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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麦子(外一篇)

2023-02-25

回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丁母亲

李 明

又是一年暑夏日,又是一年麦黄时。

论起种麦子,整个村没有人能比得过父亲。父亲黝黑的皮肤,个子不高,嗓门很大,浓密的眉毛下藏着睿智的眼神。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眉尾处挂着几丝长寿眉,时不时用手捋一下。他每天总是乐呵呵的样子,着实让人羡慕。

父亲是个勤快的人,很有自己的主见,基本上不太接受别人的建议。印象中,好几年前天气预报报道近日将有冰雹和大风的极端天气。这个消息很快席卷全村,邻居都开始夜以继日地忙碌起来,唯独父亲每天早上泡好一壶清茶,躺在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左手扇着扇子,右手抓起茶杯抿一口茶水,随口将喝进嘴中的茶叶唾到一边。前一秒和别人大声地说着话,下一秒鼾声响起,好像在父亲的认知中压根没有极端天气这回事。当时恰逢初一,母亲买了一些补品去看望外婆,帮助外婆干了一些农活,将外婆的衣服和床单、被罩全部清洗。在第三天的时候母亲也得知极端天气的情况,匆忙从娘家赶回来。一到家,母亲一边焦急地让我们准备干粮,一边拉起父亲就要下地收麦子,父亲被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间搞得不知所措。气氛尴尬之际,父亲半睁着眼睛对母亲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母亲随后三步并两步从我们手中拿过镰刀和干粮,跑到门外面,又转头招呼我们催催父亲。我们认真地点头后计划帮助父亲收拾下地的鞋子和工具。不一会儿,我们竟然听到父亲又鼾声如雷。我们准备吓唬一下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猛地推开大门。他被我们“吓”醒坐起来,却没有骂我们。他一边招呼我们放下手中的工具,一边慢慢下床,对我们说:“这个天气没什么事情的,你妈就是太心急。”我们疑惑地看着父亲,他打发我们出去后,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当天下午,成亩麦子在冰雹和狂风中直挺挺倒下去了,很大一部分直接被风拦腰折断,也有一些顽强地顶着狂风,在恶劣天气中坚持不低头。半小时后黑云急速散去,夕阳在白云中偷偷探出头,将余晖悄悄洒在倒下的麦田上,一种悲凉的气氛瞬间笼罩在周边。母亲一直在地里抢收麦子没有回家,夜半时分,我们打着手电筒去喊母亲,距离地头将近一百米的地方,听见母亲大声指责着父亲。父亲一边不断安抚着母亲的情绪,认真地给母亲道歉,平息母亲的怨气,一边在疯狂卖力地收割着倒下的小麦。此刻的月光,冷清着脸庞心疼地看着麦田,周边此起彼伏的“沙沙”声不断冲击着人的耳膜。父母卖力地舞动着镰刀,最大的一块麦田终于抢收完成了。深夜,父母高大的身影在微风中不断摇摆,豆大的汗珠顺着眉尾不断落到地上,砸在身后的成片的麦垛中。

为了能够让损失降低到最小,此后的一周时间,父母每天早出晚归,带上一天的干粮,午饭的时间都不回家。为了能让父母吃上一口热饭,大姐提出往地里送饭的想法,很快得到我和二姐的一致认可。大姐熟练地围上围裙,打了一盆水监督我们两个洗手,看着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大姐一把抓着我的手按在水里,随后拿起香皂在我手上涂抹,再用清水冲洗后转头嘱咐二姐倒掉废水。随后大姐大步跨进厨房的前一秒抬头看了下天空,心里计划做一碗地道的浆水面来解暑。“老三,你在外面干啥呢?抓紧来帮忙,不然一会儿有你好看。”“好的,我马上来。”一溜烟的工夫,我乖巧地坐在灶门口开始烧火。双手抓了一大把麦秆塞进灶口,用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燃,快速放进灶口,但随后火苗在灶口“嘭”的一声,浓烟扑了出来,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姐看着笨拙的我,上来给了我一拳头。我委屈地站起来没有说话,随后坐在门框上发呆,一直在疑惑大姐为什么要动手,难道一直干活的人就要挨打?接着二姐进来,替我圆场。此刻的我或许因为委屈和难过的情绪夹在一起,眼泪夺眶而出。大姐看着我的样子,想继续给我来一巴掌。二姐看到情况不对劲,抓起我的手,推着我出了门让我自己去玩,我依旧不为所动。看着我犟驴的脾气,她们便不再理睬。随后二姐重复着我之前的步骤,火很快燃烧起来。她转头看我一眼,好似用眼神对我说,干什么事情都不要急躁,不要脾气很大。大姐瞪了一眼发呆的我,随后大家都认真地开始忙起来。

在柴火的加持下铁锅很快变得热起来了,大姐掀开装油的坛子,用铁勺小心地舀了一些出来,手腕顺时针转了一大圈,铁勺中的油划出一道弧线在锅中均匀散开,油烟立马弥漫开来。再将等待已久的葱白丢进热锅中,香味顿时在空气中炸开,顺着鼻腔窜进胃里,我的肚子开始叫了起来。看着微微变焦的葱白,大姐谨慎地从小缸中舀出很稠的浆水,顺着锅边慢慢倒进去。热油和浆水相遇,“嘶嘶”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强烈。此刻二姐看着锅中的情形,抓紧时间往灶口添加了更多的柴火。不一会儿,铁锅中的热气不断顶着锅盖翻腾,大姐随后将带着清香的浆水全部倒进罐中,又用事先烧开的清水开始煮面条。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们仨带着加工好的香气喷鼻的浆水和煮好的面条蹦蹦跳跳地出发了。

午后的温度在不断攀升,戴着草帽依旧能感受到太阳刺透草帽钻进身体的感觉,夹着暑气、热气卖力地往人的毛孔里面钻,不断挤压着汗水流出。我用手擦了擦,汗珠顺着胳膊不断滑落。不一会儿,头部的汗水顺着额头淌到眉毛中,一部分顺着眉尾不断滑落地面上,很大一部分在眼皮上,而且总会淹到眼睛中。我不断眨着眼睛想要汗水快快消失,可是眼睛变得越来越模糊。

“老李,你们家的孩子对你们真的很好啊,知道你们没吃饭,给你们送吃的呢。”相连地头的老高看到我们后大声说道。父母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们的到来,一时间却有些生气。父亲率先开口说:“天气很热,不要往出乱跑,中暑了怎么办呢?”我们三个没有说话。老高有些听不下去,再次高声说:“老李,你们家孩子知道心疼你,给你送饭,你就知足吧。我们家的到现在都没有来过,我能说啥呢。”母亲一边附和着老高,一边狠狠瞪了父亲一眼。她放下手里的镰刀,从地头急速赶了过来,双手接过午饭,招呼周边没有吃午饭的邻居们一起吃口热饭。此刻父亲也丢下镰刀,拍拍手,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将浆水倒了一大碗后一饮而尽。然后感叹道:“酸死了,牙齿酸掉了。”母亲看着父亲的表情,忍住笑意后再次将浆水面双手递到父亲手边。父亲慢慢端起浆水面,顺着碗边喝了一大口,随后大口吃起了面条。很快一碗饭下肚,父亲将空碗递到母亲手边,想要再来一碗。第二碗饭再次送到父亲手里,父亲半蹲着,觉得不太舒服,直接一屁股坐下来。碗里面的浆水因为刚才坐下时的幅度太大倒掉了一部分,父亲心疼地看着地上的浆水,连连表示“太可惜了”。随后左手抓着碗边,大口地开始吃。浆水在父亲的喉咙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面条好似没有咀嚼一般直接吞进肚中。吃完饭后父亲右手撑着地,用力地站起来。起身时他发现,刚才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一根面条在身上,就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吃掉。我们仨拿着空碗,就像吃了蜂蜜一般,大声地唱着欢快的歌回家了。

颗粒之路 宋振迪 摄

此后的半个月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去送饭。或许是因为我们后勤给力的原因,父母早早将所有遭灾的麦子收拾到家里了,随后歇息了两天。第三天早上,父母喊我们三个人拿着袋子一起去地里干活。我们看着全部收回的麦子,很疑惑地想着又去地里忙什么的时候,父母给我们卖关子,说到了地头后告诉我们。原来是遭灾的许多麦穗掉进了地里,收割的过程并不能完全收回,需要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将掉在地中的麦穗捡回去。望着成片的土地,我们心里打退堂鼓。父母好似看透我们想法一般,许诺回去后可以给买零食,谁捡得越多给谁买得越多。随后我冲到最前面,埋头捡麦穗。为了能够争得第一,我专门挑最多的地方下手。大姐二姐看到我这种“无耻”的行为开始向父母打小报告,父母便给我们每个人划定了责任区。方正小块的责任区中,我们开始比赛。中午的时候,我们仨在多次催促中结束比赛,回家后搬出新秤称重早上的劳动成果,并认认真真地记下公斤数。中午的时候,趁大家都在午休我自己悄悄下床,率先跑到地里面开始忙起来。半小时后,他们也来地里了。听着姐姐的嗔怪抱怨声,父母在旁边开始和稀泥,气氛又变得欢快起来。随后我们开始忙起来,暗暗下定决心争第一。整整一天的时间,我们仨都大有收获。父母当天履行自己的承诺,我们也终于拥有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雪糕和汽水。

麦子全部收回后,首先要经过晾晒的工序。一是为了方便后面打场,二是为了防止雨后小麦发霉。在打场前,父亲一般都会在院子中将麦垛全部散开,接受阳光暴晒。我们每天盯着多变的天气,驱赶前来抢食的各种鸟。一般三五天的时间小麦就变得很干燥了。随后父亲开始为打场做前期的工作。先是到各家转转问问有没有愿意一起“搭伙”打场的。因为父亲人缘好,基本上很快确定下来五六家有共同意愿的邻居。接下来就是去这几家互相帮忙,天蒙蒙亮的时候便早早去拆散麦垛,在打麦场平展展地铺展好,接着,就要拖拉机拉着碾子碾轧打场了。一般三四个小时就能实现脱粒作业。碾轧过程需要不断有人挑翻麦子,这样的话麦穗才可能全部脱粒。但是好多人干着干着就开始偷懒,印象中唯独父亲每次不怕苦、不怕累,感觉有着使不完的劲,一直在不停地翻腾。我一直很不解,晚上回家的时候问父亲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偷懒。一向乐呵呵的父亲突然变得很严肃,语重心长地表示农民种下的每一粒麦子,都是辛苦汗水浇灌的成果,从播种、除草、打药、收割、打场、入仓、磨粉,步步皆辛苦。不能说是别人家的就当作看不见,多出力并不代表吃亏。

当时的我认为父亲不会偷懒,是嘴不聪明的举动,为此嗤之以鼻,但很快我就为自己的小聪明吃了亏。记得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会在厨房中拿出当天最软的饼子,踩着板凳悄悄拿出家里的油泼辣椒,将辣椒挖出一大勺均匀涂抹在饼子中间,饼子折叠在一起,大口送到嘴中,享受美食的极致。每次吃得尽兴 ,辣椒油顺着嘴巴流了下来。有很多次吃着吃着就将小一半的饼子不小心掉到地上,我觉得掉到地上不干净,用脚直接踢到柴垛中。农闲时候,父亲会帮助母亲一起做饭,在抓柴火的时候看到我丢掉的几块碎饼子,于是给我一顿皮肉胖揍。但我撒谎说不是自己丢的,父亲听到后瞬间火冒三丈,一把扯着我的衣服,从卧室扯到院中。此时的我早就吓得呆住了,被抓的瞬间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脸也不知怎么碰到门框,青一块、紫一块的肤色很快占据半张脸。母亲在厨房听到声响冲了出来,大声斥责父亲。我此刻已经瘫倒在院中,眼泪夺目而出……

清晨的我在梦中总感觉有人在推我,随后疑惑地睁开眼睛,瞅见站在床边的父亲。父亲示意我穿好衣服跟他出来一趟,我听从父亲的建议跟着他走出门外。早上的阳光全部打在父亲的后背上,我正对着阳光,父亲手中拿着药膏一点点涂着我受伤的脸庞。药膏和脸庞接触的瞬间,清凉的感觉席卷全身,我眼泪又下来了。我偷偷瞄了一眼父亲,他表情复杂地盯着我,脸上不断抖动的肌肉在阳光下愈发明显。此刻的我承认自己的错误,父亲听后一言未发,拍了拍我的后背就去忙了。

父亲一般情况下自己去除草。我也曾建议用农药直接去除,父亲反驳我除草的农药会渗进土地去,对来年的庄稼造成很不好的影响。父亲坚持自己种麦子的经验,相信口口相传下来的耕种经验,用最原始的耕种方式,不急不缓地收拾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旁边的地块在机械化的耕种下,不到半小时全部犁地结束,而相邻地块的父亲,坚持用鞭子抽打着老黄牛一步一步地向前。这是原始和现代化耕种的撞击,父亲一直在坚守自己的想法。冬小麦种下后,父亲来地里的次数更加频繁了,认真观察麦田的状况,提前准备着应付可能突发的各种情况。有一年天气干旱,父亲守着天气预报等待十天左右,都没有天气好转的预报。父亲下地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回二十多桶水全部浇到地里。或许只有父亲知道,守着这一块地,就要像照顾孩子一般细心,每天都在奋力解救旱情下的小麦。后来终于下雨了,村里所有人的麦子半低着脑袋,但是父亲的麦子在阳光下站得笔直。

现在年过六旬的父亲依旧下地干活,从挑种、播种到田间管理亲自上手。我时常劝他高科技在更新换代,“老一套”已经过时了,但父亲依旧坚持自己多年的经验做法,基本上很少使用农药化肥。

这几年来,父亲在自己的坚持下,让自己的粮食依旧保持“自给自足”的状态。饱满的粮食种子在磨粉的时候,吸引了周边人的羡慕,许多人开始上门换“种子”。父亲知道后免费给前来的人送种子,他表示,只要人人能够好好种地,好好管理,自己的麦子得到推广,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作为农民,种好自己的地,管好自己的粮。

每当别人上门主动请教父亲种地的技巧的时候,父亲每次都很认真地重复着八个字,“人不哄地,地不骗人”。

罐罐茶

听从好友建议,我也在网上购买了一套煮罐罐茶的工具。闲来无事,自己动手煮罐罐茶。

电源接通后,火红的炉盘展露着笑脸看着我。当我起身准备挑选煮茶的罐子,突然茶几夹层中间大肚子造型的陶瓷罐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顺手灌满水后,我小心翼翼将陶罐慢慢放置到炉盘上面,突然“嘶嘶”的声响让我手抖了起来。或许是陶罐和炉盘第一次见面,水与火第一次撞击,双方都太过热情的原因。随后陶罐肚中逐渐沸腾的水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立马起身到餐桌旁的柜门口,向右猛地拉开柜门,手指不断拨动眼前的各种茶叶罐,从最深处掏出绿茶盒子,撕开包装盒,抓取一把茶叶丢进罐子中。沸腾的水面突然变得平静下来,正当我自以为一切尽在把控中的时候,茶水在我不经意的瞬间猛地扑出罐口。我一下子呆住了,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拔掉电源线,端起正在外溢的陶罐丢在一旁,一把抓过桌上抹布开始擦桌面。一阵折腾后,我告诫自己失误很正常,做事不能分心,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当我再次小心插好电源后,炉盘或许因为刚才的失误不好意思红了脸颊。我小心翼翼地放好陶罐,加了少一半的水后死死盯着陶罐,当陶罐中的水开始向上跳动的时候,茶叶一点点从手心滑到罐中。水和茶叶相碰的瞬间,茶叶快速展开自己的双臂,让水分全部浸入身体。两分钟的时间里,茶叶不断翻腾跳跃。火候差不多的时候,我慢慢抓起依旧跳动的陶罐,抬起罐口呈四十五度倾斜角,茶水顺着罐口泻到我的杯中。站在阳台端详着杯子,午后的阳光穿透窗户给茶水染上浅绿的色泽,光的柔和递给浅绿更深的穿透力。我看着自己煮的罐罐茶,端起杯子在鼻尖猛吸了一口,随后一饮而下,滚烫的茶水与喉咙相互碰撞,顺着食道一头扎进肠胃中。顷刻间,茶叶的清香顺着呼吸直冲口腔、鼻腔和脑门,身心全部放松下来。闭上眼睛依旧能真切地感受到茶香来回在鼻腔中弥漫,大脑也突然变得很清醒。继续注水后,望着茶叶在沸水中不断上下起伏,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罐罐茶已然成为我儿时记忆与乡愁的寄托。

或许因为以前地域环境以及特殊生活环境的影响,罐罐茶的兴起有着厚重的历史感和使命感。当生产资料不足以维持生活的时候,罐罐茶的出现弥补着一日三餐的缺乏,起到暂时充饥提神的效果。同时也是人们交流交际的载体,初次见面或登门拜访,三五人围着炉子,一杯清茶下肚,顺便打开话匣子。或是畅谈生活,或是交流感情,在时光的打磨中,将情绪和想法全部融进翻滚的茶汤里,仰头一口喝下,谈笑声随着茶香迂回全身,身心得到舒畅和通透。

对于我们村喝茶的习惯和历史,在仔细询问村中老人后得知,是受到了百年前搬迁的影响。本村原住户只有不到二十人,人少地多,成为当年各村争相搬迁来的“香饽饽”。在印象中,父亲曾说过我们的老家,也就是距离现在居住村的五十公里外,因人多地少无法满足正常的生活,族中老人结合现实具体情况,认真商量后提出村民外迁的主意。先是选派代表到现在的村子交涉,最后双方达成共识,搬迁大军全部顺利地落户到现在的村子。随着时间推移,村庄开始不断扩容,到目前整个村子已经发展到五百多人,大家互相帮助和提携,日子开始变得好起来。同时受到宗族的影响,谁家有重要的事情,大家聚在一起齐心协力解决,进门喝罐罐茶成为当时最基本的见面礼。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习惯在全村、全镇、全县开始大面积流行,慢慢成为习俗,后来逐渐成为甘肃特有的文化载体和符号。

我的家乡处于甘肃东部,气候适宜,世世代代的先辈们在这片热土上不断挥洒汗水,不断躬耕生产,言传身教地影响着一代代人。“靠天吃饭”的宿命并没有压垮一代代人,反而在与自然的抗争中,人们逐渐形成内敛、朴素、坚强不屈、勇于抗争的优良品质。承载历史文化和品质的载体在熬煮罐罐茶的火与水的交融中定格下来。

我出生在小山村,从我记事起,父母就起早贪黑地干着农活。为了能让我们仨吃饱,家里粮食富足一些,父母便想法子开垦了一些荒地,全部种上小麦。但是由于化肥没有大面积普及,导致小麦营养上不去,产量较低,最终只能依靠多种地来获取粮食在量上的积累,来解决日常的生活所需。

每天清晨公鸡第一声打鸣后,父母便摸索起床,开始准备喝罐罐茶。父亲左手拿着小铁锨,右手抓着铁钩,半蹲的身子一遍又一遍掏着火炉下面的积灰。每掏一次,铁钩和炉子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们开始翻身用被子捂住耳朵。母亲见状用脚踢下父亲,父亲先是迟疑后马上小心翼翼,不一会儿积灰便处理干净。父亲倒完积灰后顺势抱起门外劈好的柴火放在炉子旁边,随后再找些较粗的木柴放进炉膛内,用四五根柴搭在一起,上下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棚架。最后找一些破布用打火机点燃,快速丢进炉内盖上炉盖,火便开始烧起来了。一般来说,每当大火开始燃烧的时候,是最不能放松的时刻。要随时根据火的燃烧情况不断加入木柴或者小颗粒的煤炭,等到煤炭全部被引燃以后,火便成功生着了。

记忆中,母亲成功的概率远远超过父亲,父亲总是很急躁地点火,在火势还没起来的时候,便直接扔进去很多粗木或煤炭,本想一蹴而就,反而适得其反。母亲生火的时候,父亲便去水窖中打起一桶水,用木瓢舀一些倒进小茶壶中,顺便去厨房拿点馒头和咸菜。母亲熟练地架好小铁罐,然后在桌上摸到装有红枣的铁盒子,认真地数出两颗放到炉圈上面用火烤起来,不到一分钟,红枣急速变黑,散发的香味袅袅升起。母亲将烤好的大枣认真地掰成四小块,把其中三块放进父亲的小铁罐中。两人坐在通红的炉子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之前没有说完的话题,或者商量最近的计划,如蔬菜种植、果苗修剪、人情随礼等。半小时后,父亲都会问一句:“喝得如何了?我们该出发了。”母亲随着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父亲出门开始收拾农具,母亲往炉子中扔了一些大块煤炭,再用炉渣将火闷起来,随后便出门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们仨也睡醒了,便开始起床洗漱。之后,大姐和二姐开始做早饭,素炒土豆丝成为餐桌上的家常早餐。在我们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后,大姐开始张罗卫生。一般情况下大姐主要负责喂鸡和捡鸡蛋,二姐负责外面的大院子的卫生情况,我一般做得最少,只需要将院子里面的垃圾收拾干净就可以。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便开始准备午饭。将白菜土豆炒好以后,倒入锅中加水煮熟,等待父母回来直接下点面条就好了。但是记忆中父母总是很晚才能到家,中午的空气到处弥漫着热浪,不断冲击着鼻腔,树荫下我们扇着扇子等待父母回家。沉重的脚步声打破午后的宁静,父母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挪动,我们冲到父母身边,帮忙卸下农具,打好凉水,端到父母身边。看着疲惫的父母,我们马上冲进厨房开始煮面。父亲一般直接躺下小憩一会儿,母亲张罗中午的罐罐茶。喊他们吃饭的时候,发现父亲鼾声如雷。此时的母亲在打盹,铁罐中的茶水不断外溢,脚边放着已经给父亲煮好了的一大杯罐罐茶,而自己手中的杯子空空如也。我眼睛一湿,喊母亲吃午饭但没有反应,随后准备上前叫醒。此刻母亲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母亲突然醒了过来。为了赶时间,母亲下午出门的时候直接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便又匆匆忙忙地去地里干活了。

每当月亮爬上云朵,我们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父母。在月光下父母迈着疲倦的脚步向我们慢慢走来,放下农具后母亲开始张罗晚饭,父亲一般先洗漱,然后开始煮罐罐茶。相比早上和中午,晚上一般放较少的茶叶,只为了去掉干活的乏气。晚饭时分,我们挤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听父母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一边吃着晚饭,感觉特别踏实。不过晚上也有一直让人头疼的事情,那就是和父亲关系很友好的朋友老丁几乎每天都在饭后来家里喝茶。每次人没进门,声音已经穿破屋子进来了。看见我爸第一眼总是说道:“你们家的好茶叶拿来,不要糊弄我,你们家有很多的好茶,我知道的。”随后挤眉弄眼地逗我们笑。看着老丁搞怪的样子,父亲每次都特意拿出自己珍藏的绿茶递到老丁手边。看着包装精美的茶叶,老丁自己抓过茶叶袋,一大把的茶叶全部放进铁罐中。随着茶叶翻滚,老丁将罐罐茶倒进杯中,喝了一口,眉毛拧在一起,两只眼睛飞快地转着,像是搜寻东西一样。突然发现八仙桌上的冰糖,没等给他拿过去,他自己下手掰掉一大块放进杯中,顿时眉心舒展,很享受的模样。

说起老丁,他可是本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唯一的大学生,身体偏胖,有点驼背,时不时用手扒拉自己的刘海,在人群中很有特点。因为习惯独自生活,一日三餐倒也不讲究,唯独喝罐罐茶是他自己认为的每日的重要仪式。可能是因为同年一起努力学习的同桌和老乡的缘故,老丁也承载了父亲的大学梦,父亲和他一直有共同语言。每天饭后,老丁开始在全村闲逛,许多人见到老丁进他们家都装作看不到。老丁也是很清高的人,一回两回就不去了,只有我们家几乎成为老丁每天前来打卡的地方。

我们有时候很不理解父母的做法,为什么不像其他人家一样,老丁来了直接打发让他出去。父母听完我的疑惑,告诫我,茶叶和水都不贵,放开让人免费喝都没啥事。不要觉得自己吃了亏,人生一世,总要学会舍得,而且吃亏是福。一旁的母亲看着我迟疑的表情,小声提醒着老丁每次来的时候,除了喝茶外,一直在辅导我们仨的作业;每次考试不理想的时候,总是让老丁给我们打掩护;逢年过节的时候,老丁也不知道从哪里张罗的零食,一大包一大包地送给我们吃;甚至有次姐姐突然生病发烧,家里大人都不在,老丁自掏腰包包车送我们去医院……母亲平静地说着这些往事,我顿时理解了父母的做法,感叹父母的格局。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学会感恩。

罐罐茶,不仅是一日三餐后消磨时间的载体,是柴米油盐的一部分,更是琐碎生活中的一剂良药。在水火碰撞的间歇,茶叶翻滚的时刻,记忆中父母言传身教的画面就会迎面袭来。现如今,我已是而立之年,也开始感悟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在艰苦环境中的坚韧不拔和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体会到面对人生的取舍和困苦,保持自己赤子之心的珍贵,也感悟到人生就像罐罐茶一样,在水火交融的环境中,坚持自己、勇于拼搏,才不会有遗憾。而今,煮罐罐茶是父母传承给我唯一放空身心的机会。在煮茶中,将日常的琐碎和梦想融入滚烫的茶水中,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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