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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样与交融:中国南方民族“铜鼓来历”传说探析

2023-02-28马君红李富强

歌海 2023年6期
关键词:孔明铜鼓布依族

●马君红 李富强

铜鼓到底从哪来,在这一问题上,李昆声、黄德荣在1980 年《谈云南早期铜鼓》①李昆声、黄德荣:《谈云南早期铜鼓》,《昆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一文中率先提出铜鼓是在我国云南滇中至滇西地区起源的说法,现已成为我国学术界的基本共识。铜鼓的创造者很可能是春秋战国时期生活在这一地区的濮人。②蒋廷瑜:《古代铜鼓通论》,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8页。而后,铜鼓文化逐渐从云南扩散至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并在各民族文化交流互鉴的过程中生生不息。铜鼓文化成为我国南方和东南亚众多民族的共同文化,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构建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的宝贵文化资源。我国南方一直流传着大量与铜鼓相关的口头传说,其中“铜鼓来历”是我国南方少数民族铜鼓传说中体量最大、流传范围最广的主题。多样的“铜鼓来历”传说不仅反映了各民族对铜鼓文化的历史记忆,也是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缩影,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启迪作用。

一、多样性: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铜鼓来历”记忆

壮族、布依族、水族、侗族、彝族、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都是铜鼓文化的主人。受铜鼓文化发展规律、族群和地域文化背景、族群交往等因素的影响,各民族铜鼓文化的形态存在很大差异,也由此衍生出了各式各样关于“铜鼓来历”的传说。因此,多样性是我国南方民族“铜鼓来历”传说的最重要特征之一。

(一)壮族

壮族先民自战国便开始铸造铜鼓,使用铜鼓最重要的场合有春节、蚂节等。在各民族“铜鼓来历”传说中,壮族传说的体量较大。其中,“布洛陀造铜鼓”的流传范围最广:

布洛陀造了天地和人之后,就搬到天上居住,并将后代安置在高山大岭上生活,到了夜晚就让月亮和星星守护人们。后来地上人多了,布洛陀将天地加宽加大,天地离得远了,月亮和星星很难看清楚地上的旮旯角落,这些毒虫恶兽和妖魔鬼怪,一到夜晚就跑出来伤害人畜,布洛陀知道后,就为子孙制造了铜鼓,让铜鼓做地上的星星守护人们。①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广西民族出版社,2008,第369-370页。

“铜鼓老祖包登”是流传在云南鹤庆县的传说:

天地刚分开时,世界上只有重甲人(壮族的一支)。天神怕重甲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就派耍发带领水妖水怪到人间来搞破坏。大地被淹没,重甲人也快被耍发吃光,最后只剩下一个重甲人和一只母老虎。很多年后,洪水慢慢退去,露出一个山尖,重甲人和老虎就在这里安了家。很多年后,老虎生下了一个铜鼓。母老虎用爪子扒,用舌头舔,铜鼓发出轰轰巨响。铜鼓一响,洪水退去,万物复苏。于是老虎更加用力地扒铜鼓,鼓面被扒破了,从里面钻出一个额头有“王”字的重甲人,老虎给他取名叫包登。包登拿着铁锤用力敲打铜鼓,每敲一声就有一个重甲人从铜鼓中钻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面铜鼓,一只铁锤。他们都敲打铜鼓,越来越多的重甲人就钻出来。儿孙们在包登的带领下战胜了耍发,重新安居乐业。②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云南卷(上)》,中国ISBN中心,2001,第278-280页。

“天母娘送铜鼓”是流传在东兰县长江乡一带的壮族祭鼓词片段:

古时天无云,天旱九个月,人在河里口渴死,人在家里死口干。……天娘母动心,放下倾盆雨,雨滴大如鼓,雨滴大如筐。雨滴几个月,洪水遍天下。洪水淹大地,只剩祖义坡。布洛陀得知,上天报天娘。洪水淹人间,天娘泪水流。不是天娘错,天地相距远。天娘在天宫,本主持公道。铸个大铜鼓,造个好铜鼓。叮嘱布洛陀,送宝给人间。人间有灾祸,打鼓报天娘。③梁富林:《河池传世铜鼓的“神器”功能》,《广西民族研究》2000年第1期。

“雷神造铜鼓”,仅发现只言片语的描述:

铜鼓是天上的雷公造的,雷公就是靠铜鼓来耍威风的,而天上的太阳是雷王的铜鼓变成的。①蒋廷瑜:《古代铜鼓通论》,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8页。

“造铜鼓斗雷王”流传在广西东兰、都安、马山、龙州等地,是一则关于改变“食人习俗”的伦理传说:

古时候,人死之后,要将肉分给众人吃,这是天上雷王的规定。壮家一个名叫“特依”的孩子因为见到母马生崽的痛苦,感念母亲的恩情,就和两个哥哥商定,等母亲死后,用马肉代替母亲的肉分给乡亲们吃。母亲死后,三兄弟如愿保留下了母亲的遗体。但他们这样的做法惹怒了雷王,雷王要惩罚三兄弟。在布洛陀的指点下,三兄弟打造了皮鼓与雷王比赛打鼓,又将雷王派下来打探情况的青蛙捉住,逼迫青蛙描述出雷王鼓的样子,特依兄弟按照青蛙的描述造出了铸有六只青蛙的铜鼓,敲打起来声震山谷,雷王再不敢与人比敲鼓,人们也改掉了吃人的习俗。为了纪念三兄弟斗雷王的壮举,人们编了一支雷鼓舞,在双亲去世时跳。②农冠品编《壮族民间故事选》,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第371-372页。

广西东兰壮族还有“铜鼓王”的传说:

勤王酒鬼每天都带着一葫芦酒外出干活。有一天,他在山上干活时冲出一群猛兽恶魔。打斗中,猛兽恶魔将勤王酒鬼的葫芦咬成两半,酒水流出的声音吓得猛兽恶魔纷纷后退。勤王酒鬼用力拍打葫芦的屁股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将猛兽恶魔吓跑。勤王酒鬼搞不清楚究竟是酒声救了他还是拍打葫芦的声响救了他,就去询问壮族先祖布洛陀,布洛陀指点他仿照葫芦制造铜鼓,告诉他铜鼓声所到之处,将不再有猛兽恶魔。勤王酒鬼回到村寨后就致力于制造铜鼓,名声传四方,后人称他为“铜鼓王”。③黄坚主编《铜鼓传奇》,光明日报出版社,2018,第8-10页、16-17页。

“打破圆锅驱恶魔——圆铜鼓的故事”也流传在东兰地区:

远古时期,红水河畔生活着壮族的先民。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居住在附近深山老林中的恶魔看到山下一户人家冒起了炊烟,就闯进去袭击人们。这家主人捡起一根柴火丢向恶魔,无意中打中了正在煮饭的圆锅,一声巨响,恶魔受惊逃走。自此,这煮饭的圆锅就成了村民们驱赶恶魔的秘密武器,后来布洛陀教人们用青铜铸造出带有双耳的铜圆锅,既可以煮饭,又可以驱赶恶魔。④蒋廷瑜:《古代铜鼓通论》,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8页。

“布洛陀造铜鼓”“铜鼓老祖包登”“天母娘送铜鼓”“雷神造铜鼓”“造铜鼓斗雷王”具有鲜明的神话色彩,不仅阐释壮族主位视角下对铜鼓来历的理解,也反映了壮族铜鼓具有保护人类、通神、斗神等功能。东兰地区的“铜鼓王”“打破圆锅驱恶魔——圆铜鼓的故事”具有较强的现实主义色彩,是对早期铜鼓“炊具”“响器”功能的描述。可以看出,壮族铜鼓兼具“神圣”和“世俗”双重属性。

(二)瑶族

铜鼓文化保存较好的瑶族支系是布努瑶。布努瑶铜鼓使用比较重要的场合主要有祝著节、大还愿、丧葬仪式等。关于铜鼓来历的解释主要可分为“密洛陀送铜鼓”“猴子遗铜鼓”“头颅变铜鼓”三类,其中“密洛陀送铜鼓”类传说总量最大,题材最多,流传范围最广。

广西都安、大化和巴马地区布努瑶民间的创世史诗《密洛陀古歌》中有“祖神密洛陀造铜鼓”的片段:

人间的动物、植物已然十分丰富,但是世界没有声音,人间不热闹。于是,密洛陀就让儿子央也央仪去铸造大小铜鼓。铸好铜鼓以后,密洛陀让他的孩子约雅和沙拉巴携大鼓,约托和布桃牙友携小鼓,拿到山上去敲。布洛陀的孩子们一边敲鼓一边做法念符,世界万物便被赋予了声音。①张声震主编《密洛陀古歌》,广西民族出版社,2002,第923-953页、2835-2928页。

密洛陀分家时,将铜鼓送给了他最小的孩子,也就是瑶族人的祖先:

密洛陀造了四对人类,分成了大汉族、地方汉族、壮族和瑶族,密洛陀分家时,大汉族、地方汉族带走了笔墨纸张,地方汉族带走了秤砣和扁担,壮族带走了谷米种子、牛和犁耙。老四瑶族起得晚,只能带着穄子和黍子种子到山区开始刀耕火种的生活。由于山中飞禽走兽多,瑶族兄妹的庄稼很少有收成。为了帮助瑶族兄妹管理好山岭,密洛陀将猫、犬、弓弩、铜鼓、皮鼓等送给瑶族兄妹,让他们驱赶野兽、解除寂寞。②张声震主编《密洛陀古歌》,广西民族出版社,2002,第923-953页、2835-2928页。

瑶族神话“达努节的来历”解释了密洛陀留铜鼓的原因:

农历五月二十九日那天,布洛西和密洛陀出世了。那时候,山川河流横七竖八,布洛西在外治山治水,重新安排山河。布洛西临行前对密洛陀说:“你在家料理家务,抚养三个儿子,等他们长大了,让他们各自谋生。”三个孩子长大后,密洛陀遵循布洛西的嘱托,让三个孩子各自谋生。分家那天,老三睡到日上三竿才来,只取了一些小米、苞谷米,拿了一把刮子、一把托销到山里去,结果种出来的粮食都被各种动物破坏。密洛陀得知后就将铜鼓赠与老三,让他驱赶野兽、消除寂寞,老三就成了瑶家人的祖先。密洛陀老了以后,就嘱托老三让他在每年五月二十九给自己祝寿。于是,五月二十九就成了瑶族的达努节。①蒲朝军:《瑶族风土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424-425页。

瑶族“射日神话”也有对密洛陀造铜鼓的描述:

月神把天升得高高的,还生出12 个太阳,把大地烤焦了,密洛陀就吩咐他的孩子们,把山上的石头炼成铜和铁,造一个像太阳那样大的铜鼓,抬到世界上最高的山顶去猛敲,天上的太阳听到声音往下一看,以为是某个太阳掉了下来,便跑下来营救,密洛陀的孩子们拉开弓箭接连射下11 个太阳。大地恢复了清爽,从此瑶族年年敲铜鼓以示庆贺。②蒋廷瑜:《古代铜鼓通论》,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10页、9页。

广西南丹和贵州荔波地区白裤瑶社会中都有“猴子遗铜鼓”的传说:

很久以前,瑶族有一位住在深山老林里的老人蓝老宠。有一天,老人到田地去收黄豆,躺在黄豆秆堆中睡着了。一群猴子来偷吃黄豆,误以为蓝老宠是他们死去的祖先,按照猴群的传统,老猴死了要敲铜鼓祭丧。于是,猴子们将铜鼓抬出来,敲铜鼓,跳起舞。蓝老宠被鼓声惊醒,他纹丝不动,偷偷将敲鼓的方法和舞蹈记了下来,然后大吼一声跳起来,猴子们吓得四散逃走。蓝老宠将铜鼓背回村子,教会了人们敲铜鼓和跳舞的方法。③蒋廷瑜:《古代铜鼓通论》,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10页、9页。

南丹里湖瑶乡瑶里村瑶里屯流传着“头颅变铜鼓”的传说,这一传说的流传范围较小:

古时候,天和地有一座桥相连,人死之后,灵魂经过这座桥从人间到达天庭,三天之后还可以通过这座桥返回人间。瑶山里有一对姐妹,她们的父亲去世后,妹妹小海想念父亲,就一个人悄悄过桥去了父亲那里,父亲让小海带一些饭菜给家人。小海高高兴兴地回家去,经过那座沟通天地的桥时,小海把饭菜放在桥头上睡着了。结果饭菜吸引来了一群白蚂蚁,白蚂蚁不仅把饭菜吃了,还把桥也给啃断了。自此,死了的人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村里的人非常气愤,他们杀死了小海,将她的头颅挂在了桥头,以后死去的人由于怨恨小海,都去敲她的头,日久天长,小海的头颅最终变成了一面铜鼓。④余胜:《白裤瑶铜鼓文化变迁——以南丹县里湖瑶族乡瑶里村瑶里屯为例》,硕士学位论文,广西民族大学,2013年。

瑶族“铜鼓来历”传说体量较大,且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上述传说不仅描述了瑶族铜鼓的由来以及瑶族铜鼓在达努节、丧葬仪式中使用的原因,还赋予铜鼓创世功能和驱邪、超度等神圣功能。

(三)苗族

历史上苗族三大方言区都曾使用铜鼓,如今仅中部方言区铜鼓习俗保存较好,但不同村寨之间的铜鼓文化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很难一概而论。

苗族中部方言区史诗《苗族古歌》中有“枫香树桩化铜鼓”的片段:

枫树砍倒了,变作千百样。

树根变什么?树根变泥鳅。

住在泥水里,总是不露头。

树桩变什么?树桩变铜鼓。

有了喜庆事,大家拿来敲。

唱歌又跳舞,有说也有笑。①潘定智等编《苗族古歌》,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第87页。

贵州清水江流域的传说“巧夺务侯乜铜鼓”点出了苗族原本只有木鼓没有铜鼓这一事实:

苗族祖先开始只有木鼓,老仙婆务侯乜参与开天辟地立了功,天王特地赠给她铜鼓,叫她带回人间,与大家共欢乐。谁知务侯乜自己霸占了铜鼓,不给大家使用。有个后生叫波松嘎,他将大家使用铜鼓的想法告诉了告厅拉、务厅赛。告厅拉、务厅赛给了波松嘎三把菜籽、三把凌、三把水、三把岩石,并教他怎样使用这些东西。波松嘎带着这些东西去借铜鼓,按照告厅拉、务厅赛教他的方法顺利摆脱了务侯乜和她的恶犬,将铜鼓带回村寨。从此,悠扬的铜鼓声便响彻了苗岭。②燕宝编《苗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第86-88页。

苗族还有“天王送铜鼓”的传说:

远古时候,天地刚刚形成还不牢固,时常有石头掉下来砸伤人畜。天王四处寻访能够补天的人。苗家的一位祖先䒵妮听说了这件事,就织了一块巨大的蓝布给天王,天王派神仙拿这块布补好了天上的漏洞。为了感谢䒵妮,天王将自己最喜爱的铜鼓赠与她。䒵妮架好铜鼓,敲击起来,苗家人闻声找来,人们伴随着浑厚的鼓声跳起舞来,这舞步便是后来的“走略哥”。说来也奇怪,跳铜鼓舞后,人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良好。于是,苗家过年或喜庆佳节一定要敲铜鼓、跳铜鼓舞。③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编辑部编《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贵州卷》,中国ISBN中心,2001,第452-453页。

贵州的从江、榕江两县接壤的月亮山、太阳山、孔明山一带有“孔明送铜鼓”的传说:

古时候苗家受欺压太深,没法生存下去,常常起来造反。后来,苗家被孔明打败了,但仍不服孔明。于是,孔明就敲铜鼓,教大家跳铜鼓舞,让苗家沉浸在欢乐中,忘记了反抗。自此,苗家就有了铜鼓。①杨元龙:《黔东南苗族铜鼓来源、功用及其表演》,中国古代铜鼓研究会编《铜鼓和青铜文化研究——中国南方及东南亚地区古代铜鼓和青铜文化第四次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第208-211页。

贵州省榕江县苗族“龙王赠铜鼓”的传说中也有孔明的身影:

大约在西汉初期高祖年间,榕江县的岩壁寨住着母子二人。有一天傍晚下大雨,儿子邱老同惦记双目失明的母亲,冒险过河回家被河水卷入河底。龙王念他一片孝心,赠与邱老同一面铜鼓,并送他回家。以后节庆、红白喜事,邱老同就抬出龙王所赠的铜鼓敲打庆祝。人们仿造的铜鼓无论如何也不如龙王所赠的铜鼓那样响亮。后来到了三国时期,孔明途经贵州,苗胞就请他来帮忙铸造铜鼓,终于制造出了和龙王的铜鼓一样响亮的铜鼓,人们把铜鼓叫做诸葛鼓。

苗族“铜鼓来历”传说种类丰富,且具有一定的神话色彩,但其中所描述的铜鼓的价值主要表现在“有了喜庆事,大家拿来敲”,并未发现类似于瑶族传说中所描述的创世、驱邪、赋予万物声音等神圣的功能。可见苗瑶两族虽然拥有共同的祖先,其铜鼓文化形态却存在很大差异。

(四)彝族

彝族最晚在秦汉时期开始铸造和使用铜鼓,使用铜鼓的场合主要有葬礼、跳弓节、春节、开年节、补年节、祭欢节、庆丰节等。彝族有唯一一部以“铜鼓”为主题的史诗《铜鼓王》,主要流传在广西那坡和云南富宁地区,记载了各彝族支系携鼓迁徙的过程。其中“波罗、罗里芬造铜鼓”的片段描述了彝族铜鼓的来历:

波罗神游异境,醒来后决心铸造铜鼓。他烧火炼铜,试着用土坑、木头做模具,都失败了。波罗的妻子罗里芬十分心疼,尝试用泥做模具,制成了鼓身,后来又经过多次改进,做出来的鼓不仅轻巧、声音好听传得远,用来煮饭还节省薪柴。后来,罗里芬瞒着丈夫波罗,走进大树林,决心要再创造出更好的铜鼓。波罗找寻妻子三个月无果。后来,罗里芬成功造出了更大的铜鼓,鼓面轻薄、声传千里。夫妻俩将铜鼓运回家,新铸大鼓为母鼓,之前铸的小鼓为公鼓,夫妻二人被称为“铜鼓王”。②李贵恩、刘德荣等编《铜鼓王——彝族英雄史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第1-24页。

黔南彝族社会还流传着“龙送铜鼓”的传说:

有一年,天下大旱。一个彝家姑娘发现,有一个小伙子从田边走过时,身后的田就会灌满水。姑娘和这个小伙子相爱并结为了夫妻。这个小伙子是龙王的儿子。过了数年,姑娘的父母死了,龙王送来一对铜鼓以表敬意,倮家姑娘们就跳起铜鼓舞迎接龙王。从那时起,倮家就有了铜鼓和铜鼓舞蹈。①唐文元:《贵州考古、民俗及传说中的铜鼓》,《民族艺术》1997年增刊。

彝族“铜鼓来历”传说数量较少,《铜鼓王》中描述的先祖波罗、罗里芬造铜鼓的过程与现代考古学推测的“泥范法”造铜鼓的说法吻合,还提到了只有早期铜鼓才具备的炊具功能,具有较强的现实色彩。在“龙送铜鼓”的传说中,“龙”被当做“水”的象征物,与龙王之子婚嫁反映了人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愿望。

(五)布依族

布依族主要生活在北盘江流域以及南盘江和红水河流域的北岸②黄义仁:《布依族史》,贵州民族出版社,1999,第22页。,这一地区铜鼓文化在唐宋以后才逐渐兴盛,布依族使用铜鼓最重要的场合是丧葬活动。“天神送铜鼓”的传说主要流传在黔西南地区:

古时候布依族没有铜鼓,老人死后无法超度,只能下到十二层海的地府里去。天上的太白星托梦给布依族祖先布杰,指引他向天神(或玉帝)讨一面铜鼓,铜鼓声可将死去的老人引到天上去成仙。第二天布杰根据指引到天庭向天神讨铜鼓,通过了天神的考验,得到了铜鼓。因为过于高兴,布杰背着铜鼓在经过南天门时一跟头摔到地下死了。从那以后,布依族老人死了,只要敲响铜鼓,天神就会接引布依族老人到天上去。每逢春节,布依族也要敲响铜鼓,邀请天上成仙的祖宗下凡来过年。③汛河编《布依族民间故事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2,第71-73页。

布依族“龙王送铜鼓”的传说属于黔南、黔东南的地域性传说:

古时候,平塘地区是个大海子。有一个孤儿名叫古杰,他机缘巧合下救了龙王的三公主,并与三公主结为夫妻。古杰和公主决定回龙宫一趟,两人走了三十六天才下到十二层海,又通过了龙王设置的重重考验,终于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小夫妻回人间前,龙王赠与小夫妻一面铜鼓,并告诫他们只有春节、庆丰收、老人去世、发生战争的时候才能使用。龙王听到鼓声就会去与凡人们共饮丰收米酒。他们二人坐在铜鼓中,越过刀山火海,上岸后在井边装了一担金银水才回家去。第二年腊月三十这天,古杰取出铜鼓敲打,请天神、龙王以及祖先们来饮丰收米酒。财主苏海八想抢夺这面鼓,结果被鼓声震得又聋又哑。后来,挑金银水、敲铜鼓就成了布依族的传统习俗。①贵州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文研室编《布依族民间故事》,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第84-93页。

布依族“铜鼓来历”传说数量较少,从上述两则传说来看,布依族在丧葬中使用铜鼓是为了通知天神来引领死者的灵魂,在节庆中敲打铜鼓是为了通知龙王、祖先下凡来与人们共同庆祝。由此可见,“通神”是布依族铜鼓的重要功能。

(六)水族

水族主要在端节、敬霞节和丧葬仪式中使用铜鼓,常常与木鼓配合使用。黔东南水族有两则传说与孔明有关,其一是“孔明送铜鼓”:

从前,水王到咸阳朝拜秦始皇,看见皇宫门外挂着一个铜鼓,非常喜欢,但他只看到了正面。他回去后,让所有手艺高明的铜匠照他讲的样式铸造铜鼓,结果都没有秦始皇的那个响得好。后来,一个老匠人将铜鼓改为一头空心,果然同秦始皇的那个响得一样好,铜鼓成了王室独享之宝。三国时,孔明路过这里,人们羡慕孔明军士使用的铜鼓,孔明就将一面铜鼓送给大家。从此,铜鼓不再是王家独占之宝。孔明送的那面铜鼓上刻有“孔明造”三个字,水家人自己铸造铜鼓时,也刻上“孔明造”三个字。②岱年、世杰编《水族民间故事》,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第114-118页。

其二是“孔明改铜鼓”:

水族人民每天劳作之后,就唱歌、跳舞。日子久了,人们觉得生活单调。正好孔明来到水族地方,孔明让大家拿出铜鼓来敲打伴奏,谁知水家铜鼓不仅笨重,声音也很难听。于是孔明就教人们将铜鼓的鼓面改薄,将空堂改短,改造出来的铜鼓果然轻巧,但声音不响亮,有人出主意说可以在鼓的空口上放个东西配合,孔明就让人拿来一个尾巴开口的木鼓。终于铜鼓的声音又大又明亮。孔明随口说了一句“铜鼓这样难打整,真像擒龙、捉虎”,自此,水家人就把铜鼓分为龙铜鼓和虎铜鼓。③蒋廷瑜:《千古传响:铜鼓铿锵传四方》,广西人民出版社,2009,第89页。

水族还有一则“朝廷批准造铜鼓”的传说:

相传,当地水族的铜鼓起源于久远的古老时代,在那个时候,因族人稀少,人们就常敲击锣、鼓等乐器来驱邪、壮胆、取乐。当时水族有个祖先在朝廷做官,为了缓解族人的寂寞,他向朝廷申请铸造了一面铜鼓。这个铜鼓相传是按照十二行星仿铸的,鼓面上刻有花纹,中间有个太阳,边上有星星,敲起来声音十分响亮清脆。

水族“铜鼓来历”传说中的铜鼓是“世俗”的,铜鼓主要被当做乐器,为人们增加欢乐的气氛、消解寂寞。获得铜鼓的方式或是通过孔明赠与,或是向朝廷申请所得,描述了铜鼓从统治阶层专享到百姓共享的过程。

(七)侗族

侗族和水族一样,是贵州地区的世居民族。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侗族的铜鼓文化近乎消失殆尽,专门解释铜鼓来历的传说仅发现“孔明送铜鼓”一则:

传说三国乱世时代,侗族人都往山里逃难,每年秋收后无以为乐,孔明制造铜鼓和芦笙,教大家敲铜鼓,吹芦笙娱乐。为此,侗族人民十分怀念孔明,把铜鼓称为“孔明鼓”。①蒋廷瑜:《千古传响:铜鼓铿锵传四方》,广西人民出版社,2009,第89页。

侗族“孔明送铜鼓”传说与苗族此类传说的情节设置较为相似,且铜鼓的功能同样是娱乐。贵州地区苗、侗两族交错杂居,蒋廷瑜教授在《千古传响:铜鼓铿锵传四方》中写道:“20 世纪50 年代以前,侗族保存的铜鼓较多,尤其是与苗族错居的地区,使用铜鼓的习俗较浓。”侗族“孔明送铜鼓”的传说可能是受到苗族铜鼓文化的影响。

铜鼓传说是一个民族铜鼓文化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铜鼓来历”传说的多样性不仅表现在其文化主体、主题等方面,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壮、苗、瑶、彝、布依、水、侗等少数民族“铜鼓来历”历史记忆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是由于各民族历史文化背景、地域文化背景、族群交往等方面的差异而产生的。

二、交融性:中国南方民族铜鼓文化交融发展的历史印记

伴随着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铜鼓文化被我国南方多个民族吸收和借鉴。各民族通过对铜鼓文化的改造和创新使铜鼓文化融入本民族文化体系当中,并改编现有传说或创作新的传说为本民族的铜鼓文化提供合法性。壮、彝、布依、水、侗、苗、瑶等民族“铜鼓来历”传说的多样性正是各民族交流互鉴与文化交融的产物。根据“铜鼓制造者”来分类,我国南方少数民族铜鼓传说可以分为“神造(送)铜鼓”“祖先造(获)铜鼓”“龙赠(化)铜鼓”“孔明赠(改)铜鼓”四类。这些传说反映了中国南方民族的铜鼓文化交流互鉴、交融发展的历史印记。

(一)少数民族对铜鼓文化的本土化改造

少数民族对铜鼓文化的本土化改造是指各民族在铜鼓文化传播与发展的过程中,结合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对铜鼓文化进行改造和创新,为铜鼓文化打上本民族的烙印。这种烙印也反映在壮、布依、苗、瑶等民族的“铜鼓来历”传说之中。

壮族是广西的世居民族之一,其先民是最早受到濮人铜鼓文化影响的族群,壮族“铜鼓来历”传说中包含了壮族先民对铜鼓早期实用功能的记忆。壮族先民在接触到传自云南的铜鼓文化后,又对铜鼓文化进行了改造和创新,发明了花纹繁复、高大精美的冷水冲型、北流型、灵山型铜鼓,将铜鼓推向鼎盛繁荣阶段,使铜鼓成为重要的“神器”和“重器”,故壮族先民赋予铜鼓以神圣属性的过程也是对铜鼓文化进行本土化改造的过程。壮族“布洛陀造铜鼓”神话中,铜鼓是布洛陀创造的用来驱赶妖魔猛兽、保护壮家百姓的神器。“铜鼓老祖包登”神话中,铜鼓由始祖老虎孕育而出,铜鼓的声音使世界恢复秩序,铜鼓也是创造人类的神器,该神话中还涉及“洪水”“创造人类”等母题情节,显然诞生于人类社会早期。布洛陀是壮族祖神,也是无所不能的创世神,为壮族父系氏族部落时代的主神。①张声震编《壮族麽经布洛陀影音译注》(第一卷),广西民族出版社,2004,第12页。虎图腾崇拜是云南大理地区文化的重要特征,南诏国、大理国的文化中都有虎崇拜,朝中还建立了“大虫皮”制度,官员以全身披虎皮为荣。②陆离:《大虫皮考——兼论吐蕃、南诏虎崇拜及其影响》,《敦煌研究》2004年第1期。因此,“布洛陀造铜鼓”与“铜鼓老祖包登”两则神话是铜鼓与壮族“祖神崇拜”“图腾崇拜”文化相交融的产物,铜鼓在其中被赋予了创造人类、保护人类的功能。壮族“雷神造铜鼓”“造铜鼓斗雷王”“天母娘送铜鼓”等传说则与壮族民间的“祈雨”文化有关。壮族聚居于亚热带地区,高温多雨,这一地区石多土少、易旱易涝,旱涝灾害是大自然给壮族先民最大的挑战。壮族的铜鼓也被赋予了“祈雨”“治水”的功能。“雷王”是壮族民间文学中的重要人物,也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在壮族的“三界说”中,宇宙分为天上、大地、水下,天界住着神灵,由雷王管理,大地住着人类,由布洛陀管理。③张声震编《壮族麽经布洛陀影音译注》(第一卷),广西民族出版社,2004,第12页。周去非的《岭外代答》载:“广右敬事雷神,谓之天神,其祭曰祭天。盖雷州有雷庙,威灵甚盛,一路之民敬畏之,钦人由畏之。”④周去非:《岭外代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第269页。由此可见,壮族对雷王的敬畏、崇拜古已有之。但在壮族的民间文学中,雷王又常常在与人类作战时被凡人活捉,它贪婪、不服输,又狡猾、贪生怕死。⑤肖远平:《壮族民间故事中的雷神形象及其文化解读》,《时代文学》(上半月)2009年第4期。“造铜鼓斗雷王”“雷神造铜鼓”的传说同样体现了壮家人面对雷王的复杂心态。雷王的形象之所以是斑驳的,是因为“雷”常常与水相关联,人类与雷公之间的关系是人类与大自然斗争的缩影,雷公为人间带来雨水,也带来旱灾、涝灾,人们崇拜、敬畏雷公,又试图征服雷公,让人间风调雨顺。因此,壮族“雷神造铜鼓”“造铜鼓斗雷王”“天母娘送铜鼓”等传说与壮族民间的“祈雨”文化有关,也反映了壮族先民征服自然的勇气和心愿。

布依族长期生活在黔桂交界地区,当地铜鼓文化的流行时间是在唐宋以后。布依族历来崇拜祖先,在布依族的宗教文化中,祖先的神灵至高无上,每一个人的吉凶祸福都与祖先相关。①《布依族简史》编写组:《布依族简史》,民族出版社,2008,第205页。从布依族“天神送铜鼓”“龙王送铜鼓”传说来看,布依族使用铜鼓的场合可分为节庆和丧葬,但铜鼓的作用都与祖先相关。丧葬活动中敲铜鼓的目的是为了超度灵魂,引导先人的灵魂上天成仙,节庆中敲铜鼓的目的则是为了通知死去的祖先到凡间来与后代子孙团聚。由此可见,布依族将铜鼓纳入其祖先崇拜文化体系当中,并赋予铜鼓以沟通天地人神的作用。

瑶族原本是栖息于黄河、长江中下游的民族,自唐宋时期开始迁入滇、黔、桂地区,南迁后以广西为主要聚居地,世代与壮族比邻而居,文化上也有相似之处。壮族先民是将铜鼓推向神坛的重要力量,在壮族铜鼓文化的影响下,瑶族铜鼓也具有较强的神圣色彩。密洛陀是瑶族的祖神,也是创世神,瑶族“密洛陀送铜鼓”系列传说中,铜鼓被当做响器和神器,用于驱赶猛兽、消除寂寞、赋予万物声音,还具有驱邪、创世、孕育人类始祖的功能。瑶族的密洛陀文化中蕴含着浓厚的母系社会以及由母系向父系社会过渡的色彩,其中的“射日”情节也是我国原始社会神话的重要母题,产生于人类社会早期。而瑶族自宋元时期才接触和使用铜鼓,显然要晚于上述民间文学产生的年代,故“密洛陀造铜鼓”系列传说多是瑶族南迁后,通过对民间文学的改造为本民族的铜鼓习俗提供解释。“猴子遗铜鼓”是在广西南丹白裤瑶和贵州荔波白裤瑶社会广泛流传的传说。瑶族是一个山地民族,多生活在深山密林之中,猴在山岭树林之间轻盈敏捷,攀岩上树如履平地,使生活在山岭之中的远古先民产生敬慕崇拜之情。在布努瑶创世史诗《密洛陀古歌》“逃难”篇中还有“人猴婚配”的片段,猴母是瑶家的祖先之一,瑶家遵照猴母的嘱托才能繁衍壮大。瑶族“猴子遗铜鼓”的传说正是瑶族猴图腾崇拜与铜鼓文化的融合。白裤瑶使用铜鼓最重要的场合是丧葬仪式,“猴子遗铜鼓”以及“头颅变铜鼓”的传说是对白裤瑶丧葬仪式中铜鼓使用由来的阐释,体现了瑶族的灵魂观念和丧葬文化。从上述“铜鼓来历”类传说来看,在以壮族为主的周边民族的影响下,瑶族开始使用铜鼓,并将铜鼓融入本民族祖神崇拜、猴图腾崇拜以及灵魂信仰体系当中,赋予铜鼓以通神、超度、创世、孕育人类始祖等功能。可以看出,瑶族铜鼓的“神圣”色彩相当浓厚。

苗族与瑶族同源,苗族南迁后主要聚居于黔桂交界地区,其铜鼓文化受到贵州当地布依族、水族等骆越后裔的影响。这一地区铜鼓文化的兴盛是在唐宋以后,这时的铜鼓已从“神圣”回归“世俗”,成为百姓的共享之物,神圣色彩大大减弱。除了前文中提到的“孔明送铜鼓”类传说,苗族还有“枫香树桩变铜鼓”“巧夺务侯乜铜鼓”两则神话对铜鼓来历进行了阐释。枫树崇拜在苗族社会中历史悠久,枫树是苗族原始社会时期最重要的图腾之一。各方言区苗族古歌中都有“枫香树化世间万物”的情节,枫树的树干孕育了人类始祖妹榜留,也就是蝴蝶妈妈,因此,各地苗族有用枫木制造木鼓祭祖的习俗。除了中部方言区,其他地区苗族史诗“枫香树化世间万物”的片段中并没有“化铜鼓”的说法。由此可见,“枫树化万物”是苗族共同的文化记忆,而“枫香树桩化铜鼓”是中部方言区苗族在接触和使用铜鼓后,为了解释本民族铜鼓习俗对本民族史诗进行的改造和创新。不论是在“孔明送铜鼓”,还是“枫香树桩变铜鼓”“巧夺务侯乜铜鼓”,铜鼓多是被用作欢庆场合的乐器,增加节庆的气氛,并未发现严肃的宗教属性,可推测中部方言区苗族铜鼓文化的归属应是娱乐。苗族并未将铜鼓真正纳入其民间信仰体系当中,部分地区苗族村寨中铜鼓取代木鼓象征祖先的现象是其木鼓文化延伸和变异的产物。

在上述四个民族中,壮族与布依族同属骆越后裔,使用铜鼓的时间较早。壮族、布依族将铜鼓与本民族的祖神崇拜、祖先崇拜、雷王崇拜和虎图腾崇拜等多种民间信仰文化相融合,赋予铜鼓以保护人类、超度亡灵、祈雨治水、创造人类等神圣功能。苗族、瑶族使用铜鼓的时间较晚,但和其他民族相比,苗族、瑶族“铜鼓来历”的传说数量多,种类全,所描述的铜鼓功能既包含创世、孕育人类始祖、赋予万物声音等神圣功能,也包含驱赶猛兽、节庆娱乐等世俗功能。由此可见,少数民族铜鼓文化本土化的过程也是丰富和发展铜鼓文化内涵的过程。

(二)少数民族铜鼓文化对汉文化元素的借鉴与吸收

唐宋以后,中央王朝逐渐加强了对岭南地区的直接管理,封建文化和思想传入岭南,汉文化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影响日益增大,这也反映在我国南方少数民族铜鼓文化之中。“铜鼓来历”传说中汉文化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孔明”“龙”“道教”等汉文化元素的融入。

黔南、黔东南地区“人造铜鼓”类传说中有一个重要母题,即“孔明送铜鼓”,当地水族、侗族、苗族都有类似的说法,这与黔南、黔东南地区的孔明文化有关。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夷人首领孟获,诸葛亮采取怀柔政策,七擒七放孟获,孟获为了纪念他,将自己的大本营“窝振”改名为孔明山(现榕江县与从江县交界处),山顶的水塘改名为孔明塘,并将上山路上的一个村寨改名为孔明寨。①肖进原:《孔明山考察记实》,《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当地还存在很多与孔明相关的遗迹景点和传说故事,出土的麻江型铜鼓上常刻有“天元孔明”字样。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水族、侗族、苗族将铜鼓的来历附会于孔明的身上并不奇怪。水族、侗族、苗族“孔明与铜鼓”类传说将铜鼓来历与“孔明”“秦始皇宫”等文化元素相关联的原因可能有三:第一,是百姓出于对诸葛孔明的崇敬和纪念以及对中原文化的向往;第二,是少数民族与汉族交往的一种文化策略,以此赢得更宽松的生存环境;第三,是汉族文人出于一种文化优越感而创造出的说法。如苗族“孔明送铜鼓”与“龙送铜鼓”传说都提及孔明,但孔明的形象是完全相反的。在“孔明送铜鼓”的传说中,孔明赠与铜鼓的目的是为了征服蛮夷,在“龙送铜鼓”的传说中,孔明是受苗胞所托帮忙铸造铜鼓的。孔明形象的反差一方面有可能是由于苗族对封建统治者的复杂心态,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由于创作者的不同。苗族“孔明送铜鼓”传说表现出了较强的中原文化的优越感,与宋朝王象之的《舆地纪胜》中“相传云,马伏波所余,又云,乃诸葛武侯征蛮所用”的记载相吻合,因此,其创作者可能并不是当地苗族。

龙是我国重要的文化符号和文化象征,也是整个中华民族普遍崇拜的对象。对于西南地区而言,龙文化是一种外来文化,其来源并不是单一的,汉、氐羌、骆越等族群都曾对这一地区的龙文化产生影响,其中,汉族的影响较大。诸葛亮南征西南夷时看到的崇龙习俗就是秦汉时期传入的汉族龙文化。②杨正权:《西南民族龙文化研究》,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第1-6页。龙在我国南方少数民族铜鼓传说中常常出现,“龙送铜鼓”是流传在黔南、黔东南地区苗族、布依族、彝族“铜鼓来历”传说中的重要母题情节。在这些传说中,人们铜鼓获取的方式都是龙王赠与,但其中所反映的文化内涵和铜鼓功能却不尽相同。布依族“龙王送铜鼓”中有“人龙婚嫁”的母题,铜鼓被当做嫁妆,具有传信、沟通人神、丧葬等功能。彝族此类传说中同样包含“人龙婚嫁”的母题,铜鼓是亲家去世后,龙王送来表达敬意的礼物,与丧葬文化的关联更加紧密。而苗族此类传说中的铜鼓是龙王对孝心的奖励,铜鼓的主要功能是娱乐。因此,虽然拥有共同的母题情节,衍生出的“龙送铜鼓”的传说却各具特色,这与各民族的历史文化背景有关。龙并不是中原汉文化所独有的,而是中华民族内各民族共享的、重要的文化符号和文化象征,也是整个中华民族普遍崇拜的对象。龙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资源。

水族“朝廷批准造铜鼓”以及布依族“天神送铜鼓”的传说中也能够看到汉文化的深远影响。秦朝时期,水族先民为了躲避战争,自广西迁入黔桂边境的龙江、都江上游地区①《水族简史》编写组:《水族简史》,民族出版社,2008,第5-6页。,在当时属南夷小国且兰国的范围。汉武帝时期,朝廷发兵征服南越后,建立了牂牁郡,以且兰县为首府。自此,水族地区被纳入汉王朝郡县统治的范围内。在“朝廷批准造铜鼓”传说中,水族官员为了消除水家百姓的寂寞向朝廷申请铸造铜鼓,可以看出中央政府在水族地区的有效管辖。因此,这则传说不仅是对铜鼓来历的阐释,也是对历史上封建王朝与水族关系的映射,通过将铜鼓的来历附会于“朝廷批准”,为本民族铜鼓的使用赋予了合法性、正统性。布依族“天神送铜鼓”的传说中,太白星给布依族祖先布杰托梦,引导布杰从玉帝或天神处获得铜鼓,使布依族老人去世后可以到十二层天上去成仙。太白星和玉帝是道教文化的典型代表人物,而“十二层天”“十二层海”是布依族原始宗教信仰中对世间万物的理解,布依族民间至今仍流传着古歌《十二层天,十二层海》。两种文化元素的交融反映了道教文化与布依族原始民间信仰在铜鼓文化中的碰撞与交融,可以看出自隋唐时期传入贵州地区的道教文化对布依族民间信仰文化的深远影响。

铜鼓虽不是汉文化的器物,但汉文化元素早已参与了铜鼓文化的建构。从上述水族、侗族、布依族、苗族、彝族“铜鼓来历”传说中可以看出,“孔明”“太白”“玉帝”“龙”等元素早已成为多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并融入铜鼓文化之中。各民族“铜鼓来历”传说中多文化元素的交融印证了我国各民族源远流长的交流互鉴。

结语

铜鼓文化自云南发源,随后广泛传播至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我国南方少数民族对铜鼓文化进行本土化改造的同时,还吸收和借鉴了汉文化元素融入铜鼓文化之中,推动了铜鼓文化的创新与发展。“铜鼓来历”传说反映了各民族铜鼓文化记忆的多样性以及铜鼓文化交融发展的过程。

在文明交流互鉴的过程中,铜鼓成为我国多民族的共享之物。汉、壮、苗、瑶、彝、布依、水、侗等各民族文化与铜鼓文化的交融又不断推动着铜鼓文化的创新与发展。因此,铜鼓文化的历史是一部交流互鉴的历史,铜鼓传说是我国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缩影,在凝聚族群认同、强化中华文化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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