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契诃夫《三姊妹》中的悲剧色彩
2023-02-26陈雨薇
陈雨薇
俄国伟大戏剧家、小说家契诃夫善于发现 生活的本质并以艺术的方式来传达自己对生活 的看法与感受,他笔下的人物性格、命运不像 传统戏剧形式那样具有严密的逻辑性。他的剧 作通常都是叙述平稳,戏剧情节呈现出“非冲 突化”的状态,人物总是对已经消逝的时间感 到怀念与惋惜。主人公常常从热情到失望再到 绝望,最后在绝望中产生“新生”的念头,鼓 舞自己继续生活,从而使读者从中去感受人物 的思想意识与精神状态。契诃夫本人坚持《三 姊妹》是一部快乐的喜剧,但就其戏剧氛围来 看,它更像是一部悲剧。然而契诃夫剧作的独 特之处在于除了弱化戏剧情节、人物行动内化 等,还有一个就是戏剧体裁的非类型化。本文 将分析剧中的人物性格、人物命运的走向以及 所引发出的哲理与思考等,来重新审视其中的 悲剧元素。
一、现实与梦想的冲突
在剧本中,莫斯科统一着过去与未来这两
条轴线,是三姊妹的精神寄托,它承载着三姊 妹过去生活中的美好回忆,而这个美好回忆凝 结成她们心中的一颗星星,照耀着前方的路程, 以至于每当三姊妹内心困扰时,就念及“去莫 斯科吧”,因为想到莫斯科,她们就有了继续 生活的动力,怀念它的同时,也是她们与未来 生活所进行的一场充满热情与希望的对话。
剧中人物的命运并没有她们本人所期待的 那样理想, 伊莲娜怀着憧憬却被社会数次毒打、 玛莎的幸福时光太过短暂、奥尔加青春的流逝, 都让她们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三姊妹最后在军 乐的背景下拥抱在一起: “我们为什么痛苦…… 我们真恨不得能够懂呀。”这是一个极其悲情 却又充满讽刺意味的结局,她们的痛苦在笔者 看来是一件无法调和的事情。莫斯科是剧中美 好生活的象征, “去莫斯科吧”实质上就是“去 过想过的生活,去过美好的生活”,但正如威 尔什宁的一段话: “等你住在莫斯科,也就不 会去理会它了,我们的幸福是不存在的,我们 只能向往着幸福罢了。”从人性的特点来说, 人们总是会缅怀过去,对未来充满幻想,然而真的到达莫斯科,美好的生活就一定会来吗? 契诃夫以喜剧的视角来看待剧中人物,描写了 生活的荒诞与平庸的本质。所有人都向往美好 生活,她们提了数次要去莫斯科,从开头第一 幕到最后一幕,形成了一个闭环,而她们最终 是否会去莫斯科却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 间。
所谓的悲剧命运,常指人物与现实之间不 可调和的冲突而导致的悲惨结局,宿命论者相 信命运不可以改写,然而三姊妹显然不是宿命 论者,她们一个比一个敢于向命运抗争。玛莎 最为叛逆,18 岁就结了婚,以为嫁给了爱情, 婚后生活不如意,她便反叛似的对待丈夫,爱 上了另外一个懂她灵魂的男人威尔什宁,这就 是她“叛逆”的最有力证据;伊莲娜对工作抱 有美好期待,然而她并不会因为一份工作而妥 协,她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只为寻找自己真正 喜欢的事情。这便又让读者们疑惑,她们不是 认命的人,那为什么面对如此向往的莫斯科, 却没有买一张车票直接去,进而为去不了莫斯 科而郁郁寡欢。这样的悲剧性结局是包含着喜 剧意味的,喜剧人物通常在主观的虚幻中实现 着自我,实现着矛盾的和解,这一点在威尔什 宁和图森巴赫这两个总是喜欢空谈的男人身上 体现得最为明显。契诃夫之所以将其定为喜 剧,就是从人物出发,考虑他们生活中的特 点、他们对待生活的方式。在日益高涨的俄国 革命形势之下,契诃夫从悲观的人转为一个具 有信仰并且拥有乐观精神的人,并以新的眼光 来审视周围的现实,他笔下的知识分子总是畅 想百年之后的生活,但是大多缺乏行动;但是 三姊妹却不是没有实际行动的人,她们敢于斗 争,敢于幻想,她们为梦想尝試过,只不过生 活的真相太过于残酷,磨灭了她们的热情。尽 管如此,剧本的结尾仍然是她们对未来生活的 畅想,正如生活的强者那般,在看透了一切之 后仍然保持一颗积极乐观的心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二、人物心理的挣扎
玛莎在第一幕就表现出她与其他人不同的 特质——厌世者。在妹妹的命名日当天,她却 穿着黑衣裳,吹着口哨,不屑于其他人的欢快 氛围,她独自看着书,嘴里念着诗,仿佛周围 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原本要离开这个环境, 临走前威尔什宁来访,当威尔什宁说出了与她 不一样的观点“有知识,受过教育的人,无论 住在哪个城市都不是多余的”时,她留下来吃 午饭了,此刻也为后来的玛莎爱上威尔什宁埋 下了伏笔,这是一个懂她的人。然而为什么已 婚的玛莎要向外寻找契合的灵魂,这要归结于 她婚姻生活的无趣。例如第一幕中她的丈夫库 里根让玛莎陪他去校长家,那样应酬式的生活 是玛莎不能忍受的,玛莎尽管反叛,但总归也 是识大体的女性,她还是答应了。就像伊莲娜 说的那样,玛莎原以为自己的丈夫是男人中最 聪明的,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们的生活现在 变得了无生趣。这让玛莎一点也看不见生活的 希望,此时出现一个有趣且懂她的人,从情感 上来说,自然是无法抵抗的,乃至于后面无可 救药地爱上了威尔什宁然后向姐妹们坦白,可 惜幸福的时光是如此短暂,上天给她一段令她 充满希望的日子,却又很快将其没收了,全剧 玛莎的悲剧性就在这里,如果上天给了一丝希 望,很快将其收回,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倒 不如不给这个希望。
伊莲娜是天真、活泼的少女形象,相信 只有工作才能使人类幸福,人类应当去工作, 当她体会过社会的险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 活的残酷后,她一次次失望乃至绝望,从第一 幕开场的活泼到第二幕开场时刚刚结束工作, 喊着“我真累啊”,她的内心状态已经发生了 变化,直到最后她同意嫁给图森巴赫,她不爱他,但是她妥协了,她的反叛相比于玛莎来说 还是要弱一点。大姐奥尔加温和善良,发生火 灾时急切地帮助受灾的人们,她是三个姐妹中 最“不闹腾”的人,奥尔加的反叛是当娜达莎 粗鲁地对待老奶妈并且要撵走她时的爆发,善 良的奥尔加不会允许娜达莎既“霸占”她们的 家园,又要赶走与她们感情深厚的老奶妈。
三姊妹的哥哥安德烈原本也是一个有理想 的青年,以为自己将来会当教授,以为自己的 爱情是真挚且热烈的,可婚后生活使他发现了 自己的妻子竟是一个如此庸俗、粗鲁的女人, 他不愿意相信生活的真相,甚至在知道娜达莎 与普罗托波波夫有情感关系时还极力为妻子辩 解, “我爱我的太太,我尊重她,所以我要求 别人也尊重她,我再说一遍,娜达莎是一个生 性规矩、高贵的女人”。这一点和玛莎的丈夫 库里根很相似,在军队离开后,库里根也在极 力“挽回”与玛莎的爱情,他知道玛莎和威尔 什宁之间有情愫,但他说“我不抱怨,我一句 也不责备你,我们要重新去过我们过去那样的 生活,我绝不提一个字,绝不用一点暗示”。 库里根和安德烈都不愿意面对真相,也承受不 了那种痛苦的打击,他们对现实是妥协的,从 某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生活也具有悲剧色彩。
威尔什宁的话很多,他倒是很符合一个 喜剧人物的形象,通俗喜剧的主人公常常有 几句非说不可的话,只要有机会,不管是否恰 当,他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例如他总是高 谈生活,他提及自己对这个城里的人们的看法 时充满鄙夷: “在这个城里,不管是文官还是 军人,他们所谈的永远是被他的太太烦死啦, 被他的房子烦死啦,被他的产业、他的马烦死 啦,俄国人本来是比什么人都容易感染高超思 想的,然而,这些人的生活,却为什么过得这 么低下呢? ”反观他自己,也常常抱怨自己的 太太,抱怨自己为什么给孩子找了这样的母 亲,这种观点和他本人的现实生活形成了一个极为讽刺的对比,图森巴赫跟他非常相似,都 是属于空谈者,他们的生活理念一直停留在嘴 边,实属一个幻想家。
综观全剧的主人公,他们其实都对美好的 生活有着强烈的愿望,可是这种美好生活的具 体表现形式就很难摸清了。契诃夫通过一个个 生动的人物形象,向我们揭示了生活的荒谬, 强烈的思想愿望在脑子里不停地打转,可现实 却完全相反,这也是契诃夫对威尔什宁和图森 巴赫这一类知识分子的批判——缺乏实际行动, 相比于威尔什宁和图森巴赫的空谈,三个姐妹 却是有勇气多了。
三、《三姊妹》的当代舞台呈现——解构现实 主义戏剧
作为俄罗斯经典的戏剧作品,它曾经被多 位导演反复排演。俄罗斯著名戏剧导演布图索 夫,其作品风格独特新颖, 喜好排演经典剧本, 常常打破剧本常规逻辑,对剧本进行大量的解 构,在他的舞台上经常呈现出一种“碎片化” 的情节与“狂欢”的特质,演员们经常将舞台 上的置景破坏,将舞台弄得非常凌乱。《三姊 妹》原是一部现实主义戏剧作品,而在布图索 夫的舞台上却充满了“挑战”意识,这种“挑 战”充斥着舞台的方方面面,从舞台风格、人 物表演形式,再到极具象征色彩的舞台装置以 及人物内心外化的过程,被布图索夫用“非写 实”的方式展现给观众,使得观众不仅在心理 上沉浸于此,更从舞台上“象征性”的表演中 体会导演给予他们的暗示,哭着笑着感受三姊 妹内心的挣扎。他导演的《三姊妹》在开场时 就不同于以往的现实主义戏剧,剧本中的第一 幕是奥尔加在怀念去年今日,而他的舞台上却 是图森巴赫的独白“不但在两三百年以后,就 是再过一百万年,生活也还和从前一样,它是 一成不变的”。三姊妹整齐地坐在长椅上,玛莎手里举着枪,娜达莎坐在长椅的旁边,后面 的所有男演员站成一列仿佛在等候发令,只有 图森巴赫在舞台上走动,他将舞台上的一个蓝 色球体举起又扔掉,如此反反复复。导演在这 里就将人物生活的困境藏入这个举动里了,即 生活也是如此反反复复,给人希望又让人落 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正是三姊妹的生 活写照。
第一幕与第二幕之间的切换,导演用一 个圆形木板遮挡住舞台后方的人,当演员全部 下场后,在圆形木板上敲了几下,紧接着舞台 中央坐着低着头的安德烈,他头顶上的灯光照 射出一个圆形围绕在他的周围。这与荒诞派戏 剧所要传递的理念非常相似,将人生比作一个 圆,从头走到尾又是原始的开端,不同的是荒 诞派戏剧对待人生的态度是绝望的,而契诃夫 的人物对未来是抱有希望的,人们往往是含着 眼泪与昨天告别,对未来仍然有着美好强烈的 愿望。这样象征化的舞台处理,在第二幕开场 时就让观众强烈感受到安德烈在步入婚姻生活 之后,已经逐渐丧失了原本的信念,娜达莎坐 在他的身上任意摆布,安德烈则一直低着头; 安德烈一直围着圆圈跑步,嘴里念着他生活的 不如意。导演用演员夸张的肢体表达与暗示性 的舞台设计,将人物的心理过程外化,将具有 哲理性的内容用荒诞的形式表现出来,恰恰符 合了契诃夫戏剧中所存在的荒诞性。
变形夸张的肢体动作、大大小小的象征 性道具、怪诞风格的音乐节奏构成极具现代性 的演出,相比于要构建出舞台上的真实生活场 景,布图索夫导演在此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极为 真实的精神世界。结尾三姊妹在舞台上呐喊: “我们现在的痛苦一定会化为后代的快乐,和 平与幸福会降临在大地上……”随着她们一 声声的呐喊,她们面前被堆砌起来一堵高墙, 寓意着她们被困在了生活的痛苦里无法跨越过 去,但她们的信念并没有消失,幸福一定会来临的。
布图索夫导演运用极其“反叛”的形式呈现剧中的人物,留给我们一个个震撼心灵的人物形象,看见舞台上那些被困住的人,他们的精神世界与我们如此相似,正如图森巴赫的那句“在现在这个时代, 酷刑和残杀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外敌的入侵了,然而照旧有多少痛苦的事啊”!当代的我们不也是正在经历着沉重的生活,就像台上的人一样,灵魂在一点一点地破碎,精神世界在逐渐接近疯狂,一步步亲身探索生活的真相,这也就是它能成为经典剧作的原因,它包含着人性永恒的话题,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过时,都将会有非常新颖的方式赋予它新的时代意义。
四、从悲伤的生活中寻找欢乐的方向
按照马克思理论来解释剧中人物命运的走向,那是充满辩证的, 人类社会進步的合理性,是肯定与否定的辩证运动,因而充满了悲剧性与喜剧性。社会在前进,新事物在战胜旧事物之前一定会遭受很多的磨难,当人们处于一种社会状态中,人们建构一种可行的人类社会的努力总是被历史规律挫败,人们便是悲剧性的存在;但他们也会是喜剧性的存在,因为人们与社会之间的相互作用逐渐使他们接近一种理想状态,然而人类与其自身并与自然达到喜剧式和解的情形,借助的是悲剧式冲突的方式。三姊妹美好生活的愿望不会完全没有希望,往后的她们需要克服更多的困难,最终达成与自己和解的状态,与自己和解才是一种快乐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