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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浩文翻译模式探究
——兼论“借帆出海”对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启示

2023-02-23周玲琪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葛浩文译介译者

周玲琪

(常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 213159)

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曾这样评价葛浩文:“在美国,中国当代小说翻译差不多成了一个人的天下,这个人就是葛浩文”[1]。作为“西方首席汉语文学翻译家”,葛浩文可谓译著等身,从1974年首次发表译文至今,共翻译了近三十位中国作家的五十余部作品。而真正让葛浩文名震中西的,当属莫言小说英译。2012年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中国数十年的“诺奖情结”有了着落,葛浩文翻译研究也随之进入国人视野。在“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的跨文化交流背景下,葛浩文翻译研究更是被赋予了时代意义,为中国文字、文学乃至文化的对外传播提供了可行路径。鉴于此,葛浩文翻译模式研究成为题中应有之义。

一、译介心理:双向救赎,精神追求

2014年,葛浩文在“镜中之镜:中国当代文学及其译介研讨会”上正面指出:“中国当代文学缺少国际性、视野狭隘、粗制滥造、与国际公认的小说标准脱节”[2]。对此,批评家认为,葛浩文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突然转变对中国文学的态度。更有甚者认为他“一直是在以文化殖民者的身份利用中国当代文学”[2]。那么,葛浩文译介中国当代文学的心理果真是出于“沽名钓誉”或是“文化殖民”吗?批评家的这一评价是否公允呢?

译介心理作为译者主体研究的一部分,与译者的生平事迹、教育背景、文化立场息息相关。葛浩文,美国加州人,1939年生,1961年毕业于长滩州立学院,获学士学位。毕业后成为美国海军军官,被派往中国台湾地区服役,期间葛浩文学习中文,广泛阅读,与中国文化结缘。1964年葛浩文离开台湾,一年半后重回台湾,在台湾师范大学学习了约一年的中文。1968年葛浩文回到美国,进入旧金山州立大学学习中国语言文学,1971年毕业,获硕士学位。随后葛浩文进入印第安纳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并于1974年毕业。

葛浩文从选择中国,到喜爱中国,再到译介中国,经历了循序渐进、层层深入的过程。葛浩文就读中国语言文学硕士前,还未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滋生情愫”。继续深造的想法源于其语言天赋和大学老师的建议,“是在既无实际成就也无自我期待的彷徨状态下的一种自我期许性的冒险”[2]。葛浩文研究生共申请了25所学校,只有旧金山州立大学予以录取。在导师的指引下,他首次接触到萧军、萧红的名字。硕士毕业后,葛浩文利用自身中文优势,决定攻读博士。他挑选了印第安纳大学,师从中国文学教授柳无忌,钻研中国古典小说、元杂剧及鲁迅和左翼作家的作品。

葛浩文博士论文的选题亦是一波三折。他报的两个选题“朱自清散文”和“田汉的戏剧”都被柳无忌否定,最后才确定以“萧红研究”为选题。葛浩文最初研究萧红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他渐渐成为了“萧红迷”,自称萧红是他“隔世的恋人”[3]97。然而,萧红当时声名未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尚且名不见经传,何况是在异域他乡?葛浩文的研究之路颇感孤独,他借用萧红的同名作品声称自己的努力仿佛是“旷野的呼喊”。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美国,中国文学尚属冷门研究。葛浩文曾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英译情况做过认真调查,所罗列出的译本清单寥寥无几,他不由心生感叹:“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成就是那么高,作品是那么多,于70年代以前,翻译成英文在美国流传的却只有这样的极少几本”[3]225。正是出于这种遗憾,葛浩文由萧军、萧红的小说入手,开启了自己的翻译生涯。

葛浩文从事中国语言文学的研究颇具偶然性,对于萧红的研究也受其导师影响。然而,正是因为命运的馈赠,葛浩文最终走上了中国文学翻译之路。在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这条路无人问津,葛浩文踽踽独行,他撑起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在美译介的半壁江山,颇具“开山鼻祖”之势。然而,其译文大获成功后,却有评论家怀疑其译介心理属于“沽名钓誉”“文化殖民”。这样的评价显然有失偏颇。在我们看来,葛浩文从事中国文学翻译事业,更多是出于“双向救赎”与“精神追求”。

葛浩文说:“翻译不是背叛,而是救赎(salvation)”[4]。这里的“救赎”可作两种解,一是翻译对葛浩文的“救赎”,二是葛浩文对译出语文化的“救赎”。葛浩文曾调侃称,文学翻译是只有疯子才会做的事情,而他却甘之如饴。此言不假,从事文学翻译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定力。首先,相较于译者对于文本倾注的时间与心血,文学翻译的报酬少得可怜。光靠文学翻译难以谋生,而这项崇高的事业却需要耗费译者大量精力,没有热爱与信念必然难以为继。其次,美国市场的翻译作品不受待见。翻译作品在美国只占图书出版的3%~5%,读者甚至不乐意在书籍封面上看到译者的名字。深层原因是霸权文化的民族优越感与仇外主义,即使是优秀的译者亦容易埋没于市场的啃噬。最后,“一仆侍两主”的地位让译者陷于永恒矛盾之中。译者既要为作者服务,也要为读者服务,平衡两者并非易事,更何况“仆人”总是低人一等。葛浩文说:“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翻译家的玩意儿,不能同原作者的才华相提并论,这似乎不够意思”[3]199。既如此,葛浩文为何仍在文学翻译之路披荆斩棘,上下求索?“虽千万人吾往矣”背后的精神支柱为何?

有论者表示:“葛浩文个人对文学翻译的感奋……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越了文学翻译作为跨文化活动的需要”[5]。“不要把翻译视为世界的和不同文化之间流通的货币,而要将其视为与自我救赎相关的东西”[5]。葛浩文眼中的文学翻译是一种自我救赎。在葛浩文迷茫无措、玩世不恭之时,汉语解救了他,使他的“生活从此变得不再沉闷和平凡”[6]。“他坦言终于找到他能干好的一件事情,也许是唯一的一件事情”[7]。葛浩文多次言及“主要是为自己翻译”,他表示:“我做翻译,作者与读者往往满足不了,但总有一个人能满足,那就是我自己”[8]。这种满足,即翻译对葛浩文的“救赎”。

葛浩文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译介行为,亦是对译出语文化的“救赎”。1972年,中美关系恢复,美国学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迎来了转机,引发了新一轮“中国热”。葛浩文敏锐地察觉到热潮中存在的问题,即美国学者的研究重心在于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作家和作品,鲜有涉及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文学。而后者逐渐摆脱了为政治服务的束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葛浩文注意到中国当代文学这块未被涉足的沃土,研究兴趣也逐渐从中国现代文学转向当代文学。在美国译介中国当代文学,一方面可以使西方读者了解中国文学,以文学为窗,进而了解当代中国的社会面貌,群众的生活方式,乃至充斥异域情调的中国文化。另一方面,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可以反哺中国文学和中国当代作家,令其不囿于民族思潮,逐步与世界文学接轨。在中国经济对外开放的背景下,葛浩文为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对外开放添砖加瓦;在西方世界不了解中国的背景下,将带有浓厚民族特色的中国文学引入西方世界,促进民族文化的交融。

从事文学翻译的译者往往有着热切的精神追求,或是翻译理想使然,或是热爱语言文化,抑或是在推敲与妥协中享受自我价值的满足。葛浩文亦如此。“因为我热爱这项事业。我喜欢读汉语;我喜欢用英语写作。我喜欢它的挑战性、歧义性、不确定性。我喜欢创造与忠实之间的张力,更有不可避免的妥协。当我时不时地发现一部令我激动的作品,我的心头就萦绕着一种想要把它译成英语的冲动。换句话说,我译故我在。我知道自己能忠诚地为两族民众服务,这给了我一种满足感,它激励我快乐地把好的、坏的,或不好也不坏的汉语作品翻译成可读的、能理解的,当然还能满足市场的英语作品”[9]。

一言以蔽之,葛浩文对于翻译的热爱,既有语言文字本身带来的飘忽不定的朦胧感,又有服务于文化传播带来的满足感,还有译作满足市场需求带来的成就感。葛浩文在语言、文化与市场中找到了价值归属。在这三者间,葛浩文以语言为桥梁,以文化为承载对象,以市场为归宿,源源不断地为西方世界注入中国文学的新鲜血液。这种热切的精神追求往往不计回报。葛浩文除翻译知名作家的作品外,还“腾出时间来翻译,一定要花一些时间翻译年轻作家的。……(一定要)扩大我的翻译对象,以及读者的阅读范围”[10]。而中国年轻作家的作品在美国的销售市场未可知,因此译介过程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包括向出版社递交详细报告、介绍作品情节、分析写作特色、试译多个章节等。其间耗费大量精力,尽管承担着前功尽弃,不被认可的风险,葛浩文仍乐此不疲。背后支撑他的是翻译理想,即构建中国文学的海外生态。

二、翻译目的:译以致用,读者本位

有论者将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归结为:“在全球文学生产大语境下,以‘忠实’为前提,以‘可读、平易、有市场’为基本诉求,以目的语读者为中心,凸显自我的‘再创作’”[4]。葛浩文坦言,自己翻译条件唯二:其一,“我喜欢且适合我译”;其二,“要考虑有没有市场与读者”[11],他对于自我和读者的关注度可见一斑。葛浩文“读者本位”的翻译目的符合翻译传播的本质、市场经济的需求,以及译者自身的译介风格。

(一)翻译传播

葛浩文说:“一部作品一旦进入另一种语言,就一定会有所改变”[12]31。当翻译脱离语言符号层面的转换,涉及文化交流与传播时,翻译就成了一项活动。翻译活动作为社会活动的一部分,与人的主观能动性息息相关。因此,翻译活动都带有一定的目的性,语言的变异是不可避免的结果。钱锺书的“化境”和傅雷的“神似”都是翻译理想,现实中难以企及。事实上,钱锺书最初认为“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1985年又将“标准”二字换成“理想”。从形而下的“标准”到形而上的“理想”,可以体悟出翻译实践实则难以达到理论的高度。葛浩文对此深表赞同:“理想的翻译在理论上是存在的,但在实践中又无定论”[12]39。既然翻译活动都带有目的性,且语言的变异又客观存在,译者也就有了操控译文的空间。葛浩文“读者本位”的翻译目的使他与作者间形成一种独立的关系,他拥有创作自由,能够生成迎合读者审美趣味的译本,对于译出语语言、文化的海外传播起到积极作用。

诚然,归化的翻译策略会抹煞原作的“异国情调”,西方读者接触到的中国文化是分解、异化后的西方文化之“替代品”,这并不利于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与吸纳。但是,我们认为,作为在西方世界开垦中国现当代文学荒漠的汉学家,葛浩文的译本起到了较好的传播效果。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在西方世界仍处于边缘文学、边缘文化,在传达原作精神面貌的基础上,优先考虑译本的可读性、趣味性似乎才是明智之举。正如葛浩文所言:“要么歪曲地展示原作,要么使之完全湮没不闻。承认中国小说在翻译中有所损失,就如同承认旅游业会对长城造成破坏一样。虽然如此,但有什么办法呢?”[13]事实上,葛浩文虽心系读者,但一向秉持严谨的翻译作风,不会为了读者随意归化原文。于他而言,译者总是显形的,也总是隐形的。以《师傅越来越幽默》中两个文化意象为例,对于“师傅”,他采取音译,保留中国文化;对于“麒麟”,他选择转译,处理为“unicorn”。可见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有所取舍,归化与异化并举,具体策略的选择则根据文本情况作出灵活变通。

(二)市场经济

美国市场经济的运作模式对出版社和译者影响颇深。市场销量惨淡的书会下架退给出版社或折价甚至焚烧处理。因此,出版商“更关心销售的情况,而不是原作者视域的忠实程度”[13]。在市场与出版商的双重影响下,无论译者秉持何种翻译原则,不以读者为归依的译文终将淹没于市场浪潮之下。葛浩文对此有过评价:“有人坚称要将读者引向作者。对他们而言,‘异化文本’是种意识形态的需要,能够扰乱目标语的文化符码。而归化翻译是对外国文化的挪用和占有,而且拒绝了展示自身语言与原作不同的文体可能性”。“无论人们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可实际情况依旧是,可译性高的作品的可读性译文才会得到出版机会”[13]。

在文本选择过程中,尽管葛浩文也想尝试严肃的文本,但考虑到市场行情和读者接受度,不得不挑选趣味性、娱乐性强,迎合西方读者的作品。在翻译过程中,很多汉学家如马悦然(Goran Malmqvist)、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蓝诗玲(Julia Lovell)都将读者的阅读体验置于首位,提倡运用译序、导读、书后注释,或将解释纳入故事中,从而规避脚注或尾注对阅读流畅性的干扰。葛浩文对此深表赞同,他认为:“(文学特质)常因注释过多而滞碍;很多注解既不必需,也无此必要”,“如果要一篇故事发展流畅,便不该使读者经常在尾页去看注释。翻译家只要用一点儿想象力,大部分的解释都可以避免”[3]208-209。

葛浩文深谙西方读者对东方的猎奇心理。据葛浩文所言,美国读者喜欢性和政治成分多一些的作品[14]。为了文学翻译作品的畅销,葛浩文会对原作进行删改,比如在莫言的作品中增添性描写。这显然已经超出“归化”的范畴,达到“创作”的地步。葛浩文对此有着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亚洲作家的文学翻译作品几乎不可能畅销[15]。他的创作行为都是为了增加原作的可读性,以便开拓西方市场。有人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归功于葛浩文的翻译,葛浩文自己也承认他是“帮助莫言开花的人”。葛浩文的译介模式获得了市场的认可,就其结果而言,为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功莫大焉。不过,以牺牲原作精神迎合市场需求与读者审美的译介模式非长久之计,与其顺应目标语读者的审美,不如引导他们感受异域文化的魅力。以性文化为例,东方含蓄的爱意表达未必逊色于西方露骨的性描写。文学作品可以在语言层面获得新生,但精神实质不应偏离原作。译者为读者考虑无可厚非,适当的归化也是必要手段,但过分迁就市场的编译不利于民族文化间的相互了解,容易助长目的语文化的自恋情结,加深西方对东方的误解。

(三)葛译风格

葛浩文眼中的文学翻译目标为,译文读者能够获得与原文读者“相称的愉悦、敬畏或无论其他的什么感觉”[16]。可以看出,葛浩文注重译本的审美趣味,而非机械对应原文。太过拘泥于原作反而会折损其语言魅力,即使还原了原作的形与意,也难以捕捉其精魂。葛浩文认为:“‘雅’比‘信’和‘达’重要”[10],这与钱锺书笔下“不忠的美人(belle infidèle)”颇为相像。葛浩文认为翻译是重新赋予原材料一次美好的生命。他曾抱怨译者的隐形和从属地位[3]201,在他看来,译者承担神圣的使命,其地位应与作者相当,作者对源语读者负责,译者则对目的语读者负责。有时,翻译甚至“能以某种作者都难以想象的方式提升原作”[9]。鉴于此,葛浩文格外重视母语阅读,培养文学审美与英语语感。他在原作的“镣铐”之下,舞步翩翩,赋予原作以崭新的生命。这种“创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凸显了译者个体。以原作者为中心的译文易于沦为附庸与次等品,二次创作过的译文方能完整展现译者风采。译本的最终归宿是市场与读者,译文若是无人问津便失去了价值。译者的价值同样体现在读者,读者的肯定回馈给译者巨大的精神鼓舞,给予译者成就感与满足感。以读者为本位的翻译观既符合市场的需求,又吻合译者渴望被接纳的心理,还为大部分原作者接受。莫言在2000年的演讲中说过:“许多既精通英文又精通汉语的朋友对我说:葛浩文教授的翻译与我的原著是一种旗鼓相当的搭配,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译本为我的原著增添了光彩”。或许葛浩文优先满足的是“为自己翻译”的译介心理,渴望通过译写本国语言,获得自我价值感与成就感。而在译介过程中,读者导向的译介目的收获了市场与原作者的双重肯定。葛浩文并非个例,诸多汉学家都以读者为中心英译中国文学。他们基于对目标语读者文化审美的认知把握,发挥母语优势,其译本的可读性与传播效果往往优于中国翻译家的译本。在中国文学、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时代号召下,借鉴汉学家的翻译路径优势或为可行之举。

三、文化立场:平衡协调,文化中美

葛浩文的身份是美国人,他也坦言自己是“为外国人翻译”。他的归化策略与“翻译即重写”的观点不免遭到批评家质疑。葛浩文“以读者为中心”的翻译观侧重于译本的市场价值,有时因此牺牲原作的文学价值。那么,他的文化立场是否代表美国?他的翻译是否真如部分批评家所言,是一种文化侵略?在我们看来,葛浩文的文化立场居于中美之间,他一方面热爱中国文化,建立中国情谊,另一方面致力于文化传播,为读者负责。葛浩文是中美文化的居间者,在矛盾与妥协中平衡协调翻译场域各要素之间的关系。

葛浩文对中国文化有浓厚兴趣,这种兴趣体现在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上。葛浩文对中国文学的研究起步于萧红,1976年他在博士论文基础上完成专著《萧红》,并由其友人郑继宗翻译成中文译著《萧红评传》。这部译著资料翔实,论证充分,足见葛浩文做学问的功底。从研究萧红到翻译萧红,再到去萧红故居实地考察,葛浩文对这位“隔世的恋人”可谓“情深一往”。不论是研究作家,还是专注翻译实践,背后都透露出葛浩文对中国元素、中国文化的热爱。此外,葛浩文还创办了学术性刊物《中国现代文学》,担任主编长达15年。他常用英文或中文撰写文章,发表关于中国文学研究的论文。刘绍铭曾这样评价葛浩文的中文功底:“他的白话文虽未到诈娇撒野的程度,但确已到随心所欲的境界”[3]序。作为一名长年从事现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与翻译实践的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不言自明。这份热爱一定程度上影响其文化立场。葛浩文同样热爱母语,享受用母语创作的感觉,并认为译文表达比理解原作更重要。但基于其对中国文化的观照,葛浩文的文化立场居于东方与西方之间。其译介心理不存在“文化侵略”,更多是出于“文化传播”。至于部分批评家所言的“东方主义”色彩是针对葛浩文翻译策略做出的揣测,不应上升到文化立场的判断。

葛浩文与诸多中国作家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葛浩文翻译巴金的《第四病室》的初衷是因为巴老的嘱托。葛浩文一般只选择自己喜爱的作品翻译,但巴老的《第四病室》却是例外——翻译《第四病室》的立场是为了巴金,或者说是为了巴金的作品能够在海外出版。杨宪益和戴乃迭是把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译成英文并传播到海外的“第一人”,他们秉持异化翻译的原则,将中国传统文学原汁原味地推向世界。葛浩文十分崇拜杨、戴二人,认为他们对中国翻译的贡献极大。他站在跨文化传播的立场,对异化文本价值给予肯定。中国翻译档案馆收藏的信件显示,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与不少作家保持紧密联系,其中包括莫言与毕飞宇。莫言与葛浩文互称“老莫”和“老葛”,两人自1988年首次合作以来,通信不计其数,其中不仅包括对翻译文本的探讨,也有对海外推介活动的商讨。葛浩文对莫言作品的海外推介多有贡献,他不遗余力地向美国读者介绍莫言。而莫言则以无条件的信任回馈葛浩文,全盘给予葛浩文翻译自由。这种作者—译者互相信任,彼此欣赏的合作模式堪称译界典范。葛浩文在翻译毕飞宇小说《推拿》时,秉承一贯严谨的翻译态度,对毕飞宇抛出诸多问题,毕飞宇非但没有因此感到困扰,反而欣赏葛浩文的翻译态度,荣幸与之共事。从上述诸例观之,葛浩文与中国作家之间保持着良好合作关系,并建立了深厚情谊。从译者的主观情感判断,葛浩文不可能不顾作者对原作进行“文化殖民”。葛浩文的译作被原作者接受,莫言对其称赞有加。这是因为葛译本以市场为导向,迎合了受众审美,实现了作者、译者、出版商共赢的局面。正如葛浩文所言,翻译必然有所“失”,但他更看重翻译之后的“得”[13]。若紧扣翻译之“失”,对葛译的文化立场进行抨击,则辜负了译者传播文化的良苦用心,似有过河拆桥之嫌。

葛浩文认为文学翻译工作者是文化之间的协调员。文学翻译工作者充当着“桥梁”的作用,为民族文化交流牵线搭桥。无论是其翻译实践还是翻译思想,都能体现葛浩文文化协调员的身份与立场。葛浩文在翻译中遇到文化意象和语言特质词时,往往采用“折中”的翻译策略。一方面,他为目标语读者考虑,慎用文内注释,避免打断读者的阅读连贯性;另一方面,他以其他形式对文化意象和语言特质进行补偿。如《青衣》书末附有词汇解释,包括“菩萨”“伟人”“二郎神”等;在《师傅越来越幽默》译者前言中解释“师傅”的意义与用法;在《狼图腾》附录中对“旗”“走资派”“四旧”“黄帝”以及“蒙古包”进行解释[17]。

葛浩文不仅注重平衡译本的社会性和语言性,还负责协调作者与出版商之间的关系。他有时因“连译带改”的翻译行为受人诟病,但很多时候其实是充当了出版商的“替罪羊”。美国编辑拥有很大的修改权限;出版商为了发挥译本的商业价值、迎合受众审美趣味,不惜对原作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这种商业行为自然会损害原作的文学性,引起原作者的不满。葛浩文作为译者,自然担负起了沟通协调的职责。如《香港三部曲》《旧址》《手机》《天堂蒜薹之歌》均由出版社提出删改建议,葛浩文获得作者同意后才进行修改。作者不愿删改原作的情况亦有之,如毕飞宇的《推拿》。最后,葛浩文经与出版方协调,推出了未经删改的《推拿》译本[18]。不论是翻译内中西文化的平衡,还是翻译外各要素的协调,葛浩文都严守“文化协调员”的角色,其文化立场居于中美之间。事实上,葛浩文认为艺术超越意识形态,他说:“如果我们完全根据我们自己所属文化的文学标准来决定接受或拒绝一项翻译任务,而不是把它当作一个中国的作品去接受,我们就是傻瓜……文学或文化上的大一统思想从来不会轻易为译者所接受”[16]。葛浩文从未抱有“文化殖民者”的心态,对于相关攻讦,他本人也无可奈何。

四、翻译策略:严谨创造,动态忠实

忠实与创作常被看作二元对立,译者处于永恒的矛盾之中。忠实,即成为作者;创作,即成就译者。既贴合原作,又顾及文学性的译笔是每个文学翻译者的追求。葛浩文位于忠实与创作的中间地带,译文往往是“忠实性”与“文学性”二元互彰的结果。葛浩文享受忠实与创造之间的张力与妥协。他以忠实为基本翻译原则,以创造性叛逆为个人特色,通过忠实与创作间的平衡之学,葛浩文在译文中做到了动态对等。

葛浩文翻译态度严谨,无论是翻译理念还是翻译实践,都能体现他的态度。葛浩文自称翻译理论对其实践指导意义不大,他的翻译实践主要基于对汉语文化语境的理解,对英语语言表达的把控以及转换的直觉。在翻译过程中,一直尽可能在“语气、情感、细微的差别以及其他更多的方面保持对原文的忠实”。对于翻译中不可避免的损失,他也只能“扼腕叹息”[15]。显然,葛浩文并非为了创作而翻译,而是为了翻译而创作。他的翻译原则即忠实,至于那些“不可避免的损失”,也通过创作尽力弥补。葛浩文注重语言的表达与美感,最大程度保证译文的可读性,这是审美层面对忠实度的动态补偿。

葛浩文一丝不苟的翻译态度还体现在翻译实践中。对于“可以避免的损失”,葛浩文力求精准。他不厌其烦地与原作者沟通,确保在充分理解原文的基础上还原原作。莫言曾对葛浩文的翻译态度有过具体描述:“他写给我的信大概有一百多封,他打给我的电话更是无法统计……教授经常为了一个字、为了我在小说中写到的他不熟悉的一件东西,而反复磋商”[19]。这种刨根究底的精神正是翻译家的工匠精神,也体现了葛译创作的“界限感”。

学界有不少质疑葛译忠实性的声音,立脚点大多在于葛浩文对原作的删改与编译。上文已有提及,葛浩文的删改行为很多时候是应出版社要求,并非出于个人主观意愿。而这位兢兢业业的“协调员”恰恰成了“替罪羊”,背负“不忠”的骂名。葛浩文的删改行为是基于市场服务的,有时他承担起了编辑的职责,或是精简原作,或是弥补原作漏洞,保持译作前后统一。对于随意删改的行为,葛浩文嗤之以鼻。在论及阿瑟·韦利的《水浒传》节译本时,葛浩文质问道:“翻译家有权这么做吗?他(阿瑟·韦利)尽到了翻译家的本分吗?本人认为没有”[3]206。可见,葛浩文自始至终都未摒弃忠实原则,他的一切变通与创作都基于此。

葛浩文翻译态度严谨,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翻译会机械地忠实于原文。英汉语言属于不同语系,语言差别很大。词与词、句与句之间对应程度较低,这就为译者带来了创造空间。不同于一一对等的转换,灵活变通的创造从整体入手,运用补偿手段以求动态对等。译者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创造性补偿,也是忠实的一种体现。葛浩文的翻译亦是如此,他认为:“翻译不可能复制原著,只能对原著进行弥补”[9]。

葛浩文认为翻译即重写。他的翻译目标总是基于读者视角考虑,即目标语读者读完译作需与源语读者读完原作产生相似的情感体验。重写策略实则是更高层面的忠实。在重写策略下,目标语表达灵活度更高,语言的质量影响着译作的好坏。因此,葛浩文认为翻译最难的并非理解,而在于表达。在风格层面,葛浩文也没有复制原作,他的译本向来带有自己的风格。一方面,译者风格难以消除。即使是对原作风格亦步亦趋的临摹,也难以抹煞译者风格的存在。另一方面,“葛浩文化”的译文正是葛浩文注重自我的体现,重写后的译文好似二次创作,译者便是其再生父母。译者的重要性与作者相当,有时甚至可以赶超作者,创造出比原著更胜一筹的作品。旅美作家孙笑东认为,葛浩文的英译本就审美的统一性和可靠性而言,胜过莫言的原作[17]。在实际翻译过程中,译笔灵活度受原文文体影响较大。以小说与诗歌翻译为例,译笔出原著头地的现象时而有之。钱锺书对此有过评价:“译者驱使本国文字,其工夫或非作者驱使原文所能及,故译笔正无妨出原著头地”[20]373。钱锺书的评论针对的是诗歌翻译,用在小说翻译上也未尝不可。

五、“借帆出海”对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启示

目前中国文学外译主要有三种译者模式:一是由西方汉学家翻译,二是由中国翻译家翻译,三是由中外译者合作完成。所谓“借帆出海”就是借西方汉学家的译笔,传播中国文学。葛浩文作为帮助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汉学家,其翻译模式在“借帆出海”翻译模式中具有典型代表性,是中国文学对外传播,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必要参照。无论是其译介心理、翻译目的,还是文化立场、翻译策略,葛浩文都为中国文学的海外译介提供了启示。

其一,因爱而译。葛浩文将翻译视为“救赎”,他热爱中国文学,热爱语言文化。葛浩文选择文本的条件之一是“我喜欢且适合我译”,这一译介心理是翻译事业的核心支柱。由中国政府主导的对外译介模式要尤其注重译者的选拔。相关机构应建立合理的选拔制度,在考量译者翻译能力的同时,也要兼顾其主观情况,比如译者对文本的喜爱程度,译者风格与原作风格的适配度等。杨宪益翻译《红楼梦》是服从组织的安排,但他多次表露自己不喜欢《红楼梦》,包括书中大大小小的宴请、琐碎的食谱细节、贾宝玉的各种行为逻辑等[1]。杨译本《红楼梦》成就已然不凡,若是带入正向译者情感,书中人物形象或许更为鲜活。

其二,心系读者。葛浩文对市场和读者关注度极高,为了迎合目标语读者的审美趣味,会对原文进行归化,甚至删改处理。过度归化和随意删改会损害原作的语言性,而大量异化和机械忠实则会使译本丧失社会性。如何平衡两者是译本成功的关键。目前看来,中国本土发起的对外译介活动总体不是很成功。中国本土译者语言的劣势,翻译策略的异化倾向以及目的语市场的排斥都是造成销量惨淡的原因。语言的劣势可以通过中外合作的新型翻译模式弥补,翻译策略的选择可以借鉴海外汉学家,而目的语市场的排斥则可以通过“中国文学代理机构”和“文学代理人”解决。一言以蔽之,只有打磨可读性高的语言,使用归化为主的翻译策略,建立有效的传播机制,才能赢得海外市场,俘获读者“芳心”。

其三,坚定立场。葛浩文是中美文化的居间者,翻译场域各要素间的协调员。中国本土主导的海外译介活动文化立场明确,即传播中国文化,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我们认为,在坚定文化立场不动摇的基础上,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需采用“三分法”,即“分文本”“分读者”“分阶段”进行译介。“分文本”指根据文本类型的不同,采取不同的翻译策略。如典籍翻译等文化密集型文本适用异化为主的翻译策略,而现当代小说、诗歌则适用归化为主的翻译策略。“分读者”指根据目标语读者群推出不同类型的文本。如针对汉学家、史学家、文学家、翻译学家等研究人员,推出保留文化意象与注释的译本。针对普通读者,则推出趣味性强、可读性高的流畅译本。“分阶段”指中国文学的海外译介需循序渐进地分阶段进行,译者主体应逐渐由海外汉学家让渡给本土译者,以确保文化立场与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初级阶段的翻译主体为海外汉学家,翻译策略以归化为主。中级阶段应寻求本土译者与海外译者合作的译介模式,归化与异化策略并举。高级阶段的译者主体应回归本土译者,翻译策略也应以异化为主。目前,我们仍处于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初级阶段,以归化为主的翻译策略并不代表文化立场的动摇,而是推动中国文化融入主流文化,走向世界的必经之路。

其四,变通策略。葛浩文的翻译策略融忠实与创造于一体,本质是灵动的直觉式、印象式策略。葛浩文以忠实为翻译原则,结合自身译介风格,对翻译中“不可避免的损失”进行创造性补偿,达到动态忠实的效果。中国本土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也需发挥主观能动性,对于不可译之处进行变通处理。再者,葛浩文“翻译即重写”的翻译观呼吁我们提高译者地位,重视译者个体。在小说和诗歌翻译中,译笔出原著头地也无妨。

六、结语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中国文学“走出去”是一个漫长且艰苦的过程,其间会不断涌现新问题。以汉学家葛浩文为参照,中国文学对外译介需要因爱而译、心系读者、坚定立场、变通策略。在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初级阶段,盲目追求翻译数量并不可取;摸清方向、找准定位才是长期发展的根基。“借帆出海”或许可以解决一时之需,但非长久之计。再者,海外汉学家人数有限,难以满足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需求。我们应当吸纳汉学家的译介优势,化为己用,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培养一批有翻译热忱,有市场思维,具备坚定文化立场和灵活变通策略的本土译才。假以时日,文化强国的远景目标定能实现,中国文学也终将傲立于世界文学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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