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树才能结出沉香(节选)
2023-07-21沉香作品
◎文/刘 蔚 ◎沉香作品/赵 志
把沉香放进一个大小刚好合适的玻璃瓶里, 用力旋紧盖子, 把它隔绝在狭小、 透明的瓶子里, 连同它的气味。 它原本是一整根沉香的一部分, 长在一根长1 米7 的沉香上。 我看着赵志把它锯下来, 一小截沉香, 随即被扔进装满水的啤酒杯, 沉香沉得毫不犹豫, 我清晰地听到了它落在杯底撞击的声音。 它让我忘记了, 木头本来是浮在水上的。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从沉香主人的脸上一闪而过。
太阳升起之前, 小树林从沙沙声中显出了自己的轮廓。 小树们像是对湿度、 温度很满意, 伸展着枝丫, 散发出婴儿般的香气。 红色的土里, 一丛丛含羞草, 在杂草中, 舒张着每片叶子, 每一条筋脉, 叶片深绿, 浓翠, 花苞紧收。
我闭上眼睛, 风吹, 鸟鸣, 耳朵完全打开。 我才意识到, 安静并不是悄无声息。 海南临高, 一个农业县, 没有海口、 三亚那么多的游客, 这里到处是红色的土地。 在安静里, 我听到了自然里的风、 虫、 鸟、 树发出的声音。
农场路边的一块牌子上写了一串很长的名字: 中国林科院实验基地。
我得躲开树下这些红色的小土堆,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洞, 每一个都通向一个庞大的迷宫, 在地下看不到的地方, 是蚂蚁们庞大的客厅、 广场和卧室。 每个入口和通道指向不同的种族和世代。 我唯一需要注意的是, 不要一脚踏进任何一个孔洞的土堆, 我在一位工人的腿上见识过误入的后果。
自从我感受到了这里的与众不同之后, 每天, 我都会来待一小会, 也认识了赵志, 他是树林的主人。
对沉香, 我一无所知, 赵志对我这样的人, 常常流露出痛心疾首、 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珍贵的东西一旦破坏就很难修复, 如同很多美好也是脆弱的。 上百亩的树林除一次草大概花费一万多元。 很多种植园园主为了省这笔钱, 就选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用除草剂。 只要看到其余庄园主的白木香红土地寸草不生, 赵志的面部肌肉就会急剧地抽动, 且配合着语言和手势。 长不出小草的土地, 昆虫也逃走了, 土块板结, 大地上到处是一块又一块难以治愈的疮疤。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树林闲逛, 马达发出重复、 单调的频率, 不多一会儿, 我闻到了青草及植物的香味。 几位工人长衣长裤, 眼镜帽子, 从上到下包裹了个严实, 薄薄的草叶飞旋起来, 很容易像刀片一样割伤皮肤。
与割草不一样, 他们拎着电钻给白木香树打孔时, 却全然没做任何防护, 他们还把手指放在电钻的正对面, 用皮肤感受电钻钻入树干、 树枝的深度, 精准地控制着钻头在大约三分之二的深度处停下来, 一切凭感觉, 从来不出错。
——不是所有的树都能结出沉香!
——一棵健康的树是结不出香来的!
娇弱的白木香树, 只要温度过高, 又缺点水, 它便倒伏向地。
赵志建了一套喷淋系统: 崭新的现代化水罐像立在农田旁的一件艺术装置, 喷头设计在一米多高的地方, 起到补水、 降温的作用。 夏天, 细密的水珠在树与树之间形成了无数道彩虹。
——没有伤口的树是结不出沉香的。
白木香树, 两倍于我的高度。 一个个伤口, 从树的肩膀到脚踝, 都是铁器打出来的伤口。 无声呻吟。
小树分泌油脂, 包住伤口。 海风里吹来的微生物带来了新的痛、 苦。
油脂与微生物融合在一起, 香气引来的蚂蚁和昆虫, 它们来来往往, 上上下下, 以伤口处裸露的白木香为食, 做临时或永久的居住地。
——泪滴里结出来的沉香。
树有哀乐吗?
自从它们成为一棵树, 便只能依靠大地, 依靠自己, 依靠太阳, 依靠风, 依靠昆虫, 依靠所有可能滋养和伤害它们的一切。 它们哪也去不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 台风登陆后又离去。 风带来大海的消息, 海洋生物的信息片段, 从远方来, 风里的气息、 微生物, 从陌生变得熟悉。
在这片不大却无限的沉香林里, 我闭上眼睛, 随风呼吸: 空气潮湿, 香气浓郁。 树香, 花草香, 混杂着海风, 糅合成茂盛的气息。 我成为小树林中的一员。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看到了它们的痛, 在灿烂的晚霞中, 遍布整个天空, 变幻万千。
红土地里蒸腾起的热气鼓舞我, 烘烤我……我闻到了一种沉睡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