域的影响力和贡献度稳步提升,欧美学界对中国的认知与回应乃至其所产生的政治效应也将更加丰富、深远和泛化,这既是中国所处国际环境变化的客观体现,也是推动中国外交持续发展和提升适应能力的外部参照。自“共商共建共享”为核心理念的中国全球治理观形成并在国际社会得以践行以来,中国学者也从观念起源、理念互动、治理价值等方面对中国全球治理观做出了自主性的阐释,与欧美学界互动并产生了积极影响。百年未有变局之下,西方国家社会矛盾加深、面临不少严重的治理问题,以往被奉为圭臬的西方主流理论遭遇现实冲击,解释力受到质疑。欧美学界在认识中国全球治理观的过程中产生了既丰富又冗杂的观点谱系,其中所包含的滞后观点与误读信息,恰恰说明了中国学术界推动研究自主创新的必要性与迫切性。不畏浮云遮望眼,中国学术界应以更大的气魄与力度,对中国的全球治理观进行科学的、自主性的解释、建构与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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