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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机齐物我,适意各行藏
——孙致弥诗的道家情怀

2023-02-24吴思增

关键词:道家庄子

吴思增

(华东理工大学,上海 200237)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文化学家、美学家徐复观先生谈到中国的传统艺术精神时说:孔子建立了“为人生而艺术”的典型,道家创立了为“艺术而艺术”的境界,庄子追求内在的意境和情感表达启迪了后人对文学艺术深层次的理解。追寻人的生命本体价值,艺术成为人的心灵栖息方式,开启了魏晋玄学与山水画、唐宋明清等不同风格但又一脉相随的艺术传承,清初云间文学家孙致弥即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传承者。

孙致弥(1642-1709)字恺似,一字松坪,嘉定人。家贫力学,诗词书法有名于时,与陆元辅、赵俞、张云章、张大受、张鹏翀称六君子,累官至侍读学士,有《杕左堂集》《杕左堂续集》。经史学家王鸣盛曾为孙致弥《杕左堂续集》写序,称嘉定六君子之中以其诗最工,“莫如松坪先生”[1]591。孙致弥是明末著名西洋火器专家孙元化之孙,他从小好学勤修,家中所藏各类书籍甚丰,称得上是“百年科目传家学”[2]708,友人刘献廷曾多次向孙致弥力索孙元化所译《几何体论》《几何用法》《小测全义》三书,称这些书为“异宝”“皆世所未有者”[3]217,云间文人社集,孙致弥曾与友人相约分抄孙元化遗集,整理祖父遗作,诗《元宵招宾臣夜话即事,同用灯字,兼寄大年》注中说:“是日愚兄弟议分抄先中丞遗集,宾兄赞之甚力。”[3]663虽然以西学传家,但孙致弥对儒释道等传统文化的认知更深,面对人生挫折,传统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成为他调节心理的良方,在思想和文学创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诗歌审美意象的运用、大隐于朝的安身之道无不体现出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和道家风神。

一、逍遥秋水夜深谈:审美意象与道家典故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道家思想对孙致弥诗歌的影响最大。庄子破除以自我为中心的实用立场,提醒人们发现生命的本真并视之为美的最高境界,这种超功利的审美心态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理论之一。道家以自然为宗、清静无为的传统深刻影响了孙致弥。他的诗多运用道家典故和道教意象,表达对现实人生的感受,诠释了道家哲学的生命意蕴和文学艺术上的美学价值。孙致弥笔下的自己,经常与三五知己对月品茗,野径园林,悠闲快意。他论花、论雨、论西湖、论风月、论诗酒茶友,出于自然兼具深厚的学问功底,因此风格文雅,情致哲理兼具。

《江行杂诗》二十首成稿于康熙十年(1671)辛亥冬,即游闽回乡之后。诗中记述了作者从嘉定出发路过桐庐,沿富春江向西南行进的杂感。三十岁的孙致弥道家情怀初显:

挂席凌晨发,江流百里平。鱼虾争水市,豹虎近山城。扰扰非吾土,飘飘托此生。浩歌风雨急,欹枕怒涛声。[2]664

这是诗人夜听江声的哲思,“扰扰非吾土,飘飘托此生”,“扰扰”纷乱貌,道出了他对世情的迷茫。江水的流动与人生的不确定性、时光的流逝有着异质同构的关系,引起诗人的艺术联想。苏东坡面对茫茫江海,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感慨,孙致弥的漂泊之感亦是由江水引发的,思考人生的归宿问题,这些都源自他们对于道家思想的接纳,庄子喜欢从水中感悟“道”的精微与幽深,庄子精神的核心是天人合一和清静无为,作为自然物之一的人亦当顺从自然,敬畏天命。末句“浩歌风雨急,欹枕怒涛声”则将真实的江景与澎湃心境相结合表现, 达到了情景交融。好友陈又白隐居山林,住在“梅花居”,孙致弥写了十首《和陈又白梅花居杂咏原韵》。其九开篇替友人述志:

肯将捷径问终南,竹翠梅寒护草庵。室比维摩才广一,楼如弘景未成三。牛衣傍柳看收秫,鸦嘴分畦课种蓝,亦欲望衡同结隐,逍遥秋水夜深谈。[2]662

“肯将”是反问,意为怎么能将隐居作为升迁的手段走终南捷径?表现了友人远离名利场的决心和孙致弥对其不移之志的赞叹,寒梅翠竹“护草庵”,梅与竹象征着坚贞高洁,植物环绕着居所,更是对主人心灵的呵护,一“护”字表现了自然景物对“人”的拟人化关怀。山水田园历来是文人精神的安顿之所,在幽静的草庐中与友人夜谈《庄子》是何等快意自由。诗中的“逍遥”与“秋水”都是《庄子》中的名篇。孙致弥诗中随处可见对庄子典故的化用,如歧路、饥凤等。例如《访孔垣三叠学亭先生原韵》三首之一:

三过云林阁,皆当冰雪间。空邀尘外赏,未解生死间。岐路悲儒术,虚衔掛道山。仙童应识我,懒为启松关。[1]630

孙致弥在诗中叙述了自己的治学过程,“岐路”即岔路,出自《列子》杨朱遇歧路亡羊而“戚然变容,不言者多时,不笑者竟日”的故事,在诗词中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人生有许多不可知因素,有时多方求索仍找不到方向,王勃诗云:“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李白《行路难》有“多歧路,今安在”之句,孙致弥的“岐路悲儒术,虚衔掛道山”包含了他经由儒道思想进行的人生哲学的求索。

二、机心久息白鸥驯——虚己以游世的自在境界

孙致弥一生有两个重要时间点,一次是在康熙十七年(1678年)37岁时,以布衣身份奉旨赴朝鲜,充副使,辑《朝鲜采风录》三卷。另一次是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嘉定“部费案”中受到牵连,以新科进士的身份下狱,跌入人生谷底。如果说孙致弥的道家情怀在青年时期已然显现,那么中年坎坷更使他转向道家思想寻求宽慰和解脱。但是,不论遭遇多大挫折,孙致弥一直没有离开政治中心,“部费案”后,他并未像好友顾永年一样避世归隐,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孙致弥被重新起用,寻充《佩文韵府》总裁,他纂修勤久,考证详慎,书垂成而卒,年68。

孙致弥的处世之道即似于道家的游世,庄子树立了与儒家不同的立身处世价值范式,相对于隐士的避世和儒家的积极用世,游世是基于对“道”的领悟发展而来,《庄子·杂篇·外物》云:“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4]《山木》篇云:“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所向往的“游”意味着不弃人世、闲放不拘、顺应社会而又保持精神独立的境界。在复杂的官场中,孙致弥以庄子、苏东坡等颇具道家风神的先贤为榜样,力求随缘自适。

在“部费案”中,东坡诗成为他的精神寄托,先后五叠苏韵。1079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等待判决期间,其子苏迈每天去监狱送饭,并且暗中约定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决的坏消息则改送鱼。一日,苏迈因出京借银,委托朋友代为送饭,却忘记告诉友人约定之事。偏巧朋友所送饭食中有条熏鱼,苏轼大惊,以为凶多吉少,于是写下两首诀别诗《狱中寄子由》叙述自己的狱中处境及对亲情的留恋。孙致弥入狱后,对东坡的遭遇感同身受,他在《春日五叠苏韵》诗中写道:

踰冬免死又经春,长系支离笑此身。卬首天乎宁有罪,伤心老矣不如人。醉翁易惑黎丘鬼,妒女难容洛水神。一片烧痕青渐满,须知荣落定相因。[2]690

“支离”谓残缺,典出《庄子·人间世》:“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这里作者庆幸自己因无用而得福。“仰首天乎”“伤心老矣”是以文为诗,以感叹词、语气词入诗表达自己的强烈情绪。古诗词中有借香草美人象征忠君爱国的传统,孙致弥借洛水之神比喻自己的人格高洁;诗中还运用了《吕氏春秋》黎丘丈人的典故。黎丘老人被假象迷惑,误杀了亲生儿子。孙致弥自嘲因为粗心大意,几乎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尾联“一片烧痕青渐满,须知荣落定相因”化用刘长卿《访杨云卿淮上别墅》诗句“春入烧痕青”,野火烧过的青黑痕迹上泛绿的草色似乎也象征着作者精神的疗愈。“须知荣落定相因”源于道家“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的理念和佛教的因果说,祸福相倚,难易相成,人生无常善恶有报,出狱后的孙致弥对人生有更透彻的领悟。《周还梅虞部邀恩南归,遇于虎丘,置酒相贺有感》诗云:

“花前霜髩各飞蓬,把臂悲欢似梦中,衔索枯鱼离鼎镬,凌霄老鹤出樊笼。枕边乍醒骑驴客,塞上真成失马翁。不是君恩深似海,秋山哪许一樽同。”[2]701

此诗作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孙致弥五十三岁生日前,人生已届暮年,“悲欢似梦”“枕边乍醒”都有如梦方醒之意。末句感谢帝王恩泽,塞翁失马,因祸得福,能够与老友把酒言欢,充分感受到了生活的平静与美好,心态描绘自然真实,又因典故的运用而诗风典雅。《娄江舟中》七律诗云:

织女祠边江岸迴,蒲帆恰受午……身老未输黄犊健,心闲犹恐白鸥猜。此生久作虚舟观,一任旁人挽复推。[2]703

诗中的鸥鸟意象表现了放任不拘的旷达情怀,人与白鸥相亲无猜,写出人与自然的和谐。“虚舟”指无人驾驶的船只,语本《庄子·山木》:“方舟而济於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这个故事是说河中行进的方舟突然被另一艘船撞上,方舟上的人很暴躁,高喊回避,三呼不应,骂声连连。后来才发现撞来的船上空无一人,不禁失笑。“虚舟”也见于《庄子·列御寇》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虚舟遨游的故事是道家处世哲学的最佳诠释,人如果能像虚舟一样随遇而安,就能够得到心灵的自在,正如白居易《赠吴丹》诗所云:“宦途似风水,君心如虚舟,泛然而不有,进退得自由”。

三、免向江湖念索居——大隐于朝的安身之道

道家讲无我、忘我,去掉我执,忘掉人在社会关系中种种角色的限制,回归自然本我。《老子》十三章曾言:“吾所以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对此也多有论及,如《庄子·大宗师》篇:“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坐忘即是忘去身体智慧,不执着于自我意识。《庄子·齐物论》说到南郭子綦“吾丧我”即忘我,孙致弥深谙道家的“虚己”处世哲学,“此生久作虚舟观,一任旁人挽复推”即谓舍弃我执而顺应变化,保持内心的虚静,就不会被外物所伤所役。

晚年的孙致弥从惶恐不安到从容豁达,这种心境的转变在七律《湖上杂题,次沈恪庭韵》诗中也有体现:

“重向苏堤贳老春,画中风景梦中身。青鞋布袜来同调,山色湖光是故人。醉眼易迷黄叶乱,机心久息白鸥驯。抱琴坐爱高楼晚,十二桥西月又新。”

诗题中的沈宗敬是清初画家,他好音律,工诗善书。诗中塑造了一个青鞋布袜、归心淡泊的逍遥形象,与竹杖芒鞋、披蓑戴笠雨中而行的苏东坡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生如梦的感悟并没有让孙致弥颓唐消沉,反而让他由向外界求解转到对内在的反思自省,“机心久息”正是此转变的结果。“机心”指机巧功利之心,典出《庄子·外物》:“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以“利”作为衡量事物的出发点是常人之情,而摒除功利之心、顺应自然万物之理是参悟者的道心。孙致弥晚年诗歌中屡见“忘机”“机心”、甚至是“齐物我”体现道家思想的语句。如《雨中赵恒夫户部招同诸君子雅集寄园,即事用杜韵十首》第七首:

雨丝添墨润,雪乳泛瓯香。近局消清昼,移床就晚凉。忘机齐物我,适意各行藏。最爱松云下,须眉映老苍。[1]606

寄园是清初宰相李蔚的别墅,后为赵恒夫所有,风景优美,果林成片,尤以紫藤著称。夏季雨夜,诗人与友人饮茶消暑。“雨丝添墨润,雪乳泛瓯香”,小雨给炎热的夏季增添了一丝清凉,诗人提笔润墨,茶墨的香气萦绕其间,首句就把读者带入了一个安静、惬意的场景。“忘机齐物我,适意各行藏”,庄子提倡万物齐一平等,无有贵贱,人如果能物我两忘,就可达到行藏随心。通过哲学上的思辨,孙致弥达成了与世俗的和解,拥有了“最爱松云下,须眉映老苍”的适意。虽然他也偶有把臂狂歌之态,如第十首:“同心期好友,连臂续狂歌”,如“君偏念我贫非病,谁复容人老更狂”,总的来说缺少狂士锐意兼济的举动,更多的是情感的抒发。孙致弥在写给同乡王时鸿的诗《王云岡下第南还,过山寓同张甥话旧》中再一次提到了“齐物我”,将哲学理念直接入诗:“素衣未浣洛阳尘,先向荒山访隐沦。别后风波经小劫,梦中诗谶省前因。都无毷氉可怜色,不学寻常下第人。把酒侭堪齐物我,莫辞归棹且逡巡。”[1]615在《题曹希文我与我周旋图》诗中,孙致弥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位好朋友比作陶渊明、李太白、苏东坡,丹青游戏,把盏风雅,好不快活:“不辨陶公形影神,丹青游戏与分身。情知嗜古耽风雅,世上元无第二人。”(其一)“月下醉醒三太白,水中聚散百东坡。拍肩把袂相隨去,如此良朋一个多。”(其二)[2]705三人虽然人生经历不同,文学风格各有千秋,性格气质各有差异,或恬淡安然,或豪放乐观,或洒脱豁达,但都从不同角度表现出道家的思想内蕴,崇尚自然,乘物以游心,逍遥自在。孙致弥集中和苏诗很多,有《车中连日遇雪,即事用苏韵》十首、《新春复雪再叠韵》等。他还曾经集苏东坡《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诉衷情》(海棠珠缀一重重)、《鹊桥仙》(缑山仙子)、《南乡子》(裙带石榴红)、《减字木兰花》(琵琶绝艺)、《诉衷情》(小莲初上琵琶弦)、《一斛珠》(洛城春晚)、《浣溪沙》(学画鸦儿正妙年)、《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减字木兰花》(神闲意定)八调十词中的语句创作成一首《卖花声·集东坡句戏赠》词:“新月与愁烟(昭君怨)。岁岁年年(诉衷情)。相逢一醉是前缘(浣溪沙)。愿作龙香双凤拨(南乡子),拨弄幺弦(减字木兰花)。 弹破碧云天(诉衷情)。烛下花前(诉衷情)。曲终红袖落双缠(浣溪沙)。莫使匆匆云雨散(江城子),归去无眠。”[5]具有展示才学、竞技角艺的游戏性质。

康熙三十九年(1700),五十九岁的孙致弥移居古藤书屋,书屋约建于顺治十一年(1654),因庭中两株年份甚长的紫藤花而得名,五十年间书屋主人更替多人,有金之俊、龚鼎孳、何元英、朱彝尊、于汉翔、孙致弥、王时鸿等[6]。春夏之交,古藤书屋内紫藤花竞放,孙致弥、王时鸿召集京中好友饮酒赋诗,迭相酬唱。孙致弥作六首移居诗《移居古藤书屋和云岡原韵》,表达了对田园之乐的向往,如其一:“剧怜晨夕来同调,免向江湖念索居。”但如果退隐不能如愿,朋友的陪伴也足以令人宽慰:“暂得倦游相慰藉,已愁清福暗消除。”在第三首诗中,孙致弥表达了“大隐于朝”的观点:“朝市敢希称大隐,春秋莫漫感闲居。呼童且缚苕华帚,一室低头共扫除。”[2]707实为道家哲学思想的体现,“隐于朝”的观念在第六首诗中表达更明确:

“何必南山归敝庐,闲门新辟故园如。坐迎暖日冰消研,行想浓阴绿映书。欵户每停高士驾,闭关真作野人居。地炉火活朋尊满,且共陶然乐岁除。”

居于庙堂藏迹世俗之中,既顺应世情又不丧失自我。孙致弥受道家思想影响深厚,在世俗生活中完成了对自己的安顿。

四、结语

明清之际是一个历史变革时期,不仅仅表现在朝代更替上,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伴随着新航路的开辟,西学(包括西方器物、天文、历算、地理等学说和应用科技等)传入中国,对中国的学术、科技、社会经济以及文艺均产生了影响。这些率先接触到西学的士大夫,面临着不同程度的思想冲击和视野的转变。通过孙致弥个案研究可以看出,在西学东渐背景之下的士人对于西学的接受及受影响程度与个人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因而体现出较大的个体差异性,可见文化传播的复杂性;同时,儒释道等传统文化依然有着深厚的底蕴和庞大的社会基础,给予士人强大的思想支撑,使他们面对人生挫折时更加从容,在文学创作中,道家作为思想和审美的资源有非常多的体现,可见传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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