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史学的三个理论问题
——兼论宗廷虎、李金苓的修辞学史和修辞史贡献
2023-02-24高万云
高万云
(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科学的发展,从萌发到成熟,是一个渐进且漫长、继往而开来的过程,是无数研究者智慧和努力长期叠加的结果。科学研究的一个公理性前提是:任何一门科学都是对前人认识的自觉吸纳、借鉴、修正和超越;任何一个范式,都是“在历时的科学活动中以已有研究成果为基础或参照所形成的具有弥补甚或超越前在研究范式的科学体系”。[1]只有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接续已有的研究成果,科学研究才能少走弯路。因此,是否能够自觉审视自身的演进历史就成了这门科学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
客观地说,与其他人文科学相比,中国修辞学是成熟较晚的。虽然中国人非常重视修辞,早在春秋时期就把修辞与修身、修业看得同等重要,但长期以来仅仅把它看成是一种实用性技巧而不是升华为一种理论性科学。直到1932 年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的出版,科学的修辞学才正式建立。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缺少对修辞和修辞思想科学的、系统的历史考察,使得好多研究者不知修辞研究的历史进程,从而出现重复劳作、概念混乱、重现象而轻规律等弊端,以致延缓甚至阻滞了修辞学的发展。正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历代文论诗论乃至钱钟书《谈艺录》《管锥编》等都对修辞史做过零散追述,而20 世纪以来胡光炜、张弓、徐梗生、章依萍、陈介白、郑子瑜等也对修辞学史进行了概略的描写。改革开放以来,学者们越来越重视修辞和修辞学的发展历史,而复旦大学则是这支研究队伍的生力军,其中尤以宗廷虎、李金苓的成就最为突出。从1981 年宗廷虎在《复旦学报》第4 期发表《从修辞学的发展,看修辞学的对象和任务研究》开始,宗廷虎、李金苓二位教授共发表独著、合著修辞史和修辞学史论文150 余篇,独著、合著或主编修辞学史和修辞史论著9 部,且多有国家和省市级基金项目和奖项,细目如下:
1.《汉语修辞学史纲》易蒲(宗廷虎)、李金苓著,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 年版,获国家教委优秀成果二等奖;
2.《中国现代修辞学史》宗廷虎著,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 年版,获上海市优秀社科成果二等奖;
3.《汉语修辞学史》袁晖、宗廷虎主编,宗廷虎、李金苓为主要作者,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获第二届陈望道修辞学奖二等奖;
4.《中国修辞学通史》五卷本,郑子瑜、宗廷虎主编,宗廷虎、李金苓合著《隋唐五代宋金元卷》和《近现代卷》,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获第12 届中国图书奖、第三届陈望道修辞学奖二等奖;
5.《20 世纪中国修辞学》,宗廷虎主编,宗廷虎、吴礼权合著上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分别获教育部和上海市优秀社科成果三等奖;
6.《中国修辞史》三卷本,宗廷虎、陈光磊主编,宗廷虎、李金苓为中、下卷主要作者,吉林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该书为上海市重大项目,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提名奖、教育部优秀社科成果一等奖、上海市优秀社科成果二等奖;
7.《修辞史与修辞学史阐释》宗廷虎、李金苓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8 年版;
8.《中国集句史》宗廷虎、李金苓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
9.《中国辞格审美史》五卷本,宗廷虎、陈光磊主编,宗廷虎、李金苓、周虹合著第三卷,吉林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该书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获上海市第十五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可以肯定地说,宗、李二位教授之所以取得如此多的修辞史学优秀成果,当然与他们深厚的学养紧密相关,然而,我们更进一步认为,这也与他们对修辞与修辞学、修辞史与修辞学史的科学认识密不可分。下面就以他们的修辞学史和修辞史研究成果为范例,探讨修辞学史研究的几个理论问题。
一、修辞观:统辖“学”与“史”的核心概念
我们说修辞观是统辖“学”与“史”的核心概念,其意思是说对修辞的根本认识决定了修辞学、修辞史和修辞学史的内涵与外延,也决定了这些领域的研究方法。用疑似违反逻辑规则的循环定义法,修辞学就是研究修辞的学问,修辞史就是修辞的演进史,修辞学史就是修辞学的演进史。这些“定义”之所以同语反复,主要原因就是对“修辞”的认识没有展开,也就是说,“修辞”是修辞学、修辞史、修辞学史的核心内容,对“修辞”的认识决定了对修辞学的科学定义,也决定了修辞史和修辞学史的研究范围。如认为修辞是“求效行为”的,其修辞观和修辞学观就是:
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2]3
我们在《汉语修辞学方法论研究》认为:“根据《修辞学发凡》可知,定义中的“语辞”其实就是“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即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调整”就是根据题旨情境和语体进行配置;“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是修辞目的,无须置换;“一种努力”本质上就是指言语行为。于是,通过置换,我们可以生成下面的新定义:修辞是根据题旨情境语体来利用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言语行为。”[3]167自然,修辞学就是研究适切言语行为规律的科学。
如认为修辞是“求美之术”的,其修辞观和修辞学观就是:修辞是具有审美价值的言语艺术,是言语和美学相互渗透的产物。
研究修辞现象和修辞活动的规律的科学叫修辞学,亦可称为言语美学,或修辞美学。[4]22
不同的修辞观决定了不同的修辞学,前者是广义修辞学,后者是狭义修辞学,相应的,不同的修辞观也决定了不同的修辞学史和修辞史。“我们曾说过在二十世纪90 年代初,有三本修辞学史著鼎立互补,一是1984 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郑子瑜的《中国修辞学史稿》,二是1989 年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易蒲、李金苓的《汉语修辞学史纲》,三就是1991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周振甫的《中国修辞学史》。三部修辞学史各以一位修辞学家的修辞学思想为指导,郑氏标举郭绍虞,易、李突出陈望道,而周氏则强调钱钟书。”[5]8-9就“修辞”的包容性而言,《中国修辞学史》是建立在钱钟书的狭义修辞观基础之上,所以其史料的选择及其评价则基本都是文艺性修辞(积极修辞),周氏在《钱先生的指导》中说:
钱先生就实用性修辞学与文艺性修辞学给予指示:“文法(兼指前者)求文从字顺,而修辞(指后者)则每反常规,破律乖度,重言稠叠而不以为烦,倒装逆插而不以为戾,所谓‘不通’之‘通’,亦所谓‘文法程度’”,钱先生对于文艺性修辞学要我参考《管锥编》……按照钱先生的指示,把重点放在文艺性的修辞学上。因此注意到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里推重讲苏轼的“博喻”,钱先生在《管锥编》37-39 页里讲到“喻之二柄”和“喻之多边”,在《谈艺录》51 页里谈到“曲喻”,《七缀集》54-57 页里谈到“通感”,又在《管锥编》讲《老子》的部分里讲“翻案语”与“冤亲词”。钱先生又指出,《春秋笔法》与金圣叹批《水浒传》皆为修辞学。拙著《修辞学史》就是从钱先生的教导来写的。[6]
我们在《钱钟书修辞学思想演绎》中专列一节“独到的修辞观”,认为,虽然钱钟书没有为修辞下定义,但通过他对修辞“变通”、“辩证”和“语言天地”论述得出结论:“钱钟书所说的修辞就是人的智慧性言语行为”[5]57然而这个结论是建立在钱钟书谈艺论文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在钱钟书看来,“修辞=文艺性修辞”。正因为如此,周振甫的《中国修辞学史》其实就是文艺修辞学史或曰积极修辞学史。
《中国修辞学史稿》的修辞观是建立在郭绍虞“语法修辞结合论”和文学批评史的基础之上,对史料的撷取上比《中国修辞学史》要广一些,它涉及到修辞与语法、逻辑和文学批评的关系,也关注到一些消极修辞问题和语体风格问题,但其主体,仍是谈积极修辞的多。
与郑、周秉持的修辞观不同,宗廷虎、李金苓的修辞学史和修辞史研究,所依据的是陈望道的广义修辞观,所以在选材和评论时都以此为标准。以最具典型性的三部史著为例:
在《汉语修辞学史纲》,“绪论”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谈到修辞学史研究,必须先对修辞和修辞学有个较为透彻的了解。什么是修辞?修辞指的是运用语言的方法和技巧,或者指的是调整语言的活动或规律。什么是修辞学?顾名思义,修辞学是研究修辞的学科,具体一点说,它是研究如何提高语言表达效果,探讨语言表达规律的学科。”[7]“调整语言的活动和规律”明显是陈望道“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的同义表述。在《中国修辞学通史》“总论”中,在引用了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关于对修辞的论述后,最后归纳为“修辞就是运用语辞以求适应题旨情境。”[8]1“修辞学就是研究修辞现象,探讨恰当运用语辞以适应各种各样题旨情境的学科。”[8]2而修辞学史则是“研究修辞学这门学科自古迄今发生、发展的历史,如何演进、变化的历史。”[8]3
而到了《中国修辞史》,“导论”更是在引用了陈望道关于修辞的几段著名论述后,延伸出作者的三点看法,最后得出如下认识:“修辞是在社会交际中,双方依据具体的题旨情境,运用语言文字以传情达意而力求取得恰当效果的言语活动。”“这种言语活动即修辞活动是作为一个过程展开的。而在这个过程中所呈现的种种现象,就是所谓‘修辞现象’。”[9]2“修辞现象是修辞史的基本细胞,各种修辞现象的萌芽、产生、发展、变化,构成了修辞史。”[9]7也就是说,修辞史就是“千百年来人民群众创造性地运用语言的历史。”[9]8
以上所引三部史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以陈望道“修辞是求效言语行为”的修辞观为指导。正是有了这个标准,凡是由修辞行为引发的行为准则、行为方式、行为结果等一系列修辞现象就成了修辞学的研究对象,对这些修辞现象进行历时考察就构成了修辞史,而对这些修辞现象认识的历时考察则构成了修辞学史。与狭义修辞观不同,宗廷虎、李金苓的修辞学不仅研究书面语修辞,而且研究口语修辞;不仅研究积极修辞,而且研究消极修辞;不仅研究词语修辞,而且研究篇章修辞;不仅研究语音修辞,而且研究形貌修辞;不仅研究修辞主体,而且研究修辞环境;不仅研究表达修辞,而且研究接受修辞;不仅研究修辞行为环节,而且研究修辞行为过程;不仅研究修辞体式(语体),而且研究修辞风格;不仅研究修辞学家的成果,而且研究非修辞学家的认识。相对应的,宗、李的修辞学史和修辞史则是对以上研究的历时考察和科学总结。可以肯定地说,陈望道的广义修辞观,决定了宗廷虎、李金苓的广义修辞学观,也决定了他们的广义修辞史观和广义修辞学史观。
二、史学观:整合“史”与“论”的基本路径
修辞学史和修辞史研究不但要有明确的修辞及修辞科学的根本认识,而且要有对修辞演变历史和修辞学演变历史的根本认识,而这就是修辞史观和修辞学史观。
历史观一般指社会历史观,分为唯物史观和唯心史观。然而,我们认为这种分类法太绝对了些,首先,作为对人类演进轨迹的认识,任何历史观都是建立在可考的史实的基础之上的。其次,任何历史都受到历史学家主观认识和立场修养的制约。而这两条正与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相一致。可以看出,社会历史观是人们对社会历史的根本看法,而这个看法则是社会观和历史观的交融式体现。同样,修辞历史观和修辞学历史观则是修辞观与历史观的有机统一。考察宗廷虎、李金苓修辞史和修辞学史的研究成果,我们发现,他们的修辞史观和修辞学史观,主要体现在既是本体论也是方法论的“史论结合”观。“史”指修辞演进和修辞学演进的历时进程和轨迹,“论”指这个演进是具有特定内涵与外延的修辞现象和修辞认识,二者相辅相成。也就是说,宗李的修辞史观是他们对在陈望道修辞观视野中的修辞现象演进历史的认识,他们的修辞学史观则是对在陈望道修辞学观视野中的修辞认识演进历史的认识。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修辞现象和修辞认识的选材标准是陈望道的修辞观,如宗廷虎、陈光磊主编的《中国修辞史》,所描写的就既有积极修辞史也有消极修辞史,既有语音修辞史、词汇修辞史,也有句法修辞史、篇章修辞史。以宗、李执笔的“借代的演变”为例,开篇便引用陈望道对借代的界定:“所说事物纵然同其他事物没有类似点,假使中间还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时,作者也可借那关系事物的名称,来代替所说的事物。如此借代的。名叫借代辞。”[2]83并依照《修辞学发凡》对借代的分类(旁借和对代)选择史料,并描述其演进历程。如“旁借”,先秦时期就有服饰标记代、生理特征代、动作行为代、事物所在代、事物原料代、事物工具代、事物作用代,而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增加了事物产地代和别称异名代,唐宋时期增加了作品作者代和性状性态代,元明清时期增加了事物标记与生理特征代和绰号代,现代则增加了商品品牌代、标点和符号代和外文外文字母代。并阐释了随着时代发展,借代运用领域扩大的演进逻辑。
(二)不仅描写修辞和修辞学的本体演进,而且揭示其发生、发展的社会文化动因。唯物史观认为,人类社会与文明是一种规律性运行模式,历史进程中的所有社会现象自然就是这一运行模式中的组成部分,而要把握这一运动规律,就必须认清对象的本质联系与内在矛盾。同理,对科学史,如人文科学史中的修辞史、修辞学史的把握,也必须要认清其修辞和修辞学的本质联系与内在矛盾。我们多次表示,人与社会是互相塑造的,人与修辞也是互相塑造的。是人构成了社会,人类之前无社会;是社会容纳了人,人组成社会就是为自己赋予存在的意义。至于人与修辞的关系,我们曾在《钱钟书修辞学思想演绎》中说“人是修辞的动物”,“因为狭义的修辞是指智慧的表达,广义的修辞是指智慧的生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修辞是人的本质属性。”[5]47-48可以说,是修辞性思维和修辞性行为造就了人,而人又以修辞的方式把人类自己、人类与社会、人类与世界联系起来,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人与社会又优化了修辞的品质。而在这个联系的过程中,修辞与人、修辞与社会就形成了一种交融、互动、共生的关系。因此,研究修辞史和修辞学史,就必须理清修辞与社会文化的制约关系。这方面宗、李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示范。比如易蒲、李金苓《汉语修辞学史纲》就用“相关性观念探讨汉语修辞学史发展大势”,指出了“社会大变革导致了修辞思想的变化”“外来文化的影响促进了修辞思想的发展”“文学、美学、训诂学、音韵学和文章学的发展影响到修辞学探讨的进程”“统治阶级培养人才的制度对修辞学的影响”[7]目录1-2 从而揭示中国修辞学发展演进的内在逻辑,这比纯粹描写修辞现象的发展更具科学性,更具辩证性,也对修辞学的发展提供了理论指导。
(三)根据特定修辞观对特定历史节点的特定修辞现象进行适度评价。这种“史论结合”的治史方式,也是宗、李修辞史学研究最具亮点的地方。史著中表明作者的立场与观点,这在社会史中早已有之,孔子修《春秋》“乱臣贼子惧”,司马迁《史记》中的“太史公曰”都渗透或表明了作者的观点和评价。而作为建立在一定科学观基础上的修辞史和修辞学史,对一些修辞学家和修辞学著述进行适度评价,这自然也是十分必要的。宗、李在修辞史与修辞学史著中的“论”包括三个方面:一是“论加史”,这又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在所有的修辞史和修辞学史著的“绪论”“引论”“总论”“纵论”“引言”中对所著修辞史或修辞学史相关理论作整体论述,为全书提供理论基础。如宗廷虎在《中国修辞学通史》中撰写的“总论”就对“修辞和修辞学、修辞史和修辞学史”“修辞学的学科性质和修辞学史的研究”“中国修辞学史发展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民族文化特色”“中国修辞学历史发展特点”进行了较为系统的阐释。在《中国修辞史》由宗廷虎、陈光磊“导论”中也对“修辞、修辞现象、修辞史”“研究修辞史和时代需要和学术需要”“汉语修辞的演变与中国文化的发展”以及所用研究方法等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论述。其他所有论著都采用了这样的撰写体例,并且在修辞与修辞学每一历史时期的描写前也都有一个“分论”,从而使得每一部史著的理论基础都一以贯之,并指导着对史料的取舍和评价。第二种主要体现在修辞史著中,即在描写某一修辞现象的演进历史之前,首先对这一现象进行理论阐释。如《中国修辞史》、《中国辞格审美史》和《中国集句史》都是如此,而《中国辞格审美史》更是用近四分之一的篇幅论述特定修辞现象的理论问题。
二是“史兼论”,这主要体现在对某一时期特定修辞现象或修辞学思想的文化动因和运行逻辑的探讨,如《中国修辞史》中由宗廷虎、李金苓撰写的“引用的演变”一章,就分析了各个历史时期引用的社会文化动因。如先秦时期“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等社会政治、文化因素,祖先崇拜、权威崇拜的民族文化心理,是‘引用’辞格产生和生存的土壤”,而“统治者提倡、奖励及文坛风气影响”“尊古崇今的民族心理”和“赋与骈文追求艺术形式美的美学要求”则是引用在秦汉魏晋南北朝发展的主要原因。[9]859当然后来文体发展也为引用的发展提供了强劲动力。
三是“论评史”,这是根据特定修辞理论对特定时期特定修辞现象或修辞认识的价值断定。如在《汉语修辞学史纲》中,作者是这样评价孔子的“辞达”说和“辞巧”说的:“从美学的角度看,辞达说似着重于言语的明晰美,辞巧说则偏重于言语的生动美。在现代修辞学中,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曾提出‘修辞两大分野’说:消极修辞以明白通顺为主,‘这是古话所谓质的部分。’积极修辞力求语辞生动感人,这是‘古话所谓文的部分’。消极修辞具有明晰朴素美,积极修辞具有生动形象美,这同古代对言语美的认识一脉相承了,并有新发展。2000 多年来,儒家的文质兼备说,影响是相当大的。”[7]42而在修辞史著中对特定修辞现象的评价比比皆是,如《中国辞格审美史》中李金苓、宗廷虎撰写的“引用辞格审美发展史”和“回文辞格审美发展史”都对这两个辞格作出了美学评价。可以说,宗李的修辞史观和修辞学史观,既是唯物史观,也是辩证史观。说是唯物的,是因为它本质上是建立在修辞和修辞学史实的基础之上;说是辩证的,是因为它也强调修辞存在与修辞意识、修辞学史实与修辞学观念的辩证关系。而这也体现在其研究方法上。
三、辩证法:兼顾“点”与“面”的治史方式
历史研究自然要用历史的方法,诸如史实考据、文献检索、现象比较、数据统计等,这都是所有历史研究都必须使用的方法。然而,由于人类演进的漫长,文明发展的曲折,历史资料的繁杂,所以,历史建构必然由点到线,由线到面,从一个节点到一个时段,从一个现象到一个领域,进而建构起人类历史复杂的坐标系统。与社会史和其他科学史相比,修辞学史、尤其是修辞史的研究,难度更大,困难更多。因为,从有人类以来就有了修辞,所有文化成果都以语言修辞文本的方式存在(广义修辞文本包括语言文本和非语言文本,如建筑、艺术等),因此修辞和修辞学成果可谓浩如烟海,不说无可考证的纯口语时代,就是有文字记载的修辞文本,也足以让人望而却步。修辞史和修辞学史之所以问世较晚,这与其研究难度有着紧密的联系。
对此,宗廷虎、李金苓采取了点面结合的辩证治史方式,既进行微观的现象考释,如一种修辞方式、一部修辞著作、一位修辞学家、一段修辞历程等;也进行宏观的体系建构,对修辞和修辞学进行全面、全程、全景的追踪与描写,究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一)研究特定时点或时段的特定修辞现象或修辞认识。在宗廷虎、李金苓150 余篇修辞史和修辞学史论文中,这类论文占大多数,如李金苓的修辞学史论文:
《我国修辞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文则〉简谈》(《修辞学习》1982.2)
《庄子论修辞》(《修辞学习》1982.4)
《我国现代修辞学萌芽期的著作——〈文字发凡.修辞〉卷》(《修辞学习》1983.4)
《王充的修辞理论》(《修辞学研究》(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
《春秋战国修辞理论数则》(《语文研究》1983.3)
《我国古代的比喻理论》(《修辞学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再如宗廷虎、李金苓合著的修辞史论文:
《略论春秋战国时期的“引用”辞格》(《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04.4)
《现当代药名嵌字格的继承与发展》(《毕节学院学报》2009.7)
这一部分还包括修辞学断代史,如宗廷虎《中国现代修辞学史》和宗廷虎主编并主撰的《20 世纪中国修辞学》。
(二)某一修辞现象通史研究。这主要指宗廷虎、李金苓合著的《中国集句史》。这部著作从春秋时期“集句的滥觞”开始,到当代王蒙小说和网络作品,贯穿集句发展的整个历史过程,覆盖诗、词、曲、文多种文体。迄今为止,这是唯一一本研究某一修辞现象演变通史的著作。
(三)在修辞通史研究中,采用点面结合的研究方法,开拓了修辞史研究的新路径。如上所述,且不说口语修辞和书面语中的语音修辞、词汇修辞、句法修辞、篇章修辞、形貌修辞、语体风格涉及有多广,就是修辞格就有上百种之多。要从几千年所有文字资料中选取出所有修辞现象的演进文字,其难度可想而知。于是,宗李在修辞史研究中采用了“点”与“面”相结合的方法,如《中国修辞史》,从内容看,基本覆盖修辞学的所有分支,如语音修辞史、词汇修辞史、句法修辞史、辞格演变史和篇章结构修辞史。然而,由于每一分支又涉及很多内容,不可能把这些内容全部描写出来,因此,作者们又选取最具典型性的方面,如词汇修辞史只考察称谓修辞演变,篇章结构修辞史只考察史传体和八股文修辞演变,辞格演变史只考察了比喻、借代、引用、移就、比拟、讽喻、避讳、回文、仿拟、析字、镶嵌、顶真十二个辞格的历史演进。而260 余万字的《中国辞格审美史》,也只考察了比喻、夸张、双关、设问、引用、排比、回文、对偶、复辞、列锦、同感十一个辞格。之所以如此安排,与其说是一种无奈,不如说是一种智慧。可以说这两部著作只是修辞通史,而不是全史。至于全部修辞现象的通史研究,则需要更多学者的通力耕耘了。
综上所述,治修辞史学,必须解决三个理论问题:一是必须有科学的修辞观,二是必须有科学的修辞史观和修辞学史观,三是必须有辩证的治史方法。而宗廷虎、李金苓的修辞史和修辞学史研究,则是对这三个理论问题的最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