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次获奖经历窥探路遥文学创作的美学焦虑与艺术创新
2023-02-26沈兴刚
[摘 要] 路遥一生曾有三次重要获奖经历,1981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全国中篇小说二等奖;1983年《人生》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91年《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这三次获奖在路遥的创作生涯中起着重要作用,它既建立起了路遥对文学创作的自我认同,是他从初步尝试到走向成熟的标志,同时也是其创作焦虑产生的来源以及实现自我超越的阻碍。结合路遥的创作谱系及其相关的人物传记来看,数次获奖经历奠定了路遥的创作趣味,也促使其在美学焦虑的徘徊与选择中完成文学创作的艺术创新。
[关键词] 路遥 获奖经历 美学焦虑 艺术创新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69-04
美国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mm)曾就文学史上存在的“影响的焦虑”现象作出过创造性阐释。他认为,作为后来者的学徒通过继承先辈的文学遗产而取得成功,但荣耀继承的同时必然也给自身带来隐形的负担,因为每个成长起来的作家都必须寻找到自己的声音、名字、风格,拥有属于自己的原创性。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归根结底是文学艺术创作上的美学焦虑,这种焦虑源自作家对艺术独特性、原创性、个性化的多重追求。美学焦虑要既要回应前人的文学传统,也要回应对个人创作的迭代升级,因为作家不仅要超越外部的竞争对手,也要超越先前的自己。每一位杰出的作家都拥有一份强烈意志,希望创作出的后一部作品能够超越先前的作品,也希望创作出独一无二的代表作。
纵览路遥的创作生涯,他一生中有三次重要的荣耀时刻,第一次是他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在1981年获得《文艺报》中篇小说奖二等奖、《当代》文学荣誉奖以及1982年的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紧接着1983年,路遥的代表作品《人生》获得了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至此,路遥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文学界奠定了自己的地位。1991年,時隔8年之后,路遥《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不幸的是,仅一年之后,他就因疾病而离开。作家与作品之间不仅只存在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也存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本文从路遥的三次获奖经历及文本内部之间的隐蔽关联审视其文学创作,剖析其美学焦虑的独特内涵,进而揭示他在艺术性上的螺旋升级突破。
一、《惊心动魄的一幕》与早期美学焦虑
路遥第一部获得全国性文学大奖的作品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它获得1981年《文艺报》中篇小说奖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二等奖。路遥是第一位获得这项殊荣的陕西作家。《文艺报》隶属于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的肯定对路遥的创作起到了极大的鼓舞作用,甚至加快了他从陕北地方作家走向全国性闻名作家的进程。从发表历程来看,《惊心动魄的一幕》可谓是一波三折。1978年9月,路遥在西安完成《惊心动魄的一幕》初稿,这是路遥中篇小说的首作,其中寄托着作家的创作理想和激情,但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多次投稿都被退回。直到1980年4月,路遥的这篇小说被《当代》杂志的编辑秦兆阳看上,他请路遥去北京改稿,最终将这篇小说发表于1980年《当代》杂志第3期。随后该小说又被推荐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79—1981 年度《当代》文学荣誉奖和1981年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二等奖。
路遥早年的创作以诗歌和短篇小说为主,1978年创作的这篇《惊心动魄的一幕》从完成到发表再到获奖长达三年时间。路遥对这篇小说的预期与其实际命运相差甚远,这种冷遇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这篇小说不符合当时的文学潮流。
总的来说,路遥早期的外部美学焦虑来源于短篇、诗歌创作的瓶颈,他不得不转向容纳量更为广阔的中篇。同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取得的成功让路遥获得了创作的自我认同。
二、《人生》与中期美学焦虑的探索
继《惊心动魄的一幕》后,路遥创作了篇幅更长、总共13万字的中篇小说《人生》。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里提道:“我二十八岁的中篇处女作已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正是因为不满足,我才投入到《人生》的写作中。为此,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倍受折磨。”[1]早期的获奖经历已经成为路遥的心结,美学上的焦虑激发了路遥的进一步探索。毋庸置疑,《人生》这部作品真正奠定了路遥当时在文坛上的地位,这部作品给路遥带来了极大成功,甚至被认为是路遥的巅峰之作。《人生》主要谈论乡村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期如何处理城市情结与乡村情结的问题。这部作品的成功某种程度上显示出了柳青的影响,这种影响是一种遗产,依靠这笔遗产,路遥迅速被大众接受。这种影响在此时表现为一种继承,指引着路遥完成自己人生的第一部真正有分量的作品。但很快,这种影响就转变为一种焦虑。因为自《人生》发表后,路遥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走出《人生》这部作品中设置的人物原型、人物情感倾向以及时代选择。路遥曾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代作家的使命就是战胜前人,不管是否能达到这一点。否则,就没有文学的发展。”[2]这里的前人,可能是柳青,所以这部作品对于路遥而言,并不是真正署上路遥自己名字的作品,因为他没有打败先前的文学史。这句话里的“前人”也可以理解成路遥自己,每完成一部作品的创作,他都必须更新自我。
高加林与路遥之间的较量集中体现在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出版了路遥自《人生》以后的几个中短篇小说之后,即《姐姐的爱情》出版后。《姐姐的爱情》让路遥陷入了三个困境:文学史传统、文坛流行潮流、高加林。正是这三重困境的交织让路遥创作出了《姐姐的爱情》。结合当时的文学史语境,路遥处于文学创作潮流不断翻新的时期,作家在这样的十字路口需要对当时的潮流作出回应,而《姐姐的爱情》则是对现代派回应的集中体现。
这几个中短篇小说都带有鲜明的试验性色彩。如《姐姐的爱情》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我”讲述姐姐与城市下乡青年高立民之间的悲剧爱情故事,感情真挚动人,在细节描绘上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我仰起脸在昏暗中望了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岁!我依稀看见她额头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细细的皱纹。我亲爱的苦命的姐姐。”[3]《月夜静悄悄》则围绕大队书记高明楼之女兰兰出嫁,瞎眼寡妇之子大牛单相思月夜表白砸车展开。在小说的结尾,大牛这个人物则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孤魂性质:“不久,村里的人们发现,不爱说话的大牛突然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哑巴,一句话也不说了。有人还看见,每到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光头上拢一条崭新雪白而又带着血迹的羊肚子毛巾,在村前的公路上或者公路下边的河湾里,不停地溜达,转悠;有时还见他猛然从地上挖起一块石头来,又‘咚一声砸到地上……”[3]《生活咏叹调》则突出运用意识流手法深刻揭示一位军人返乡之后的种种情感变化。路遥在这篇小说中充分试验了现代派小说复杂的叙事艺术,试图交叉运用转换三种不同的人称来凸显人物饱满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比如:“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其实和一个大的村庄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条简陋的街面而已。他猛一怔。我为什么一怔?他似乎在问自己。你一定记起了什么?噢,是的!他让司机把吉普车停在对面的公路上。他说他要到镇子上走一趟,让小伙子等一下。”[3]《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则带有元小说意味,路遥在开头交代“我”与五叔的相识过程,并交代“现在就让我把这几次和五叔相遇的情况,不按先后顺序记录在下面。这些东西也许太平淡了,构不成什么小说,但我总觉得这里边还是有意思的”[4]。而具体相遇则又打破了常规的时间顺序,按照六、四、二、三、一、五展开,最后收场。
《姐姐的爱情》这部小说集在创作手法与艺术实践上都打破了路遥曾经熟悉的现实主义手法,但在题材上仍然延续着小说《人生》中的主题,更重要的是,里面的人物刻画、人物抉择、主题表现都与《人生》相差无几。相反,由于手法上的尝新,这几篇作品显然无法与《人生》媲美,它们在独白上显得幼稚无力,人物形象呈现平面化,主题上延续着《人生》中回到土地这一母题。路遥在这一时段的创作中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他陷入了与自己创作的主人公高加林回到大地的决定一样的困境,并且根本没有办法反抗,这也就是为什么路遥在这几篇小说中无以复加地表现出对农民的讴歌,对土地的眷恋与回归。路遥在小说中写道:“我承认我是个乡下佬。我热爱我们的乡下,正如城里人热爱他们生活的城市。一个人总有一条根深深扎在某一个地方。”[3]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路遥坦诚了自己的焦虑,《人生》的成功让他感到“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但是,真诚地说,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5]正是这种深沉的自我检讨,让路遥重拾了近乎神启般的青年理想,在二十岁之前写一部规模最大的书,这无疑是《平凡的世界》诞生最初的原因。
三、《平凡的世界》:生命的透支与美学焦虑的终结
在《人生》开始前,路遥引用了柳青的话: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是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口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①
这是对柳青的致敬,同时也是对人生的反思总结。然而,对于艺术创作与人生不同。艺术创作的“走对了”“成功了”虽然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或者“一生”,但是从长远来看,这种影响会从短期的自我肯定、自我骄傲转变渴望突破、渴望创新的焦虑。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前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从主体性角度来看,“每当我说‘我时,甚至在我的思想中,总是假定一个身份,而这个身份并不简单,是一个比喻,指代一个复杂的集合体,包括个人和非个人的历史、文本、话语、信仰、文化前提和意识形态上的召唤。”[6]所以,这里的“我”,不仅是路遥本人,还包括路遥所致敬的自己的作家身份与农民生活,甚至是路遥曾经在过去所有文学作品中所呈现过的一切,那是路遥的创作之源。
在这部作品中,生活仍旧是路遥极力表现的对象,土地是路遥所竭尽全力想摆脱的焦虑,离开了土地,路遥就仿佛丧失了作家自身的荣誉。但路遥既需要一种强有力的依托以此支撑自己完成这部现实主义巨作,同时他又不得不重新在创作中从高加林那里夺回自己的名字,所以他塑造了一个走出土地的人物形象——孙少平。路遥用孙少平这个人物意在说明,孙少平就是孙少平,而路遥也就是他本人,他们都在新时期走出自己的路,即使艰难,但却值得。
这种“走出”不仅具有个人意义,还具有时代意义、民族意义与国家意义,正如路遥在《对当前农村题材创作的几点认识》中谈道:“作品中反映的任何生活,对于历史长河来说,都是一个瞬间。把握好这一瞬间,不仅应该有深沉的历史感,还应该具有穿透未来的能力。”[4]布鲁姆也说:“具有预见性是每一位强者诗人的不可或缺的条件。”[7]在这部作品里,路遥战胜自己的并不是小说容量上的宏伟广阔,更真实的成就在于他摆脱了土地焦虑,这种焦虑贯穿路遥前期的创作。在生前最后一部绝唱小说里路遥凭借孙少平告别了土地,这种告别不是拒绝,而是带着眷念与不舍离开,是一种坦然与诚挚的接受,而不是前期他的小说所表现出来的曲线回归。
四、美学焦虑及其艺术创新
作品与作家之间的影响是哈罗德·布鲁姆晚年的研究重点,他认为莎士比亚不仅创造了哈姆莱特,而哈姆莱特也影响并教育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只有在克服哈姆莱特对他的影响之后,莎士比亚才能在创造出哈姆莱特之后更多其他的光彩形象②。布魯姆这一理论揭示出了影响的来源是多样的,既有文学史传统,也有强劲的文学前辈,还有作家自己的作品与创造出来的人物。
以路遥的代表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这三部作品为节点,考察这几个文本中路遥所刻画出的人物谱系,我们不难发现《惊心动魄的一幕》中,马延雄这一角色成功正向复制到《人生》里从未正面出在小说里的高玉智、《平凡的世界》里的田福军身上。反面角色复制则有农村群落里的高明楼与田福堂,这类人物路遥刻画起来得心应手,但它无法代表路遥小说的主要成就。
此外,周小全作为《惊心动魄的一幕》里的配角却凝聚了路遥深刻的用意。他经历了盲目跟随、自我意识的丧失到良知觉醒、人性意识复苏的变化过程,这一小说人物形象的成功刻画成为《人生》里高加林的前身。高加林因知识而失去了对土地的认知,又因城市的浮华而丧失了身份的认同,几经起伏跌宕,最终觉醒选择回归土地。由此,路遥显现出了他对土地的焦虑。路遥对土地的热爱犹如对生命的热爱,正是这一颠覆性的热爱让路遥在《人生》之后久久无法继续创新,而只能复制出与《人生》类似的爱情与主题。
文坛的急剧变化也让路遥不安,他既保守性地尝试了现代派技巧,这让他创作出了《姐姐的爱情》这部中短篇小说集。从《惊心动魄的一幕》到《人生》,路遥体会到小说容量规模扩大的便利,也尝试了刻画心仪角色,但要打败高加林这个自己创造出的人物形象,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只能在《人生》的基础上,继续扩大自己所能理解的现实主义,用王刚编著的《路遥纪事》里的一句话概括:“现实主义的大部头更像是他的心结,他需要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来了却。”[2]
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是土地回归之后的高加林,而孙少平则是路遥最辉煌的创造,因为他帮助路遥克服了高加林这个人物形象带来的焦虑,帮助他释放了高加林这一人物形象所带给他的压抑。孙少平是一个出走者,一个以地地道道的农民身份走向城市的出走者,这一形象汇聚了路遥对十七年文学的继承,也是路遥用现实主义对当代文学史的一种补充与释放,还有对当时文学潮流焦虑的抵抗。就像路遥自己曾说:“说到底,作家就是自己在对自己开枪,自己在打自己,只有战胜自己,作品才能脱俗……”[8]
路遙在茅盾文学奖获奖致辞现场讲话中说:“在当代各种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起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美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峻的考验。”[9]这里提到的考验,深刻地呈现了路遥的焦虑。深入路遥内部的创作美学焦虑,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创作谱系中隐蔽的内在轨迹与转变,他继承了柳青开创的现实主义传统,并在新时期多元化兴起的历史语境中开拓。他在自己创作的作品中不断与周小全、高加林、孙少平等人物形象斗争,捍卫自己作为一名作家的权力与地位,争取自己作为作家的名字,一步步跨越自己的极限。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当西方现代派浪潮涌入中国时,路遥虽保持了克制与观望的姿态,但在一些文本中又采取了小心翼翼地尝试与实验。所以说,作品与作家始终是密不可分的共同体。路遥的作品,从早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随后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些作品不断影响着路遥,让他既焦虑又在徘徊中前进,不断完成艺术的创新。
注释
① 这段话引自柳青的代表作《创业史》。有的版本只引用了第一段,有的版本还加上了第二段。柳青对路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这种影响既有精神上的引导,也有艺术创作上的引导。路遥关于柳青有两篇文章:《病危中的柳青》《柳青的遗产》。
② 这一观点主要见于哈罗德·布鲁姆晚期批评著作《影响的剖析》。在这本著作里,布鲁姆分析了哈姆莱特、福斯塔夫、李尔王等角色之间的内部关系。
参考文献
[1] 王刚.路遥年谱:我渴望投入沉重[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2] 王刚.路遥纪事[M].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3.
[3] 路遥.姐姐的爱情[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
[4] 路遥.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5]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6] 沃尔夫莱.批评关键词:文学与文化理论[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7] 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M].徐文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89.
[8] 马一夫,厚夫,宋学成.路遥纪念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9] 路遥.路遥文集(第二卷)[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沈兴刚,重庆化工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