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札记
2023-02-25熊志彪
◎熊志彪
2020 年初, 我们全家搬到西站附近。 搬家的过程, 可以说是一次对过往的审视和检阅。 诸多的旧物, 在翻动和搬挪的过程中被抖落出来, 仿佛耕地时, 突然从土里跳出一只田鼠, 人和田鼠都被吓了一跳。 衣柜、 橱柜和书架上, 除了经年的灰尘, 还遗留着许多被收藏的过往。 是的, 我又看到了外婆以前穿过的衣服,外婆清癯的身形, 如动画一样映入脑海当中。 我们把衣服折叠好,带到西站, 是为了在将来翻找的时候, 再一次陷入此刻的沉思吗?儿时的玩具, 给妹妹玩, 她也不会要, 这一次大家决定不留了,全都当废品卖掉。 前女友早年送的书籍和相册, 这些敏感的事物再一次呈现往日的波痕, 而我已无意再投入一枚石子。
搬家的过程, 难免会丢失东西, 妈妈的几件衣物、 饰品, 继父劳动用的零散工具和器械, 妹妹的玩具和作业, 我的充电线、礼物和学生时代的奖状(实际上也可能是扔了) 等等。 搬到西站,收拾妥当后, 我们轮流叫唤, 茶杯不见了, 拖鞋在哪, 你看没看见吹风机。 忘性和收纳上的混乱, 是要让人见笑的。 或许这就是“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尽管丢失了不少东西, 但我可以保证, 我以前的书一本都没少。 书架在爸妈房间, 他们不看书, 我便把书堆到他们房间。 只有少量的书, 被我搁在衣柜转角的架子上。 我的房间可以称得上是书籍最少的书房。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 我简直就是一个逍遥的主人, 想看什么书随便挑, 带回我的书房, 看完再放回去就可以了。
网上购物的便利和实惠, 时不时会刺激人的购物欲。 买书便是其中一种。 看到书架上还不够充实, 总是会买几本经典的书籍, 或者时下流行的书来填充。 书架上, 也总有一些买来或借来许久, 却迟迟没有阅读的书籍。 下班之后, 兴致使然, 我取下一本《罪与罚》, 关上房门, 拉拢了独立世界的闸门。
读俄罗斯大部头作品, 这是一项艰深的工程。 不设身处地,很难想象极寒的天气、 漫长的冬夜、 稀少的人口、 广阔的土地、农奴制的根深蒂固、 历史上的诸多变革, 给这个民族的性情和思想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借由《罪与罚》 可以略窥一二。 读外国文学著作时, 不少人会抱怨人物名字难记, 但记名字于我而言反而没什么难的。 像《百年孤独》 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们一家的名字都处在一种循环往复当中, 反复玩味人物群的名字, 揣度马尔克斯写作时的心境也是件饶有趣味的事情。 因此,像拉斯克尔尼科夫这样的经典人物, 是很容易熟稔于心的。 如果是一部干枯无味的小说, 哪怕主人公叫赵一, 想必时间一久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 且记不住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罪与罚》 叙述的是一个线索并不复杂的故事, 围绕大学生拉斯克尔尼科夫为了钱财, 持斧杀害当铺主而展开。 这本书以精深的心理学和绝妙的说理而著称。 品味全书, 可以发现以心理学著称的这部作品, 令人印象深刻的心理描写并不多。 从大学生的心理状态切入, 全书的主要架构无非是“大学生谋杀前的准备和矛盾”, “谋杀老太婆时的紧张和慌乱”, “谋杀后道义与自我的冲突”。 以谋杀过程来说,余华认为, 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用什么心理描写, 而是通过大量的细节来丰富人物的心理, 比方说, 大学生作案后打扫现场,陡然发现袖子上的两滴血渍时展露的惊恐, 令人印象极深。 纵观全书, 不乏这样的细节描写, 让一桩杀人案, 在有限的线索中,轮廓逐渐清晰。 充斥其间的说理, 则让一部巨著没有沦为一本打发时间的侦探小说。 文字的朴实与厚重, 全书的深刻与震撼, 让我对陀翁在西伯利亚的十年流放生活充满了敬佩与尊重。 陀翁的其他作品, 也成了书单上的必读书。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 心生去意。 我会在一个雪夜, 通过虫洞,去往另一个平行时空。 这一次, 让我停下的是茨威格, 以及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
读完《马来狂人》 和《象棋的故事》, 可以从文字中窥探到茨威格糟糕的精神状况。 放在今天, 这个天才没准会被视为异端。茨威格主要的活动时间集中在20 世纪上半叶, 如果他出生在19世纪中叶, 没准会产生 “世界四大短篇小说之王” 这么一个说法。 当然, 我有一个容易遭到围攻的看法: 从作品的艺术角度考量, 茨威格其实可以取代欧·亨利“三大短篇小说之王” 的位置。欧·亨利作品的可读性是不容质疑的, 结尾的“反转” 往往出人意料, 语言也幽默风趣。 但是, 从作品的深度、 立意等角度考量, 或许能代替那个位置的小说家还有很多, 譬如海明威, 马克·吐温, 鲁迅, 芥川龙之介等等。 当然, 文无第一, 且“三大短篇小说之王” 的说法主要指在19 世纪活动的小说家, 也不必再纠结于此。
写棋的小说我看过一些, 阿城的《棋王》, 麦家的《暗算》,储福金的《棋语》, 双雪涛的《大师》 等等, 韩国电影《神之一手》 也是一部围绕围棋和复仇展开的好作品。 到了 《象棋的故事》, 棋种已经由中国象棋和围棋, 变为国际象棋。 我并不懂国际象棋的规则和玩法, 但这部小说彻底地征服了我, 以后每次提到关于棋的作品, 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这一篇。 茨威格彻底地征服了我, 不是用高超的棋艺, 不是对棋盘精辟的理解, 而是对人性的刻画, 对人性细致入微地描摹, 让人感受到茨威格对战争的憎恶, 两次世界大战给茨威格带来了巨大的苦痛, 因此, 更为他走向绝路而痛惜不已。 主人公B 博士因为帮奥地利的富人托管财产而被抓。 为了逼他交出巨额财富, 侵略者没有动用极刑, 而是将他幽禁于密室, 这间密室没有窗户, 除了床, 没有任何家具,四面墙都是白色的。 没有人和B 博士说话, 没有娱乐手段, 他的精神受到了严重摧残。 在一次审讯时, B 博士偷到一本棋谱, 于是, 他通过床单上的网格与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对弈, 棋艺大涨, 却也导致他“象棋中毒”。 出狱后, 他在一艘邮轮上, 轻而易举就击败了当时的世界冠军, 却在第二局中, 因为对手的故意拖延, 诱发“象棋中毒”, 陷入焦躁和狂乱之中, 无奈放弃了比赛。
棋, 只是茨威格的一味引子, 他借此把战争的残酷和对人的精神压迫展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读者, 可以庆幸这篇小说找到了合适的背景切入, 但是, 又无法不为茨威格的悲剧感到不幸。 或许有时候, 命运就是如此残忍, 亲手铸造了一个天才, 又要看天才毁灭。
除了小说, 还看得比较多的就属诗歌。 国内的读王维、 苏轼、海子、 北岛和张枣等等, 国外的读博尔赫斯、 兰波、 茨维塔耶娃、 辛波斯卡和特朗斯特罗姆等等。 有时候, 房门一关, 就好像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 其实不然。 透过窗户, 可以看到窗外有雪密密地落下。 雪花被风扬起, 彼此碰撞, 在玻璃上凝结成窗花, 有书相伴, 极目凝望, 像宇航员在飞船中回望地球, 漆黑的寰宇也就没那么让人觉得孤寂了。
冬夜再漫长, 在南方, 也不可能出现极夜。 在有限的时间里,我更愿意读一读博尔赫斯的诗歌。 很难有人不爱博尔赫斯, 这位作家中的作家, 他的小说像迷宫, 诗歌像一件艺术品, 而且是那种看起来不事雕琢、 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在这里, 我不愿意罗列他的诗歌, 就好比自然界中的壮景, 看别人拍摄的照片, 哪有置身其间用肉眼观看更合适、 更痛快的呢?
很难想象, 我的书房——一个由书籍堆砌起来、 方方正正的纸质世界, 逐渐发展成一个巨大的珊瑚礁。 一本本书, 异化成鹿角一般的珊瑚, 或者一条海蛇, 一只海龟, 一条小鱼。 各种动植物微生物环游其间, 构成了一个良性的生态系统。 而我也只是异化成一只寄居蟹, 用小小的钳子, 啃食着浩瀚书海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