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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小说的百年接受与评价及其反思

2023-02-27王卫平

社会科学辑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张天翼夏志清茅盾

王卫平

从1922 年朱翼发表的杂评张天翼的侦探小说算起,到2022 年对张天翼的接受与研究整整走过百年。这百年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中短篇小说领域(对于长篇小说研究甚少)。其中有两个时段受到关注和重视:20 世纪20 年代末至30 年代末、20世纪70 年代末至80 年代中期,后者的评价达到顶点。1987 年至今,张天翼的接受和研究开始下滑,进入冷清期,这种态势是否正常值得反思,它直接牵扯对客体的评价以及对后续研究的认识。

一、百年接受的第一个热潮:肯定短篇、否定长篇

张天翼早期(1922—1928 年)创作的滑稽小说、侦探小说只有一篇评论〔1〕,而且十分简略,是印象式的观感。幸运的是,从1929 年开始到1940 年,张天翼得到了鲁迅、茅盾、瞿秋白、冯乃超、胡风、王淑明等著名作家、评论家的关注、帮助和评论,由此形成了张天翼接受与评价的第一个热潮。

1929 年初,鲁迅与张天翼通信。此后,张天翼几度致信鲁迅,并寄上自己的短篇小说《三天半的梦》。张天翼先后将这篇小说寄给了几家刊物,但都没有被采纳。鲁迅收到此稿后很快给张天翼回信,指出《三天半的梦》尽管还不成熟,但可以发表,鲁迅还鼓励他多写。这对一个只有23 岁、初学写作的张天翼来说是多么大的鼓舞和激励。一个月后,《三天半的梦》就在鲁迅、郁达夫主编的《奔流》第1 卷第10 号上发表了(1929年4 月24 日)。在张天翼“饮誉文坛不久,鲁迅就一再把他归入新文学运动以来‘最好的作家’和‘最优秀的左翼作家’之列”①转引自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352页。,并一再向外国友人推荐张天翼的作品。1932 年5 月22 日,鲁迅致信日本友人增田涉,为他选编的《世界幽默全集》中的中国部分推荐作品,鲁迅说:“郁达夫、张天翼两君之作,我特为选入。”〔2〕信末附上的推荐书目就有张天翼的《小彼得》,并称:“作者是最近出现的,被认为有滑稽的风格。例如《皮带》,《稀松(可笑)的恋爱故事》。”〔3〕同年8 月9 日,鲁迅再致信增田涉说:“张天翼的小说过于诙谐,恐会引起读者的反感,但一经翻译,原文的讨厌味也许就减少了。”〔4〕由此可见,鲁迅对张天翼是多么的偏爱。1933 年1 月9 日,鲁迅致王志之信说:“译张君(指张天翼)小说,已托人转告,我看他一定可以的,由我看来,他的近作《仇恨》一篇颇好……”〔5〕同年2 月1 日,鲁迅致张天翼信说:“你的作品有时失之油滑,是发表《小彼得》那时说的,现在并没有说;据我看,是切实起来了。”〔6〕鲁迅在这里所说的张天翼的创作由油滑到切实的话语被研究张天翼的论著以及文学史、小说史频繁引用,可见它的权威性。

茅盾在文中也多次介绍、评论张天翼的作品。1934 年7 月14 日,由茅盾执笔、鲁迅签名,两人共致美国人伊罗生信,他们应伊罗生之约,为他编选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草鞋脚》,共选26篇作品,其中就有张天翼的《一件寻常事》。 7 月31日,茅盾、鲁迅致伊罗生信说:“张天翼的小说,或者用《最后列车》,或者用《二十一个》,——《二十一个》是短短的,——都可以。”〔7〕由上所见,鲁迅、茅盾作为当时文坛骁将对张天翼扶持、偏爱、肯定、赞赏有加,这对张天翼的成长、成名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1933年8月,茅盾发表了《“九一八”以后的反日文学——三部长篇小说》一文,文中介绍了三部长篇小说,第一部就是张天翼的《齿轮》,茅盾说:“《齿轮》这长篇小说,形式就是新奇可喜的,文字流利轻松,和作者的短篇小说相似。”〔8〕同时,茅盾也指出:“也许作者是有意地想把全书写得诙谐。我们不反对诙谐。但是诙谐的表面下,应该有严肃:应该对那些大事体在青年心上所起的波动有精密的分析和正确的理解!徒然为诙谐而诙谐,将使作品陷入了journalism 过于纤巧的诙谐,例如把屠格涅夫译成了‘吐膈孽夫’,把Doctor 译成了‘大狗头’,虽然发笑,可并没多大意味。太注意了形式上的奇巧,或者竟太注意了引人发笑,而忽略了内容的锤炼,终究不是作者发展他的创作能力的正当轨道。”〔9〕今天看来,茅盾的评价依然十分中肯,在他看来,诙谐、发笑当然是允许的,但仅此是不够的,还要有意味、有内容的锤炼,这样才能成为好作品。

1934年9月,茅盾发表了《两本新刊的文艺杂志》,主要评介了当时新创刊的两种文艺杂志《当代文学》和《作品》以及在上面发表的部分作品。其中,评介了张天翼的《欢迎会》,并联系到他的《洋泾浜奇侠》。茅盾说:“张天翼的小说《欢迎会》没有登完(我以为能够一期登完更加好)。这半部小说很有趣。”接着,茅盾介绍了《欢迎会》上半篇的故事和人物,然后说:“这真是‘幽默’(如果我们说是幽默)得很够味儿。记得张天翼写过一篇《洋泾浜奇侠》也是‘幽默’的;可惜写到中间稍带点儿‘油’,并且那些过分夸张的人物总使读者感到不自然。现在这篇《欢迎会》全没有这些毛病。用一句陈腐话,殆所谓‘妙手偶得之’罢?希望作者能够常常‘得之’!”〔10〕茅盾在这里既指出了《洋泾浜奇侠》的缺点,也肯定了《欢迎会》的优点。当时,《欢迎会》并没有刊完,可见茅盾眼光的敏锐。

1935年2月,茅盾以“胡绳祖”的笔名发表了《“健康的笑”是不是?》,主要评介张天翼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移行》。茅盾认为,尽管“《洋泾浜奇侠》是失败的作品”,“然而我们并不因此否定了张天翼先生的‘幽默’的天才。他有的!读了他最近的短篇集《移行》我这确信就有了例证了”。该文较为详尽地评说了《移行》中的九篇作品,认为“《移行》集中最好的两篇,在我看来是《包氏父子》和《欢迎会》”〔11〕。这是有眼光、有见地的。

当1938 年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发表以后,引来了关于要不要暴露、要不要讽刺的争论,茅盾又在《八月的感想》和《暴露与讽刺》两文中,旗帜鲜明地肯定了《华威先生》的意义,阐明了我们仍需暴露和讽刺等鲜明的观点。在《八月的感想》中,茅盾针对一些人对《华威先生》的指责作了正面的回应,指出,华威“这个典型还应当发展”,“‘华威先生’并没有死,因此,他的更清晰的形象,终有见于作品中的一日罢”,如果“不愿看见丑恶”那“倒是抗战文艺的一种损失”〔12〕。在《暴露与讽刺》中,茅盾开门见山地指出,“现在我们仍旧需要‘暴露’与‘讽刺’。暴露的对象应该是贪污土劣,以及隐藏在各式各样伪装下的汉奸——民族的罪人”。“讽刺的对象应该是一些醉生梦死、冥顽麻木的富豪、公子、小姐,一些‘风头主义’的‘救国专家’,报销主义的‘抗战官’,‘做戏主义’的公务员,……讽刺的笔尖挑开了他们生活的内幕,刺激起他们久已麻痹了的羞耻的感觉,使得民众对于那些天天见惯了因而不觉其怪的糜烂泄沓的生活,有了警觉与厌恶。”〔13〕这正是暴露与讽刺的意义所在、价值所在。

瞿秋白对张天翼的创作也十分关注,先后有四篇文章评论张天翼。他自然站在政治家的立场,从“斗争”的视角来观照张天翼的创作,既肯定《二十一个》等作品“的确有他自己的作风”,“能够抓住‘斗争’的焦点”,又指出《鬼土日记》的弱点:“题材方面是很不适宜的”,“作者自己给自己的‘自由’太大了”,“与其画鬼神世界,不如画禽兽世界”〔14〕。

冯乃超在《新人张天翼的作品》中依据《二十一个》等作品,肯定了张天翼出现的两种意义——新人和创作新的形式,肯定了他探索新的形式、摆脱旧的形式的努力。冯乃超对于《鬼土日记》更多的是提出“批评”,认为“《鬼土日记》是一个纯粹资本主义社会的缩图,——漫画化了的缩图”,它“是作者自身空想的纯粹资本主义社会,这首先失掉了他的讽刺文学的价值”,且没有“指出病源之所在”〔15〕。

王淑明在《洋泾浜奇侠》一文中主要批评了《洋泾浜奇侠》,指出了它的内容是受《吉诃德先生》的影响,由此导致了艺术上的缺陷;同时,也指出了“在他的作品里,存在着一个危机。那是由讽刺而流于滑稽的危险”〔16〕。今天看来,王淑明当年的判断还是很精准的。

胡风的《张天翼论》是第一篇作家论,所依据的是截至写该文(1935 年)时张天翼发表的所有作品。文章首先指出了张天翼是一个“新人”:“天翼的处女作《三天半的梦》在1929年出现,使读者嗅到了一种新鲜的气息,接着1930 年发表了《从空虚到充实》,1931 年发表了《二十一个》以后,就受到了文坛的注意,被承认为‘新人’——新的作家了。”〔17〕接着,胡风以“小康者群底灰败世界”为题,总结了张天翼笔下比较重要的三组角色。然后,论证了张天翼的“朴素的唯物主义”的创作方法。最后,从“笑”的艺术、漫画家、言语问题论述了张天翼小说的艺术。值得一提的是,胡风称“天翼是7、8 年来的文坛所产生的最大的笑匠,发生了很高的‘健康’作用,但同时也常常受到小小的不满”〔18〕。应该说,胡风的这篇作家论对张天翼的评论是比较全面的,也是中肯的。但说张天翼是这时期产生的“最大的笑匠”恐怕与事实不符,因为老舍也是这时期出现的作家,作为“笑匠”似应在张天翼之前,如果没有老舍,说张天翼是“最大的笑匠”或许才能成立。总之,这个时期的评论多肯定短篇,否定长篇。

二、百年接受的冷清期:评价空白与沉入历史

从1939 年到1949 年,张天翼因病、生活等原因中止了小说创作。这10 年,他仅有一部短篇《知己》(1947年)。从1948年开始,张天翼有少量的寓言作品问世,1950 年以后主要是童话等儿童文学创作,基本告别了讽刺小说。所以,整个20世纪40年代对张天翼讽刺小说的研究出现了空白。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头30 年,张天翼的主要影响在儿童文学领域,对他的讽刺小说几乎无人关注了,这个时段的张天翼主要“沉入”了文学史、小说史。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到美国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从香港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到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等,除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给张天翼以专章外,其他都是散落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各章,得到了一定的描述和评价,但基本上延续了第一个时段左翼批评家的观点,没有什么创新和突破。

稍值一提的是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中卷)中认为:“中国文坛上,有好多作家刻意学鲁迅,或被人称为鲁迅风的作家,但是称得上是鲁迅传人的只有张天翼,无论从文字的简练上,笔法的冷隽上,刻骨的讽刺上,张天翼却较任何向慕鲁迅风的作家更为近似鲁迅。张天翼忠实学习鲁迅,可从他一九三三年所写《创作的故事》一文中自述的信条看得真切,他说:一、不相信写作的灵感天才;二、不相信什么小说做法之类的东西;三、不写叫人看不懂的象征派的东西;四、不浪费笔墨来写无关宏旨的自然景物;五、不写与主题无关的细枝末节。将这五信条拿来与鲁迅的《创作要怎样才会好》(答北斗杂志社问)及《我怎样做起小说来》(《南腔北调集》)比看一下,立刻就明白每一条都渊源有自了。”〔19〕这种见解还是值得珍视的。但需要指出的是:司马长风引证的张天翼的《创作的故事》中的自述,不是作者的原话,而是他的理解和提炼。另外,他说张天翼“文字的简练”也与作品实际不符。

在小说史的评价中,尤其值得提及的是海外学者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被学者誉为“确实是一部里程碑式著作,在20 世纪60 年代的美国汉学界,几乎是独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打开一片新天地”〔20〕。该书传到中国大陆后,既影响巨大又颇具争议。他给了十位作家以专章的地位,按照先后顺序依次是: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张天翼、巴金、吴组缃、张爱玲、钱锺书、师陀。在第九章“张天翼”中,夏志清给予张天翼高度评价:“张天翼是这10年当中最富才华的短篇小说家”,“就方言的广度和准确性而论,张天翼在中国现代小说中是首屈一指的”,“我们似乎可以在张天翼身上,发现到一个莎士比亚式的创造者”,“他同期的作家内,只有沈从文一人,质或者量方面来说,差堪比拟”,“张天翼操纵口语幽默的才华,堪与狄更斯相比”〔21〕。这种将张天翼堪比沈从文,堪比莎士比亚、狄更斯的评价,在中国大陆学者的评价中是从未有过的,的确令人惊奇。在该书的第19 章“结论”中,夏志清再次提到张天翼,认为“张天翼在讽刺方面,有超人的才能,善于描写乡村、士绅和官僚丑恶的一面”〔22〕。在1963 年所写的《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这一长文中,夏志清在与鲁迅的对比中抬高张天翼:“持平而论,仅仅凭着《呐喊》《彷徨》这两本小小的集子,我们很难对鲁迅谈得更多。否则,即使不谈茅盾、老舍这两位长篇小说家,对于那些贡献更大的后来的短篇小说家张天翼、沈从文等,就不公平了。面对张天翼在30 年代出版的大量杰出的短篇,谁还能坚持说鲁迅才是现代中国最伟大、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呢?固然,由于鲁迅首先进入中国现代文坛,他的一些小说人物如阿Q、孔乙己等曾给人们留下难忘的印象,而张天翼小说中的人物似乎难以获得同样重要的象征意义和代表性。这部分是因为历史的偶然,使得最先塑造的人物类型比起更成熟的同一类型获得更多的关注。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若不是中国批评家过于偏袒地突出鲁迅,而从不把哪怕一点儿关注投向其后来者,就不会如此无视本是左翼作家的张天翼。”〔23〕如此地发现、发掘张天翼的价值是在20 世纪60 年代和70 年代,而且是用英文在英语世界流传。而当时的中国相对封闭,所以,当时的中国接受者还是难以看到的,更谈不到影响了。

三、百年接受的黄金时段:从高潮到回落

20 世纪70 年代末到80 年代中期是张天翼受到关注和重视的第二个时段,也是张天翼接受和研究的黄金时段。一方面,受大环境的影响,改革开放了,一切都欣欣向荣,学术事业进入了黄金时期,学术专著的出版空前繁荣。《张天翼研究资料》得以出版,第一部张天翼研究专著,即杜元明的《张天翼小说论稿》于1985 年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之后又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年出版的黄侯兴的《张天翼的文学道路》,希望出版社2001 年出版的张锦贻的《张天翼评传》。十卷本的《张天翼文集》从1983 年开始谋划,到1993 年出齐。这时期,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也传到了中国大陆。作者在1978年撰写的“中译本序”中又强调了张天翼:“30 年代初期,左翼名小说家要有多少,我特别看上张天翼、吴组缃,表示我读了好多齐名的作家后,认为这两位的艺术成就最高。”〔24〕从学术论文来看,这个时段产生了一批别开生面、富有深度的研究论文,主要有吴福辉的《锋利·新鲜·夸张——试论张天翼讽刺小说的人物及其描写艺术》、张大明的《张天翼出现于左翼文坛的意义》、杜元明的《论张天翼对中国现代讽刺文学的贡献》、赵园的《论张天翼小说》、王晓明的《过于明晰的图景——论张天翼的小说创作》、胡星亮的《论张天翼前期的讽刺小说》、张中良的《老舍与张天翼:为中国召唤塔利亚》等〔25〕,这批论文的作者均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名家且发表在名刊上,可以说,代表了张天翼研究的水准和高度,令后人较难超越。另一方面,从小环境来说,1986 年迎来张天翼诞辰80 周年,文艺界、学术界在北京召开了首届张天翼研究学术研讨会,催生了一批研究论文,其成果结成《张天翼论》一书〔26〕,书中不少研究名家都对张天翼给予高度评价,像刘再复的《高度评价为中国现代文学立过丰碑的作家》、杨义的《从现代小说史看张天翼》、黄侯兴的《现实主义的深化》、张大明的《张天翼与左翼文坛》等。

1987 年至今,张天翼研究开始回落并进入了冷清期。其表现是研究成果零散出现且层次不高,突破甚微。一些研究名家如前述的吴福辉、张大明、赵园、王晓明、杜元明等相继退出张天翼研究。后起的学者并没有表现出强劲的势头和整体的实力。博士论文仅有一篇,即杨春风的《张天翼讽刺小说论》,该文尽管在许多方面实现了张天翼研究的创新、深化和突破,但毕竟孤掌难鸣,影响有限。张天翼研究学术研讨会自首届之后再没有召开过,只是在2006 年张天翼诞辰百年之际举办了“纪念座谈会”,且侧重在谈论张天翼的儿童文学,较少涉及小说创作。据杨春风的统计,“从1986 年到2009 年23 年间,有关张天翼的研究文章共有69 篇,年均仅3 篇”〔27〕。据笔者统计,从2010年到2020年这10年,张天翼研究文章共有109篇,年均也仅10篇。这个数字和丁玲研究不能同日而语,因为丁玲有着倔强的性格、坎坷的经历以及颇多争议的作品,所以能够吸引研究者的持续关注。全国有丁玲研究会并召开了多次会议,催生出大量的论文。而张天翼既没有研究会,也没有举办研讨会,至今还没有《张天翼全集》。笔者还发现,1986 年以后关于张天翼研究的论文在核心期刊、权威期刊上发表的寥寥无几,反映出张天翼研究的整体水平并没有多少提升,大多是低水平的、重复的研究。

四、百年接受的反思:从虚高到常态

该怎样看待张天翼研究的回落和冷清?这是常态还是非常态?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杨春风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认为,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是滞后、寂寥和冷清,“和同时代的作家老舍、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巴金、曹禺、沙汀、丁玲的研究状况比较,近20 年来文学界对张天翼的研究差距非常明显,可以用‘寂寥’二字来概括,小说这一研究领域呈现出与其创作成果不相称的薄弱与不足”〔28〕。“如果从一种全面真实的文学史来看,张天翼研究和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给予合适的定位绝对是我们重返文学史的必然途径。现实的情形却是,张天翼非但不如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那样‘红’,即使和张天翼同辈的巴金、老舍、丁玲、沙汀、艾芜的研究相比较,张天翼的研究也是非常滞后的。”〔29〕

在笔者看来,张天翼研究的冷清或者说下滑当属正常现象。在这里,我们就得分析原因,即进一步追问张天翼研究为什么低落?原因有三。

第一,我们之所以觉得近30 年来的张天翼研究是滞后,是冷清,是不该有的现象,主要源于以往我们对张天翼的评价有些虚高,于是就报以期待。虚高以后必然是下降,是降温,这是一种正常的回落。虚高的评价最典型的例子是海外的夏志清和我国的杨义,这种虚高的评价对张天翼研究影响较大。

从1961 年到2007 年,夏志清不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也在文章和访谈中多次高度评价张天翼,而且还为张天翼接受的冷清呼吁和失望。2004 年,夏志清在接受季进的访谈中说:“我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讲了四个人啊,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还有张天翼。现在大家都只说前面的三位,可张天翼却没有人反应,这样优秀的小说家,为什么得不到大家的关注呢?”“我每次都要提到他,可就是没有多少人响应。我明明讲了四个人,可大家后来只提前面三个,就是忘记了张天翼。”〔30〕2007 年秋,著名媒体人李怀宇先生曾经两晤夏志清先生。他最为津津乐道自己的事情之一是通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发掘出了沈从文、张天翼、张爱玲、钱锺书四人的文学作品,让他们在文学史上有了应该有的位置。李怀宇曾问他:“这四个人里面除了张天翼都大红特红了起来,张天翼一直没红,是不是看走眼了?”夏志清信心满满地回答:“不可能看走眼,张天翼的讽刺天才比鲁迅还高。”〔31〕

其实,这话本身就说明夏志清“看走眼了”。事实上,夏志清对张天翼的评价既有客观中肯的一面,更有虚高、溢美、看走眼的地方。比如说“张天翼在现代中国小说中是首屈一指的”“莎士比亚式的创造者”“堪与狄更斯相比”。作为短篇小说创作,张天翼比鲁迅伟大:“面对张天翼在30年代出版的大量杰出的短篇,谁还能坚持说鲁迅才是现代中国最伟大、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呢?”〔32〕张天翼比沈从文伟大:“30 年代的沈从文和张天翼都很有成就,张天翼甚至可能更伟大。”〔33〕公平而论,张天翼在现代中国小说中还够不上“首屈一指”,他和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也不能等量齐观,更不能和鲁迅同日而语。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可以给张天翼专章,这是他的权利和自由,也代表他的看法和评价,正像他还给吴组缃、师陀专章一样。但张天翼的文学成就和影响力还是不能和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相媲美的。所以,当20世纪末《亚洲周刊》推出“20 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时,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都榜上有名,而张天翼却落榜了。夏志清看到此消息,感到很失望,他在《中文小说与华人的英文小说》一文中说:“在‘20 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的榜上,从文、爱玲、锺书果然排在前五名,但张天翼落榜,不免让我感到很失望。”〔34〕其实,这正是广大接受者的选择,它既是无情的,也是公道的。

杨义先生在20 世纪80 年代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称:“张天翼是喜剧语言大师。”“他当之无愧地成为30 年代小说领域的喜剧艺术的奇才。”〔35〕这样的评价也有些虚高。平心而论,张天翼还够不上“喜剧语言大师”,若说老舍是“喜剧语言大师”恐怕不会有多少人反对。但若说张天翼是“喜剧语言大师”恐怕会有更多人生疑,语言大师不光要有自己的语言风格,关键还要在语言上造诣精深,享有盛誉。这才能被称为大师。显然,张天翼并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所以,说张天翼是“语言大师”恐怕较难服人。张天翼也够不上“喜剧艺术的奇才”,“奇”者,罕见也、特殊也、非常也。我们承认张天翼是具有讽刺、喜剧天赋的,他的出现为左翼文坛吹来了一股讽刺的新风,正像老舍的出现为文坛吹来了一股喜剧的春风一样,但张天翼还真够不上“奇才”。在中国现代,似乎只有钱锺书这样的才能够上“奇才”。夏志清说“张天翼是这十年当中最富才华的短篇小说家”〔36〕,杨义说张天翼“成为30 年代最有才华的左翼新秀之一”〔37〕,这种评价追根溯源,都是源自鲁迅的评价,已经不低了,再拔高就言过其实了。

第二,从夏志清到杨义再到杨春风,对张天翼的文学定位不准。夏志清认为张天翼堪比莎士比亚、狄更斯,甚至鲁迅,这本身就是一种误判,把他和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相提并论也是一种误读,说张天翼比鲁迅伟大更是痴人说梦。其实,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张天翼充其量是二流作家,不能和鲁迅、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等一流作家相提并论,对其研究也不能和一流作家等量齐观。也许是受夏志清观点的影响,杨春风也总把张天翼与老舍、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巴金、曹禺、丁玲等人相比,其实,他们并不是对等的作家,或者说不是一个层次的作家。巴金、老舍、曹禺、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等是公认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流作家,而丁玲、张天翼、沙汀、艾芜,包括被夏志清专章讲授的吴组缃等则是二流作家,这是中国现代文学普遍接受和研究上的“共识”。而沙汀、艾芜与张天翼同属二流作家,其研究的多寡、重视的程度与张天翼不相上下。这怎么能说张天翼研究下滑、滞后呢?

第三,更为重要的因素还是研究客体的特质和质的规定性决定了对其的关注度以及是否可持续。也就是说,张天翼及其文本自身的特质和问题与研究的低落有着密切的关系和深度的联系。作家自身的经历、性格、思想、贡献等是否具有研究价值?这是研究得冷与热的决定性因素,而作家留下来的作品是否具有潜价值和“召唤结构”,更是可持续研究的关键性因素。研究主体的热度与研究客体的价值是成正比的。以中国现代作家为例,鲁迅研究100多年来持续不衰,一直在高位上运行,正是鲁迅价值的生动体现。其他如茅盾、老舍、沈从文、曹禺等研究也持续发展,也证明了他们的经典性地位和具有研究空间。

回到张天翼,笔者认为,无论与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相比,还是和丁玲、沙汀、艾芜、吴组缃相比,张天翼研究的现状都是一种常态,它与张天翼的创作成就是大体相称的,张天翼研究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下滑或滞后。因为张天翼的作品并没有为研究者留下如鲁迅、老舍、沈从文等作家作品那样的空间。我们在充分肯定张天翼讽刺短篇创作成就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其作品的局限性。

作为左翼作家,“张天翼最好的小说,属于讽刺的范畴”〔38〕,而且是靠讽刺短篇取胜的。他的讽刺长篇并不成功,这已是学界的共识。早在《鬼土日记》《洋泾浜奇侠》等长篇初版之时,就受到了瞿秋白、冯乃超、茅盾、王淑明等批评家否定性的批评,指出了作品中的种种缺陷。而他的短篇就不同了,我们应该充分肯定张天翼讽刺短篇的价值和意义。以《稀松的爱情故事》《脊背与奶子》《包氏父子》《欢迎会》《移行》《华威先生》等为代表的一批短篇既彰显了张天翼个人创作的实绩,也彰显了左翼文学创作的实绩。它突破了此前“革命的浪漫蒂克”“革命加恋爱”等“革命小说”“左翼小说”的概念化、公式化的模式。他的讽刺小说上承鲁迅,下开抗战暴露小说的先河,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从讽刺的主题来说,张天翼接续了鲁迅所开创的批判国民性的主题,他的讽刺既有政治讽刺、时事讽刺、世态讽刺,也有道德讽刺、文化讽刺、人性讽刺,呈现出多元化、多样化的主题。从讽刺形象的塑造来说,张天翼也绝不单一。把他的多篇作品汇集起来,我们会发现,他的讽刺形象从乡民到市民囊括了多种人物:丑恶的官僚、绅士、地主;一心“向上爬”的小职员、小市民;小知识分子的“奴才”心理;市井人物的种种市侩习气等都逃不脱张天翼犀利的讽刺的目光。张天翼用自己的创作还影响了蒋牧良、周文等左翼青年作家。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张天翼小说自身的缺陷。当年鲁迅、茅盾、瞿秋白、冯乃超、胡风、王淑明等对张天翼作品的那些批评多数是中肯的。一方面,张天翼多产的创作显示了他的创作才能,另一方面,为了生计,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追求数量,创作匆忙,不够精雕细刻,从而导致文本驳杂、良莠不齐,为数不少的低水平作品不能不影响他作品的传播和接受。即使是成熟期的作品,也不是铁板一块。比如,鲁迅1933年2月在致张天翼的信中所说的缺点就极为精准:“你的作品……但又有一个缺点,是有时伤于冗长。”〔39〕这种冗长在1933 年以后的作品中同样存在。再比如,张天翼的作品,其讽刺、批判的锋芒固然是锋利的、明晰的,但其喜剧、幽默、含蓄的品格并不完备,在好看耐读方面也有明显缺陷。他大量的作品(从短篇到长篇),今天读来并不能让人产生浓厚的兴趣,甚至难以卒读,有的作品缺乏剪裁,故事并不完整,无头无尾,缺乏迷人的魅力,在这方面是不能和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的短篇相比的。这也大大影响广大读者对张天翼作品的接受。他的作品没有入选“20 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张天翼众多的中短篇小说中,从知名度和接受的广度来说,无疑要数《华威先生》位居榜首,其艺术性也是最为上乘的。所以,《速写三篇》(主要因其中的《华威先生》而有名)才能入选“百年(1900—1999)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因此,《速写三篇》自然成了张天翼众多小说中的代表作,《华威先生》堪称经典性的短篇,其他短篇包括《皮带》《砥柱》《包氏父子》《欢迎会》《移行》以及被夏志清大加赞许的《春风》《小彼得》《出走以后》等都难成经典,只能算作讽刺小说中的上乘之作或优秀之作,这在张天翼百余篇短篇小说中还是属于少数,其他多数作品已被或正在被时间和历史淘汰。一个作家的创作能否被持续地关注和研究,主要取决于作品的历史感、丰富性和当代意义,取决于作品研究空间的大小。张天翼成功的作品都是短篇,这些短篇的历史感、当代性、丰富性很难说特别突出,其研究空间显然也不及长篇宽广和宏大,而他的长篇又不成功。这样看来,20 世纪80 年代中期至今的张天翼接受和研究的寂寥和冷清的态势就是属于正常的回落现象,和其他左翼青年作家的研究相比,也没有明显的差距。从中国知网上搜索可知,截至2021 年底,学术期刊对张天翼、艾芜和吴组缃的研究论文均在300条左右,沙汀略高,因为他有成功的长篇。吴组缃略低,因为他的作品数量较少。丁玲属于例外,丁玲由于其坎坷的经历、倔强的性格、女性的视角和充满争议的文本,再加上研究会的推动,使研究者对丁玲的关注度明显超过其他二流作家,达到4253 条。广大接受者、研究者的选择是最有说服力的。

当然,换一个角度思考,张天翼研究的寂寥和冷清也许孕育着新的机遇,前人学术研究的不足恰恰是后人研究的机会,回落、下滑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反弹和上升,从而迎来新的生机。但这需要时日,需要研究者的不懈努力。要在继承百年张天翼研究成果和经验的基础上,解放思想、更新观念,突破现有的框架和格局以及思维定式。特别是要冲破以往的“影响的焦虑”,重返历史现场,回归文本细读,进行还原式的多维阐释,在大文学史、大思想史的格局中重新定位,建构张天翼研究新格局,在广泛的参互、比较中才能发现新问题,实现新突破。比如,张天翼的长篇尽管不太成功,但同样值得深入研究,研究它为什么不成功,甚至失败,它究竟在哪些地方出现了败笔,我们能够从中汲取哪些教训、规避哪些问题。这也许正是我们今天回顾和反思张天翼百年接受与评价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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